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从一个万人敬仰、名声显赫的优秀导演,到一个人人喊打、群情鼎沸中无限次被否定的所谓精日,也不过一夜之间。
这就像是一场命中注定应该来到的疾风骤雨,人人都知道而且都在等待烈日晴空之后的这一场天气变化,因为太阳到中天的时候,那种炽热会让人感到刺痛,没有人能久久维持这样一种炽烈,所以那隐藏很久也积攒已久的雨点就迫不及待地降了下来,每一滴雨滴就是那流散的流言蜚语,窃窃私语是太阳曾经蒸发过的水蒸气。
“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
“有什么区别。”
“两副面孔,一副做派。”
“所谓人设……人设而已!”
而这否定又是来自多方面的,从作品到人格到积年前他初出茅庐时候的一些中二的话,都被细致挑了出来,放在那里剖析和检视。
丁丁下了车走进公司,揉着晚上因为没睡踏实而横生的两个肿眼泡,他记得二楼他办公室旁边就有个咖啡机,但是他一路走过去的距离从没有这么长过,从电梯上到楼道口,他遇到的所有人不约而同都在重复一个动作,看到他时候的惊讶,对视时候的躲躲闪闪,若有若无的遮蔽和欲言又止,直到他发现他办公室门口已经拉了一条警戒线的尴尬。
“师哥,你还不知道吧,昨晚上有个傻叉冒充保洁进入了咱们公司,今天早上才被发现,”石群拨开人群走了上来,拉住他的胳膊试图解释:“杨总让我们报警了,现在正在排查公司的文件资料什么的,有没有丢失。”
这个解释很好,甚至石群还特别一副愤慨的样子,嘀嘀咕咕地试图把事情定性为敌对商业公司发起的一场不讲武德的商战,但丁丁已经透过他的肩膀看到了一切。
遭到毁坏的不是别人的办公室,是丁丁那个总共也没用过几次但是门上留着大名的小单间,公司也没有丢什么重要文件,大家的物件都好好地摆放在那里纹丝未动,只有丁丁办公室里,保洁和警察进进出出着。
石群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要解释一下,站在那里抓耳挠腮挤眉弄眼,模样看起来居然跟他崇拜的师哥有那么几分神似:“听说明星的私生饭什么的很厉害,偷偷潜入房间什么的,很猖狂的,没想到今天可算见识了,师哥,你可别当回事啊。”
丁丁可没被他骗到:“私生饭偷他们哥哥的东西是出于爱,我这个算什么,出于恨?”
丁丁自问颜值什么的,还到不了拥有私生饭的地步,所以昨晚大驾光临的也不是别人,就是看丁丁不顺眼的人,不管他们打着什么样的旗号到来,这种突破了互联网的行为还是让丁丁感到了一阵恶寒。
“好了,等会警察如果做笔录的话,都配合一下。”杨桃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打破了这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她看了一眼丁丁,丁丁顺从地跟了上去。
“你现在在风口浪尖上,千夫所指也不足为过,你可能还不太明白,但这种事情我见的很多,”
杨桃给他倒了一杯水,关上的大门总算隔绝了外面的目光。
“你这个属于流量带来的反噬,明星都是这样的,想要获得关注,想要享受话题和流量,就得忍受时时刻刻的窥视、不怀好意的流言蜚语,不知道从哪儿射来的明枪暗箭,如果做得有一点不符合公众的价值观,就会迎来千夫所指的审判。”
“你觉得这是流量的问题?是我现在拥有的名气带来的副作用的问题?”
“不然呢?”
杨桃反而不理解丁丁的反问了:“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丁丁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好吧,不管你有什么想法,问题都已经摆在眼前了,你得接受这个东西,”杨桃还是分析地很有道理的:“因为你的作品以前一直迎合大众,那么你就得有这个先见之明,那就是如果你的作品有一天不被大众接受这么个问题,你有真正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说起来一切的根源还不是因为丁丁一意孤行想要拍摄那部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日本老兵的故事。
一意孤行,这就是杨桃未曾宣之于口的态度,从丁丁那天手舞足蹈地跟她说计划要拍一部这样类型的电影之后,她的态度就比较明确了。
放着好好的中日友好的合拍片不拍,他要另辟蹊径拍一部日本皇军为主角的电影。
中日合拍片不好吗,不香吗,两国上层支持的大IP,原著都能拿下日本文学的最高奖,难道改编的电影拿不下日本电影的最高奖吗?
轻轻松松伸手就能够到的桃儿他不要,他非要去摘一颗凡人难以见到的人参果,杨桃觉得自己能理解丁丁这个人在艺术上的独特创造力,但她同时不得不提醒这个人,在此之上他还需要考虑别人的看法。
给一个日本人拍传记片,而且这个日本人还是个参与过侵略战争的人,从民族情感上说,大部分的中国人确实挺难接受。
这就是杨桃刚才说的,有没有考虑作品不被接受的问题。
她本来觉得这个问题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得到回答,没想到丁丁一秒的思考都不需要:“杨总,如果你问其他的问题,也许我还要想一想,但这个问题我可以想都不想直接告诉你,我就是为了大众拍摄的这部电影,如果不是为了他们,我还不会拍这部电影呢,我去拍那部合拍片不好吗?”
杨桃一愣,她觉得很难理解。
大众明明想看的,是那部日本遗孤的合拍片。
可丁丁却斩钉截铁地说,不,他们不想看那个,他们想看的是我要拍的这个,一个日本老兵的故事。
他怎么能比大众更确定,更笃信他们究竟想看什么呢?
杨桃默默思索着这其中有如天堑一样的认知差。
很快她抓到了最重要的东西:“也许这个认知差,才是这场风波的来源。”
丁丁离开了杨桃的办公室,走之前杨桃给出了建议,建议他暂避风头,短时期内不要出现在公众面前,因为现在公众的情绪就像是喷发的火山,昨天晚上的事情就是这种情绪的反映。
这是个好的建议,但丁丁没有接受,下午三点半的时候,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来到了新世纪影城礼堂内,参加电影行业内部的交流活动。
“202×电影秋季交流会”由中国电影协会主办的交流会,这样的活动会邀请电影行业各个领域的专业嘉宾,共同探讨中国电影的发展与前景。
今天下午的交流会现场就有三个受邀嘉宾,分别是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赶来的动画片导演高木,新世纪院线总经理秦鹤鸣和正处在风口浪尖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来的导演丁丁。
“丁导,你怎么来了,”话出口觉得不合适的秦鹤鸣急忙改口:“看我这问的,你怎么就不能来了,因为苍蝇嗡嗡两声你还就不抛头露面了,这也不是你啊。”
这话说的没错,丁丁寻思着他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不能来参加一场行业内部的交流会了。
三把椅子放在现场,主持人很有专业素质,看起来不管今天丁丁是否出现,他都有一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提问。
交流会以主持人预祝本次主题交流活动圆满成功而开场,很快就进入了主题,面对主持人提出的动画电影的技术问题,高木导演们从最初进入行业的时候对市场不是那么了解、边学习边摸索说起,横向对比了九十年代到现在动画领域大幅应用的CG技术区别于传统的二维手绘动画的地方,他讲得条理清晰,又有亲身体验,赢得了现场一片热烈的掌声。
尤其是他用自己的佳作《围棋少年》举例,来说明动画片的受众不只是固定人群的时候:“《围棋少年》不但受到年轻人和小朋友的喜爱,还收获了一些中老年朋友的支持,我的一些朋友告诉我,他们本来是带着孩子去看的,结果看完之后,他们又带着父母老人再看一遍,然后我这个朋友说带着91岁的爸爸去影院看了《围棋少年》,老先生看过兴奋不已,还专门写了首七言律诗表达观后感。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电影院有90岁以上的观众,能全程观看150多分钟的动画电影,当时倍感荣幸。”
主持人会意地笑了:“《围棋少年》和高导您所有的动画电影一样,吸引着各个年龄层的中国观众走进影院。”
高木点了点头,也笑道:“主要是这部电影对青少年有了一个非常好的影响,我看到一个观众留言,说他上高一的女儿本来特别喜欢日漫,也特别痴迷学日语,后来等她看了《围棋少年》之后,他女儿忽然告诉他,说原来中国竟然能拍出比《棋魂》还好看的动画片,她决定放弃日漫,我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挺欣慰的,感觉自己的这个努力吧,挺有意义。”
主持人就道:“主要是高导一直立志于将中国故事,包括中国文化推向大众,不管是50、60年代的人,还是00后、10后,特别是这些小朋友,他们虽然年纪小,但是已经能够感受到在《围棋少年》电影中的中国文化了。”
主持人按照流程,开启观众提问环节,很快一个观众站了起来,扶了扶黑色边框的眼镜,问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不是对着高木的,而是对着到现在为止还没开口的丁丁的。
“有人立志推广国风,有人却崇洋媚外,有人能让中国年青一代放弃日漫投身国漫,但有人却恨不能化身精神上的日本人,打算用作品尝试诠释日本人的内核,丁丁导演,请问两次的日本之行让你收获了什么,让你不可避免地要在自己的作品上打上大和菊花的烙印?”
犀利的问题让全场一秒鸦雀无声,不过丁丁倒也有所准备,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早就做好了应对这些争议的准备,他打算好好一吐心声,从创作理念到正在思考的电影风格,以及既然被问到,他就应该回应的两次日本之行说起,做一次也算比较迟来的、对这段时间所有风波的回应。
丁丁甚至打算从佐藤弥纯和小林正树说起,他不觉得日本从未诞生过一部或者几部真正意义上反战的杰作,佐藤弥纯的《男人们的大和》以及小林正树广为人知的《东京审判》就是这类作品,尤其是后一部作品,因为如实反映了拍二战时期日本的黑暗面,还好几次被日本广电总局禁掉。
这部电影难得就难得在没有感情色彩地叙述着日军的暴行,不辩解不抵赖不歇斯底里,看了这个后你就会发现,打死也不承认自己犯了错的日本人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