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这里不好玩,我想回家。”
赵昕时摸摸小六脸蛋轻声哄道:“好豆儿,哥不是在这儿呢?”
钦天监命案传到皇帝耳中时,奉川王带赵晗时来京认罪的消息也恰好送进宫中。
因程鸣玉死而戒严皇城,调动御林军在光明殿外护卫的鲁江兴收到消息,满脸为难模样。
事全赶在一起,现在真是横竖难办。
前来送信的还在等着他示意,这两位郡王是请是抓?是礼是兵?上呈陛下不呈?
“报——礼部周侍郎横……横死家中了——”
来人已顾不上在皇城中如此无礼要不要砍头了,从阶下一路小跑,连滚带爬趴到鲁江兴脚下,涕泗横流。
鲁江兴大震:“什么?!”
“报——京兆府蒋少尹家中来人报讯,家逢恶徒,蒋少尹已不好了!”
“报——户部韩侍郎……”
乱了,乱了,彻底乱了。
天爷啊——
鲁江兴脚下不稳,险些跌了。
“鲁统领,两位王爷到底是……”
“去你娘的!你耳聋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得了这些?!
鲁江兴脸都青了,揪住来人脖领子将人扔出去,他来回踱步,不知究竟该做什么。
正此时,去请宣王的李盏回了,鲁江兴仿佛捉住救命稻草。
“小李公公,眼下鲁某人是有三头六臂也接应不来了,便劳烦小李公公接手这事给想个法子。”
他不等李盏说话,拍拍屁股领人去看究竟死了几个,一走一踉跄。
横竖李三全是皇帝眼前人,李盏是他儿子,他是问爹也好,是自个儿拿主意也罢,这烫手山芋也不能单他一个人接着。
两位王爷到底是有罪无罪谁说了也不算,最终不知谁拿的主意,李盏叫了人去,把赵昕时兄弟俩带进宫里。
也未落罪,也不敢放人,因此关在宫中算是软禁,饭菜一日供应着,只是没人顾得上理会这两个。
赵昕时站在房门前,听小六在后面叽叽歪歪骂坏蛋。
这宫里一个坏蛋,两个坏蛋,三个坏蛋,总之全是坏蛋。
直到被关三日后才总算有人想起来他二人似的,门开了。
出门瞧见宣王,赵昕时抓住小六拜见皇兄。
“你来救我们出去?”小六藏在赵昕时身后只露了一双眼睛,眨呀眨看他。
赵敏时弯着眉眼温声笑道:“父皇已听说了,你和老五不必担忧,陛下不会责怪你们的。”
“皇兄,必定是你向父皇……”赵昕时为难道,他皱眉,轻声叹气:“弟弟无能,劳烦皇兄为我蹚这浑水。”
赵敏时却道:“是贤太妃向陛下求情,我却没帮上忙。”
赵昕时摇头:“太妃居于深宫,如何能知晓这些?想必其中定有皇兄费力了。”
“太妃终究是慈母心切,往日里从未见她多话的人,为你二人也情愿向父皇求请。”赵敏时笑笑,又道:“父皇还是肯听太妃说话的。”
这话失实。
杨贤妃一向是寡言淡泊之人,尤其幼子伤了智,两个儿子远走他乡后,更是几乎瞧不见她人影。
弘文帝本就寡欲,更谈不上宠爱哪个妃子,从前后宫一切有萧贵妃打理,贤妃受命也只照本宣科半点多余的事和话也不做不说,日常可谓深居简出,不说她顶着贤妃头衔,几乎要将这号人忘了。
如今显出她了,也不过是萧贵妃死后只剩她管些闲事了。
弘文帝风疾后她搬到常宁宫侧殿,一切起居吃穿用度都是她在照顾,也依旧是半句多余的话不说。
尤其弘文帝病了本就说不出话,这下倒显得贤太妃寡言不错了,弘文帝也因此属意她近身伺候,贤太妃依然照旧,没半点与从前不一样的脾性变化,总之是风雨不动,胜在千依百顺惟命是从。
说弘文帝肯听她的话,显得话里有话似的。
小六左看看右看看,又问:“太妃又是什么?”
赵昕时拽住他衣袖,不准他再胡言乱语,冲赵敏时笑笑,算结束了谈话。
见到皇帝,赵昕时进去便摁倒小六,扶着他后脑勺,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他自顾告罪。
淮州军报也已送到了,左右无事,不算罪过,顺和帝看到梁安的名字在上面停留许久,而后掠过,不甚在意合上信纸,垂眼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弟弟。
看见赵昕时在告罪陈情时刻仍然紧摁着晗时的后脖颈,顺和帝不是不动容。
他对这伤了智的六弟,心中也有愧意。
幼时太子体弱,动不动一场风寒便折腾得要了他半条命,弘文帝因此更是小心。
那时候小六在假山上跌下来摔了脑袋,偏偏撞上太子病倒。
夜里小六高烧惊厥,宫里紧急着差人去请太医,整个太医院只剩一个看炉火的药童尚在。
赵琮时听说这事后也总觉得虽不是自己的错,但也想着也许六弟正是阴差阳错之下才病成了这样,因此对这六弟也给予极大宽容。
而老五更是懂事,早早请封凉州,带着弟弟一路往西定居偏僻奉川。
他们兄弟极少见面,上次碰面也是赵琮时登基之前,未料想这省心的老五竟然也有这么大的主意。
焦头烂额的事接踵而来,顺和帝连头发丝都在隐隐作痛,偏偏他认为最不可能出错的人,擅自援军淮州,他怎能不怒?
更何况……顺和帝想着常宁宫中传来的父皇的口谕,眼中更是蒙上一层阴霾。
父皇分明知道老五犯了天大的错,却特意差人前来告诉赵琮时,情有可原,不必重罚。
情有可原……
赵琮时冷笑一声,若是旁人,当场砍了头也不嫌罚重,未得皇命,郡王擅自出兵,如何情有可原?
但其实赵琮时确实没想重罚老五,他自认太了解这五弟,踩着年关也要奔袭京都请罪也是他胆小缘故,更别说无辜被他带来的老六了,说老六有罪都可笑得很。
可因为弘文帝这一着,正因先前种种动摇顺和皇权的事怒而不发的顺和帝十分不悦。
他心中有了主意,如何处置此事。
新春已过,转眼已进二月。
自出淮州,梁安一路大半时间都在马上度过,从沽州离开一路没再多停,偶尔正碰上进城,便去补给,更多时候就和伏山睡在林间田野里,甚少能碰上人。
只一路常常能瞧见些难民,梁安便抿紧双唇,忍不住多留几日,去城中带些米粮回来。
明知道救不得所有人,明明无数次在心中告诉自己,做好眼前的事,剩下的都可以暂且搁置。
但梁安高估了自己,明明看见了那些形如枯槁的人,骨瘦如柴的孩子,叫他视若无睹纵马离去。
他做不到。
“去冬没有粟米送去你们手上?”梁安喂怀中孩子吃粥,问身边的百姓,“怎么会饿成这样?”
“咱们那边紧挨着堤坝,向来是泄洪地,粮食种上去也是勉强结上一些刚好够不饿死而已,去岁先是大雪,再是洪涝,产量本就少的地方更是少得可怜,不出来求生,就是连孩子一起死在咱那穷乡僻壤里。”
灾民眼泪都流干了,现下说出来也有种诡异的平静。
“往年还有些米粮赈灾,从前两年起真是连高粱米皮都到不了指头缝里。”
梁安皱眉:“去岁我自宿州出来,听闻那边的米粮向来是赈四方灾情的。”
“嗤——”
有人围过来笑了一声。
“恩人有所不知,这圣上登基后哪里管过咱们死活?听闻宿州米多得吃不下倒进昌河里堵水灾,也送不到咱们嘴里一粒一颗。”
梁安肃然反驳:“绝非如此。”
他在宿州待了许久,那边赈灾事打眼看去就是早已成体统,宿州府做事自然也是井井有条,若果真有稻谷倾倒江海里的荒唐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道:“太上皇自当今圣上尚是太子时便常常赈灾施粮施粥,怎会有如此无稽之事?”
不论弘文帝是真心关爱百姓,还是为太子积攒声名,至少梁安知道他是果真有这皇命示下的。
而宿州中也有人兢兢业业勤恳奉旨做事,怎至于此。
“唉,恩人,别怪我老汉说话不好听,您吃的是白米面粮,咱吃的才是这碗讨来的饭,吃进肚子里的是啥,咱能不知道吗?”
“从前两年起,赈灾的粥都是清可见底的米水,就算把整缸‘粥’里的米捞到一人碗里只怕也不够塞牙缝的。”
“天皇老子来了咱也是说这话,横竖都是个死,皇帝老儿本没拿咱的贱命当命,咱又何必怕他?”
七嘴八舌的话还在耳边,梁安端着破碗的手怔住,他不得不想到了那支一路传到京都引起祸端的打油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