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安与赵宴时说开一切袒露真心时,将军府里梁棠月趁着哥哥不在,悄悄提了饭盒去了伏山门外。
伏山早就烦得想耍两趟大刀,又不敢违背将军命令,先躺在床上抓耳挠腮,又烦得他躺在地上翘腿,后背凉飕飕的他才没那么躁得慌。
听见敲门声的时候他还以为听错了,等到他侧耳再听,是小姑娘顺着门缝悄悄叫他。
“伏山大哥——”
“诶,诶,月妹妹,你咋来了?”
他一骨碌从地上滚起来,胡乱拍了两下身上的灰尘去门前也不敢开门,贴着门问:“你闷得慌了?来找我解闷儿?”
梁棠月哭笑不得,这时候还有什么心思想解闷的事,她说:“你把门打开,我带了吃的给你,一天没吃东西,是不是饿坏了?”
“什么!”伏山两眼放光,刚激动了一瞬间又垂头丧气坐在门框边上,无精打采说道:“将军不准我吃饭,还要我自己关禁闭,我可不能违抗命令,月妹妹,外头冷得很,你快快回去,别再冻着了。”
梁棠月叹他听话,心里也有分寸不能直说是梁安默许她来的,打商量说:“哥哥出门去了,你打开门悄悄吃完我就走了,不会叫哥哥发现的。”
“那怎么行!”伏山听了这话又跳起来,瞪着俩牛眼对门说道:“这样欺瞒将军的事,俺伏山可不做!”
无论梁棠月怎么说,磨破嘴皮,又说亲手做了他最爱吃的酒酿圆子,伏山肚子隔着门都震天响了,就是不松口开门吃饭。
他坚持没到时辰梁安没说话,他决不能违抗将军命令。
梁棠月被这倔驴执着到没脾气,无奈看看时辰想着还是等哥哥回来再叫他来赦令,否则看他是饿死也不会吃的。
“嘿嘿,月妹妹,你能来陪我说两句话已很好了。”伏山又挠挠头,重新坐下,嘿嘿傻笑了两声。
梁棠月也笑笑,干脆把食盒放到一旁,想了许久撩起衣裙还是坐在了一旁的地上。
她说:“伏山大哥,反正你关在这里也无聊,我自己一个也闲着,咱俩说说话也不错。”
“那是,那是。”伏山点头如捣蒜,又忙说:“说个几句也就算了,你身子骨弱,别冻坏了。”
梁棠月心里熨帖,对这个自来到京都就陪伴着自己的大哥说不出的感激。
她没接那些话,反而问他:“伏山大哥,你为什么这么听小哥的话呢?”
伏山想都没想,理所当然说道:“他是将军,我当然得听他的。”
“不是。”梁棠月换了个说法,“那如果旁人是将军,你也一样如此吗?”
伏山想都不想摆手:“那怎么能一样?”
“都是将军,有什么不一样的?”
这个问题有点难住了伏山,他挠挠脑袋又挠挠嘴,那些道理就在嘴边,但他又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急得他啧来啧去。
隔着一扇门梁棠月都听出了他的焦躁为难,托腮眯眼笑道:“不知道怎么说那就不说了,咱们说点别的。”
“也不是。”伏山忙说,他歪着脑袋想:“是梁大将军也行,定远将军也行,纪夫人也一样。”
他说着说着笑呵呵道:“以后咱月妹妹也像将军夫人那样去做个女将军,那我伏山当然也一样的。”
他中心思想简单,“总之就是,只要是你们一家将军,说什么话俺都乐意听。”
梁棠月先是听见他说做女将军心里一跳,又听见他后面的话朴实且感人。
她不禁问道:“凡事总有缘由,伏山大哥为何对我一家这样毫不计较的好?”
岂料伏山急着反驳:“这话可不对了,月妹妹,不是我不计较,这,这都是我应该的。”
他难得有些扭捏,打雷似的声音都小了几声。
“那时候还没有你这个小妮,也还没有我。”伏山又憨笑一声,“但每个后来出生的人都要听一遍的,娘和卖菜大婶常常说那阵子家里像是十八层地狱。”
他说得没头没尾,梁棠月却忽然想起来中秋放河灯时,伏山说起他是镜州人士。
镜州一役之惨烈即便是梁棠月这养在深闺中的女儿也曾耳闻,更何况,那时以死志守住镜州的人是她外祖,纪宛的父亲纪宗冲。
戎烈的父亲,当时的东邦王戎枭大刀阔斧宣言要给东邦人更好的日子,喊着东邦此后不再居于人下的号子,率先攻进了镜州。
即使后来过去很多年,梁守青他们沙盘演练多次复盘验证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只有戎枭这种草原上长成的汉子才能做下的野路子决定。
他意识到无论往南打去永州府还是往北跟梁伯晟、梁守青父子硬碰硬都是下策,镜州这个偏远贫瘠之地成了他的首选目标。
因为偏远,所以防备松懈,因为贫瘠,所以除了戎枭之外没人看重。
按照一般思维来说,一块贫瘠之地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赌,但戎枭敢想敢干,他割破手指在地图上以血画上一个圈,镜州成了他志在必得撕破北赵防线的第一站。
戎枭聪明之处不止在于此,他兵分两路,利用骑兵速战速决的优势派一队兵马去截获北赵粮食,另一队由他亲自带领,将易守难攻的镜州外团团围住,双管齐下,使镜州孤立无援,粮食短缺,戎枭选择偏远贫瘠之地的优势就此显现。
要救援镜州太远,要自救镜州没有地利,那时纪宗冲巡城就在镜州,他命士兵将巨石运到城墙之上示警,只要东邦人敢再靠近一步,即便鱼死网破也绝不让他靠近一步。
但戎枭骑在马上看着城墙上用来警告他的投石器喝酒大笑,一步没再欺进。
他在等。
等镜州自己乱起来,等镜州的粮水断绝,等人心涣散丧失斗志。
纪宗冲连派数封急信出去,送往各州求援的,送往京都求救的,石沉大海。
信至朝堂又是吵得不可开交,要保要弃争论不休,皇帝迟迟无法做下决断,各州收不到明令没人敢私自动兵。
整整三十日,戎枭命人在外烤羊唱歌,截来的粮食吃不完扔进火堆里令烧起来的炭火白烟远远升到半空,北赵人的月亮残忍照亮东邦人的烟火,被风送出去一阵阵烧焦的米香,扬起东邦人愉快的歌声,无不令镜州百姓绝望。
夜里已将口粮让给旁人数天的纪宗冲站在城墙上看向远方的戎枭,那男人的眼神像把刀子忽然就回头钉在纪宗冲身上,像是在说:“投降吧,你赢不了我。”
纪宗冲心中悲凉,但不肯就此认输,他观察到这两天骑兵渐渐多了起来,证明戎枭派出去的人马在渐渐回收。
戎枭准备动手了。
降还是不降对于一个将军来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不降自然是一个将军的气节,但那是在战场上两军对阵时的一口气,而眼前,他们的对手将满城百姓当做人质,他纪宗冲可以咬牙挺住,百姓却又如何?
纪宗冲一夜白头,强撑着去城里走了一遭,碰上一个脏兮兮的孩子。
他年岁尚小,长得不算弱小,看得出来家里将他照顾得很好。
孩子站在纪宗冲面前,两只手心里捧着半块烧过的白薯往前递去。
纪宗冲说不出话,花白的胡子抖动着,最终摸摸他的头问:“若叫他们进来你就有东西吃,好不好?”
孩子像是在理解他说的话,然后摇头。
“娘说,饿死也是死在了自己家里,叫他们进来,他们就会拆了我的家,杀了我的羊,再从这里走出去,拆更多的家,杀更多的羊,我不要坏人占了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