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最初(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4129 字 2天前

“南祁余孽恒渊,以齐世妖言惑众,拒不认罪,当杀!”

严汝成将手中的书撕扯开扬到天上,刽子手的刀落下时,下了弘文八年第一场雪。

恒渊沈灵榆二人紧握的双手被砍断,头颅滚落处,血水裹着《齐世文集》的残页,将扉页上“齐世庸人”四字染透。

来日自有天降巨石。

上书“庸人齐世,帝死太平”。

阳光洒向巨石那日,早该有人意识到,是与世俗同俯仰之辈前来杀死真正的齐世庸人,那些早已湮灭的忠魂在光影中舞动着,成了构陷者最锋利的刀。

而这一次,握刀者,另有其人。

“退下,退下!”弘文帝扶在龙椅上,歪歪扭扭站起来,浑身颤抖像架将要散落的纸鸢。

众臣在彭开阳死而复生的惊恐中,被这撕心裂肺的圣喻吓得哆嗦,连高呼“万岁”都不敢,头埋在地上退出了光明殿,一路退到白玉阶下,深深伏地跪着,震惊之下连呼吸都放缓。

有些话,纵然有人敢说,他们也不敢听。

做臣子的,行中庸事为上。

那些密辛,即便人人尽知,也要假作不知,如此,才能长久站在这宫殿庙堂之上。

这便是自弘文年间起,留在这皇朝中的文臣。

殿门轰然阖上,梁安的后脑勺像被关门涌进来的风一阵重击。

他眨眼,环顾四周,像在梦中。

“不,你不是他。”弘文帝摇头。

他先是后仰,而后撑着扶手瞪大了眼呼一下子接近过去,和盛天那张古怪的脸近在咫尺。

摇头,再摇头。

“你不是他。”

“陛下不敢认我。”

化名为盛天的彭开阳一动不动,眼神落在弘文帝近乎癫狂的眼神上,看他不安,看他闪躲,像在看提线缠乱了无所适从的木偶。

“是因我已的确不是彭开阳了。”盛天说,他看向弘文帝,“陛下如今,不也一样吗?”

不是从前的弘文帝了。

流放涯州的路艰险且长,四十斤枷锁压在身上,只凭意志是撑不到涯州的。

也许那就是他们要的结果,死在半路上。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了。

有心人安排半路杀来的山匪,冲散的人群,跌落悬崖的惨叫……彭开阳的确死了。

如果,没有梁守青的话。

梁安忽然明白,幼时拜师之后,梁绍醉酒那日,伏在梁安身上又哭又笑的缘由。

那时梁安不解其意,随后猜测,大哥许是看见他有了师父,也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那个教他“白玉映沙”的师父,彭开阳。

从那以后他们习武梁绍总避开,偶尔出外回来看见盛天执着梁安胳膊在练剑,就忍不住站在那里看很久,直到被发现才狼狈躲开。

原来,大哥一早认出来了。

即便他已面目全非,即便他连声音都换了个人,但梁绍还是仅仅凭借背影认出来了,那是他死而复生的师父,往他手心里塞蜜饯的彭开阳。

梁绍小心翼翼维护着这个秘密,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只有醉酒那日忍不住抱住幼弟痛哭。

是悲痛,更是高兴。

活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你要做什么?”弘文帝忽然冷静下来,他坐回龙椅上,深深喘息后,像从前每一次胜券在握一样,睥睨光明殿上剩下几人。

他环视四周,笑了一声。

“林广微。”弘文帝点点头,“朕待你不薄。”

再顺着接下去:“林凇平,朕准你一家封侯拜相,将你当朕皇儿一般看待,你却如何报答?”

裴真,沈濯灵……弘文帝冷笑两声,这些人本不配来见他。

落在迟迟不语的严汝成身上,弘文帝沉默后,开口问道:“严汝成,为何不说话?”

严汝成却呆呆傻傻,一声不吭。

弘文帝唇角抽动,坐不住似的想站起来,又硬生生忍住。

他眯起眼睛,一阵晕眩,才看见背光站在门前的人,眼一瞬间瞪圆,手激动哆嗦起来。

“梁靖之!”他叫,“既来了,还不前来护驾?!”

众人的目光落在隐在光中的人,只有盛天迟迟未转身。

“为什么?”梁安问。

他也一个个扫视过去,平静问道:“你们为了今日,将我牵扯进来,如何笃定我不会阻拦?”

这里有最了解梁安的人,知道梁安除了恨,有许多旁人无法理解的执拗。

比如,弘文帝或许曾有昏庸时候,曾做下无数错误决断,但梁安站在此地,没理由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弑君。

纵然青史必将烙下弘文帝万千罪状,可“弑君”二字在眼前泛起血色,持刀人是他如父之师,梁安仍听见自己骨缝里隐隐作响的声音。

那是六岁被梁守青用长枪挑到马上,为北赵天下稚声喊的“不怕”,是十二岁被敌人划破绽开皮肉的“不疼”,是十五岁千里追袭不畏死伤的少年大喊“杀啊”。

是夜里和好友们坐在山包上守关冻裂的指节,是从父母兄长从祖父外祖身上流淌着的,也流在梁安身上的,浸透在血脉里的,哪怕焚尽最后一块骨血也要护住的东西。

纵然这世间颠倒,只要尚有一口气在,最后一个挡在君王身前的人必须姓梁。

旁人不知道,他们知道的。

那是梁安生来的意义,是梁安活着的理由,是他无数次痛苦却从不敢想放弃,忍着失去一切也要赶来站在明堂之上的使命。

今日站在此地的是梁守青是梁绍,他们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浸透四代人心血的忠义,在内心翻涌撕扯着将他肺腑划伤,抽出他的经脉一寸寸勒紧他的咽喉。

“靖之。”林凇平叫他。

终于等到了,和林凇平会面。

梁安看他:“荣哥,为什么?”

目光掠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喉结在阴影里上下滚动。

面对这里每一个人,无数质问在舌尖化作锋利的刺,扎得他痛不欲生,张口泣血,又无话可说。

最终只剩下了这一句:“为什么?”

为何骗他?又是从何时起的?

为什么联手编织谎言唯独将他困在其中?为什么在推他坠入深渊前用了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让他感受人世间的美好?

即便有理由,为何不告诉他?为何一掌又一掌接连将他逼进漩涡里,站在风暴边缘冷眼旁观,看着他被谎言编织的荆棘刺得鲜血淋漓,留他独自一人在里面苦苦挣扎。

“梁绍。”

这个名字从林凇平口中说出来,像卷起了一阵狂风,颤抖多时才能平息。

可林凇平分明冷静得可怕。

他看着梁安说:“你以为,盐马道上的火,继之的有去无回,是谁造成的?”

靖之,把哥的剑拿来。

待我回来叫上翰昀他们,咱也去烤只羊来。

“你以为严汝成为何在他心中地位如此之重,以至于严汝成做了许多看似大逆不道之事,却一再被原谅倚重?”

林凇平仰头看他,轻飘飘给了答案。

“因自始至终,严汝成都站在他身边给了他解决问题的办法。”

年仅十七的梁安千里追袭大获全胜,成了悬在弘文帝头上的剑,他盛赞之下亲自选来的“平南”二字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弘文帝的冕旒,令一国之君夜不能寐。

“陛下。”严汝成走近过去,静静低语,“要杀一个人,实在简单。”

要杀一个忠臣,则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不需新铸刀斧,只需为边关制造一点小小麻烦,将百姓危难指给他看,那些愚蠢的忠诚爱民会驱使他们自己爬上白绫,将“忠义”二字绞成悬梁的绳结。

他们深谙此道,做得顺手。

梁家有两个将军已是太多,死上一个,不算什么。

更何况,在那之前,他们早已另有杀戮。

颅内轰鸣,梁安眼前昏暗,耳边朦胧传来的声音却还在继续。

“纪宛夫人,你可曾想过,她远比一般女子身体还更强健,如何因生产艰难便缠绵病榻,撒手人寰了?”

喉间泛起铁锈味,梁安踉跄着,踩碎了明堂上的每一块砖瓦。

喉结滚动着吞咽下腥甜,尝到的滋味,是幼时被爹攥在手里描红的“忠”字墨汁,是十八岁受封那日咽下的庆功酒……此刻都在胃里翻滚成带刺的铡刀,要将梁安剁个粉碎。

“忠君”二字泛着血色的恶臭,梁安几欲干呕。

他一步步朝林凇平去,中途像是摔倒在地上了,又像是幻觉,他只是……必须得知道真相。

大哥,娘……

梁安摇头。

“萧华英自缢前,留有手书。”

看着泛黄信纸在眼前晃过,梁安痴儿一样眼神跟着信纸走动,手颤抖着想去接又不敢碰。

“住口!住口住口!”弘文帝大叫,很快脱力,歪倒在长椅上,时不时抽搐着,口中叫着:“住口。”

弘文十二年,听闻纪宛再有喜讯,弘文帝为此大加封赏,说最好再添男丁,北赵又可多一员虎将。

贵妃常常派人来赐了八抬的软轿接纪宛去宫里叙话,赏的珍惜物件吃的用的更是不计其数。

纪宛肚子里的梁棠月真可谓是万般恩宠期待来的。

事实果真如此吗?

鱼贯送入将军府中的山珍锦衣,到了夜里,便成了敛起笑意只剩杀意的弘文帝。

他仿佛看见这十数年来被纪梁两家武将无端威胁的日夜,正从纪宛的胎动中睁开双眼。

深宫更漏声中,一国之君竟在恐惧女子腹中孩儿,那尚未成型的血肉,比边关敌军更让他胆寒。

那是纪宛,生下来的孩子是纪宛和梁守青的孩子。

绝对不行,他绝不能让北赵再多一个梁姓将军。

北赵皇权的稳固,绝不能被一个女人鼓起的腹部左右。

原来坐拥江山的男人,也会惧怕一个女人的生育能力。

要想掐灭对弘文帝而言诅咒一样的“梁门虎将”,要做的就是熄灭火种。

杀了纪宛,是唯一的解法。

以弘文帝对梁守青的了解,很清楚他不会续弦,如此,起码情况不会再糟糕了。

好在,那只是个小丫头。

弘文帝松一口气,否则,要杀死一个婴孩,还如何为他的琮时积德求福。

解决了一个,下一个是梁安还是梁绍,是个恼人的问题。

潭州数战,定远将军梁绍“一箭定东邦”的名头响彻北赵大地,那在路途上肆意砍掉朝臣脑袋,在朝上不顾君颜莽撞顶嘴的年轻将军,成了硌得最疼的眼中钉。

梁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捧着那张信纸,看萧华英最后一句写,护我儿庆时。

她有慈母心,却自私到只顾自己。

这是梁安从未想过的结果,一时间天旋地转,从血液里流淌的一切都冷结成霜,停滞不动,割破了血管,刺骨疼痛,令他含泪愤怒看向弘文帝。

要将剑顷刻送入他胸膛的念头攀至顶峰,齿缝间的血色溢出唇角。

对皇权的厌恶从梁安喉咙里伸进去,带出了一地鲜血。

这君不君,国不国的地方,究竟谁值得他的以命相酬?

他不知道,也再没人能回答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