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青州(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2926 字 2天前

青州平地惊雷,四处人声鼎沸,不为别的,正是因梁安回来了。

在马蹄溅起的尘土里,隐约瞧见了梁安翻飞衣角的人激动着奔走相告,连梁安影子都没瞧见的人只是听见“将军回来了”几个字也原地蹦跶着高兴。

青州的将军有许多,但唯独有一人,不必带前缀不必询问,“将军回来了”,就是梁安回来了。

从前尚有他的父兄以大小将军分开,如今只剩一个,无需分辨,只有梁安。

弘文帝数年来的担忧是有迹可循的,这三年来,不论他用了什么法子将梁安困在青州之外,京都也好,宿州也罢,即便拼着一口气也要把他束缚在偏远淮州也是一样。

他困得住梁安,也困不住梁安。

梁安对青州的意义不是梁安带来的,是祖祖辈辈父母兄长一天天一步步用性命走出来的。

只剩下梁安,青州人就将这棵独苗种在心里,从心眼里长出来的那棵最为茂盛的树在心尖上摇动着,信梁安,也护梁安。

要铲除梁家人对青州的影响,或许唯有屠城将那些把梁安刻在心眼里的人赶尽杀绝才得以实现。

弘文帝做不到的,他选定的继承者也做不到。

青州人克制着不离岗位,却无论如何克制不住向梁安所去方向望去,千万双眼睛不需人指挥便齐齐看向一个早已消失的黑点。

将军回来了。

有人忍不住在黄沙里蹭红了眼睛,这不该哭,但眼泪随心打湿了眼眶。

他们已等了太久,即使青州尚有人领导,就算连盛天都在,可梁安走了太久,没有梁家人的青州,对青州人来说如同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无论谁来都是寄人篱下,唯有梁安,是他们的主心骨。

城防如铁桶的青州对梁安来说如履平地,所有人得知梁安回来的消息时都紧盯着必经之地,心猛跳着等待着开闸迎他,在马蹄带起的黄土里纷纷叫着“将军”。

梁安很想像从前一样,在进入青州的一刹那翻身而下,夹着头盔大笑着一路从城外走进去,对每一个呼唤他的声音挥手说“好”。

他没停下。

这已不再是能容他停下来的时刻。

梁安太知道自己对青州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他太知道梁安的“梁”对青州人意味着什么,不是因梁安此人,而是无数先辈用尸身堆积起来的忠勇让“梁”成为了别人的信仰,梁安只作为一个载体,承担着他们的期待看重。

而现在,梁安不顾皇权命令擅自回了青州,尚不知晓顺和帝下达的命令,在这个王朝的统治者的设想中,梁安已不再属于青州。

即便如此,梁安已不在意。

他明白,真正的忠诚不是对某一人,而离开青州这漫长的时间里,梁安终于看出了端倪。

北赵危机四伏,他无惧皇帝掣肘,必须站出来守护他要守护的。

其中最要紧的事他因信任已耽搁太久,林鸿羽,他必须要回青州来,要向他最好的朋友、最忠诚的兄弟寻找,要把这数百天有关青州的有关南祁的所有谜团都抛给他,向他要一个答案。

马未停,他已翻身下来,动作之快主帐附近把守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一时吓着似的,愣愣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阔步向前。

等到有人手中捧着的铜盆落地,惊醒了一片人,见鬼一样叫了声“将军”,声音走调,但四周所有人的脸不约而同转向此方来。

还未掀开帐帘,梁安眼前一花,里面有人出来,眼神中是掩也掩不住的震惊,至少梁安从未见过盛天这般失控的表情。

并非不能理解,这天下间除了梁安,再没有人知道梁安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梁安一路上安葬了两匹快马也没改换决心直奔青州而来。

他的脸一定很难看,脸上冒出来的胡茬还没时间清理,身上的衣服也已磨破了不止一处,从前站起来挺拔如松,如今被风霜沙土嗟磨着瘦了许多,该是认不出他了,所以老师脸色才会是无法形容的变化。

“师父。”梁安叫。

“你——”盛天的回应是欲言又止,只说了一个字后面的全吞回去。

梁安想,他要问的是“你怎么回来了”,但又滚动着喉结想,好在他没问出来。

师父问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也许强撑着的一口气会因此消散,冒出无穷无尽的委屈。

这里是他的家,谁也不该问他,“为何回来”。

“进来。”

终于,梁安耳边响起的是盛天往日一样低沉的声音,带着沙哑,手上用了力气抓住他的小臂,拽着他往里走。

梁安眼眶红了,想说什么,却察觉盛天走得很不痛快,他看向盛天的右腿。

本想伪装着走得像正常人一样,因而显得更加怪异。

“师父!”梁安急问,“你伤了?”

盛天没停,轻描淡写:“不过是老毛病发作而已。”

他的老毛病实在太多,在梁安记忆里师父从头到脚都有“毛病”,在他口中也都是些小事情,表现得也很像的确没事。

但这几年来,大概是从梁绍走后,盛天的身体比起从前更差,尤其在宿州中,梁安和他比划切磋的那一回,他深切感受到了盛天身体的衰弱。

梁安从未轻易将他打败,在任何时候考校功课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勉强保证自己不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是梁安变强了,是盛天的身体出了问题,所以那时兰渝看见他跟师父对打才会怒意滔天。

扶着盛天坐着,梁安盯着那条右腿看了又看,眼泪噙着悬而未落。

“师父。”他颤声叫道。

再眼看着盛天手缓缓滑落到右膝上扶着,仿佛如此就能遮住他的目光。

“为什么?”

梁安喃喃问道。

在来的路上只有风雨虫鸟作伴,梁安有了许多思考的时间,最初脑袋里一团乱麻,越想捋顺清楚越不知从何揪住那条最初的线头,孤独的时间越长之后,他开始思念每一个曾在他身边又一个个离去的人。

在马上颠簸到最后,人已麻木,梁安失去意识一般往前,眼前一片空洞只剩下最后的念头。

不要再被多愁善感的思绪左右,不要再意气用事感情用事,把要说要做的事以最平静冷静的姿态解决清楚,只要身边人尚值得无条件信任,剩下的就再没有难关。

可梁安活在世上,靠着一个又一个人的疼惜爱意长成,从一颗倔强的小种子,被长辈的关切疼惜、同辈的义气支持浇灌着长大成了一棵小树。

而后只剩他一人,回到京都看见了妹妹的苦,有意无意撞上了宵行的难,一件件诡怪离奇的事揠苗助长一般催着梁安瞬间茁壮,一路上都是“感情用事”在推着他一刻不停地走,如此促成了与每个人之间命运般的联系。

梁安本就是个重情的人,要他舍弃“情”如同要他推翻过往人生,打碎自己。

分明他就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以为只要一遍遍警告,在孤独中不断重复要把那些蒙蔽在眼前的情抛却。

看清真相,然后再说。

但他仍然一次次重蹈覆辙。

进了青州心已在颤抖,强撑着欺骗自己这些都不重要,他一定得直冲到鸿羽面前,再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耽搁住。

可盛天跛腿拖行的样子扎透了他的眼,就算冷硬着心告诉自己别再落泪了,憋住了,从扎破的地方涌出来的不是泪,也会淌出血来。

可是为什么?

“为何什么都不说与我?”

梁安不明白。

他不知道从何时起,似乎是从梁守青去世后,他回京都起,一切都不对劲了。

他活至今日最亲密最信任的人全都蒙上了雾,梁安不问,他们不说,梁安问了,又被搪塞。

在宿州,兰渝分明知道盛天的身体状况不佳,为何不跟梁安说清楚?

如果梁安知道,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让兰渝留在盛天身边。

那么师父呢,去淮州前,他为了兰渝抛开梁安,告诉梁安他要去京都找兰渝。

即使那时身处迷茫中的梁安有几多痛苦,但他能理解,他们几个是盛天的学生,兰渝是他带来青州的,更是他的孩子。

“你告诉我不放心兰渝,告诉我你去了京都,又为了什么回了青州?”

梁安紧紧盯着那只捂在膝盖上的手,把他想问的都问了出来。

“小兰不曾知会我一声独身去京都,救下谷摇光这等危险事他一个字也没与我透露,此事能成无妨,若事败之后小兰会是什么下场?”

“我们几个人里你最看重小兰,小时候无论我怎么央求你都从不应我与你谁在一个营帐里,只有小兰可以。”

八九岁的孩子哪里管得了许多,自他认可盛天是师父后,便满心满眼想要贴近师父,梁安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人,他喜欢师父,就想要和师父走得更近。

盛天带着兰渝来青州,自然带着兰渝一起睡,梁安吃醋,在回了课后也磨蹭着想要一起睡,盛天从来不肯。

“你带他来青州,拿他当亲生孩子一样对待,小兰出城采药,你从不放心他独自一人,无论天大的事也要陪着。”

在长大后,梁安明白,兰渝身世可怜,盛天收养他有把他好好养大的责任,懂事之后也再没有吃过这些干醋。

提起这些事,梁安也只是想说:“这世上你最在意的人只剩兰渝,你为何宁肯他冒如此险恶,也要他从皇宫中救一个与你不相干的人?”

这问题早已折磨梁安许久,在淮州,他曾问过谷摇光,可看他反应,却根本不知道盛天是谁。

梁安可以相信谷摇光的确与盛天不相识,也说得过去,在这十几年时光里,盛天几乎从未离开青州境外太久,能与谷摇光有怎样交情?

这些事一旦细思,结果就是梁安不相信谷摇光重要到要盛天甘愿冒着兰渝冒险的地步去搭救。

他不相信。

除非救下谷摇光有重过兰渝性命的理由,但这叫梁安怎么接受?

盛天终于张口。

“胡言乱语。”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