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晃悠悠,赵宴时当真在车里睡着了,梁安见他睡着也没再喊起来打扰,回了营地老卢已安排着收拾起来准备走了。
梁安慌忙竖起食指叫人噤声,挥挥手把伏山赶走,亲自驾着车谨慎行进。
赵宴时醒来如往常一样收紧手掌屏息凝神,瞪着眼直到想起如今在什么地方又缓缓松开,紧绷的神经有余力五感蔓延,隔着结实的车厢传来朦朦胧胧齐声欢笑的声音,好像……还有歌声。
他拿起盖在身上的毯子,沉默过后没有出去,而两指挑开车帘,透过那条缝隙去看黑夜里的热闹。
围着篝火在笑闹的已分不出来自京都还是来自青州,其实本也分不清楚,无论京都、青州,同样都是北赵人。正中的火堆旁还有几堆小的,其中绑着一整只羊,滴下金灿灿的油到火里,便又升腾起一道短促的火舌舔在羊身上冒出一阵烟,香味四散,不知飘了多远。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长刀所向,杀尽豺狼。旌旗猎猎,征向四方。”
“北风起兮,归我家乡。青州之心,矢志不忘。”
是青州军歌。
调子唱起来不是想象中的沉重,反倒因众人跳闹着欢快。
刚入夜的风吹过来,打在人脸上格外冷凉,赵宴时松手垂下窗帘的瞬间,帘和手一起被人捉住。
“宵行!”
不必回头也知是谁,他压低着嗓音,带着藏不住的兴奋快乐,叫了他想叫的名字。
帘子重又掀开的那刻,外面大盛的火光从窗口照进来,映在了赵宴时一侧脸上。
他像是思考了一下,才调整出了合适角度露出了一个恰当的笑。
“靖之。”他叫。
梁安弓着腰歪头从窗口瞧他,松了口气笑眯眯说:“看你没事就好,我正急着想叫你起来去看大夫,想必你从未这样赶路,累得不行了,一觉睡到现在,饿了吧?”
“是什么日子?”赵宴时问,他又看向唱歌的人群,“这么热闹。”
“哪里是什么日子。”梁安笑,“兄弟们跟我在京都里憋得狠了,不准跑马不准高声,连府门都很少出,现下有个由头,在这荒山野岭的,可劲儿痛快!”
这样的日子是青州的日子,赵宴时没有过。
他想说什么,又闭了嘴,只对梁安笑着点点头。
车帘放下,赵宴时又隐在黑暗中,唇角的笑尚没落下去,车帘已被撩开,探过来一只熟悉宽厚的手,结实,干燥,带着磨人的茧。
“走,咱去吃饭。”
赵宴时交出手,被他牵住,从那逼仄黑暗的箱子里踏在了宽阔的地上,眼前一切真实起来。
不知从哪儿窜过来的棒骨瞬间缠在了赵宴时脚下,它激动兴奋,尾巴摇得飞快,吐着舌头跌跌撞撞地跑走两步,又撞回来。
该摸它头顺它毛的手迟迟没落下来,棒骨仰着头疑惑瞅了两眼,再跑出去又跑回来,仍然没得到惯常的抚摸,这下尾巴摇得都慢了。
“这家伙真是有良心,你睡了多久它就在车厢里守你许久,就刚才功夫我怕它饿坏了才抗它出来放放风。”梁安蹲下揉大狗的脑袋,亲昵蹭蹭它的脖子,谁知棒骨没像往常一样将他扑倒玩闹,反而还一直歪头瞧着赵宴时。
赵宴时这才弯腰曲起食指从它脑袋滑到后背:“你吃过没有?”
这一下棒骨像被他摁了什么开关,立马欢快起来,原地转了两圈蹭着主子的小腿,也有心思回头舔梁安的手心。
“棒骨还真是喜欢你喜欢得不行。”无论多少次梁安都会被这狗的聪慧震惊,他笑道:“我看它是怕你不理它,光想着你说句话了,哪还有半点往日对旁人撒狠的威风样子。”
狗欢腾起来,又跑远了,偶尔回头看看他俩。
“好狗需人训。”赵宴时拉起梁安,“不过棒骨不是,它自落地睁眼见的第一个人是我,从奶狗大小到如今样子日日夜夜吃的都是我喂它的饭,我没训过,也不必训,它除了不能说人话,与你我无异。”
任谁听这话都要说他疯言疯语,赵宴时也不会对旁人说这些话。
唯独……
“那倒是!”梁安呲着牙笑,背手看又跑回来自己发疯玩耍的狗,点头同意:“棒骨么,比个人还聪明,就差张口说话了。”
赵宴时笑,轻轻踢滚在他脚上的狗:“玩去,少跟我耍赖。”
棒骨一翻身骨碌起来跑得比射出去的箭还快,把梁安逗得乐不可支。
“看来就等你这句话呢,真不敢想它若瞧不见你可怎么得了。”
“我算是和狗相依为命了。”赵宴时说,“有它在一日,我就还不算是一个人。”
梁安瞪着眼反对:“这是什么话。”
赵宴时愣了一瞬,回头看他:“什么?”
“棒骨要紧,总也不能忘了站在你身侧的这位。”梁安指指自己,抗议方才的话,“什么时候你也不会是一个人的。”
赵宴时停下,望着远方的热闹半晌淡淡说道:“你有的太多了。”
“什么?”梁安没听清楚。
“没什么。”
赵宴时重新迈步:“哪里来的羊?”
梁安立刻随他答道,带着些得意:“哦~我亲手抓的,厉不厉害?不是欠了伏山那家伙一顿烤羊么?我答应了的可不敢食言,否则往后就甭想清静了。”
赵宴时问:“什么时候欠了债?”
他一问梁安忽然想起来欠了伏山烤羊的原因是那憨货曲解的“重色轻友”,而他口中梁安重的那位“色”就在身侧,一下哑然,这怎么答。
但赵宴时不执着要答案,梁安没说,他就此没再追问。
他们才走过去,一群人已拥过来,拜见王爷,又毫无大小尊卑地揽住梁安肩膀,哈哈大笑着问他是不是躲酒去了。
梁安笑骂着踹过去,骂几人有的喝就痛快喝还敢管他。
实际是这样的场合总得留些脑袋清楚的,防着什么意外,被人围着劝得紧了只好喝了两碗意思意思。
有闹得凶的,瞧见梁安身侧的赵宴时,知道将军拿他当朋友的,也有心带他一起热闹热闹,碗刚递过去,还没到人面前呢,已被梁安拦下,瞪着俩人狠狠剜在人身上。
“没大没小,王爷也敢胡乱劝酒!”
几人就又嘻嘻哈哈着赔罪,梁安无奈摇头,挡在赵宴时身前又多喝了两碗。
赵宴时静静站着,不参与也不说话,瞧着他们越热闹起来,把梁安也带远了。
他不追不赶,照样在原地慢悠悠走,直到棒骨又从哪里跑回来缠在他脚下。
赵宴时不咸不淡笑笑,弯腰轻抚狗柔顺的长毛,再抬头时撞上了个慌慌张张的少年人。
他穿着青州军服,在单薄身上略宽大些,眼见赵宴时望过来慌忙退了两步,是谷知昂。
“王……王爷。”他紧张吞唾沫,“原来,原来狗是来找王爷。”
赵宴时顺顺狗毛,垂眼看他紧张后退的脚:“青州也有你这样胆小的?”
谷知昂立刻站定,几乎僵住。
“跟着谁学事情也总要有长进。”赵宴时对人不感兴趣,没多看他,“只是见我便吓得说不清话,谁能允你上真正的战场么?”
谷知昂埋头嗫喏着:“是,王爷……谨遵教诲。”
赵宴时正要抬头,还没说话,先听见一声急喊。
“谁准你胡乱走动?!”
梁安总算打发了那些胡闹的,回来再找人远远瞧见谷知昂惊了一身冷汗,连几碗凉酒下肚的浅薄醉意都散了。
他急急忙忙奔去,将二人隔开,瞪了谷知昂一眼:“谁教你的规矩?”
谷知昂见了梁安更怕,慌忙弓着身子不敢再吱声。
梁安提着一口气,回身对赵宴时说:“我叫人切好了羊,你好歹先垫些。”
赵宴时扫一眼梁安不自在的脸,顺从笑道:“好啊,我正也饿了,就先去吃些东西。”
他说完就走,又想起什么来回头。
正松一口气的梁安顷刻噎住,瞪着眼僵直。
“这位小兄弟没做什么,我拦他说了几句话而已。”赵宴时说,“将军不必苛责罚他。”
他求完情这下真走了,剩梁安和谷知昂在原地沉默。
梁安压低声音气道:“谁准你这样冒失的?你兄长呢?”
“将军……”谷知昂赔罪,又说:“我是瞧见这狗是将军府上的才追出来的……”
他这样一说梁安反倒更紧张了,他并非怕被赵宴时发现谷家兄弟,而是怕这些事牵连到赵宴时身上。
如今谷知昂见了棒骨,早晚会知道这狗其实是赵宴时的。
梁安心思几动,最终说道:“上回我已告诉过你二人,你长兄想要带你去淮州,我不知缘由,但也不是全然信了你们,知昂,你小我三两岁,为人胆小些但称得上聪慧,有良师在侧假以时日能有所作为,我不会盼你不好,将来无论你入仕也好,参军也罢,有本事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有一片天地。”
梁安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他对谷摇光说不上有没有好感,只因这人太复杂,他不坦诚,对梁安来说,无论是复杂的人还是不坦诚的人都十分棘手,他处理不来。
但由心而论,梁安愿意给他二人一个机会本质不止是为了兰渝那句“师父托付”,梁安总看着谷摇光面善,他把这些归结为这人未必是歹毒恶人,只是藏着些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