第18章 是非(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360 字 2天前

他为梁安的不信任生出怒意和委屈。

随即意识到,这不信任有迹可循,可与此同时,林鸿羽早已抛弃所有,回头向梁安走去,而今夜此时,让林鸿羽意识到破裂的信任不可能重圆。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声自檐角袭来。

他反身格开冷箭,将梁安护在身后暴喝:“谁敢伤他!”

很快,灯火通明,府兵齐齐将来势汹汹的入侵者团团围住,暗卫纷纷跃上屋顶,举箭对准梁安。

林鸿羽斥问:“谁叫你们来的?”

瞬息之间,梁安横剑旋身而过,直向前路而去。

“不准放箭!”林鸿羽横臂挡在梁安身后,咬牙喝道:“我看谁敢?!”

“许久不见啊,靖之。”

人群散开,林广微从汇成长龙的火光中走来。

林鸿羽瞳仁缩紧,急忙向梁安更近两步,紧紧贴在他身边,不肯离开半步。

“爹。”他急叫,慌忙解释:“靖之来见大嫂。”

林广微向来不苟言笑,即便不说话,也自有一股威严。他目光扫过林鸿羽,微微皱眉,什么也没说,转而看向梁安。

“若是来看棠月小丫头,当选恰当时候,如此无礼闯进相府,可非正道。”

“林大人。”

梁安停下,轻轻抓住林鸿羽手臂,将他往后拉了下,直面林广微。

这是很久以来,很多年以来,梁安第一次,真正面对林广微。

“今晚来得的确仓促。”梁安说,“我只是来接舍妹回家,并非要打扰。”

林广微淡淡一笑,背手走下石阶,缓缓接近梁安:“这话说得老夫汗颜,月儿虽非我中意媳妇,不过既然如今是我林家人,如何用得‘接’字?”

“爹!”

“住口。”林广微眼神轻飘飘落在林鸿羽身上,带着失望,“逆子。”

这句“非我中意”,更让梁安绷紧了牙关。

“既然如此。”梁安说,“烦请允我接她回家。”

“守青教不出这样不知礼的孩子。”林广微说,“连伯父都不称一声,着实失礼。”

“我的确有许多事尚未向林相讨教,今夜本不为此而来,只想见我阿月。”

梁安不想与他纠缠,只动了半步,四周齐刷刷的拉弓声在夜空中响起。

他死死拽住要挡在身前的林鸿羽,四处扫视过后:“林相果然好手段,天子脚下手握重兵,如此暗卫,想必非一时之功。”

有人搬来圈椅,林广微坐下,揉揉额心。

“你与老夫处境无有不同,应当能明白何谓‘自保’。”

“如此阵仗,说‘自保’是轻看了林相。”

梁安不想同他说这些,既然如此,便也直截了当:“自六年前我回京都,从未有一日想过,光风霁月的林广微会是背后执棋人,林大人,你骗我不浅。”

从李盏口中听来许多事,走进那地狱一般的牢笼,令他今夜意识到一件事,赵宴时的登基,的确如他一再对梁安说过的。

非他本意。

林广微为何要帮赵宴时?他大有其他选择。

而梁安意识到,赵宴时根本不想做北赵的皇帝,他对北赵,只剩厌恶。

在北赵境内发生的种种诡异事,桩桩件件非赵宴时可为,而换成林广微,则大有可能。

梁安冷冷道:“从何槐堂瞒下天象之日起,林大人便为他划下死期。”

要死在最有价值的时刻,带着箴言而来,在弘文帝面前,七窍流血而死,成就令人不得不信的天谴应兆。

而后,严汝成为赵敏时,将赵庆时推出来做饵,成全了林广微的渔翁得利。

无论赵庆时、赵敏时,还是赵琮时,都是早已落在棋盘上的子,走向哪一步,早有定数。

“师父信你,与你合谋。”梁安想起师父,依旧难掩痛色,“可他没想过,林广微所作所为从不为他。”

近三十年前的谋逆案,满朝文武沉默,为恒渊、彭开阳二人喊冤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是梁守青。

当视角偏移,林广微就在一侧垂手,始终缄默。

无论是梁守青在朝上惹怒皇帝,还是恒渊谋逆,林广微从来都只有暗中劝诫。

他能稳立朝堂数十载,历经三朝不倒,凭的并非谄媚逢迎,而是深谙何时该沉默。

对皇帝的谏言从不似如梁守青的一般尖锐,他观眼观心,只做最恰当的事,说最恰当的话。

他正直得恰好,是嵌在皇帝脚下万人之上的分寸,他忠诚得恰好,是掌握奏折中过激与否的火候。

他不是奸臣,而懂得了要长久为站在这个位置做对的事,首先要做的,是永远不会被赶下去。

所以他劝梁守青莫要激进,劝彭开阳莫要针锋相对,每每梁守青在御前慷慨陈词,他总在退朝后长叹:“直臣当如松柏经霜,而非刀剑折锋。”

可在皇帝面前,他只是沉默。

锋芒毕露,是自取灭亡之路。

赵宴时走到这一步,从弋获围猎那一刻起,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而无论此事能成与否,林广微都能抽身而退。

“黑夜之中,目不能视物的时候,准确一箭射在该去的地方。”梁安看向林鸿羽,“瀚昀,是谁?”

校场骑射总能拔得魁首,百步穿杨的人。

兰渝。

那面罩,是从射穿靶心那日戴上的。

也曾问过她:“疤不难看,何必整日遮着?瞧东西都不便了。”

他们的计划,远比想象过的还要更久远。

在夜色中,兰渝摘下面罩,闭上右眼,用适应了黑暗的左眼视物,准确将那一箭射向赵宴时。

所以,兰渝在他们离开青州之后,先一步到京都。

梁安眼前闪过那日情形:“怎么才会没能搜查到她呢?”

为抓刺客,将弋获猎场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她在哪里?

【一别三年,你可都好?】

林凇平仰头看梁安温声笑道。

身后推着他的小厮深深垂头后退数步隐在暗处。

只顾着碰上荣哥的兴奋,若梁安能将眼神偏移半分,落在这不要紧的小厮身上仔细瞧瞧,应当能瞧见,那是他最好的朋友。

林鸿羽痛苦闭眼,收紧了手掌。

所以,在他们出发前,兰渝交给他们保命子,叮嘱仔细带在身上。

分明是去京都,不是战场,不说梁安武艺高强,纵是身边带的那一百来人,没人会在北赵大地上让梁安伤了。

她知道,梁安身上有,必定会救赵宴时,而一旦亲手救了这可怜人,梁安便被困住,再不可能视若无睹了。

他们都太了解梁安,梁安活得清楚清白,干干净净成了一张任由旁人涂抹的白纸。

这盘横亘不知多少年的棋局,不知从何时起势,只是从弘文帝一家上下一一惨死,彭开阳血溅光明殿,到赵宴时横空登基,每颗棋子坠落的方向不一,可轨迹一致,千丝万缕连接在一起,黏在林广微的指尖上。

梁安说:“我百思不得其解,即便到了今日,也始终没想通,林伯父究竟为了什么?”

他凭什么帮赵宴时坐上皇位,如今赵宴时种种作为,的确像是林广微的傀儡。

但若仅仅为此,何必大费周章,偏偏选了赵宴时。

无论谁做皇帝,只要林广微在,都能成为无可争议的相父。

纵然是让赵琮时活着,林广微的处境依旧不会动摇,甚至远比扶赵宴时上位要省事太多。

北赵朝廷可笑,短短几十年,三度换帝,可他们的右相大人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从前我没想过这些,也不愿去想。”梁安回头,看低头的林鸿羽,“为何要让瀚昀离我而去?为何要切断我们二人的联系。”

为了让林鸿羽取代梁安,为了让梁安的影响变小。

林鸿羽的挣扎,写在那些没能送到梁安手里的信中。

“若有一日,发觉此友非友又当如何?”梁安想起醉酒那日,“瀚昀,你问的是他,还是自己?”

林鸿羽突然剧烈颤抖,终于痛苦低语:“靖之。”

少年常克制自己只把梁安当做朋友,时刻警醒自己除开这层身份,梁安更是一军将帅。

林凇平出事后,梁绍带他去了青州,在走之前从不多话的林广微叫他跪在祠堂,整整训诫了两个时辰。

在准他起身之前问他:“去了青州你是什么人?”

“军人。”

“梁家父子是什么人?”

“将军。”

除了这些,林广微点头。

他说:“莫做蠢事。”

所谓蠢事,便是把梁安当做挚友。

林广微要他去青州熟悉青州,要他走上领军的路,没对少年鸿羽说出实情。

可少年人的赤忱,是藏不住的真。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文臣也许永不能明白,在战场上一同长大的少年人,是刀子割不开的肝胆相照。

不是警醒,就能冷漠。

他们同吃同住同睡,骑马射箭舞枪,为对方挡箭,为彼此受伤,那是远超一切的情谊。

而父亲的冷漠,尤为残忍。

林鸿羽隐有察觉,却始终装不明白,直到他成为了都骑尉林鸿羽,离开梁安之后,那一页他不愿掀开的禁书,终于摊开在他面前。

这一生都想得到父亲一个赞扬眼神的男人,想要全然落在兄长身上的眼神哪怕偏上一时半刻,落在自己身上的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要为父亲背离最好的朋友。

他深夜提笔,一封封把心事痛苦纠结写给靖之。

“我在等你。天下太平。”

迟迟等不来的回信将他摧毁,一场场突然而来的战争迫使他站起来,一次次莫名荒唐的胜利迫使他折断了笔。

那道划开在脸上的伤疤,刺痛了茫然的林鸿羽,等不来的回信,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草。

一步错,步步错。

直至终于看见师父和父亲站在一起的时刻,林鸿羽笑了一声,退了半步,离开了叫人窒息之地。

原来,连师父……也一样,原来,连兰渝……也一样。

木已成舟,为时过晚。

“瀚昀和南祁一连几战,很是蹊跷。”梁安抓住林鸿羽手,微微捏紧撑住他。

那时,同样身处漩涡之中分身乏术的梁安,为此高兴,但又心生疑虑,他将这挣扎当做是对好友的不公,对鸿羽的妒忌。

因此不肯深思,不肯多想。

像是但凡对战胜有疑,便是对朋友的背叛。

梁安的手越抓越紧,想让林鸿羽知道,他没在怪他。

而是——

“林大人!”

梁安的声音扬高。

“驱虎吞狼,反被虎伤,这道理,不必晚辈来教。”

他切齿,痛恨,以为能平静说出来,完全做不到。

“你怎能……为一己私欲,暗中通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