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纷乱征战,淮州中劳力流失日复渐少,东邦贼人往犯边境都不屑经由此地,淮州人皆已无麦,可谓穷崖绝谷,路过也无所获,即便给贼子夺去又能如何?”
“淮州地势偏远,却也因地势阻拦东邦骑兵大批经由此地攻进我赵,若当真就此舍弃,来日必遭其噬。”
“我看未必,淮州孤立,至如今放眼去岿然仅存,方圆数十里内外无可交之城,但坐吃山空,尚需临城运粮往东供养,劳民伤财,无半点可取之处,余出精力给淮何用?”
“严大人,私以为如有一日弃淮给贼,东邦借势侵北一隅,再以贪狼之心据此威胁我赵,其患悠远,不可不防。”
“你恒渊不过入仕短短几日,便自傲至此,未免猖狂。”
恒渊偏头,见十数人站在左侧横眉冷对,生生将话堵在他口中,他皱眉沉默,张口又停。
“更何况恒状元一介文臣而已,对塞外边关战事能有几分了解?还是莫要信口胡诌,徒增笑柄。”
他不说话,自有人说,很快朝中乱成一团,群臣高声不断,以严汝成为主导的一片弃淮之声愈盛。
恒渊收紧手掌,想着来朝前妻子含笑将他手放在腹上时的兴奋,被眼前这从未设想过的朝堂冲散,只剩愁云。
他胸中含火,想看一眼应当说话,却迟迟不说的人,但生生忍住。
梁守青,他此时就在朝上,为何不言一词?难道连他也赞同严汝成一党弃淮观点?
那这朝堂,还有可留之处吗……
“林卿以为如何?”
在恒渊暗中悲观时,上位坐在龙椅上的弘文帝总算张口。
那时候弘文帝登基不过七年,朝中文臣多是弘文帝大力科举遴选进朝,林广微却不是。
他自先帝末期已是股肱之臣,更从弘文帝太子时期便辅弼左右直登相位,他的意见对当时尚值壮年的弘文帝来说举足轻重。
恒渊没有机会知道,林广微的“举足轻重”,不是愣头正直换来的,而是洞悉人心,尤其他所辅佐的君主。
林广微知道该在何时沉默,又该在何时进言,为臣之道正在于此方能长久。
在群臣争论之时,弘文帝单问林广微“以为如何”,林广微就该知晓,弘文帝对严汝成一派齐声一伙儿的场景,不甚满意。
这正合林广微心意。
他躬身回道:“臣以为陛下圣命自有决断,不过如方才吴大人所说‘一介文臣’,与臣在座尔等又有哪个不是文臣?”
方才争论不休的人喉间一噎,敢对恒渊放肆的人却无论如何不能对右相不敬。
“不过此论微臣以为并非毫无道理。”林广微道,“吴大人既说文臣不懂,不如便问问朝中武将意下如何。”
恒渊同样不知道的事还有。
那时梁守青也才失去父亲不久,也才成为父亲不久,不得不扛起重担的他已在长久共事中与林广微达成了微妙默契。
他再不能冲动,要摒弃军人的血性,要克制在战场中一击必杀的冲动。
他得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再说话,以压制自己在朝堂之上的滔天愤怒,以此成为一个“合格”的臣子,才能如林广微一般长久站在皇帝身边,达成更为悠远目的,不至令天听左右只剩谗言。
而这个恰当时机,林广微会递给他,眼下就在此时。
“朝中武将”这四个字对如今的北赵朝堂来说已然是个不好笑的笑话,武将已不再是“武将”,而成了梁守青的代名词,这种青黄不接一家独大的可怕在当下初见端倪。
有人冷笑一声,腹诽说什么问问武臣,不如直接说问问梁守青还更干脆。
弘文帝点头:“梁卿不语,是有顾虑?”
“陛下,臣与恒大人所见如一。”梁守青回话,他沉声道:“淮州绝不可弃。”
满朝寂静,很快人声鼎沸,朝中再次争论起来,为梁守青这斩钉截铁的“绝不可弃”。
恒渊心中一动,看向梁守青,眼中尽是钦佩,也总算松一口气。
弘文帝尽由诸臣争论,他默默不语,只是冷眼看两方辩得面红耳赤,亦或者是看着梁守青被群臣围攻。
除了恒渊,再没有第二个人到梁守青身边去试图说话,而无论恒渊再说出什么话,都被淹没在许多人的唾沫里。
没人知道弘文帝心中究竟是想留还是想弃,梁守青也不想知道皇帝在此事上究竟是何意图,他要的,从来只有那唯一一个结果。
被围在风暴中心,梁守青一言不发,待到声音渐大,梁守青仍然冷面立在当中。
忽然,他昂头喊了一声:“镜州——”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众人一时安静下来。
梁守青往前走了两步,昂首道:“纪宗冲纪大将军镜州之惨烈不过十年,梁某不敢忘却,当年戎枭瞄向镜州之狠辣决绝,难道其中没有人人以为镜州‘穷崖绝谷’不值一提的‘功劳’吗?”
戎枭对准谁也不曾想过的镜州,偏就从此地打进来,围城截粮要了纪宗冲的命,若梁伯昇、梁守青父子二人再晚一着,镜州失守,其后戎枭带着他的骑军能杀到哪步是身为赵人不敢设想的结果。
当时朝中臣子,与今日又哪有两样?但凡朝堂上有人如纪宗冲一般看重镜州,都不致令他无援苦撑,无依惨死。
“梁大人心中有恨那是自然,已逝纪大将军是尊夫人父亲,便是梁大人你家岳丈,纪将军守城不利给狼子可乘之机,你与令尊更是无诏擅作主张,先帝仁慈不曾怪罪,便也当怀有衔环之心,梁大人今日提起未免有私心怨怼之嫌。”
私心怨怼?
恒渊瞠目,愤而怒生,切齿道:“若连梁守青都是有私之人,你我又是何人!”
“你——大谬!大逆之言!”
朝堂之上无数道眼神落在恒渊身上,其重如山能将人盖顶压垮,但恒渊毫无所察。
恒渊这话太过,梁守青不愿牵连于他。
“诸位不必急恼。”梁守青强摁下心火,不住想纪宛一遍遍安抚他的话,轻轻吐出一口气,“梁某也不过是拿镜州做例,镜州之难不可废忘,若因运粮草麻烦就此放弃淮州,岂不因小失大,后患无穷。”
“哼,梁大人这话也未必好听,淮州连年战乱如今早已不剩几人,城中壮劳力约是比着手掌数得过来,无论东邦还是谁,要夺淮州简直是愚蠢至极,贼军过境说不准还能落下点有用处的填补淮州,哪里来的‘因小失大’?梁大人的‘后患无穷’简直可谓危言耸听。”
“淮州从前战乱本就因其是链接两国交界之地,正是如此才不能废弃任由旁人夺去,即便如今淮州失了从前意义,可仍然是阻隔他国的有利之地,哪里来的危言耸听!”
诸臣因这番话再度争论不休。
“一州偏远,便可拱手让人。”梁守青还是没压制住胸中怒火,他扬声大喊,攥紧双拳眼中布满血丝,恨声道:“我梁守青自幼至今不曾学过这般苟且事,学不会,做不到,梁家人为君为国戍边数十载,心中牢记的只有四个字。”
他环视在场站在对立面的人海,一字一句把话摔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