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需要被拯救,但不是等着被救,不是等着一个遍布神性光辉的人从天而降,指挥羔羊一般,让他们经历所谓肉体上的苦修,让他们羞怯、丢脸、自我怀疑、自我折磨。
拯救自己的,是自己!
救赎之路,是从内心生出的信念。
“我反复思索,我意识到,被战争摧毁过后建立的和平,才是真正的和平,因为是争取来的,自由也是,信任也是。”
简星桥意识到,他要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告诉大家,不让他们在惶惑中等待,不让他们在盲目的趋从中毁灭,他要在打破的废丘上重建一座灯塔,维系这个团体的,不应该是利益或者把柄,而是相同的信念。
“抓到了!”
“摁住,摁住!别让他们跑了!”
“兔崽子,你们还想造反?!我让你造反!”
以管理员面貌出现的打手们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从家长背上扯下来一个红着眼睛的学生,几棍子下去,就打得这孩子发出惨痛的声音。
很快形势发生了变化,训练有素的打手们依靠利器,和家长一起组成了镇压‘大逆不道’反抗者的大军。
“院长,院长您没事吧?”
兰姐扶起歪歪斜斜站在讲台上的王永新,后者用一种冷冷的目光看着对面抱臂而立的少年:“抓住他。”
看着扑过来的人,简星桥无动于衷地后退了一步,“当然,我们在救赎自己的路上,也立志解放他人,王教授,接下来的一幕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你可仔细看好了。”
他伸出手指——
这是这个角色,在整部电影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伸出手指,不过这一次他指向的不是人,而是教学建筑后方,那个平日里生火做饭的小食堂。
“轰——”
下一秒,伴随着‘嘶嘶’的燃气泄露的声音,整个食堂的屋顶被气流拱起来,在半空中四分五裂。
一簇火焰在爆炸中喷涌而出,像一道炽热的洪流,又像是一朵怒放的大丽花,成为今晚舞台最后的特别节目。
……
丁丁的脚步终于停下了,他今晚独出心裁的漫步在这一刻,要画上句号。
因为他已经抵达了终点,在原东德街角公园里,那个头像的身旁。
看着和书本上如出一辙的硕大头颅,以及头颅上因为经年累月的思考而显得尤为锃光瓦亮的前额,和那双凝视着未来永恒智慧的眼睛,丁丁的耳边,似乎听到了他或高昂或低语的声音,拨开困扰着所有人的迷雾。
“人还会受到他自身的束缚和压迫,要获得解放还必须正确认识人自身,认识人的精神、本质、价值和作用,从而摆脱自己对自己的束缚和压迫,使人‘成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
丁丁透过白色的石雕,看到了马克思沉睡的躯壳,他又透过那沉睡的躯壳,仰望了这个伟大的灵魂。
在他之前,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理论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而他的理论,第一次站在了人民的立场,探求人类自由解放的最终道路。
“起来,全人类要得到解放!”
浓烟扑鼻,呛得人喘息艰难,乱哄哄的人群躲避着贴地舔舐而来的火苗,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嘴里乱哭乱叫还喊着名字的家长伸出手去,却看到他们的孩子张开双臂,像拥抱老朋友一样跳进了烈火之中,那曾经对他们极限封锁的院墙已经被滚滚而来的烈火烧开了一道仿若恶魔之眼的口子。
在巨大的深橘色夜空之下,所有少年发出了不顾一切的嘶吼。
那是压抑已久的释放,是重获自由的叹恨,是往事不堪回首的悲鸣。
王永新从地上摸起镜子,冲天的火光照亮了他苍白的眼角,现在他的诊所被一个无法匹敌的怪兽接管了,而且要拉着他的旧制度一起殉葬。
“不、不可能……”
他下意识喃喃。
就听到身后传来那个少年的声音:“王永新,你是否还有疑惑?”
人流涌动中,简星桥向他走了过来。
他蹲下身体,就像当初王永新蹲下身凝望着他一样。
“你是不是很相信自己的判断,你认为我最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因为一己之私害了我的亲人,你侧写我的心理,你认为我想拯救他们,拯救所有人。”
灰黑色的烟尘漂黑了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色大褂,前额的头发已经被烧得焦枯了一半,早已不复文质彬彬之态,可属于王永新的那双永远闪烁着冷漠之光的眼睛里,仿佛仍想保留一丝无谓的镇静和体面。
“难道不是?”
简星桥欣赏着他的狼狈,最后的真相在最后的时刻揭露了。
“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没有跟他们在一起,懂吗,”简星桥用一种很轻的声音道:“如果我们仨在一个航班上,就不会有分离了,得救的是我。”
王永新瞪大了眼睛。
原来他想要的,不是拯救别人,而是被拯救。
那个无数次在黑夜中孤独哭泣和悔恨的小简,一直需要别人去救他。
“爸爸,妈妈,等等我!”
人来人往的机场,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远处狂奔而来,他扑上去,给所有人一个迟来的拥抱:“我和你们一起去!”
“一起去买毛绒公仔?”
“一起!”
这一次,一家人再也不会有分离了。
莽莽荒原在永恒时间中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一切的一切悄无声息重归混沌。
17岁的孩子又站在了选择的关口。
他从那道门前退了回来。
“这一次,我不丢下你们,我跟你们在一起,不论是毁灭,还是得救。”
……
丁丁有些心虚地瞄了瞄眼前这位真正的导师,然后鼓足勇气提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
“嘿,老头,人类是不是真的能得到最后的解放啊?”
“你写的那些资本主义最后会完蛋的东西,到底靠不靠谱啊。”
“你知不知道你的东西在遥远的东方开了花,这算不算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啊,wai,叫你外来的和尚,你可别不愿意啊。”
一个在公园夜跑的单身汉一转过拐角,就看到了一个手舞足蹈自言自语的怪人。
一边深情抚摸着马卡尔的雕像,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懂的话。
还时不时点点头,露出赞同的神色!
单身汉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拐角,下一秒嗷嗷叫了起来:“神经病啊啊啊啊!”
丁丁倚在马卡尔同志的身边,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他不知道从哪个二手意林杂志上看来的故事。
“一名来自沙特还是阿联酋的宇航员说,哦,他们国家没有载人航天器,但是他们国家有钱,知道不,贼有钱,所以经常蹭别的国家的飞船上太空去,上去之后他就有个发现,他说进入太空第一天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关注自己的国家,寻找自己国家的位置和方向;然后呢第二天、第三天之后,大家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国家了,他们只能指着自己的大陆;等到第五天之后,他们所有人脑子里剩下的,就只有那个蓝色的星球了。”
丁丁:“在那样的高度、广度、深邃的维度上,时代、国家都显得那样渺小,那么个人的努力、挣扎是否还有用?打破了一个旧世界,能不能保证一个新世界,就完美无瑕?我们是否真的能建立一个,最终的、真正的、没有奴役和压迫的大同社会,就像您著作中描绘的那样?”
丁丁在晚风吹过的公园里,留下了这三个问题。
也在电影的最后,将自己那么长时间以来的思考,留给了观众。
在永新心理诊所关闭的四个半月后,小凯站在了窗前,手上的信封被打开,属于简星桥的声音透过屏幕,再次传来。
“是否天上的星空仍值得仰望,是否心中的道德律仍值得遵从,不论你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我都不会感到惊讶,我的朋友,不要以从前的种种来衡量自己,否则漆黑的夜晚就是我们的牢笼。苦难鞭策我们前进,一切都没有尽头,要获得最终的解放,还得一次又一次地去争取。”
窗外,一个小孩随手放飞了自己手中的气球。
那个气球渐渐飘向了天空,好像地面上有什么浓重的烟雾,让它必须升到更洁净的高空一样,在所有人的凝视里,它停在了那里,终于没有人能将它再拉回去了。
……
丁丁走在回去的路上,这一刻,那些曾经在他耳边低语过的文学、美术、音乐、哲学、剧作大师们,在头顶的星空钟爱地凝视着他。
也凝视着他令人钟爱的杰作。
丁丁推开了电影宫的大门。
他深吸一口气,却听到洪流般的掌声从他的头顶、从他的身旁、从他的脚下涌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张张脸,人们像疯了一样高声喊叫着,欢呼着,尽情挥舞着,张开双臂,急切地向他扑了过来。
“丁,你是神,你是神!”
“杰作,杰作!”
“这是最伟大的一次……上帝,在这里,在今晚的柏林!”
掌声如夏日骤雨般急促,又如晴空雷鸣,在每个角落汇聚,又在那一个人身旁沸腾,那种心灵深处的撼动,让所有人找不到宣泄口,只能加倍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