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已乱作一团的皇宫中,炮火声不停,惨叫声不断,风雪卷进破烂殿门呼啸,殿内滴水声却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彭开阳强撑着,向梁安走去,剑一寸寸穿透皮肉,直到他把梁安抱在怀里,凑近他耳边说了抱歉。
“师父!”
“不要……”
剩下的,是止不住的哀声尖叫。
握着剑的手还卡在两人相拥的胸膛上,温热血水顺着护腕倒流进袖管。
花白头发蹭过梁安苍白脸颊,痒得活生生的。
“师父。”梁安抖声叫着。
光明殿化作一座巨大坟茔,发出来的任何响动,都像从深渊中冒出来的冤魂哀鸣。
殿内烛火被穿堂寒风撕扯得忽明忽暗,剑尖悬着的血珠挣扎着坠落。
被人从师父身上拽开的时候,梁安眼前昏黄一片,像看见盛天对他说话了。
那是恒岚膝行着过来,抱住了彭开阳哆哆嗦嗦救治,伏山跪在他身旁看着小兰疯了一般捂住他胸口的血洞,呜呜咽咽说不出话,不敢碰他一根手指妨碍恒岚。
“我杀了他,我杀了师父……”梁安瞳孔涣散地喃喃,指尖残留着温热血珠坠落的触感。
剑摔在地上,撞碎了隔音的罩子,令所有人找回了声音。
“梁靖之!”
林鸿羽揪住了梁安的衣裳,两手抖得停不下来。
他想说什么,发现在这样痛苦万分的时候,他已失了责怪谁的资格,只能揪住梁安衣裳,深深埋着头,在扯碎那两块布料的撕裂声中,发出抑制不住的哀哭悲鸣声。
“哥哥!”棠月呜咽着叫。
她冲上去,推开了揪住哥哥的林鸿羽,用她比起小哥矮了许多的身子,张开胳膊挡在他面前。
她摇头,摇落了眼里含着的泪,想说不是他的错,却紧紧咬住了牙。
伏山看见恒岚忽然停下来,瞪着眼睛怔住。
眼泪滚落砸在师父脸上,恒岚木然失去意识一般僵直停下。
“师父。”她颤巍巍叫。
两手被鲜血染红,像吊在房檐上的铃,不必风吹也抖得叮当作响。
她站起来,一步步走向梁安。
两人之间隔着想要保护哥哥的棠月。
恒岚抽出佩剑,竖在他们面前。
梁安尚未清醒,只是下意识反手拽住妹妹,将她护到身后去,棠月挣扎不开。
她抓着兄长衣衫下摆的手关节发白,透过哥哥的背影,看向坐在暗处一言不发的人。
那里火光跃动,在那一瞬间,像是瞧见了他脸上的悲色,又像是假的。
“你杀了他。”恒岚摇头,她嘴唇颤抖,高声呐喊:“你杀了他!”
分明知道这一切是谁造成的,知道她用剑对着的,应当是这整个屋子里最无辜的那个,甚至是被他们牵连进来的那个。
但恒岚不知怎么了,失了心智一般,所有的愤怒与痛苦都只能倾泻在梁安身上。
用言语化作箭矢刺进梁安胸膛,再用剑尖对准他的咽喉。
她高喊着:“我杀了你!”
眼前一花,却像是看见梁安也主动向着此地撞过来,吓得她霎时收回了手。
这动作在此刻,是如何好笑,她不该恨,也恨不成,想狠心,对着她毫无错处的友人,只剩了眼泪。
该怨谁,该恨谁?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一旁的沈濯灵,他正扶住胸口,面色苍白,满目悲色关切望着自己。
学来的医术,尽用来害人了,娘和舅舅逃离的,她接近过去拼尽全力拾取,害得舅舅到了如此地步的邪门歪道,被她拿来一一用在人的身上。
她本没有错,时至今日得了这样结果,也已错得离谱难以更正。
害死师父的人,难道不是她吗?
“唔唔唔,不,不!”
伏山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慌乱无措。
他刚刚泪中盖好彭开阳尸身,连滚带爬到梁安面前,一把抓住恒岚的手腕,忽然意识到什么,烫手一般缩回。
这刹那间的动作如刀,深深剜进恒岚心里,更令她崩溃。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瘦得不像他的伏山,想起多少次他曾把兰渝扛起来奔跑在青州沙场上,多少次兰渝的百步穿杨第一次发出庆贺祝声大笑的人,永远是他。
伏山总单纯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鸿羽总说他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两人常常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滚在地上你一拳我一拳直到脱力,躺在一起没心没肺傻乐。
那些过往时光,如今想来,总像是偷来的。
恨,远比不恨更折磨人。将多少年来的好磨平,只剩针尖大小,想起来就刺在心上,又疼又痒,却怎么也够不着。
也许兰渝才是她想成为的恒岚,而又也许她从未真正活着。
“杀了我吧。”她轻声说。
手腕垂落,剑尖点地,发出轻微如呜咽的铮鸣。
很快,她将剑柄递向梁安,说:“这不是你的罪孽,却该你来斩杀反贼。”
她知道,师父恐也有此意。
保全梁安清白。
这江山要梁安来守,皇帝要梁安来保,而这些奸佞之辈,也得要平南将军来平叛反杀。
从前积攒的怨恨,即便报应在弘文帝身上,也未能让她解恨半分,但背负着父母之仇的人,得信梁安活着能替爹娘、师父洗清冤屈。
污水为渝,为将这一池污水洗净,他们也已走了许多错路,水入污水,终究不过成了他们的“同流合污”。
今时今日,以他们的死,换梁安堂堂正正清白活着。
值得。
反贼?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来,讽刺得叫人想笑。
她低垂着头,先是轻笑一声,然后是止也止不住的泪滚落,溅起地上的血花,哽咽得无法顺畅呼吸。
师父总在后悔,悔不该将一切告诉她,后悔将她牵扯进来,害了她一生。
恒岚摇头,她从来告诉师父的都是从未后悔。
若欺瞒她一生,不知真相,不知爹娘如何惨死,叫她懵懂无知以青州之心臣服于弘文帝,日后凡有得知真相之时,其时之恨之痛更难自已,来日便死,也难解认贼做君的悔,结果不过生不如死。
直到今日,她方知何悔。
伏山、鸿羽、梁安……她最珍视的朋友,一一随他们的路被迫坠入地狱中,就连师父……
握剑的手将要松开,被紧紧握住。
恒岚一怔,抬眼看伏山抱住她手掌,不住摇头。
他泪眼朦胧叫:“小兰。”
身后梁安呕出胸中暗血,剧痛之下反而清醒了似的。
他单膝跪在地上,从间隙中看见躺在地上已瞧不见脸的盛天,他的眼泪混着血水滚落,目眦欲裂,像要将所有的痛苦与悔恨都倾泻而出。
“哥哥!”棠月跪在他身边,声音抖得碎落一地,哀切叫道,“哥哥……求你……”
她扶住梁安肩头,紧紧抓着,不知道在求什么,只是看着他的样子心神动荡,说不出的崩溃。
梁安回神,目光落在棠月满是泪痕的脸上,心不住抽搐着,疼得几乎窒息,他抬手小心翼翼落在她脸上。
“阿月……”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是我…是我!”棠月抓住他手,连连点头,眼泪簌簌掉落,“小哥。”
她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不知是冷还是怕,亦或是见到梁安这副模样后的崩溃,被梁安吓得说不出更多的话。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当哥哥出现在眼前时,所有自以为是的都瞬间崩塌。
“没事的阿月,没事的。”
不知梁安是在安慰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他解下外衫,仔细披在棠月身上,手指在系紧绳结时微微发颤,看着不像记忆中小妹样子的棠月,还是蹭掉了下巴上的血,告诉她:“小妹,不怕。”
背后是不知何时再次醒来疯癫大笑的弘文帝,却无人理会他,只有伏山忽然眼中含泪,怒意滔天瞪他,手紧了又松开,松了又握紧,极力克制。
“将军!”
梁安视线落在眼前那份表层已经烧焦的通关文牒上,瞳仁缩紧,伸手去拿,动作迟缓却坚定。
他扶住棠月一起站起来,翻开之后,不过三行,忽然停下。
棠月看一眼恒岚,替伏山说了:“是我们从南祁带回来的。”
所有人看着他向着严汝成去,沈濯灵虽不明其意,却还是跟了过去,伸手抽出了严汝成脑后插着的长针。
严汝成像是突然喘过一口气,扑倒在地,干呕着,身体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