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濯灵(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381 字 2天前

当梁安站在沈濯灵身前,回头和他对视。

不顾一侧是否喧闹,旁人是否打扰。

他只问了一句:“这也是棋盘上早有准备落下的一子吗?”

离开青州的这几年来,梁安身边来来往往总碰上聪明人,他们说出来的话蒙着一层雾,却不必解释自有人能懂得其中深意,所有人以未曾预料的速度站在了极远的地方,只有梁安还站在原地,相信他们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是真的。

这一路上有过太多始料未及的事,都没能叫醒梁安,直到赵宴时的手重新落在了他身上,带走了一片随体温剥落的血肉,将梁安的心门敞开,感受刺骨冷风穿胸而过。

遍尝这世间痛极之事,自刎于眼前的人仍能死而复生,梁安也总得学着相信“不相信”。

先前想过裴真为何掺和进此事之中,不得其解,沈濯灵送上了答案。

若为沈濯灵,想必裴真会做。

这是梁安无法怀疑的部分,他很能明白。

沈濯灵回他:“梁将军,这世间事皆是本糊涂账,翻开哪一页未必是早有打算。”

这话又打哑谜一样。

看着裴真上前一步扶住他,梁安目光落在裴真身上。

“裴兄。”梁安叫他,“当日泉定相会,分别之时,曾亲眼瞧见你为护泉定诚信规矩作为。”

那时候,梁安准备出城,目睹裴真砸碎了以次充好骗了东邦商旅的店家招牌。

【得人‘信’要守诚,一事为伪则丧百真,今日容你一回,来日泉定数年声誉必荡然无存。】

想起从前事来,梁安微微皱眉。

他盯着裴真:“那时我便深信,此地有裴真在,何必忧虑以后?”

听他说起从前,裴真也收紧手掌,一时心绪复杂。

那时他所作为,却也间接酿成了日后恶果,致使泉定沦陷,裴钦惨死,裴家大乱……

没错过他眉心的愁色,梁安接着说:“是以我从未怀疑裴真对泉定的‘真’。”

裴真将泉定当做他与沈濯灵的家,泉定能有不输别地而更繁荣的日子,离不开裴真用心。

当日亲身经历过的围泉篝火欢声笑语尽在耳边,五彩丝线花一样落在身上,祈福的歌声笑声盘旋,那夜的风吹过去都是香甜的,美好得如同一场九天之上的瑶池梦。

正因如此,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裴真会为一人,将对裴家人对泉定人有极其特别意义的升龙火用在谋逆欺君的诡计上。

但凡裴真今日承认,便意味着梁安又错信了人,这又是一场机关算尽只为今朝今日的阴谋。

步步走,步步错,踏出去的脚向南向北都是为捕他的陷阱,若非时机不对,梁安要笑出声问一句“何德何能”。

“与他无关。”

沈濯灵一句话,让身边的两人都沉默了。

梁安不知该不该松这口气,于是重新将目光落在沈濯灵身上。

他说:“这一步是死棋。”

“梁将军,多谢你仍视我为友。”沈濯灵笑笑,压低声音,“依我所见,梁将军不擅围棋,并不知晓将死棋做活叫做‘绝处逢生’,是死而非死,非局中人不能看破。”

梁安不语,他紧盯着沈濯灵,不对劲到裴真不得不隔开了两人。

京兆府尹已慌慌忙忙跑来,见了梁安拜见,不知如何行事。

话说得再难听,心有多忐忑纠结,梁安终究还是得了赵宴时圣旨的益,他张口说出来的话也成了皇帝之外的圣旨,府尹不敢多言,白着脸听了吩咐去备车马入宫。

“我的确不擅围棋。”

梁安本不想再说了,但如同沈濯灵所说,他仍然无法就此承认他所交非友。

“围棋之术在于围杀,棋盘上不论执黑执白,若要吞吃一子便得先将自己所有尽围其上。”

局势焦灼之时,要想拿下对方一子,或许己方须得倾其所有方能一搏。

此时梁安更愿意相信,裴真的确不知沈濯灵此番作为,但凭他对沈濯灵毫无保留信任喜爱,泉定秘不外传的一切,对沈濯灵来说不过是寻常玩意儿,自然能用作绞杀对方的手段。

他问:“即便有胜方,落在活生生的人身上,也不过是两败俱伤,死局做活不过舍命赢下一子,值得你将裴真拉进去沉陷其中?”

没错过沈濯灵忽然敛起的笑意和闪动的眼神,飘忽到裴真身上又很快移开。

梁安知道,他没猜错。

沈濯灵对裴真也满是愧意,想必把裴真牵连进来也非他所愿。

裴真率先接过话来。

他说:“因他不愿,是以我愿。”

眼见沈濯灵连肩膀都颤抖了。

梁安更是震惊失语,为裴真这句叫人无从回应的话。

分明寥寥几字,但梁安听懂了,沈濯灵听懂了。

沈濯灵不想把裴真牵连进来,不想让裴真趟进这滩浑水里,连梁安心中都认定沈濯灵不应如此糟践裴真心意。

但裴真知“他不愿意”。

因沈濯灵的不愿,裴真甘愿进场,为沈濯灵想要的托他一程。

梁安无话可说,骑在马上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些事。

从第一次遇见直到分开后的每一个他能回忆起来的细节。

将裴真代入整件事后,以裴真行为对照,可以确信,赵宴时和沈濯灵那时候,的确不认识。

之后呢,从表面看来,至少以梁安所见,他们二人也从未有过联系。

其后种种事中,算得上与今日有所勾连的,唯有母泉失守,瘟疫屠城这一件。

源自于当日沈濯灵为梁安二人行动方便,将裴家的令牌交给了他。

之后梁安每每想要还回去总是耽搁,直到离开宿州之前,交给了赵宴时。

若将此事也摁在赵宴时头上,未免牵强,因他从未向梁安提过令牌的事,而梁安将令牌交给赵宴时还给沈濯灵更是毫无计划的事。

即便人有通天计谋,总不能将梁安本无计划的行为也当做重要一节。

况且……想起因此害死棒骨和小春的结果,梁安暗自伤神垂眸。

那时候,小春亲口告诉梁安,是他偷走了裴家家令。

小春恨极了赵宴时,甚至为此犯下了滔天大错,怎会为赵宴时撇清。

直至此时,梁安又一次想,在有关沈濯灵一事里,似乎也并没有赵宴时的影子。

但梁安已不会再想“无辜”二字落在他身上,不是这一件,总有下一件,又或者,本是梁安还不够敏锐,还不曾看破事情的真相。

那个曾红艳艳着眼睛,对梁安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人,被父兄厌弃,被群臣无视。天下间听闻此名的人,都知晓生来异瞳女相的七皇子连皇位的边都摸不到。

那时,谁料想到,正是“非我族类”的异瞳人,堂堂坐在了北赵龙椅上得登大宝。

对着新帝赵宴时,怎将“无辜”二字落在他身上,梁安不知道。

想到这里,梁安惊醒,这才察觉他又无知觉将赵宴时代入其中。

如同从前无条件相信,现在梁安选择无条件怀疑,无论如何,赵宴时是梁安绕不过去的坎儿,他没办法就此忽视。

这证明梁安根本无从谈起“放下”。

他回神,看向身后载着两人的马车,还是勒马,等了他们一步。

“你走到这步,可与……皇上有关?”梁安问。

车轮滚动,梁安没能等来回答,就在他想,即便问出来,又如何判断真伪的时候,沈濯灵撩开了车帘。

“你见过专门捕鸟的丝网吗?”他问。

梁安一怔,不知其意。

“若着急抓它,便在网前布上诱饵,当它展翅扑进网里,便是万劫不复。这时翅膀扇动越快,丝线会缠绕越紧,甚至勒入皮肉中。”

沈濯灵偏头看他:“智者弃短取长,也能断尾自保,空中有丝网,地上有走兽,将军以为它该如何?”

梁安仍旧不解其意。

直到沈濯灵说:“有些鸟生来没有同类。”

梁安目光闪动,和他对视。

这话听在耳里,叫人眼前闪过他的脸。

沈濯灵知道他明白了:“梁将军聪明,也足够了解他,只是听我说了,便知道,这些话本是谁说出口的。”

那时沈濯灵看见赵宴时的脸,便立时有了想要利用此人的念头。

他想要赵宴时别过分在意那张惹眼的脸,而要将他天生而来的优势当做利器。

沈濯灵从他的反应中,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为何厌恶那些黏着在脸上的眼神。

“说是利用,我们不过各有所需,互惠互利而已。”沈濯灵说,“从这些话里,将军又能听懂他吗?”

梁安想,他在害怕。

所以伤了他的人是谁?除了弘文帝还有旁人?

那些可怜从来不是假的,不过因这些真正的可怜掺进了数不尽的谎言,因此叫梁安也无所适从,推翻了有关赵宴时的一切。

“在我眼里,他不过还像个孩子。他曾经历的一切,不必听闻,我自能想到。”

沈濯灵对赵宴时从来没有恶意,即便这年轻人并不讨喜,但沈濯灵从他身上看到过自己。

他也因不曾变化衰老的容颜备受恶意,人们也常因沈濯灵的外貌而忽视了他已并不年轻了。

“一个漂亮的孩子,身陷囹圄无人照拂,除了抓住救命的机会,即使被丝网割破了身子也得拼了命挣脱出来,还能如何?”

沈濯灵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梁安此时在挣扎痛苦什么,与此同时,他像是看见了他和裴真也许能有的另一个以后。

他想给他们一个机会,是注定已无法得到的,看在裴真的面子上,沈濯灵想帮帮他。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梁安说道。

没想到他的回应竟是这句,沈濯灵一时间沉默片刻,很快又扬起一抹轻笑。

“看来,你和我想象中略有偏差。想必,赵宴时也和我一样。”

一样对梁安判断失误,一样没想到梁安的坚定不止在“信”,当他决心已定,信也难以为继。

想想也是,沈濯灵释然,正是如此,才是世无其二的梁靖之啊。

“我能告诉你什么?”沈濯灵反问,“又或者,你期待从我口中听来什么?”

若果真不信,便不该问。

问了之后,如同沈濯灵说的,他想听见什么。

说与赵宴时无关,梁安不信,继而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