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是要问这个,谷知昂眼底一涩,想起许多事,使劲摇摇头。
“多谢将军给我二人一条生路,淮州百姓待我极好,不敢再想别的。”
梁安点头,也就此没再多说,叫他出去后反叫了潘海进来。
无论是潘海还是马茂才他都不熟悉,但潘海是从前梁守青从青州派来的,即便是有所防备,梁安也天然愿意相信从青州出来的叔伯。
潘海进门撩开衣袍要跪下,被梁安稳稳扶住,等他抬头又是两眼通红。
他絮絮说了许多,大部分都是在感怀梁守青,剩下的就是在痛骂自己无能,没能守好淮州。
梁安安抚几句,单刀直入:“淮州情况我已粗略了解,以叔父之见除淮州外,可有人事不妥?”
他想知道淮州今日地步究竟是否全是天灾,若有人心术不正……
“小将军,潘某向大将军在天之灵发誓,马大人与我同寮二十载,绝无半点私心。”潘海即刻知道梁安的意思,朝天一拱手。
他强忍住泪,唉声叹道:“若说茂才兄平庸,这小老儿无话可说,可小将军,实在是……”
那汪老泪到底还是没忍住,从眼底涌出来。
他边擦泪边哭道:“大赵若还有半个可用之人,岂会落在淮州这等无人问津之地?”
梁安的心一紧,他也动容。
北赵除梁守青一家已无可用武将几乎成了整个赵国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梁安不信。
自数十年前至今,无论哪个皇帝,对武将的看轻打击都是写在明面上的,即便是梁守青在世时,也不曾有片刻把武臣放在相应位置的时候。
所谓武臣的尊严,不过都是梁守青在战场上以命相博硬争来的。
而待到梁守青死去,弘文帝对梁安那短暂的尊重,也不过是为了梁安的“忠心耿耿”来换取太子登位的顺利。
梁安扶住潘海,因谷知昂带来的短暂轻松再度烟消云散,而换成了更阴沉的痛苦,他不再表露给任何人看,只会埋在心里,由他自己亲手击碎。
在这种时候怀疑和自己同一个凄苦世界的武将是下策,梁安懊悔,不该如此伤了潘海的心。
他安慰一番,又问了一回关于他们两个病了的事。
潘海不好意思,摇头摆手道:“兴许还是老了,不过喝了两盅酒而已,便躺了一月有余,真是不济事。”
他叹一口气:“多亏了顾朗那孩子,否则这一回,老朽还能否再见将军都是……”
梁安拦住他再哭,安抚几句叫人好好送回去养身体,再见马茂才也更亲切。
本以为自己死罪无疑了,马茂才始终害怕面对梁安。
但没想到这一直黑脸的年轻将军亲自扶他起来,面对着他的脸色也和缓不少,他也跟着松一口气。
其实梁安没有什么要再问的,但他想总得见见这一城主将。
最终只留了一句:“多年来,辛苦马将军。”
一句话惹得马茂才也痛哭出声,他呜呜咽咽说了半天,梁安才听清楚。
他在说:“何德何能,得二位将军慰我。”
原来父亲也曾说过一样的话吗?
听他呜呜哭着,梁安想梁守青当年来到此地,又是怎样的痛惜难过,做出承诺时又想着该怎么打赢一仗以换取皇帝愉悦之下的施舍。
用梁守青的战绩,为淮州百姓淮州军人换来一点好好活下去的机会。
他又是带着怎样心情对马茂才说“你也受苦了”。
梁安眼里还是蓄上了泪花。
梁守青忍着失去儿子的切肤之痛来到此地,看到的不是马茂才和潘海没能治理好淮州,他体谅这些远离权力视线的贫苦之地苦守贫瘠的同僚,不想也不忍心怪罪他们。
若这世间只剩一人知晓北赵武将的苦,那个人也只会是梁守青。
北赵似乎只剩了一个叫“梁守青”的将军,若还有别人,便是梁守青的儿子。
剩下的,其他的,在北赵庙堂之中失去姓名,失去他们作为军人站在他人看不见之地遮风挡雨应得的一切。
被看见的只有梁守青,被忌惮的所有武将汇聚成一个名字,也成了梁守青。
他带着所有武将军人的生命,强带着他们拽着自己的双腿不肯落下一个人,重如千斤在一步步走,所以不敢冒进,不敢触怒龙颜,不敢在皇帝驳回奏折时“桀骜不逊”。
一个被皇帝忌惮的武臣,一个被忌惮至此怕他谋反的武臣,无数次想要修习“谄媚”二字的解法。
他不是清高,若梁守青无需用尊严撑着双腿可以换来无数人的好日子,跪在皇帝面前乞求也好,堆起虚假的笑也好,即便不会,他也情愿去学。
怎么才能教会他的孩子去做一个不被忌惮的将军,把自己最恶心的再度强加在孩子身上,像是在作孽,可回头看看身后,除了他的儿子,空无一人。
无数次午夜梦回惊醒都紧紧抓着妻子的手,被冷汗打湿衣裳。
“没事,青哥,没事的。”纪宛轻轻抚过他的脸颊,额头抵在他额头上轻声哄道,“绍儿知道的,他知道的。”
所以被父母任他自由着与眼梧长大的梁绍,在林府里还快乐的像个小团子似的梁绍,在长大后的一天又一天里,学会了敛起自己的心意,收起灿烂笑容,学习怎样面对皇帝才是好的是对的。
在这样的岁月里,梁绍终于也不得不成为了第二个梁守青。
他们所有的希望留给梁安,看着举着红缨枪的小小孩童,无论纪宛梁守青还是梁绍,他们三个站在一处,回头看着在宽阔院子里连飞起来的汗珠都在闪闪发亮的安儿,不约而同地想。
安儿,自由自在地做一个真正的自由的梁小将军吧。
梁绍没有一丝怨恨,他微笑看着他的弟弟,只想着:安儿,替我也快乐活着吧。
他们从未想过,梁安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被磨掉利齿,不得不遮掩锋芒,学着妥协屈就,强忍不争。
他走了二十年终于还是回到了梁家人的轨道起点上,沿着梁家人身上天生带来的“诅咒”,成为了第三个梁守青。
在不被看见的时光里,如马茂才、潘海一般的人又在怎样活着?在日复一日像被这国的君主遗忘舍弃的日子里,是靠着什么一步步撑到今天?
梁安想不出来,这不是天生应该的,是不知名的气撑着他们,也或许是梁守青的出现使他们相信自己不被遗忘。
梁安不知道。
但他明白,如今北赵不止一个梁安,更不止一个潘海马茂才。
不能坐以待毙,武将的生命,梁安得从父亲手中接手,此后负山戴岳,绝不可退。
门哐当响了,吓得快睡着的伏山一激灵,忙上下打量梁安,岂料他走得飞快。
“将军,将军!”伏山无奈喊道,“天都黑了,咱这又是去哪儿啊?”
梁安没回话,他叫了人来拿了纸笔,一刻不歇写了长长一封信,收笔叫来潘马二人。
“淮州非我一日所能看完,但以我对东邦南祁了解写了许多应对办法,再有谷……顾朗在,只要东邦不是倾国之力,短时间内当足以应对。”
旁人震撼失语。
伏山更是吓得瞪眼,他呆愣住问:“将军,你这是……”
“将军,您这是要离开淮州?”潘海听出话音急问。
梁安点头。
伏山大惊失色:“什么?!去哪儿?”
不是刚来淮州吗?皇帝能让走吗?!
梁安将笔搁回原位,苍白嘴唇吐出两个字。
“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