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落月(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4280 字 2天前

心悦一人,是不讲道理的。

若能克制,不至到如此地步。

皎洁无端害怕赵宴时,但却满心满眼想要梁安和赵宴时能得偿所愿。

就好像她把自己的期待放在了他二人身上,若他们可以,那我是否……也一样可以。

王爷不是个很好的人,皎洁想,但他是个对女人很好的人。

初始皎洁怕他,是意识到他把自己看透了,在他身边,皎洁所有的伪装谎言都好像被扒了下来。

但后来,皎洁忽然明白,分明知道自己心怀不轨,却仍然主动踏进陷阱选择将她留在身边的理由。

赵宴时可怜她。

也或许不是可怜,皎洁说不清楚。

但在长久相处中,她看出来的,是赵宴时不喜欢她陷在泥潭里,不喜欢皎洁自甘堕落,更不喜欢皎洁自讨苦吃而不奋力求生。

所以在莫述面前,他把笑敛起来,一次又一次提醒皎洁。

“你是王爷的夫人。”

他是在骂皎洁没出息,每次知道皎洁又一次去王府回来,给她的眼神是一个耳光,想要扇醒她一样冷。

但皎洁在恐慌中,都选择了看不懂。

她舍弃了一切,也已无处可去,庄敬是她所拥有的一生,她只能向他而去。

编来的人生中,幼时富庶是假的,打她手板的爹将她几两银子卖到了不染阁里。

曾向梁安讲过的故事里,鞭笞羞辱她的爹娘是不染阁中的教员,每日里像大户人家的姑娘一般,读书写字,吟诗作画,弹琴唱曲。

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是爱惜她,而是要将她日后送与官家做妻的缘故。

教习她的人会朝着小腿脚心这等羞辱且不伤人的地方抽打,婉婳和身边许多美丽的姐妹一样,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她越长越美,脱掉稚气隐约有绝色美人样子。

那时候,她以为忽然出现的那个男人是来救他,现在才明白,不过是她终于长大,是在一众美貌女孩中都格外耀眼的美丽。

将她救下来的哥哥瞧不清样子,只是推开鞭打她的人,吩咐不准再打,要她单住一处,不许再逼迫她。

他温柔问她:“愿不愿意学这些?”

就像曾对梁安说过的话,人可真是奇怪,没人心疼时候想到要学就落泪,可一旦有人疼她,竟不想叫他失望了。

再后来,撑着婉婳长大的哥哥不再出现,她生命中再次出现亮光,便是庄敬。

如今想来,也明白了。

那能使唤不染阁中人的主子,不过也是他而已。

泪从眼角坠落,砸醒了皎洁。

她睁开眼,模糊中没有大狗,没有王爷。

“姑娘。”是李不为。

皎洁笑道:“不为先生。”

李不为想掏出帕子为她擦泪,又不敢碰她,一时进退两难。

“不为。”皎洁把帕子还给他,“若王爷还在多好。”

李不为看着她,眼中含泪,微微摇头。

“你也不要在此地留着了。”皎洁低声说道,“这样的天下没有你的立足之地,离开这里,去找能叫你快活的地方。”

她想想,又说:“去青州最好,平南将军也许去了那里,他眼睛瞧不见了,你去也许能帮上他也说不定。”

“怎么说起胡话了?”李不为揩掉眼角的泪,勉强笑道:“等这里……都好了,自有咱们的去处,好姑娘,你莫丧气,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皎洁笑,看着这憨傻书生:“你不声不响的,却也同王爷待得久了,学了他的样子来,咱们等不来他了。”

她站起来,慢慢走着。

在湘城中,因瞧不过去,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救下了这被人欺凌的读书人。

那时的婉婳说不出缘由,只是好像因这件事,使她得到了片刻的自由。

“你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皎洁轻轻叹气,“往后,再别遇上我这般不值得的人了。”

“姑娘!”李不为急道,“我——”

“可我从未心悦于你。”皎洁回身,落在他怔愣住的脸上,平静说道:“当日救你不过巧合,我早告诉你,从湘城一路来此,不过是为了我所珍爱的男人做些事情,如今他回来了,我早该去了。”

李不为的手纠缠在一起,怔怔摇头。

“我知道,你不是。”

“你所心悦的皎洁,不过是我一路装出来的。”皎洁轻声说道,“可你知道我是谁。我是艳名冠绝天下的妓子,是千金唤不来的婉婳。”

“别……”李不为摇头,急切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若没有这些事,在不染阁外相遇,你连我的一根手指也碰不到,何谈心悦?”

皎洁过去,拉住他的手,李不为急得退了两步,皎洁再走上去看他,急得李不为偏脸躲开。

“看吧,不为。”皎洁在他耳边低语,“你从来舍不得冒犯我一点,可我做的,便是这样取悦男人的事。”

“别再伤害自己!”李不为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句,他抬头,眼已经红通通一片,含着泪摇头,“我不在乎,你也不是。”

他的话皎洁能听懂,愣了片刻,终于把手松开,摇摇头说:“我是。”

她走到院门口,扶住门框对李不为说:“我不会再回来了,不用再等我。”

直到走了很远很远后,身后越过院门,还是有人大喊了一声。

“你不是!”

皎洁眼里含着泪摇头,没有回头。

她从来不是那样好的人,也不该有这样好的人为她走进泥潭里。

这样的日子,她偷也偷不来。

院外,韵儿和妙婷站在那里看着她出来。

两人都皱着眉,想要说句什么。

“说我傻的话已听够了,今日不想再听了。”她将怀里的盘缠拿出来放在二人手里,“这些银票总能撑着过一辈子了,去不受欺负的地方,过你们的日子。”

“你呢?”妙婷问她,“为何不趁着这时候一起走?韵儿姐姐说,咱们可以一起泅水出去,她曾带那位将军去过。”

“我走不了了。”皎洁笑道,“这一辈子自己选的路,总得走完。”

韵儿欲言又止。

皎洁拦住她,看着她说:“甜呀苦呀都是自己争来的一辈子,总得做点什么才能甘心。”

这是皎洁决心离开宿州去帮赵敏时的时候,对韵儿说过的话。

“你这个!”韵儿没想到到现在了她还执迷不悟。

她怒而拽住妙婷的手:“走吧!她已没救了,总得活一个是一个。”

她们果真上马,调转方向后,韵儿忽然又回头。

“婉婳。”韵儿叫她,悲伤道:“回头吧。”

婉婳笑道:“已太晚了。”

回不了了。

坐在镜前,她哼着歌仔细妆点。

“江南好,春月上西窗。”

江南自然好,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风景,她没办法忘记。

“九霄无迹不知路,静夜思归脉脉望。”

“人非风月长依旧,

思慕,思慕,

唯忆江南好。”

她哼了一支从未唱过的歌,也想此后换种活法。

兰渝看着前来送饭的女子,皱眉不解。

皎洁进门前,守卫上下搜查过后才能进来。

她衣着实在华丽,一身大红衣裙更衬得人若娇花,美得动人心魄,头上插着金色步摇,斜斜几根银钗。

“稍后我要去见王爷。”她如是说,“我受王爷之命,前来说服兰渝。”

守卫眼神黏着在她微笑的脸上,几乎晃了神。

皎洁笑笑,闪身如一朵盛开的牡丹抖落花瓣进去,她将饭菜放在兰渝眼前,身后两人守在门前。

“兰大夫,不知你可还好?”

兰渝不知她用意,上下扫量她后沉默。

“兰大夫,你我有相似之处,可惜没能做成朋友。”皎洁笑笑,“我来劝你,寻明主的。”

她眼神落在兰渝左脸上,看见那道疤痕默默良久。

“很疼吧?”她轻声问,“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

“回琳琅阁院去。”兰渝盯着她的脸,“这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皎洁笑道:“哪里是我该去的呢?”

她沉默,笑又散去:“王爷……殁了,琳琅阁院,也已荒了。”

那些过去,都像一场诡怪的梦,如今再想起来断断续续的不完整。

外面忽然乱糟糟的,两人都没挪眼睛,仍旧在说话。

“有人攻城了!”

“你会泅水么?”皎洁忽然问道,“宿州四处都是水,若不会泅水的人,落到水里,想出去都难。”

兰渝不解。

“兰大夫。”皎洁过去,轻轻将他拥在怀中,“子衿夫人和幼宁,都不会怪你。”

她被人扯开,强硬带走,勉力回头看兰渝一眼,她还在笑,泪从眼角坠落在地上,像牡丹上滑落的花瓣。

兰渝紧紧盯着她,外面的声音越吵闹,他被绑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刀片一样锋利的簪,看着那抹红色不见。

“不可能!”赵敏时爬上城楼,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队伍向此地袭来,“周围四处自身难保,没有宿州供给谁也别想坚持住,谁敢来的?!”

在高处看来格外醒目,如游龙卷来,将宿州包围似的。

宿州府前,已有人扛着巨木撞击城门。

赵敏时四处寻找严汝成要找个对策,却发现严汝成不见了。

他退了半步,又硬生生站住。

“王爷。”

他猛然回头,看见刺目的皎洁,一时横生怒火。

“谁叫你这样穿的?!”

皎洁走上前去,站在他身边掏出帕子为他擦汗。

赵敏时深吸一口气:“婉儿,我知你心中不悦,此时并非说这些的时候。”

“不。”皎洁摇头,被他攥住的手腕生疼但也没躲,“我并没话想对王爷说的。”

赵敏时心中急躁,往前走了几步,趴在城墙边四处搜寻。

许慎一答应他的,可助他一臂之力,算算此时该到宿州才对。

“原也有许多事想问的,许多话想说的,可忽然之间又什么话都没了。”

赵敏时心乱如麻,为婉婳的不懂事愤怒,但心中那点疼惜愧疚又不合时宜冒出来,将怒火忍住。

“婉儿,我允你说完便走,否则莫怪我不顾情分,差人将你拖下去。”

皎洁笑,心疼为他抚平乱了的额发,扯平皱了的衣裳。

“总得体面些,才能叫成亲。”

赵敏时没听清,他问:“什么?”

“抱一抱我吧。”皎洁低声求道,“就这一次。”

赵敏时长长舒一口气,垂眼看他亲手养大,又亲手推开的姑娘,想起逝世的程子衿和幼宁,鼻尖一涩,还是将人拥在怀里。

“待到事毕,我……”

“嘘。”皎洁贴在他胸膛上,紧紧圈住他腰,头一次这样紧拥抱住她想要得到的男人,“我知道。”

“庄敬。”她叫。

赵敏时愣了片刻,没有应答。

“庄敬。”她又叫,带了哭音。

“嗯。”庄敬点头,“是我。”

皎洁蹭着脸上的泪,笑着,甩响了一头的步摇银钗,叮当作响,如一支歌。

庄敬。

她无声叫道。

我来嫁你。

“啊——”

“王爷!”

远处的人听见尖叫回头。

城墙上的一抹赤红悠然飞下,带着一轮圆月,坠落凡尘。

很快有暗红液体蔓延开,顺着赤红裙摆,将两人黏着在一起。

犹如天上月,坠落人间碎成齑粉,只剩残尘。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人非风月长依旧,不为,莫再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