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怜悯(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4148 字 2天前

陶穗笑笑,招呼道:“长公主想着春燥,听了大夫的话想亲手给太上皇煲汤,烦请公公上奏。”

“姑姑客气了。”小太监忙堆着笑应下。

梁安眼看陶穗离去,心不在焉跟上,到了殿前肃然整理衣衫,高声拜道:“微臣梁安,给太上皇请安。”

来迎梁安的人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平南将军,又再会了。”

是宣王。

梁安见了礼,小心问道:“王爷是来给太上皇请安的?”

“将军不知父皇近况,总得有人照应着。”赵敏时笑了一声,“总之我这闲人,哪里用得上我我自然去哪里。将军又要护送七弟去宿州,我正要交代些宿州事与你,日后也好方便你们行事。”

梁安起先没在意赵敏时头一句“不知近况”什么意思,待到真正见到弘文帝,梁安心情诡异,有种眼前不真的恍惚。

“父皇,平南将军来见。”赵敏时躬身拜道。

他说完没等人回话,径自绕过屏风到躺椅前,梁安瞧见地上掉落的毯子被他捡起来盖好,又扶住歪靠在长椅上的人坐正。

梁安皱眉,宫里没人伺候不成,太上皇盖身子的绒毯落地,竟得王爷进来才亲自捡起来。

他正这样想着,耳边响动却是些风箱鼓风似的含混不清的声音。

“……”

梁安没听清说了些什么,口中告罪:“太上皇,臣耳拙未能听清。”

赵敏时走出来温和又带着些歉意:“殿里没有旁人,将军坐得近些也能陪父皇好好说几句话。”

他说着挪开屏风,梁安跪下,再抬头时瞳孔颤动,两眉皱紧。

弘文帝歪倒在宽阔长椅上,如梁安第一回在光明殿中见他时的情形,那时弘文帝大病初愈,却仍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眼角眉梢的帝王威严尽显,说出来的话简短却锤击人心,他一心为他的太子筹谋,无数次将平南将军梁安召入宫中敲打拉拢,做尽权衡拉扯事,梁安每每从宫中离去都是挥之不去的皇帝面孔。

可眼前的弘文帝……梁安咬紧后槽牙,忍住了他的慌乱。

他歪倒在长椅上,头不受控制一样微微颤动,从前儒雅又透着威严的面孔,竟隐隐歪斜……梁安不敢再看,不忍再看,他生出些道不明白的悲凉。

哪怕梁安曾无数次怨怪过这位天子,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父亲、他大哥、他……曾誓命效忠的陛下,竟成了这幅不堪模样。

兰渝说他风疾,可梁安全然没想过这病在弘文帝身上是这般样子。

怪不得殿内无人,从前的皇帝,怎堪忍受这副面孔示人。

“梁……靖之。”弘文帝头隐隐晃动着,从已说不清话的口中艰难吐出几个模糊的字。

但梁安辨认出来了,他抬手应道:“是微臣在。”

弘文帝像是笑了一声,但梁安不敢肯定。

赵敏时扶梁安起来,亲自搬了椅子过来,他温声笑道:“许久不见,父皇想必有许多话要同将军说,父皇病中,话说得慢些,就劳烦将军仔细听着。”

他说完掏了帕子出来,自然走到弘文帝面前,慢慢擦掉他口中淌下的涎水。

“父皇,儿子就在殿内候着,您有话慢慢与平南将军说来就是。”

弘文帝呼哧气喘,约是喘得厉害激动起来头也晃得更厉害,赵敏时忙收起丝帕替他平气。

“您这样儿臣怎么放心叫您独自与将军叙话?”赵敏时无奈叹道,“切记御医的话,平心静气。”

弘文帝像是又被他劝服平静,重新歪倒在长椅上,赵敏时松一口气,将歪了的毯子再拉好,对梁安附以抱歉的笑,自己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殿中仅剩了他们两个人,梁安很想松松衣领,他莫名觉得空气稀薄,喉咙发痒。

但这里又不是那么安静,弘文帝只是坐在那里也会发出声响,听在梁安耳里五味杂陈。

梁安说不上来,但过往对弘文帝的怨怼之心又因这听起来叫人难受的呼哧声而浅淡。

他想起梁守青。

父亲一生,从未说过有关弘文帝只言片语的不好,他像这国最勤劳的黄牛,埋头不语勤勤恳恳,直到死去。

他教给梁安的,叫梁安学的,都是忠君报国。

梁安懵懂学来,在青州践行,却没想过折在国君所在的京都之中。

京都太可怕了,梁安想,这吃人的城浑浊污秽,没有半点清明,说他厌恶也好,说他胆怯了也罢,他无法将青州的梁安留在这里,即便有割舍不下的人事,他却依然想要逃离。

真正对弘文帝失望是在什么时候梁安说不清楚,或许是他一再质疑梁安的真心,或许是梁安发现母亲的死似乎另有蹊跷,又或者,就是在看到赵宴时手上一道道乱糟糟的鳞鳞切口时候。

梁安没法不失望,连带着对这个王朝,对他脚下踩着的土地,都生出一股骇人的冷意。

也许弘文帝当日驾崩,梁安还更能维系着对国君不诚的恨意。

这念头罪不容诛,但梁安已能平静想完而不胆怯了。

“陛下。”

他早已不是陛下,但梁安还是这么叫了。

他总算抬头,直勾勾望进弘文帝闪动的浑浊眼球里:“臣有事想要问一问你。”

弘文帝的头晃得厉害,梁安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离他极近。

梁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问道:“陛下宣旨太子辅国那日,萧贵妃提起家母,臣想知道,为何?”

那时林广微宣旨,不过读了一半,赵庆时结果如何还不分明,萧华英闯了进来。

【陛下不如赐死嫔妾,泉下是否有衡明郡主等妾尚未可知!】

梁安太想知道了,他太想听完贵妃的话了,但先是被林鸿羽打醒,再然后贵妃死了……梁安说不出的痛苦。

若知有这一日,梁安无论如何也要追出去,一盏鸩酒,一条白绫,他都不在乎。

要他记挂在心中的人实在太多,这家国安危都盖在他头顶却又不许他手握重权,凭什么,这世道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既然如此,便叫他只是做个孝子查明母亲之死是否有异,难道也不行吗?!

弘文帝笑了,他笑起来五官扭曲诡异,但那确实是一个古怪的笑。

笑完之后他口中像含着什么东西,拼命蠕动着一字一句吐了出来。

他说:“一个死人,胡言乱语。”

“萧贵妃想救四皇子,她当日情急,所言必定是要有十足把握能叫陛下停手的事情,我娘故去十年之久,她为何会无缘无故在那时候提起!”梁安压抑着声音越说越急切,直到最后连眼里都布上血丝,盯着弘文帝连眼神都不敢飘移半分。

弘文帝也盯着他,挨得近了,从他喉咙中发出的如破烂风箱一样的呼哧声更响了。

他们两个的呼吸声都极大,撞在一起吵的人耳疼。

“梁安。”弘文帝口齿不清叫道,“你不想……”

梁安听不清了,握拳更凑上前侧耳去听。

“不想……看你妹妹过了生辰再走吗?”

梁安猛站起来,后退数步撞倒了一侧的屏风,声音之大震得梁安浑身发麻。

咚咚跑动的声音过来。

“出什么事了?”赵敏时慌张叫道,“父皇你——”

他眼看弘文帝好好躺在长椅上闭了嘴,脚下疾行也慢下来,看梁安背对着他踩在摔倒的屏风上。

“换我住口?”梁安冷冷问道。

弘文帝又一次古怪笑了,他没答,偏头看后面的赵敏时,慢慢躺下闭上了眼睛。

梁安站在原地头晕目眩,他想拽住那人的脖领,拎他起来,无论用什么方式也好,让他也痛极,这念头直叫梁安手心发痒。

“平南将军。”赵敏时叫他,“父皇累了,还请将军挪步。”

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他怎么会……怎么会觉得这人可怜的?

梁安眼神晃动,从屏风上走下去,冷冷回道:“容臣告退。”

他半点没再停下,几乎旋身就走,赵敏时回头看一眼弘文帝,匆匆跟上去,正撞上周福。

“屏风坏了,速速换来新的,父皇累了,记着时辰吃药。”赵敏时交代完循着梁安脚步再追过去。

周福应了一声,进了殿门收拾。

梁安怒气冲冲拐角,甚至忘了还要去见兰渝。

“平南将军!”赵敏时气喘吁吁追上他,不见生气,反倒呵呵笑了两声,“我自诩不是闲人,不过确实比不上你们习武之人。”

梁安眼下连带着对他也没好脸色,没接他话反问:“王爷有事?”

“父皇年迈,又落得……偶尔说起话来难免失了分寸,将军莫怪。”赵敏时笑盈盈说道,见梁安不耐烦没再多说这个,“方才不是应承将军,与你交代些宿州事。”

“微臣不过送行而已,王爷要谈宿州事大可去寻瑞王爷。”梁安说道,“说与我有什么意思?”

“七弟不比将军常年在外,他生来病弱,我这做大哥的从前不在京都顾不得他倒也罢了,如今他要去宿州,无论如何我得为他筹谋一二。”赵敏时讪笑一声,摇头叹气,“将军说的是,我以兄长的心来为难将军照顾幼弟又是何必?”

他说完要走,梁安听完倒不忍心了。

他暗暗骂自己糊涂,对旁人怒火波及无辜,实不应当。

更何况,梁安看他不恼不怒的笑脸,这是宴时的兄长啊。

赵敏时不过是为宵行打算几分,他竟对人冷言冷语,真是……

他立时站好,恭顺抬手说道:“王爷哪里的话,是臣想起尚有些要紧事,一时情急,王爷勿怪。”

赵敏时听他解释忙摆摆手笑道:“将军万不必客气,往后七弟劳你费心,小王也没那许多规矩,到了宿州有我府中食客叫做莫述的,一应事不方便的尽可寻他处置,我已派信过去,想必他也能助七弟理好宿州事。”

“臣记下了。”梁安郑重点头。

赵敏时拍拍他肩膀笑笑,就此没再多话。

梁安气血翻涌的怒火也就此熄了大半,他下意识想抓剑,反抓住腰佩,不住摩挲。

“将军。”有小太监蚊声叫他。

梁安回神。

“长公主差奴婢来接您。”

这话没有问题,可梁安心中莫名苦涩,生出无尽空虚的难过。

兰渝……

我已不剩什么,你莫要再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