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启程还是带上了皎洁。
赵宴时甚至主动问了茶肆大娘有没有可换洗的便装,等到大娘拿了身粗布衣裳出来他看着梁安,状况外的梁安再眨眨眼,忽然开了窍,额上冒着汗又掏了散碎银子递过去。
老两口推拒无果,把皎洁往身后让了让,那里有他们歇息的简陋小屋,皎洁接过衣裳,看赵宴时又看梁安,最后微微垂下头去换衣裳。
即使是不合身且粗陋的灰麻衣衫也没掩过皎洁的美貌,她扯了根布条随手把长发辫上,合拢着手也不像什么苦难人家的姑娘,更像是贵人小姐体恤民情。
伏山嘀嘀咕咕:“娘嘞,我滴个乖乖,这姑娘不像个人呢。”
小春子在他旁边偷偷笑:“大山哥,你这说的啥话嘛!”
“你看她不比画上走下来的仙人还更好看些。”伏山扭头戳戳春子的头,“你小子毛还没长齐,会看个粑粑。”
小春子撇撇嘴:“那你说嘛,这姑娘和月小姐比呢?”
“你这兔崽子,那是能比得的?!”伏山瞪圆俩牛眼,鼻孔都粗了,揪住春子的耳朵尖儿骂道:“咱月小姐可不跟旁人比,旁人也比不得她,这姑娘就是个仙人下凡也比不得咱月小姐呢。”
“知道了知道了。”春子救回耳朵忙挪远了几步,又嘟囔着:“那不是大山哥自己看直了眼。”
“那我是——”伏山偏解释不来,干脆抱着两条粗壮胳膊哼了一声,不再看皎洁,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这姑娘没法儿跟棠月比。
那边赵宴时从马车旁再回来,递了条蒙面的轻纱过去,他淡淡说:“委屈姑娘用上这个,想必更方便些。”
皎洁看着他手心里躺着的那条白纱,缓缓伸手过去,还没拿到手里,横空劈来另一只手,横在一男一女两只雪白手掌中间,将那条白纱夺在手里,别别扭扭递过去。
“咳。”梁安干咳一声,偏着脸不看皎洁,“路上多有不便,姑娘多担待。”
面纱从手上抽走的瞬间,赵宴时眼神落在梁安脸上,似笑非笑问:“皎洁姑娘怎么走更好?”
这对梁安来说又是个难题。
乘人的马车只有赵宴时一辆,伏山带着棒骨一辆。
棒骨对陌生人可不见得温顺,叫棒骨去跟赵宴时挤在一辆车里梁安也不愿意,车里不宽敞了岂不委屈了赵宴时。
马车行路慢,在出行之初梁安就考虑到这点,因此才多带了辆乘人的车叫伏山带着棒骨。
让皎洁去跟赵宴时共乘一辆,梁安的脸都黑了,男女有别,于理不合!
绝对不行。
赵宴时等了会儿没等到答案,噙着嘴角那丝不像笑的笑回身走回马车前,“启程吧。”
他说着已上了马车,放下了车帘。
梁安和一旁揪着面纱的皎洁互看了一眼,又都匆匆移开目光。
梁安摆手招呼老卢:“卢哥,你来。”
他走到一旁去,想叫老卢带着皎洁。
“将军。”老卢脸都垮了,他压低声音瞥了皎洁一眼,为难的一张老脸都皱成了一团,“这回去叫你嫂子知道,我还活不活了!”
梁安一噎,老卢孩子都能满地跑了,确实影响夫妻感情。
“伏山!”他憋着气换了人来。
等到听完他什么意思,伏山仰着脑袋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梁安哪里知道他跟小春子那档事儿,伏山现在正自己跟自己较劲给棠月表忠心呢。
“嘿,你这家伙——”梁安气不打一处来,“你真是被阿月教坏了,在京都待了一年什么话也敢不听了。”
伏山却更得意了:“月妹妹说了,愚忠不算忠。”
再把梁安噎了个半死,他能说什么,能说妹妹说得不对吗?
不能。
看来看去,梁安怎么想无论谁带着这姑娘都不好,这样的美人,除了老卢这定力强的,伏山这榆木脑袋不开窍的,机灵懂事的小春子还要看顾赵宴时,剩下的给谁都是麻烦,对这姑娘也未必是好事。
梁安挥挥手叫伏山赶紧闪远点去安排启程别再烦他,最终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去了皎洁面前。
“姑娘可会骑马?”
“只是一点。”皎洁聪慧,看出梁安为难,即使不擅骑马也点头应下,“大人一行只我一个女子,无论如何都是个麻烦,若有马来,小女愿意一试。”
她这样说了,梁安就又迟疑了,怎么看也不像真会的,他脑袋都大了,心一横咬着牙说:“你就跟着我吧。”
队伍又浩浩荡荡启程,马车里的赵宴时没听见外面的动静,脸上的笑意早已收起。
他指尖掐在手心中,等了又等,还是没掀开车帘看一眼。
许久之后。
“咱们到哪里了?”
驾车的小春子听见问话忙答:“小爷,再有五六日咱们就赶到泉定附近了,到时离宿州也就不远了。”
车帘被撩开了,赵宴时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好像只是为了回应小春子这话才往外瞧的。
“风大土多,您还是放下车帘。”小春子说道。
赵宴时已看见了,就在车队正前方,梁安宽肩窄腰骑在马上醒目,身前没有那位美丽的女子。
他手中牵着两条缰绳,其中一条来自一侧,落他半个身位的马上,坐着皎洁。
两人隔着适当距离,梁安控制着皎洁骑着的马,是有意外能处理又不至于挨得过近的间隙。
“要是叫将军知道我让小王爷吃了风,少不得我又要挨骂了。”小春子见他没回去还在说,“小王爷可不知道,将军平日里倒也寡言,要啰嗦起来可也念得人头疼,光是叫我驾好车别颠着您就不止叮嘱了一万八千回,我耳里都要磨出茧了。”
赵宴时终于肯回去了,他笑笑:“那也辛苦你还要听这些。”
小春子嘿嘿笑道:“小王爷哪里的话,您是将军的朋友,那咱们看您就跟看将军一样,千万甭客气。”
这是赵宴时从不同人嘴里听过不止一次的话,没再多话,应过之后回了车里。
路途还是一样的走,赵宴时在车厢里随着路途颠簸晃动,他坐了很久很久,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拿在手里随流苏坠下手心。
上面的玉是孤单的半只,配着秋香色的朱砂包,是梁棠月送的。
梁棠月从未与赵宴时说过话,无论是棒骨的衣裳,还是赵宴时的腰佩,都是因他和狗是她哥哥的朋友,所以她也一视同仁。
将军的朋友就是咱们的朋友。
在此之前赵宴时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更从未见过真正践行的人,梁安身边这些人是赵宴时人生中的头一遭。
赵宴时知道……这世上尚没人因赵宴时是赵宴时而爱重他,所有人对赵宴时的好都带着附加条件,包括他死去的阿娘。
岑如雨需要这个孩子,她能从这个生来与赵人有异的儿子身上找到她的从前,所以一遍遍在孩子床前唱起西番的童谣,一次又一次教给同时有赵人和番人两种血统的孩子,他降生之地不是他的命定之地。
她对北赵的淡漠也一应教给她的孩子,可她没想过,他是生在北赵的孩子,是北赵皇帝的儿子,母亲教给他西番的孩子应该在天山下奔跑、看明月、扑流萤这些事,对北赵皇子来说,是无尽的痛苦。
人对赵宴时来说太复杂太危险了。
除了棒骨,赵宴时不相信任何人。
手指划过玉石上的纹路,这心善的小姑娘,做了衣裳给一条狗。
果然一样的水会养出相似的孩子,他们兄妹二人,干净得叫人心慌。
梁安很好,所以他有那么多朋友,有那么多人因他而对一个不了解甚至见也没见过的人也不问缘由的好。
眼神渐渐离焦,手垂落,眼前晃过刚才的姑娘。
手慢慢收紧,他将那半块无论如何不会轻易戴上的玉佩系在了腰侧,被外衫掩住。
越看得多了,赵宴时明白,梁安从来如此。
他是赵宴时无法企及的清白热烈,是一团烧在世间的火,是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也绝不堕入黑暗的亮。
他的好不只对一人,他的赤忱炽盛不只为某一人绽放。
赵宴时知道,他不该因自己从未有过而错把这廉价的一切当做珍宝。
走向偏离从前的路他只会一遍遍陷入痛楚中,眼睁睁看着梁安一次次把赵宴时眼里的好瓢泼一样撒出去而从不期待能收回。
这怪不得旁人,赵宴时想,是他自己错了。
整整六日颠簸,这次真是咬着牙在赶路,连人带马都灰头土脸。
唯一没想到的是皎洁这看似娇滴滴的姑娘远比看起来更坚韧,这样苦赶,男人都要撑不住了,她仍死死把缰绳捆在手上没松一次,没叫过一次停没抱怨一次苦,实在叫人刮目相看了。
待看到城门梁安松一口气,他也怕赵宴时颠簸一路受不住。
泉定城处于涓州与宿州交接处,地处平原气候宜人,城小人口少,但因地势绝佳也是富庶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