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来去,从来都是双人同骑,林鸿羽始终落后梁安半步。
他坚持如此能更稳妥察觉到是否有人对梁安不利。
就算梁安说一百遍,也无法更改他的倔强,只好随他。
他知道,天下间有许多人想要梁安的命,但林鸿羽永远不会。
直到那一日,行经街市。
梁安撩开车帘,从胡同口看见蹲在那里的黑色大狗,它歪着脑袋,只是乖巧等着。
鼻尖一涩,以无法料想的速度蓄上眼泪,让人颤抖着手逃也似的想松开手,但他没有。
经过隋河,对岸的黑色楼塔不得不印在眼里,梁安默默看着,直至看不见的那一刻。
那年八月十五,他们一行人也曾放下手中的河灯,时至今日,究竟谁的心愿得已达成,梁安不知道。
车帘被放下了,梁安想天阙楼的样子,他知曾有大火,但并不清楚当日都发生了何事。
这段日子,梁安太忙了,他在马上颠簸,直至看到罪己诏挂在城墙上,才匆匆赶往京都。
罪己诏出现的时机不对,在顺和驾崩的一瞬间,北赵上下大小城池传遍了。
分明是早有预谋。
是罪己诏,还是他罪诏。
梁安想,这事未必要查清。
可赵宴时究竟哪里来这样大的本事翻天覆地,这本是危及国本的大事,他忽视不得,装不了傻,必得留在京都查个水落石出方才安定。
车停,瑞亲王府到了。
“将军。”
车内的人和车外的人都僵了一瞬。
梁安收紧手掌,走出了车外。
他仰头看着瑞亲王府的牌匾。
“咱们也曾一起来过。”梁安说。
林鸿羽也许没想到梁安还愿意同他说话,但这句却不知如何回应。
那时候,梁安一心要救赵宴时,随心做出的一件又一件事,如今想来,只剩莽撞愚蠢。
林鸿羽一再劝告,不该接近,可梁安不信。
回京都之前,盛天对他说:“京都不比青州,皇帝与你迄今所见任何人都不一样,在他面前不可表露真心。”
林鸿羽眼见梁安向赵宴时去,急切劝告,叫他“万不可失了理智去管这闲事”。
既做忠勇之臣就行中庸之事。
如今想来,更是唏嘘。
可梁安想,再来一次,仍是如此结果。
这本来就是梁安,是即便粉身碎骨也无法改变的那部分。
“瑞王府这滩浑水不能踩进去。”梁安忽然说,他回头看着林鸿羽。
这句话从梁安口中说来,惊了林鸿羽的心。
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走进瑞亲王府,见到了赵宴时,不必梁安说出口,林鸿羽也能瞬时察觉到的,梁安的仁心作祟,要走进不该走的地方去。
林鸿羽情急之下,对他说“不要”。
有很多次,林鸿羽总想,完了,他还是没能阻止靖之走岔了路。
其实,也分明知道,梁安要做的事,天塌下来也要去做,谁也拦不住的。
更何况,救一个人,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平常而又平常的小事,不论对方是谁,梁安想救,就不会假作不见。
林鸿羽非常清楚。
“翰昀。”梁安站在王府门前,偏头看他,“那不是假的。”
林鸿羽一时没反应过来,梁安话中意。
回忆起从前点点滴滴,梁安没再伤感,拨开遭受背叛的痛苦,反而从中琢磨出些他能相信的事。
比如在那一时刻,林鸿羽的确是头一次见赵宴时,比如在之后的很多次不欢而散中,林鸿羽真心实意想要梁安回头远离赵宴时。
比起那是圈套,梁安更能相信的事实是,那时候的鸿羽,只是意识到赵宴时不简单,又或者以他的聪明才智猜透了些事,而不能清楚明白跟梁安说出口,于是不得不笨拙想要将梁安从赵宴时身边赶走。
是梁安固不可彻,执意将赵宴时放在身后,划在了自己的领地里。
梁安不该怨他,林鸿羽从未欠他分毫。
其实比起怨恨,像是委屈。
更多的话,梁安不想再说,他抬头看林鸿羽,不可避免再次落在那道毁了俊秀面庞的长疤上。
“看样子是不疼了。”梁安扯出了第一个勉强能看出笑意的笑容。
想起从前他每一次受伤,床前总围满了人,哭着的笑着的,送饭的喂药的,人生前十几年里,梁安连身上的疤痕都是快乐的。
鸿羽呢?
梁安想,这么长一道划向脸的疤痕,再偏一点,再重一点,也许就是送命。
那时候,小兰不在,谁治的?他们都不在,谁关心他的?
“抱歉。”梁安垂眼,低声对他说:“回青州去吧翰昀,我只信你。”
林鸿羽不知为何迎来梁安道歉,更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说出口,但梁安只气恼了一瞬间,自顾原谅了他。
梁安已走了,林鸿羽站在原地,收紧手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说不出不对劲,因为这本就是梁安。
即便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旁人已换了几副心肝,只有梁安的真会留在原地等他所信所爱之人。
他说没关系,说抱歉,只有怨恨不会说出口。
今朝友是今朝友,明日愁非我所求。
这本就是梁安。
瑞亲王府的空旷叫人意料不到,梁安以为,他会被千军万马包围,会被天罗地网防备。
但都没有。
天已渐暗,他一个人走在瑞亲王府里,顺着记忆里的路,自然而然走到他所最熟悉的地方。
梁安站在回廊口,眼前一幕幕闪过从前。
想起那时,就在这里,他顺着走到前院,听见了不该他听见的话,才起的疑心,顷刻又被赵宴时的眼泪浇熄。
梁安不否认自己的愚蠢,也不想否认他和赵宴时的过往。
那是他付出了真心的朋友,哪怕日后两人不曾越过雷池,梁安依旧确信他能永远拥有的朋友。
藤萝不曾因人分别而枯萎死亡,依旧织成一张大网将隐秘之地遮掩着,只是时至隆冬,叶已失了生气。
站在那扇门前,没有那只蹲在此地的大狗,屋里的灯不会点亮。
但梁安鬼使神差曲起两指,轻轻叩响了那扇薄薄的门。
“阁下是谁?”
梁安手指停落在门框上,头抵在门上,再不能进一步。
大颗的泪还是从眼里径自坠落,砸到地上溅起水花。
这泪由来不清,并非单为了某一件事某一个人。
只是,他不许自己哭,告诫自己眼泪是无用的,是懦弱的,是不该从梁安眼里淌下来的罪恶。
可泪不由人,直至今日,积攒了像有一生那么长时间的泪,跨越山川湖海,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终于接连坠落。
眼泪不罪恶,也不懦弱,只是从眼里坠落的雨。
没人会不准天下雨,没人会恨雨懦弱,只是天打湿了地。
梁安总是为难梁安,打湿自己,像是涝了天下。
站在此地,贴近这扇门,梁安却短暂丢了自己似的,一片空白之后,眼泪不由自主掉下来。
他仰在地上,手臂覆在眼上。
曾在此地,想要带一个人去梁安的家,而今梁安已没有家了。
无论京都,还是青州,都没了,他想有小妹总还有家,可他连阿月也丢了找不见。
“靖之。”
那些像地狱阎罗想要惩罚他不肯遗忘的声音一遍遍回旋在耳边,梁安的眼泪把衣裳打湿,贴在了皮肉上。
他恨自己忘不掉。
越想忘,越想起。
哪怕刺在胸口的毒箭也能用刀剜出来,哪怕胸口残留着一个骇人的血洞,是常人无法忍却的疼,只要能够拔除,他也会做。
可要忘掉一个人,是有可能的吗?
把心剜掉,会忘记他的模样吗?
“靖之。”
冰凉的手落在鼻尖上,伴随着声音将沉浸在悲伤中的人惊醒。
这是梁安狼狈至极的时刻,脸上蓄起的胡须沧桑,映着昏暗月色闪闪发亮的泪光,像被人丢弃的旧物,仰躺在冰冷地上。
而看着他的人,高高在上,圣洁明亮。
仿佛倾泻着菩萨一般慈悲目光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刺痛了梁安。
身着月色衣裳的男人拉住那只已打湿的冰凉胳膊,潮湿透骨,顺着经脉走过四肢百骸,叫他瑟瑟收紧手掌抓住结实的小臂。
“靖之。”赵宴时喃喃叫。
他伏低身子,将人压回地上,头抵在梁安胸膛上,手指颤抖着从鼻尖滑落到扎人的胡茬,再顺着滚动的喉结落回胸膛上,慢慢收紧,揪住了两侧的衣裳,像是死也不肯放手了。
回神的一刹那,梁安怒极,哆嗦着想要将人掀开。
手却僵在了一侧。
不知第几颗泪透过衣衫,千难万险找到自己的归宿,只一点点,刺透了皮肉,扎进了跃动的心脏上。
“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靖之。】
【没关系。】
这么长的时间里,梁安总是听他说“没关系”。
他说“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走来的”,所以没关系,梁安可以走。
他说“不忍对你失望”,所以没关系靖之,落在身上的吻可以遗忘。
他没能听见梁安说“永远”,所以没关系靖之,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他眼看梁安痛苦,听见剖白心意,一次又一次为两人之间错位的情愫挣扎撕扯,只是一次又一次说:“没关系”。
没关系靖之。
说“对不起”的从来只有梁安。
回忆起来不知哪里错了,梁安却长大了,明白了,心悦一个人总是心怀歉意。
没能对他更好,对不起。没能让他更好,对不起。没能让他快乐,对不起。没能做到他想要的一切,对不起。
听到今日从他口中说来的抱歉,梁安不觉痛快,而更痛苦。
他终于还是抱住了赵宴时,低声告诉他:“没关系。”
在拥抱更紧一分的时候,用了力气和他分开。
两张带着泪痕的脸,在黑夜里四目相对。
“谢谢你还活着。”
赵宴时收紧了手掌。
“只有我留在那天很好。”
拇指蹭掉还挂在眼角的泪,梁安松手。
赵宴时没问,但梁安知道。
“早已结束了,陛下。”
这就是梁安的回答。
从前早就喊了“到此为止”,只有人一再想着骗它。
别再骗我了吧,宵行。
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