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和我有什么不同?”
梁安怔怔看她。
“你,梁绍,林凇平。”赵丹曦一个个数过去,“哪个又只能做自己了?哪个不是自出生起就被属于你的命捆绑着朝前走。”
她怔怔出神,说出来的话带着说不出的不甘。
“走的每一步路,做的每一个决定,当你以为那是你从心而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也不过都是他人给你的活法。”
她定定看着梁安:“你以为你有选择,其实根本没有。”
“怎么会……”梁安呼吸急促下意识反驳。
赵丹曦没再说下去,反而冲他笑笑:“没关系梁安,我和你一般大时也尚没有意识,但长大成人是一瞬间的事,你总会因为某一件事也好,某一个人也罢……”
【丹曦,待我再回来换个新的给你吧,这簪戴久都乌了,不然你又该整日说我厚此薄彼偏心阿霜。】
“……忽然意识到。”赵丹曦喃喃接道,“你得换个活法儿。”
她笑笑,没再说这些。
“总之棠月这事古怪,但皇兄没有纳妃的念头就不算最糟糕的结果,其实皇兄要想叫棠月入宫也远不必这样复杂,只需选秀即可名正言顺,不会遭人指摘,你也说不出错,大可不必把事做到明面上,总不能只是你离京之前的警告吧?”
梁安深觉有理,又绞尽脑汁想不出皇帝真正意图。
“有我在一日你总放心,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棠月绝不会受人欺负无人照拂。”赵丹曦终究不想看他苦大仇深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她劝道:“即便事情到了最坏的那步……我也不会放任不管的,总会想个法子不叫她抱屈。”
这话听来耳熟,梁安也总算勉强挤了笑给她,又真心说道:“长公主也好,林大哥也好,我明白二位都是因大哥对我二人悉心照拂,我不知该如何谢此厚恩……”
“不要你谢。”赵丹曦打断他,“你从此往后莫要把我与他摆在一处就是,我不爱听。”
梁安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他”是指梁绍还是林凇平,又很快想通那必是林凇平了,仔细想想每回提起他赵丹曦都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他们三个不是自幼一起学习的同窗么,怎么这俩人对大哥都用了十分情义,对彼此却冷冷淡淡的。
“更何况,对我来说,也不仅仅因为棠月是梁绍的妹妹。”
赵丹曦低声说:“这些人一个两个都过得凄凄惨惨,总要有个孩子……得好好长大吧。”
不知是说给梁安的,还是说给她自己的。
晃了不知多久的马车停下,梁安以为此次对话就此结束了。
“老七那个孩子……”赵丹曦冷不丁说。
梁安吓了一跳,强作镇定:“什么?”
赵丹曦狐疑扫他一眼:“提起他你怎么这样大反应?”
梁安忙说:“臣是……是没想到长公主会突然提起王爷。”
“比起你我,他更是个可怜人。”赵丹曦没执着于要问清楚,靠在车厢上像是想起什么慢慢叹一口气,“你若有心,就多看顾一二吧……就当为了我这也不够格的便宜姐姐。”
梁安疑惑,不必问出来也透在脸上。
赵丹曦瞧见笑了一声:“连你这外人中的外人也看出来,我这七弟不像有人照拂的样子,怎么我这皇姐倒是叫你看顾一二。”
梁安梗住,抠着手指头想解释:“王爷得陛下看重,想必应当是……吃不到苦的……”
这话说得违心至极,梁安脸都纠结成一团。
赵丹曦反倒笑了:“你连诓人都不会么?”
她垂眼轻轻摇头:“我回想起来也常觉得对他不住,我这人,实在是只长了关心自己的心肺,旁人如何,我一概不过问不关心。”
她想起瞧见那个长相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漂亮孩子,他回头的一瞬间令赵丹曦心中异样,那双灰色眼睛长在了一张过分美丽的脸上,若是个姑娘,大约会被称作妖孽。
人们总是这样,把一切与自己离得太远的人或事都赋予一些底色,令一个生来不同的皇子成为了备受冷落的孩子。
“不同”由他们定义,被定义的人向来是没有发言权的。
瞧见他被欺负时帮了一把不是因为赵丹曦对弟弟生出了怜悯之心,而是愤怒一个皇子竟受这样的欺侮无人管束。
年幼的赵丹曦只是深觉皇权被下人挑战,因而拉了他一把。
十几年前的赵丹曦不是今日的赵丹曦,她满身傲骨,将这事管完转头便忘了,也不知后来如何。
再一次对这幼弟有所印象是淑妃逝世,他作为儿子短暂成为焦点。
赵丹曦瞧见垂头跪着的少年从记忆中翻找出一些印象,只记得他总是灰扑扑的深深埋着脑袋,明明有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但赵丹曦翻找一番才惊觉在她那些热闹的人生中没有这个弟弟的影子。
再后来见他已是许久之后的现在,在赵宴时被封为瑞王爷的时候赵丹曦仍在落云山中,她坐在蒲团上诵经,听闻这个消息翻书的手顿住,不过是一瞬间,已翻到了下一页。
她心力交瘁,没有心思再管这些不合常理的事,一切都与她无关。
而赵丹曦清楚知道,这事远没有这么简单,赵宴时受封一定深有内情,绝不会是忽然得父皇青睐。
所以才会忍不住在再次碰面时教他,要拿出主子的气势来才不会叫人轻看欺压。
如今他去宿州赵丹曦心中有疑,但不能直对旁人说出来。
赵丹曦想起很久之前赵宴时被那些腌臜人欺侮眼神闪动,或许是年纪大了心也远比从前更软,或许是想起从前种种她心中有愧……梁安可信,赵丹曦想叫他护住赵宴时,别再叫这孩子受更多委屈。
“王爷若知道长公主如此关怀他,心中一定欢喜。”这是梁安的真心话。
赵丹曦摇头:“二十年来没关心过一次,不过叫外人照拂一二也算作关怀,那这关怀可太低贱了,我不过是想起来便跟你提到,你照做就是。”
梁安也大概习惯赵丹曦的直言直语,许多不好听的话也就当做没听到,梁安认定她是好心,大约只是嘴硬。
“总之棠月去我那里住两日也没什么,过几天我亲自送她回去。”
“长公主。”陶穗在车外低声叫道,“时候不早了。”
赵丹曦应了一声,看了梁安许久还是说:“兰渝是自青州来的,是不是?”
梁安惊慌失措硬生生忍下,克制再克制问道:“长公主何出此言?”
“旁人不知道,我最清楚林府上有没有个替他诊治的神医。”赵丹曦说,“以林凇平的性格,多年未愈,他必不会再养着这样的人,更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幻想。”
她见梁安紧张安抚道:“你不必怕,现在还看不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对你说的话不会给旁人知道。”
“那日棚户区雪崩,我见兰大夫后心里很踏实。”赵丹曦笑笑,“更何况我知你在怕什么,怕旁人知道给父皇诊治的人自青州来会害了兰渝。”
她说得没错。
梁安思忖许久后才下定决心沉声说道:“长公主,臣不瞒你,兰渝与我情同手足,医术非比寻常,绝不会是歹人。”
“我当然知道。”赵丹曦说,“若没有他,父皇只怕早已……”
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赵丹曦顿住,又说:“总之我心中明白,梁家人会否真正害赵氏一族我心里也很清楚,你不必解释。”
“既然如此!”梁安急促说道,“还请殿下对兰渝也多加照拂,其实他不必我操心,人聪明又机灵,非我能比,只是他如今肩负重任,我实在……”
“你放心。”赵丹曦抬手,拍拍他肩膀,“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叫他有事,更何况,我已当他是朋友。”
她收回手后,又忍不住问了一句:“或许,你知道兰渝……”
“长公主,有人来了。”陶穗急促说道。
“算了,没什么。”赵丹曦扣上风帽,“那就如此说定,人在京都的,你不必挂念,你去宿州路上,也多费些心思吧。”
“臣必不负所托。”梁安抱拳应下,在赵丹曦踏出马车时他还是追过去撩开车帘,补上一句。
“多谢殿下!”
赵丹曦笑笑没回头。
她说:“你和梁绍一样,天生就不该是活在京都的人,离开京都后我说过的那些话就都忘了,大胆做你想做的事。”
梁棠月揪心撩开车帘,悄悄看他二人情形,梁安瞧见她,赵丹曦也瞧见。
她回头低声对梁安说:“即便是棠月也不会成为你大步往前的负累,别执拗于这些,她不止是个柔弱的姑娘,你得信她。”
赵丹曦迎过去轻轻拍拍梁棠月的脸颊,叫她与兄长告别。
梁棠月挥舞着小帕子跟哥哥招招手,梁安忙回她一个灿烂的笑令她安心。
马车驶动,棠月渐行渐远总算松开车帘回了车中。
梁安看着已消失的车喃喃说道:“我当然信她。”
她可是纪宛梁守青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