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是个指挥家。
虽然他一天指挥都没有学过。
但不妨碍他他站在指挥台上,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像个疯子似的扑来扑去。
前一秒,他在爱乐交响乐团的大厅内,手里握着抢夺来的指挥棒,跺着脚,面部发力,啮合着什么,好像他想演奏所有的乐器,合唱所有的合唱部分。
下一秒,他在天桥洒水的街面上,水幕盖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也在尽情呼啸着什么,张开双臂,欢迎着什么。
他在这两个时刻,同时感到了来自艺术殿堂的最高呼应。
那些百年前,光辉灿烂的至高成就者、艺术大师们,纷纷对他投以欣赏赞美的笑容。
而他看到了这些大师们,曾经看到并歌颂的世界。
眼前这些人,这些瞪着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他的人,都是他指尖的音符。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可以谱就何等伟大的乐章。
丁丁知道。
于是丁丁引导着他们,融入了一首恢宏壮阔的交响乐里。
……
丁丁很难说自己究竟从一首简单的《欢乐颂》里得到了什么样的启示,就像他的剧组也不能从他含混不清的语气中明白他真实的想法。
暴君丁丁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从‘you shoud’‘you can’‘would you please’变成了‘you must’‘you have to’甚至‘go’这样命令式的字眼。
他的身上有一种暴躁,一种狂怒,一种急切,一种灵魂的满溢,急需宣泄。
小艾同学有时候看着丁丁这个狗逼导演顶着十天不洗的鸡窝头愤怒地敲桌子的时候,他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路德维希凡贝多芬。
矛盾的、戏剧的、急剧的、紧张的、冲突的、烦躁的、日夜不休的状态,影响到了整个剧组。
他们感觉自己处在一种疾风骤雨一般的创作环境中。
和天桥上那些被拍摄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这些人的所有景色,好像都在剧组众人面前放大了。
美术张江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看到的是一副画,一副堪比清明上河图的巨作。
灯光师王磊说他看到的是梵高的星河,在天桥的路灯和夜星辉映的时候。
剪辑师陈新夏食指和中指伸出来,凭空剪着面前一千二百米的街道,好像整条街道就是他手里过期的老胶片。
服装师戴文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他从没有觉得这些人物的衣服,如此贴合他们的身份。
化妆师谭健恍然道,原来时光和境遇,才是每个人脸上最浓重的妆容。
樊一诺说他从没有离长镜头这么近,这么深入过。
老严每从天桥东走到天桥西,又从西走到东,有一天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自己好像丈量了半个中国。
丁丁和剧组众人都变成了神经病。
但他们都不承认自己是神经病,而互相指责对方才是神经病。
唯一让乌七八糟的剧组安静下来的就是那天电影出炉,播放成片的时候,丁丁放了五遍他们就看了五遍,丁丁放了七遍他们就看了七遍。
……
“天桥这地方我去过,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路过,”综艺的舞台上,张明义缓缓道:“就在筹办夏季奥运会的时候,每天早上我的车都能路过那,但我每次都把它当作普通的风景略过了。”
片子里,众人抱怨张明义举办个奥运会惊了三娘娘的庙,张明义也听到了。
手一摊:“这个我绝不承认,要是真有大风,刮的也是鸟巢,距离天桥远着呢。”
再说,都十多年了,还能叫天桥众人念念不忘,奥运会可不能背这个锅。
他知道是那时候环境整治工作有点猛了,天桥这种地摊经济当时还属于管控和治理的范围内,在奥运会前后播出之际,一度强制他们搬离天桥,这事情是有的。
当时北京的不少煤炭钢铁大排放的厂子,都在综合治理的范围内,也都要协商搬离,张明义想起来,觉得这才是他这个总导演最难做的地方。
那时候他每天大概也就能睡四个多小时不到,然后就在各项工作的筹备中,跟各大厂负责人的谈判中,为如何在有限的预算内做出最好的节目而耗尽精力。
奥运会之后某些公知嘴巴一张,说北京奥运会的费用是伦敦300倍,说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不行疼什么的。
张明义心甘情愿被这些受了奥运会影响的小市民骂,因为他的这个东西影响到了人家的生计,他被说成什么他都不生气。
但是那些说他经费无限,想怎么花怎么花,想用什么人用什么人的人,他就没法容忍。
他确实是有史以来手上预算最多的导演,全世界范围内的。
奥运会、残奥会开闭幕式四大仪式,总费用30个亿,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导演,手里拿过这种经费。
但这个经费是四个大项目啊,还包括营建鸟巢,4.5万人表演团队的吃喝,美术布景、视觉特效、点火工程,甚至每个创意都得试过一遍才知道行不行,能不能用。
张明义要是在这上面有私心算计过一分钱,他就不配做这个国家任命的总导演。
要论真正的大场面,丁丁那个抗美援朝战争片的调度,在张明义这个奥运总导演面前,那就是可怜巴巴的萤火虫见到了功率1000瓦的白炽灯,瞅瞅自己屁股上的小斑点,恨不能找块豆腐一头chuang死。
但张明义对丁丁这个眨巴着小眼睛吭哧吭哧说完了构思不知道要干什么的后辈,有一种无限感叹。
“我看你的片子的时候,最开始也并没有发现这是多声部的演绎,发现之后我也很难相信,”就听张明义道:“因为多声部实际是一种,变态地几乎不太可能实现的理论。”
是电影大师爱森斯坦提出的一种理论,建立在格里菲斯调度流之上的一种理论。
不是没有人尝试过,而是尝试的结果,总是失败而已。
迄今为止比较好的实现了这种技法的,也只有爱森斯坦本人和科波拉而已,对这种尝试的结果,后人只能无限仰望。
而丁丁这部电影说实话技巧还是显得稚嫩,没有彻底和完全地达到爱森斯坦提出的那种架构,他完成的只是复调和节奏蒙太奇,仍有垂直和镜头内部外部的蒙太奇,没有协调成功。
但就这,已经快把丁丁耗空了。
但就这,已经达到了多少名导大导无法达到的地步。
“那么你是怎么想到多声部这个结构的呢?”
张明义问道。
丁丁就道:“听一场音乐会的时候,看到很多乐器高低起伏地奏鸣着,不但没有乱,反而很和谐。”
就觉得这东西是不是也可以运用到电影里。
然后再一查,发现这个理论早就有人提出来了。
丁丁摸了摸头:“嗨,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这玩意儿的,原来早有人提出来了。”
张明义:“……”
他低估这小子了,这小子还想早于爱森斯坦发现多声部蒙太奇呢。
原来刚才后台,台长说的没错,这小子不用绳子捆住,一不留神就不知道飘哪儿去了,搞不好还要上天跟太阳肩并肩一下。
“这么说,你并没有学过导演理论,学过镜头语言?”
见丁丁摇头,张明义眼神莫名地看了他一会儿,喃喃自语了一下,才重新面向了观众。
“一首古典交响乐,展现了强烈的众声喧哗的主题。个人,两性,社会,从个体到群体,从单声到多声,这部纪录片不仅展示个体的多个方面,同时演创造了复杂的音乐画面,描绘了一个广阔的人文景观。”
就听张明义道:“一个声部和一个声部之间是无法交流和沟通的,但放在一部交响乐里就可以。就像天桥和天桥的人们绝非艺术,但当他们协调出现在电影镜头里的时候,才成为艺术。这一切……归功于导演。”
他是协调者,是指挥家。
是观测者,是思想者。
是画手,是拼图手。
“他让摄影机成为了一种娴熟的机器,让芸芸众生成为了他舞台上的演员,最主要的是,他找到了电影这门工具最重要的意义。”
很多人敬仰理论,他实践理论。
很多人膜拜镜头,他操纵镜头。
很多人追寻艺术,他创作艺术。
很多人制造电影,他塑造生活。
他是真正的导演,他叫丁丁。
……
听着张明义对丁丁的评价,大河不由自主鼓起掌来,他带领现场数百名观众,对丁丁奉上了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