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奉川不过两日路程,稀稀拉拉能瞧见拖家带口赶路的流民,衣衫破烂,锅和孩子一起背在身上,狼狈憔悴,脚下不停,可见是逃亡来的。
梁安大惊,心猛一沉继续赶路,却见人越来越多。
他不得不停下,正值夜里,翻身下马朝着人多聚集歇息的破庙去。
不问不知道,梁安手脚一麻。
一旁靠在案台上的老人家叹气:“奉川打起来了,咱们是好不容易跑出来的。”
梁安后背绷紧,握紧了手冷静下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有人接话:“哪里打听的来?听见有人说谁打进来了,带上家伙什老人孩子赶紧跑吧,谁敢回去打听啥了?”
这是实话,一旦真有敌侵来,大部分能逃出来的更可能是不知情况的,近在敌军面前的反而是难再收拾齐整出逃的。
“跑的时候听说是些蛮子,叽里哇啦不知道说些什么,听说他们吃孩子的,这不紧赶着带娃逃出来了!”
赵昕时呢?
心中翻江倒海般紧张,梁安宽慰着自己不会出大事,但又难以说服自己。
他打听不出消息,再环视四周密密麻麻的人,舌底一苦,将身上还剩下的钱都掏出来放进这老人手中。
“大家一同逃出来,也总要一起照应着。”
老人一怔,摊着手里的银钱朝外急“唉”了两声:“恩人,恩人总要留下姓名!”
梁安头也没回,他哪里称得上什么恩人,若日后能令这些人重回家去才有脸面“留下姓名”。
清风明月,这是一年中无论何地都十分怡人的时候,梁安在夜风中纵马疾奔,衣裳都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月光照亮他的脸,目若星光紧闭双唇,他越不安越拽紧手中缰绳,克制着冷静下来想追究是怎么一回事。
蛮子……
莫非是西番人?
梁安不敢确信,似乎又没有其他结论。
在此之外,梁安不得不思绪翻飞想到更深远的。
东邦,南祁,西番,若果真这临近北赵的三大国都在同一时间异动,究竟是哪里的问题?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
但若说这三国联手,梁安也绝不相信。
唇亡齿寒,南祁跟北赵斗上一斗还算是旗鼓相当,如今东邦那边蛰伏许久国力日渐充盈,说戎烈是个有野心的,要奔着北赵来搏一搏,也有可能。
唯独西番,是其中最该保守也最会保守的人。
如今的西番国主赫连暝是先国主的胞弟,他不过也是因皇兄病死才不得不上位去。
单看这些年来西番连军队都越养越少可知,赫连暝也不过是坐在那位子上混过一日算一日而已。
时至今日他尚未娶妻,若有野心的人,怎会不留下自己子嗣以待日后继承?难道指望那声色犬马只知享乐的便宜侄子?若赫连暝跟他两国联手证明他藏有贼心,但果真有野心的人能甘愿将舍命一搏得来的地位拱手送给这样的后代?
根本说不通。
这些年来西番臣服于赵,日子也算和谐。
若当真要和其他两国联手未必就能过得比现在更好,更何况一旦北赵失守,在赵脚下的西番又怎能逃出生天去?
越想越多越远,危机就在眼前实在也不是想这么深远的好时机。
不安攀至顶峰,梁安再不敢胡思乱想,只一心到奉川去看到底出了何事。
他由心想要相信赵昕时,但从奉川出逃的流民可见奉川危急,若当真是西番异动,便是赵昕时没能守住奉川。
五月夜凉,冷意从脊骨窜上去直至后脑勺,令人更心绪不宁。
他到奉川时,城门大开狼藉一片,连马都顿在原地徘徊不再向前。
梁安眼神一晃,心顶在喉咙,不上不下。
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再见赵昕时会是在这样境地,两人遥遥相望,他就在城中残垣处立着,在背光处看着城外的梁安。
出事了。
悬在喉咙中的心反而落地,麻木中,梁安轻夹马腹上前,翻身下去站到赵昕时面前。
常挂着温和笑意的人眼下看来也带着些冷意,梁安试图从他眼神中看出些什么,只有漠然。
他们不过数面之识,却算得上志气相投,数次碰面约定再见必定痛饮三杯的两人直至今日仍然没对饮一回。
再见之日,如此境地。
“是谁?”梁安问道。
赵昕时的发丝散乱,风吹起来遮住他眼睛:“献氏。”
献氏族,竟然是献氏。
说不出话,梁安双唇都在颤抖,他试图冷静,想献氏究竟是怎么攻打进来的,他们一个部落又是怎么敢如此张扬进赵的,西番呢,他们又是如何绕过西番来此的?
问题太多,不解太多。
一个个问题困惑塞满了梁安脑袋,在这时候竟还有空隙令他想起第一次从赵昕时口中听见“献氏”,是在两年前初见那次。
就在顺和帝登基不久后,梁安领命护送瑞王赵宴时去宿州前,他被召去御前训话。
在全禄阁外,李盏推开那扇门时,顺和帝的声音从中模糊传来。
【不过弹丸之地,何须挂怀?】
【一些乌合之众,胆敢进犯我赵不成?】
那时,梁安也在心中暗自思量过,皇帝说他们是乌合之众算不上错,不过是些偏远部落残存下来的势力,集合在一起寻了块富饶之地栖息生存。
梁安并非全然没放在心上,甚至在那时候瞬间考虑了献氏要打进北赵的难点,他们若要考虑行军粮草,便必须从西番长驱直入,而要绕过西番进北赵,后续补给极难解决。
当日梁安想到这些细节,心中其实稍稍放心,因也确信献氏的确没有打进凉州的必要条件,起码短期内都没有。
但他仍然保持警惕,为此专门追上赵昕时,问他献氏是否有异常。
赵昕时也道“陛下说得对,献氏不足为惧,不过是我杞人忧天。”
此事因此暂且过去,梁安承认是他识敌不清,轻视献氏,做了错误判断,轻松揭过。
淮州遇险,梁安再见赵昕时也将这事记挂在心,曾问他“鲜氏那边可再有异动?”
赵昕时亲口承诺,“只要我在凉州一日,必不叫他们翻过天去”。
远远传来马蹄声,风吹过去,又像幻觉。
“居安思危,以虞待不虞,是梁将军家的风骨。”梁安盯着赵昕时,一字一句轻声说道,“皇宫初遇,王爷曾以家父生前所言警醒梁某。”
那时候,赵昕时道:“梁大将军金言震耳,即便凉州偏远贫瘠也总能听来一半句。”
因他这些话,因他一句“今日一见相逢恨晚”,梁安认定即便赵昕时身上也有皇宫烙印,但他远离京都,身上装的是与京都皇城人不同的意气。
即便寥寥数面,梁安信他,将奉川当做北赵西边最无须挂怀之地看待,因赵昕时在奉川中,梁安认定他远比自己更熟悉更严密对待此事,会以连梁安都想不出的气势守护凉州百姓。
在淮州遇难之日,赵昕时甘冒风险,不顾性命风雨无阻亲自带兵来救,那时情况复杂,梁安与他也不过匆匆一面,却已然在心中将他放在了和青州兄弟们同等重分量的位置上。
从梁安见流民到今日,梁安日夜兼程不敢再停,两日路程只赶了一日,奉川中不见献氏,可见他们目的地并非奉川,此地只是必经之地,因而攻打进来,连余军都没有留下。
他已够快,可奉川像是根本没有抵抗便敞开大门,任由敌军大摇大摆离去。
“为何?”梁安问。
梁安好像没有资格质问奉川王“为何”,但他双目泛红,仍然想要从赵昕时口中要一个答案。
那个他绝对不想怀疑,却又不得不冒出心尖的念头。
“通敌”二字扣在头上,对一个行军之人而言,对梁安而言,是比五马分尸还更凄惨的罪行。
梁安眼神闪动,紧握着双拳要一个答案。
马蹄声近了,终于停在两人身边。
带来的风卷起两人衣衫,刮起一阵尘土,让梁安眼眶一涩,蜇得看不清人。
“王爷!”
谭湘跪在地上,泪从眼眶中涌出来,等看清梁安吃惊叫道:“平南将军!”
“我罪无可赦,无话可说。”赵昕时不理会谭湘,对着梁安,说得风轻云淡,“将军拔剑将罪人斩首就是,我无怨言。”
“不,不!”谭湘急得站起来,率先拦在两人身前,像是怕梁安的剑真从剑鞘里出来挥在赵昕时身上。
他急匆匆拽着赵昕时后退两步,张着胳膊把赵昕时藏在身后,再跟梁安说话快得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喘。
“如今王爷与庶民无异,说出来的话还不如谭某有用,自二位王爷从京都被夺权贬回奉川,接管奉川的冯先材已全然不把王爷放在眼里,献氏攻打进来前王爷在他房门……”
谭湘狠狠咬牙,泪包在眼里摇摇欲坠,收紧手掌仰头深吸一口气。
“……王爷甚至跪在他门前求他暂将军权回交,待到此事过去王爷必回京向陛下说明原委,有罪要罚要杀都有他担着,可平南将军又怎知那厮如何羞辱王爷的?!”
什么……
越过谭湘,梁安去看赵昕时,见他面如死灰,忽然涌上无尽愧意。
他怎么忘了……
如今奉川军队,已不是赵昕时管辖治理。
先前还记着这事,因此才急匆匆从镜州出来想要来一趟奉川,不管怎样也得见赵昕时一面。
可到眼前,梁安被眼前敌军掠过的余烬和紧张冲昏头脑,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谭湘,不必再说。”赵昕时推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