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皇城中,一年到头总冷棽棽的,气氛越凝重。
常宁宫,从前是顺和帝太子时,弘文帝为他休养生息特意建来给他,为此,此殿奢华远比他地更甚,园林一草一木皆是精心栽植,其中后园的山更是当真凿下一座小山不远万里送到京都中来的,底下潺潺溪水也非死水,而是为运山来京专挖的隋河。
这一切手笔,从前都是宣王赵敏时一手操办,他爱惜太子弟弟的深情世间无人不晓,岂料这样的人物,竟一夕之间成了逆贼。
不知是否因此,常宁宫中连花草都枯萎了几分似的,不知是否错觉,连流水声都缓而又缓,活水也如死水一般。
已是夏日,宫里连蝉叫也不大能听见。
从宫门直入其中,目光所及之处瞧不见人的影子,却见宫中摆设装饰,在日头下四处金光璀璨,更显得这里诡异。
靡靡之下腐水堆积,将繁花沤烂,金玉覆其上,隐隐透出恶味,和着灿灿金光无人察觉。
回廊角有人脚步轻悄慢行,她到门前,守着门的两人悄悄跪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叫了声“太妃娘娘”。
贤太妃杨氏挥动手指,本有了些声响而流动的空气又停滞了一般住口,身后跟着人都如常留在原地。
杨贤太妃轻巧推开殿门,和往常一样隐隐飘出香烛药草味道,她回身接过端在宫女手里的药盘,独自进去,门又悄无声息关上。
里面层层叠叠的帐幔在无风之地死气沉沉一直坠到地上,青天白日灯火通明,却因帐幔映得影影绰绰,她走得习惯才没被绊倒。
“谁?”
托这些帐幔烛火的缘故,有人来,影子便透过去,叫隐在最里的人瞧见,一瞬间警惕问了一声。
“陛下。”杨贤太妃应着,快走了两步,已撩开最后一道帐帘,在光下叫他看清楚这张上了年纪更显慈和的脸。
弘文帝看见是她,招招手:“来。”
他如今已能简单说些话,却因说起话来急切便口角流涎,因而不愿多说。
好在他身份尊贵,本无需多言,自有人能揣度明白心意。
杨贤太妃安安静静过去,跪坐在床边。
床侧分明有人,是弘文帝身边的大太监常福,他垂手在侧仿佛睡着了一般,连呼吸声都没有,若头一次瞧见的想必会吓着也说不定。
杨贤太妃已习惯了,常福是弘文帝的另一双眼睛而已,若有不当之处,自有行动。
只她一个人伺候着,为弘文帝净手,将端来的药钵捧过来,垂眼落在地上,直到他拿丹药吃了,便极顺手端了水给他送服,事毕,用丝帕轻柔拭净嘴角的残水。
最后一份来自弘文帝的旨意,是首肯赵丹曦和亲南祁的。
自那之后,一向来为他诵经读书的人也不再来了,弘文帝也不许旁人再来。
接连的诡事终于令他心中涌起惧意,他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从前常宁宫守卫一应都叫赵敏时安排,出事后将常宁宫上上下下侍卫拉下去暗暗杀了,一个不留。
不止侍卫,凡是经赵敏时安排之地,有人在的地方都已空了。
弘文帝不再信人,如今只有两个轻易能近他身,一个是常福,一个便是自他病后便服侍在身边的杨氏。
从前不曾觉出杨氏的好,真到病重,弘文帝忽然生出几分稀罕的夫妻之情,因而瞧杨氏唯唯诺诺的样子也不觉气闷了,反喜欢她不多话不生事的样子。
也因此,他不爱在人前说话,在杨氏面前倒肯多说几句。
“若老五在京都,有他作伴,你也不必如此寂寞。”
他为显得像个正常人,一句话故意说得慢,偏越是如此反而含糊不清,仔细听才辨其意。
杨贤太妃却从来默默听着,不抬眼瞧他,也不多话,只顺着他应几声“是”或“不敢”。
弘文帝极满意的,他提起老五,若她果然急切求了赵昕时回京,便又是死罪,但她半点没有,叫人喜欢。
在外的儿子除了老五,还有老六,只是那痴痴傻傻的孩子,弘文帝心中也并不愿意提起,因而只拿赵昕时出来说话。
若是从前,弘文帝只怕要嫌杨氏不说话,但眼下,屋里有人却安静如无人一般的情形,是他最喜欢不过的。
若冷不丁出来声音,便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为此杀了几个莽撞宫人,这才得了如今的清净。
“先前叮嘱你的话,可告诉他们了?”弘文帝吃了丹药,心情舒畅。
他在等赵琮时认输。
他教养出来的儿子,并不曾学会如何做一个皇帝,弘文帝先是冷眼看着,父子两个一再经历些跌宕大事,而后他眼睁睁瞧着赵琮时如何把他摆弄好的棋盘下得一团乱,却迟迟等不来赵琮时前来,跪在他面前哭求“父皇”。
时至今日,他连唯一的女儿也填进去,这不知事的孩子不知感恩,叫他十分恼火直至如今。
可现在,已不是容这孩子胡闹的时候了,先是他激进将梁安罢职,弘文帝当时已觉太快,梁家人哪里是那样轻易推倒的,杀一个人简单,可弘文帝要的是本该臣服于赵氏的兵马诚心臣服于他和他的子孙。
那时,弘文帝已派人去同顺和帝说过此事,没有回音,结果林鸿羽反而将后事撑起来了。
这是弘文帝没想到的结果,却不免想也许是他一年年对梁家主将忌惮,经年积久的怨惧令他过分谨慎了。
每当弘文帝想更进一步想通匪夷所思的事,病痛便缠绕过来,令他无暇思考,更无法再试图重掌皇权。
若不是一炉炉丹药撑着令他好转,若不是真龙天子青天庇佑,他也早已不知魂归哪片仙身了。
可梁安死了的消息终于传回京都,弘文帝早已按捺不住。
如同对梁家人的忌惮一般,扎根深处的,还有对梁家人能拦住豺狼的信,梁安的死像是一个信号,赵丹曦的嫁让这分不安发酵,弘文帝终于承认,他等不来儿子低头认错的那一天。
心中冷笑三声,最终化成一声长叹。
鸢芳,咱们的儿子,很像我。
在这之中,弘文帝又生出一种复杂而难以理解的情绪,在愤怒中夹杂着无奈和笑意,为他把他和早逝妻子的儿子养得很有弘文帝年轻时样子的喜悦。
这让他止不住思念妻子,并将这爱再度转移到孩子身上,决心由他低头,来教教他年轻的皇帝儿子,如何拨乱反正,好好做一个皇帝。
“妾领命去见了皇后。”杨贤太妃意识到不该在弘文帝面前称别人为皇后,换了称谓道:“云芷那孩子如陛下所说,是极懂事的,她说一切由陛下做主,她会仔细劝慰圣上。”
弘文帝点头。
云芷的确如她所说,是个极好的孩子。
她是弘文帝专程从众大臣中选出来的家世,自她诞下便是照着太子妃的规矩教养修习长大的,自然没有一处不令人满意的。
如今他想了主意来,要杨氏去告诉凌云芷,他自有主意,只要琮时来见他一面,一切都还有救。
“广微呢?”弘文帝问。
“听闻右相病重,已许久不早朝了。”
这不中用的老家伙,弘文帝慢慢叹息。
如此也好。
他叹息完,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梁靖之这一死,能撑住赵军的成了林鸿羽,如今严汝成已是叛贼,朝中也只剩了林广微一个,若他精神奕奕,弘文帝才该担心,便该如当日扶起严汝成一般另用他人了。
还好,虽事态糟糕,却尚有解救之法。
林广微半死不活,林凇平一个瘸子翻不出天去,只剩林鸿羽一个,倒也出不了手心。
这样一想,倒该庆幸当年林凇平断腿了,否则,他林家一门三杰,却不知如何处置才好了。
他这般想着,略有乏意。
立时有人上来服侍着躺下,弘文帝闭上眼睛,杨贤太妃立时躬着身子退远,生怕影子闪到弘文帝眼前。
“叫他来前不必铺张。”
她转身要走,又听见弘文帝说话,站住再静静听着。
“就如寻常父子般说说话而已,不必仪仗宫人一群赶到这里。还如从前一般,独自来见就是。”
杨贤太妃低声应:“是。”
她退出门外,走远些低声嘱咐:“近日那些胡乱事情不许传进太上皇耳里,可都清楚?”
忙有人回道:“太妃已叮嘱多次了,奴婢们不敢惊了圣驾的。”
叫他们进去,也得敢呢。
杨氏点头,揪住帕子,合掌念了句佛:“陛下好容易将养好些,老天保佑莫再病了。”
她擦掉眼角一点泪痕,又蹙眉叹气离去,嘴里唠叨着:“这日子不太平,天下什么怪事也有了。”
她口中的胡乱事,都是些怪力乱神之说。
这些时日,京都四处有鬼怪言论,为此抓了些胡乱谈天的,因此声音渐渐小了些,但诡异事不断,堵得了一张两张,悠悠众口可就难了。
即便杀了十个八个,事是有人亲眼瞧见的,又能如何呢?
先是有人夜半瞧见冒着暗光的幽冥魂魄在宫中四处飘荡,再是总有鬼火在众目睽睽下凭空烧起来,再结合上近些日子兴起的那赤阳神教,闹得可谓是人心惶惶,藏也藏不住的。
顺和帝早已听见了耳里,勃然大怒,先是命人去抓赤阳神教的教众,再是叫人没日没夜巡视,非要找出是谁在装神做鬼,故弄玄虚。
城外自不必说,这般大张旗鼓抓人,叫本安静过日子的百姓也鸡飞狗跳的。
抓了的人不承认什么赤阳神教,与此同时,从人群里却不断有喊着“帝死太平”的,等循声去抓,在挤成人堆的地方好不容易过去,却只见无辜百姓,问来是谁说的,只道不知。
法难责众,但在盛怒之下领了皇命的官兵也顾不得那些。
上头给的是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的死命,因此不管不顾将在场喊冤的不论男女老少通通拿住。
一时间京都内外的天牢地牢都装满了人,日夜都是哭嚎喊冤枉的声音,吵得牢外的人也捂住耳朵,恨不能杀了了事,但这么多人,杀起来只怕都是个难事。
这些人的家人得知了消息,更是日日夜夜跪在外面啼哭,求官爷放人。
宫里面,鲁江兴领了命,日夜在皇宫中加紧巡逻,却接连发生祸事,连守夜的人身上都凭空冒火,一连烧死了几人。
经过的宫人瞧见人被活活烧死尖叫着晕厥,在睡梦中的人远远听见,更是传为女鬼作祟。
自赵丹曦和亲事定后,已许久不曾再见皇帝的凌云芷请见顺和帝。
“陛下如此行事是要寒了天下臣民的心。”
整夜睡不好觉,赵琮时眼下乌青,本因凌云芷来看望他而生出几分愉悦,没想到她竟站在门外不顾体统胆敢呵斥他。
“父皇尚有要紧话教导,陛下要躲到几时?”
凌云芷的话犹如火上浇油,赵琮时怒不可遏,竭力将桌案掀翻,跌倒在李盏身上粗重喘气。
“放肆,放肆!”
赵琮时眼底泛红,被李盏扶着快步走近,隔着门连连冷笑:“怎么?连你也在等朕死?朕告诉你,朕乃天子,是真龙之子!绝不会趁了任何人的心!”
凌云芷沉默片刻:“陛下一意孤行,妾亦无话可说。”
“反了,反了!”
门开了,赵琮时衣衫不整,呲目欲裂,瞪着他形容姣好的皇后,一把将她拽进殿里。
他行动粗鲁,听着凌云芷凤钗碰撞悲鸣,一路撞翻了无数灯盏杯碟,将人摔到床上,吓得宫人惊呼连连跪下埋头瑟瑟发抖。
“万岁,万岁!”李盏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替凌云芷求饶告罪。
赵琮时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喘息着,伏在凌云芷身上,抵在她额头上。
“咱们,咱们再生个孩子吧……”
大将斗死,战不胜国,一一应验,除了让“天子王者绝嗣”的谣言破灭,别无他法了。
“芷儿,芷儿……”他叠声叫道。
像从前每一次一样,想象他的妻子温声应他,叫他琮哥。
得来的是冷冰冰的“陛下”,还有皇后羞愤不已的质问。
“陛下要如此羞辱我,不如赐死。”
赵琮时的眼泪打在凌云芷脸上,像是她也哭了。
“不要哭。”赵琮时哆嗦着嘴唇落在她脸上,蹭掉她脸上的泪,“芷儿,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回应他的只有冷漠失望的眼神。
赵琮时跌在床上,只听得李盏呼叫他,门响了,又撞上,是他的妻子逃走了。
“皇兄呢?去叫皇兄来。”
李盏埋着头不说话。
“梁卿,梁卿。”
赵琮时一愣,他晃晃脑袋,沉默很久。
“老七呢,他总要来的。”赵琮时喃喃念叨着,“去叫他来。”
总得有人救他。
天早已乱了,日夜响彻的是哭声,走在路上不知何时便有教徒四处喊着“大将斗死,日月无光”。
赤阳当空,照拂世界。庸人齐世,帝死太平。
无辜被抓的百姓,百姓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儿女,听得多了,想到所听所看所经所受,不免相信,这是真的。
御史上谏,礼崩乐坏,瓦釜雷鸣,向垂帘皇后谏告陛下,满朝哗然,奏报顺和帝后,将王资一同抓进牢里。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如今连谏臣御史一并落罪,谁还敢说话?此事传开,闹了个沸沸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