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选他(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450 字 2天前

但赵宴时知道,唯独眼前的人,从不会被皮相所惑。

他强撑着要起来,看见梁安的手收紧后动了又动,没出声,仍然坚持着挣扎,只是坐起来都是气喘吁吁,歪在一侧,狼狈不堪。

但美丽的人,即使狼狈也算不上不堪,他额上渗出冷汗,强撑片刻,还是无力倒下,被梁安稳稳接住。

梁安扶好他,单膝抵上龙榻,将不管是枕头被子什么也好,垫在赵宴时身后,叫他能舒服靠着。

等到松手,那只异常苍白的手果然轻飘飘落在了手背上,梁安垂眼,看着如同落在泥地里的雪,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两个人的手撞在一处格外刺眼,眼前人肌肤胜雪,晃得人眼疼。

只是梁安没能再次红了脸,也没负气甩开那只像能随时折断的手。

“吃药吧。”

驭艳微赵宴时说:“我在等你。”

梁安说:“臣并非此药的药引。”

他这话接得太快,不像梁安做派,又倒透出几分少年赌气的影子,反而让赵宴时笑了。

笑过之后,又是沉默。

赵宴时说:“我在这世间活着没什么意趣,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能失去不能失去的都已失去了,我已一无所有。”

顿了片刻,后面那句是梁安能料想到的叫人心酸。

“只剩你。”

梁安想反驳,发觉无从反驳。

这是事实,梁安清楚。

若不论那些剜心蚀骨的猜忌与背叛,不论层层叠叠的谎言织就的罗网,不夹带着愤怒埋怨,不带着那些纠葛质疑,梁安知道赵宴时所说的“一无所有”指的是什么。

“这天下是陛下的。”梁安垂眼,“但求陛下,做圣贤明君。”

“靖之。”赵宴时静静看着他,“你从未听清过,我想要的是什么。”

这话说得实在没有道理。

他对梁安说的,梁安耳边听来的,大多是谎言。

要听什么?要信什么?梁安已无从判断。

唯一能做的,只剩了用眼睛看。

看到了赵宴时是北赵君主,看到了赵宴时是这天下的君父,当一切尘埃落定,他指责梁安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这样的指责,毫无道理。

梁安却没争辩,他说:“吃药吧。”

他用这样的平静来回应,赵宴时越收紧了手掌,他不承认自己慌乱,腹中疼痛警醒他,反而很好。

他的确还未得到他想要的,他一无所有,要做的事还剩重要一步,可在那之前,赵宴时迟疑不前。即便神佛降世也无法阻止的事,在面对梁安的时候,赵宴时自己停了下来。

他知道,要在自己和梁安里二选其一。

梁安以为自己已知全貌,事实上,唯有赵宴时清楚明白,他与梁安本该是不共戴天的存在,真正的赵宴时和梁安,永无共存之日。

所以赵宴时选了,在自己和梁安之中,他选梁安。

想梁安能将这样的赵宴时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圈禁起来才好,反之亦然。

“旁人不知晓,你却清楚。”赵宴时声音低沉下来,“棒骨对我而言……”

后半句咽进了滚动的喉结里,“而棒骨死后,我又还剩下什么。”

两人再度沉默,这大殿中的呼吸声都格外吵闹。

赵宴时笑笑,他说:“从前假死,是为今日,可是靖之,你应当知道,我本无生意。”

这是不多的真话。

在棒骨死之前,赵宴时总被对梁安的不忍,和想将梁安圈禁在身边的欲望作祟影响。

停下吧,停在这里。

从前他没得选,现在有棒骨,还有梁安。

足够了。

有他们在,赵宴时也算有了安稳活着的理由,就到此为止,停在这里。

念头一起,又对这种被控制心神的心软恐惧,因此一次又一次坚持着往前走,想要告诉自己,他没变过。

每每想停下,又被梁安的博爱激怒。

只要他肯保证,保证永远,赵宴时就能收紧围在梁安身上的绳结。

从此,千里万里,千年万载,只他们两个。

可梁安不肯。

他的不肯一再激怒赵宴时,比起激怒,更像是不安恐惧,远超过任何的怕,怕自己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不是梁安的“唯一”。

他可以为了天下为了师父为了朋友妹妹,甚至只是为了无数个从未见过也不会遇见的人,将赵宴时放在次位。

赵宴时不喜欢,他厌恶。

这一生,从未有人将他放在心尖上,将赵宴时当做人生中第一顺位抉择的人,从未有过。

只有棒骨那条傻狗,因不是人,依赖着它可怜巴巴的主子,只能全心将赵宴时当成唯一。

赵宴时是如此痛恨,他从未如此恨一个人,对着他所喜爱的人,说不出的痛恨。

为何不能是我?为何不单单是我?

梁安对他的好,是赵宴时强求来的,赵宴时明白,梁安不是为了赵宴时,哪怕换了别人,梁安一样会陷进去。

他本就是个有情有义的傻子,分不清什么友情心悦,那些说出口的爱意,是赵宴时别有居心的逼迫。

梁安的“心悦”,梁安的不安痛苦,都是赵宴时的有意为之,是他引诱着单纯可怜的人一步步捧着红艳艳的心肝走到了赵宴时面前,可以说那是真心,也可以说是谎言之下的海市蜃楼。

越是如此,越是不安。

因赵宴时是这世间最清楚何谓“虚假”的人,他从头到尾都是伪装来的,和梁安的初遇是训练大狗的结果,和梁安的一再接触,是从盛天那里得知梁安本性后的欲擒故纵……和梁安的情根深种,是赵宴时想独自占有梁安后的棋差一着。

在计划中,本没有这一环。

赵宴时试图用美貌勾引失败,他错愕不已,为这傻子分明心动于男子刻意营造的风月中,却捧着心口问他要一丸平气的药。

他不懂何为动心,只向赵宴时要平气的丸药,说:“我来时是不是跑得太快,现下心跳得厉害,有点喘不上气。”

傻得好笑。

从盛天信中看来的梁安跃然在眼前,本不以为然,直到那一刻,赵宴时方才相信了,这世上果真有这样蠢笨的男人。

他看人不用叫人恶心的眼神黏在脸上,不会盯在那双灰色眼珠子上叫人难堪,看见大狗不用脚踢开反而抱在怀里,和它扑腾在一起翻滚。

真好啊,梁安。

真好啊。

在躺在地上和狗嬉闹着男人爽朗笑声中,早已死去的心裂开细纹,从其中探出半寸触须,怯生生舒展蜷缩的末梢,试探着往外偷窥着。

在那样皎若云间月的人身上,生于泥泞中的人想的不是羡慕亦或亲近,而是将他一起拉入地狱中。

叫他瞧瞧这天下腌臜底色,看那双鹿一样明亮圆瞳如何染尘,看他如何还能笑出这样刺耳声音。

结果惨烈,赵宴时输得彻底。

他只能信了,这世上果真有这样的人,他心怀天下,干净纯粹,纵使碾入尘泥,也是旁人难以企及的清白。

梁安。

这个名字光明到,从口中叫出来,如同生吞碎冰,刺得腌臜人眼睛疼。

沦陷原比料想中轻易万倍。

爱上梁安是多么轻易自然的事,可惜,赵宴时也不太懂。

与梁安未经世事的纯粹不同,赵宴时的不懂,是因无人爱他。

从未感觉过爱的人,如何期待他能懂得如何爱人。

赵宴时固执认定,爱便是将梁安捆在目之所及处,让他只对着自己笑、只对着自己的哭,眼波流转都分不得旁人半分,这便是爱人的全部。

像他和棒骨,只有彼此,冷了彼此依偎着,别人不会过来,过来也会被警惕赶走。

这世上的规则如此,掠夺要裹着蜜糖,想得到便和欺骗诱哄共舞,想不失去便将他藏起来只属于自己。

公平信任这些词,早在幼年时就被碾碎成丢在脚下的脏馒头,混着血咽进肚肠,再未出现在赵宴时的人生中。

可梁安怎么能一再叫他失望,赵宴时已拿出了自己的全部。

他捧着的是带着倒刺的真心,可梁安一再为了不值得的零星小事,想要从他身边逃走。

分明已奉上整副骨血,怎么换不来他的唯一?

实在不可原谅。

可他还是……不忍对他失望啊。

在爱上的那一瞬间,即便赵宴时无从察觉,心替他做了选择。

要梁安,不能失去梁安。

直到棒骨死了——

那些心中挣扎着撕扯他的叫嚣呐喊,戛然而止。

他走上了另一条绝路,那里不会再有别人,只有赵宴时自己。

直到今日,赵宴时眼前朦胧一片,看着梁安的影子,指尖叫嚣着想嵌进他的喉结。

想要狠狠咬在梁安身上,发了狠叼下一口肉来,齿关渴望着如野兽叼住他跳动的脉搏。

一直以来,赵宴时感受梁安的办法,就是看他为自己痛苦。

看他伤心、落泪、痛苦不安、患得患失,赵宴时心中的疤痕便一道道舒展开,梁安的痛苦让他感受被爱,让他知道自己对梁安是不可取代的。

那是最初的赵宴时。

可如今捧出滚烫心脏的刽子手,竟开始不想梁安伤心。

赵宴时也长大了,他知道了,真正不可失去的……早已出现了。

他的重要远超所想,重过一切,以至于赵宴时无法幻想没有他的以后。

所以,他说的话,是真的。

“我在等你决定。”赵宴时说,“我的生死。”

梁安要的太平天下,赵宴时给不了他。

若是如此,赵宴时可以为他的天下太平慷慨而死。

死在梁安抉择里,剜心成就他想要的海晏河清,对赵宴时而言,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活。

梁安拿过瓷瓶,捏破了蜡丸,将丸药捏在指尖,没有丝毫犹豫。

看着梁安面无表情,赵宴时张开嘴,任由那只手送了药来。

他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已洞察人心,以为给了梁安选择,实际不过是又一次逼迫。

可梁安没能再痛苦。

发生的事太多,要解决的事太多,对于皇帝孩子赌气一样抉择生死的事,梁安已不能再为此落泪哀求。

他说让梁安选择,梁安便选他活着。

更多的,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