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萤慢吞吞道:“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伤心咯。”
中也还在吃着,她从餐盒里拿出一根筷子敲杯子玩。
筷头敲在大小高低不同的杯沿,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音。樗萤玩得开心:“好像琴。”
她一时兴起沉浸其中,等到玩腻的时候,中也已经吃完了在看她。
他的目光时常明朗又凌厉,仿佛来自一头咬定了人就不会放松的兽,他也一直自认自己的眼神很有威慑力,却不知道瞧着樗萤的时候,他眼里常常只剩了专注的、轻飘飘的、温和的蓝色。
中也道:“你想弹琴吗?”
樗萤摇摇头。
两个人结了账,一前一后离开小店,走着回基地。
擂钵街从整体上看是个大坑,错落的建筑由低到高,蜂巢般层叠起来,这决定了街区里会有很多的坡和台阶。
樗萤脚步轻快,蹦蹦跳跳拾级而上,中也在后头跟着,心里很清楚她这样活力满满的样子撑不过一刻钟,等她一累,一定转过身来要他背。
无尽的台阶像无尽的钢琴键。
中也在店里问樗萤想不想弹琴,话音未落,他便已觉问得不合时宜。
擂钵街是没有琴的。
亡命之徒与下九流居住的街区何曾飘扬过琴声,钢琴家的灵魂堕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会堕到这里。
前面的胡同传出砸酒瓶子的声音,有人在打架,以拳脚相搏,以武器相搏,声响极大,令人不安。
樗萤三两步上了坡,有点好奇,想去看看,中也拉着她继续往上走。
往前走,两个男人敞着肚子在铁皮屋的屋顶上晒太阳。
看见樗萤,他们情不自禁吹了个口哨:“哟,小美女。”流氓的视线在樗萤身上扫来扫去,嘴欠,还说了一句调戏的话。
中也一拳打在铁皮屋上。
铁皮屋遭受千钧重力,瞬间垮塌,男人尖叫着跟随解体的蔽身之所坠落,被埋了个见头不见尾。
中也余怒未消,不经意扫到樗萤,发现她一双水眸盈盈正凝睇着自己,那眼中并无谴责,也没有惧怕,他还是下意识把拳头藏在身后,拉着樗萤的那双手却更用力地握了握她:“看什么,我本来不是什么好人。”
樗萤道:“好帅呀。”
这下中也的怒火消了,代之以别扭,她每次都说些让他不适应的话,他磨了磨牙,消受也不是,斥责她也不是,最后挤出常对她说的:“还是闭嘴吧!”
樗萤闭嘴了,她刚好也累了,趴到中也背上,让他背着回了基地。
其实对于擂钵街的社情民俗她早已习惯,每次出门中也都不让她单独出门,不单独出又怎样,还不是都会遇到烂人,她很淡定,中也倒没她淡定,仿佛久居于此的人是她而不是中也。
擂钵街如此,“羊”在擂钵街之中,也不是安乐园。
青少年胆大,破坏力更大,面对樗萤大家都极力地克制住了,樗萤不在的时候,或者不当着女生的时候,男生有男生自己的尝试和玩法。
大晚上的,半大小子们睡不着,把从对岸零元购的东西抖搂出来,抖出几包烟,分着抽。
他们点火的手势已经娴熟,不一会儿吞云吐雾起来,其实并不觉得这味道好闻,但很有种跟厉害人物接轨的错觉,哪怕想咳嗽也为了面子拼命忍住,忍到后面成习惯,就不用忍了。
正抽着,在外面放烟花玩的女生进来,迎面闻着味儿,都抬手扇起空气:“臭死了,真讨厌!”
“你们躲远点不行吗?”柚杏捏着鼻子道。
少年们在烟雾中一个个粗声粗气的:“爷们的事情娘们少管!”
很快他们有些偃旗息鼓*,因为从“娘们”里走出了樗萤。
樗萤也很讨厌这个味道,但是没有讲话,盯着他们手里的烟,想起她再见不了面的好朋友,那个也会吸烟的硝子。
一起坐着谈笑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如果有下辈子,希望还能见面。
见她出神,好像有兴趣的样子,少年们试探着一抖盒子,抖出新的一支:“想试试吗?”
他们本不抱希望,岂料樗萤真的伸手来拿。
少年们不由有些激动,内心深处生出些隐秘的、将白染黑的刺激快意,又冒出小小的劝阻的声音,这么纠结着,直到樗萤的手放到盒子上。
然后“啪”一声,她的手被突然出现的中也打掉了。
中也横眉竖目,这下看樗萤也变作凌厉的眼神:“想干什么?不准你碰这个东西!”
他转头一扫那些不省事的同伴:“都闪远点!”
“什么啊——”有人想抗议,还有人想给樗萤撑腰,一看被中也碰过的盒子直接压扁成了二维,立马闭上嘴巴,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识相地往更远的地方散去。
“什么首领,还不是老强迫我们。”他们小声嘀咕。
女生们跑上来要把樗萤拉走,也被中也瞪得直后退,见樗萤朝这边摇摇头,才担心地回屋去。
中也还是很生气:“为什么不拒绝?那不是你该碰的!”
劣质的气味、飘渺的尼古丁……根本不能跟樗萤沾上一点边。
她应当沐浴在纯净的阳光之下,有花,有流淌的音乐,有别的他能想象或者想象不到的美好的东西,而不应该在别人的吞云吐雾里,伸出手去接一支烟。
中也的拳头握得太紧有点发抖,这时候,他才听见樗萤慢慢地道:“我又不要抽。”
她只是想拿在手里。
中也听她不像狡辩,语气稍缓,道:“不抽你接干嘛?”
樗萤没有讲话。
中也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答,怒气和惶惑在流逝的等待中减退,他忽然找不准自己的位置,面色更缓,想再问她一问,却见樗萤一低头,透明的泪珠子落了下来。
中也顿时如临大敌,灵魂出窍一般,眼睛不是自己的,舌头不是自己的,整副身体都失去掌控,说不出话。
然后他看见樗萤绕开自己,就这么走开了。
第167章 她就是世界第一的难题。
第一次见面,她就是在他面前这么哭然后跑掉,他找了她很久才找到。
这似曾相识的发展模式让中也顿生不安,立马跟上去拉她:“喂,你……”
手当然被樗萤甩开,她平时小小力气,甩他倒甩出隔山打牛的气势,连一个眼神都不要给,抬手蹭掉脸上的泪,倔强地继续走。
中也用膝盖想的也知道他惹到樗萤,先前凶巴巴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他倒退着走在樗萤跟前,道歉的话像滚烫的山芋在嘴巴里滚了几滚,还是脱口而出:“我错了。”
他猜想自己是错在态度不好,但以前他也用过同样的态度对其他女生说话,女生只是被吓到,并没有哭。
现在樗萤不仅哭,还不理他,闻言更是加快脚步。
中也其实很想看看她到底能快步走出多远,理智告诉他现在并不是做这种观察实验的好时候,所以他一边倒退,一边把烫嘴的话重复第二遍:“我说我错了。”
樗萤还是不理,卯着劲儿跟他竞速一般,一直快走到基地大门才停下来,抬眼看着他。
终于消停了,中也稍稍松口气,正打算解释他刚才不是要骂她。
他只是鬼使神差地心急了……觉得她在接触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在这之前,什么算干净,什么算不干净,从擂钵街长大的他,对这两个定义的界限从来都不明晰。
如今他却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如何界别。
对樗萤好的,就干净,对樗萤不好的,就肮脏。
他明明最讨厌那些说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的人,如今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莫名其妙,可是跟她扯上关系,他就忍不住要插手。
中也越想越觉得打脸,表情不由变得苦大仇深,待他苦大仇深地准备开口,樗萤却先轻轻地讲了话。
她道:“你把我的手打疼了。”
她又道:“我讨厌你。”
两句话打得中也腹稿全部忘光。道了歉还被樗萤讨厌,他有点懵,脑子高速运转时,樗萤伸手来扯他腕上的小樱桃发绳。
“不给你了,还我。”她道。
这本来也不是中也主动要戴上的。
自从小皮筋上了腕,跟戴上紧箍咒一样,他不仅不能够再捋起袖子,还要在跟同伴的打闹中提防被人觉察手上多了个东西,可谓带来诸多不便。
这么不方便,小皮筋又这么不爷们,按理说还给樗萤是好事。
但他心脏一紧,像要被抽掉龙鳞,生出陌生的慌张之感。
他接受了那些不方便,从来没想过拿掉,甚至已经习惯。习惯成自然之后,樗萤却要收回。
他又想,不给他,那她给谁?
这么想着,他沉默了,笔直地站在那里任由樗萤动作。
沉默不是妥协,是抗争,樗萤发现柔软的发绳突然突然变作钢筋,顽固地赖在中也手上,任她怎么扯都是纹丝不动。
扯久了她还手疼,这个人居然跟她反着来,她更加生气,对朋友的想念、被凶还有被打手的委屈和恼怒一激发,她本来已经不要哭,现在干脆蹲下去继续呜呜地哭起来。
中也跟着樗萤蹲下,看着她如同看着一道难解的题目。
他没有进学校念过书,但天生机敏过人,不觉得课本上的东西会难到哪里去,现下对着樗萤更坚定了这种看法。
再难,也不会难过哄这个娇气包。
中也用力抓了抓他那头橙汪汪的头发,盯着樗萤哭。
他注意得到,樗萤在其他男生面前是不哭的。他们惹到她,她要么无视要么发脾气,就是不掉眼泪,除非他在场。
她是认定了他吃这一套,以精明的方式在索要特权,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撒娇。
他一旦冷静地审视,很容易能发现她那些小九九。
但发现又怎么样,中也长出一口气。他的确很吃她那一套。
樗萤哭没几分钟情绪已经宣泄得差不多,接下来再哭便少了许多真心实意,只是跟中也杠着。
她悄悄用余光看他,糟糕,眼泪流太多模糊眼睛,周围灯坏了又暗,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这时中也出其不意地站了起来。
樗萤还没抬头,他已经卸载全身重力,跟阿飘似的瞬间腾空消失。
这是樗萤不曾设想的全新剧情,她哭声顿停,泪珠子惊讶地挂在脸上。
好在没过多久,中也又瞬了回来。
他带回来一盏小灯给她照明,道:“你腿蹲得不酸?”
樗萤把脸埋在臂弯,瓮声瓮气:“要你管。”
她用力眨眼把眼眶里剩下的眼泪都挤出去,中也并不阻止她,照原样蹲在她跟前,掏出那么大一包抽纸,抽出两张给她擦眼泪。
她再掉泪,他再擦,有丰厚的储备,随便她哭到地老天荒。
樗萤哭不出来了——居然也有她哭不出来的时候,她抬眼瞪他,湿润的目光软乎乎,没什么威力,中也又掏出一瓶水,拧开盖子凑到她唇边。
樗萤抿抿唇,张开嘴喝了。她好渴,一口气喝下小半瓶。
中也收回水瓶,另一只手摊到她前面来,掌心放着一把巧克力,黑巧白巧榛子夹心牛奶夹心应有尽有。
樗萤又瞪他,拿起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是很贵的那种巧克力,入口即化,香醇绵密,好吃。
中也干脆坐在地上,安然盘腿:“好吃吗?”
樗萤闻言又拿一颗巧克力,剥皮,塞到他嘴里。
中也很配合地吃了,觉得太甜,齁得慌,仰脖将手里的水灌了两口,听见樗萤幽幽道:“那是我喝过的。”
他本来已经恢复淡定,一时大意又出错,想到樗萤樱唇微抿对着瓶口慢慢喝水的样子,呛得咳嗽连连,脸又火辣辣地大烧特烧,扯了她的话回复:“要你管!”
樗萤扑哧一笑。她其实真是蹲得腿酸了,那么爱干净,此刻也侧坐下来,往中也跟前凑了凑,道:“我们那里有规定的,喝了谁的口水,就得听谁的话。”
“‘羊’的首领给你当算了。”中也道。
樗萤道:“我才不要。”
她愿意跟他对话,说明已经哄好,中也只觉自己功德无量,一挑五十都没这么费工夫。
他道:“我刚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要学他们抽烟。”他顿了顿,补充道,“抽烟对你身体不好。”
“我说了我不抽。”樗萤道。
“我一开始不知道,所以我跟你道歉了。”中也道,“算上这一次,道三次了。”
“好吧,我原谅你了。”樗萤道,“他们会抽,那你会吗?”
中也也不喜欢烟的味道。他摇头:“没兴趣。”
“真的吗?我不信。”樗萤道。
她手往前一撑,软绵的身子挨了过来,凑到中也颊边轻轻一嗅。
这举动好像小动物,又是由她做起来,所以是可爱的,但靠得太近,给中也造成她要亲他的错觉,迫得他浑身僵硬。
他极希望她没有听见他心跳加速的声音。
樗萤又坐回去,满意地道:“果然没有。”
“总之。”中也竭力控制着不去发散思维,叮嘱樗萤,“擂钵街很乱,会有坏现象,也有坏习惯,你自己要学着筛查,别去学。自爱一点,往好的方向去,懂吗?”
樗萤渐渐收起玩笑心思,认真听他的话。
他自诩不是什么好人,却要她学好。明明他们两个差不多大嘛,他带回了她,便开始像模像样地对她负起责任来,那副拧着眉头仔细叮嘱的样子真像个老头,又真可爱。
“我知道了。”她乖乖地道。
天已经更黑,整个基地几乎陷入沉睡。回去的路上果然中也还是要背樗萤,他想,他就一代步工具,还是免费的。
回到房间,中也坐在椅子上并没有睡意。
窗外是深沉的夜,没有星子,天幕浓稠漆黑,沉沉地覆盖着整个擂钵街。
他在心里做着打算。
中也的打算从进“羊”之后开始。为了壮大“羊”的力量,为了获取物资,为了救回莽撞的同伴,他需要不停做计划,不停打算,打算来打算去,打算的是大家的事情,他没有私心。
如今,他生出一点私心。
樗萤问他是不是要养她时,他一口否定。
但其实养她又怎么样呢?
好吧,他的确要养她。
既然要养,就不能不为她的未来打算。
擂钵街真的不太适合樗萤,他想,应该把她放在一个更安全、更文明的地方,至于是否将整个“羊”的基地一起迁走,他还在思考。
中也捏了捏鼻梁。关于樗萤的一切,他还需要再计划计划。
想到这里,他终于有点困了,打算去洗漱睡觉,忽然见门把手一转,樗萤从外面探了进来。
“你不是回房间了吗?”中也道,“为什么还不睡?”
他觉得以后应该养成锁门的习惯。
樗萤提着袋子钻进来:“我坐在地上,衣服和身上都沾脏了耶,她们全都睡着,我要在你这里洗个澡。”
中也的太阳穴卟卟跳动。
打算个毛线……樗萤的行动,乃至她整个存在,根本已经注定了要存在在他的计划之外。
第168章 他早晚有天会被她玩坏。
他慢慢吞吞起身,揣着兜慢慢吞吞走到樗萤跟前,站定,伸出手来“啪”一下把她咚在门上,冷静地讲道理:“大半夜到男人房间里洗澡,不可以。”
而且她哪里需要洗澡?身上分明很香,瞧着也不脏。
樗萤觉得中也这样耍帅好笑,嘻嘻地笑起来,一点儿没了不久之前跟他赌气的样儿,伸出手指在他心口戳戳,末了正经地道:“别的男人不可以,中也可以。”
她讲完往底下一钻,拎着袋子进浴室去了,又探出脑袋:“难道你要偷看哦?”
中也仰头看天花板,没好气地:“谁要偷看!”
浴室很快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也架着二郎腿坐在窗台,从未感觉时间流逝如此缓慢。
沐浴露的香气随着温热的水汽从门的缝隙漫出。
樗萤穿着睡衣出来的时候,中也已经又更换位置,坐在椅子上仰靠着椅背,脸上耷本书当老学究。
眼睛看不见,别的感官就会成倍敏锐,他清晰地听见樗萤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抬手指门:“那里出去。”
中也却没听见走向门口的脚步声,随即眼前一亮,脸上的书被樗萤揭走。
她翻着书很惊喜的样子:“是最新的漫画月刊!”
好极了,现在又要开始看漫画月刊。
中也让樗萤带回去看,她说大家都睡了房间不可以开灯,所以留在他这里看。
忍一时海阔天空,一忍再忍四大皆空,中也知道掰扯不出什么结果,拿了衣服进浴室:“我洗出来你就要走。”
“好啦。”樗萤看着漫画道。
中也关上门,在满浴室未散的水汽里站了很久。
伸手去拿毛巾,旁边挂着樗萤的毛巾,按压沐浴露,想到她跟他用一样的,身上的味道也一样。
“……”他从未觉得洗澡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
手上搓开的泡沫跟芜杂的思绪一样越冒越多,大肆生长,缓过神时,狭小的浴室竟充溢飘飞着数不清的泡泡,眨眨眼又消失不见。
艰难地洗完出来,房间已恢复了静寂。天花板的灯关了,只留小夜灯,在无边夜色之下分隔出一窗暖黄的温馨。
橙发少年穿着整整齐齐一套睡衣,站在浴室门口擦拭着打湿的发尾,目光从空中轻轻扫落,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
目光所及,小仙子一般的少女正蜷在他的床上,拥着他的被子沉沉睡去。
乌黑的长发浓雾似的散开,她一只手夹在未看完的书页里,另一只手搭在颊边,夜灯映照,指尖淡得近乎透明,仿佛不赶快捉住,虚无便要扩散到她全身,将她带离这个世界。
中也站在床边看着樗萤,朝她伸出手。
他想叫醒她,终究不忍,而且没来由地确定她会生起床气,伸出的手没落在樗萤肩头,转去轻轻拉扯被子,给她盖好,还掖了被角。
动作之间,他的手拂过她的发,像飞越一片柔软的密林。
中也就此停顿,想要摸一摸樗萤的脸颊。
他不敢过多地看她,可凭借匆匆扫视的几眼也已经记住她安睡的模样。她的脸真小,只有巴掌那么大,睡着的时候五官很乖,没有清醒时灵动,却十分安然,脸颊嫩嫩的,有着婴儿一样细小柔软的绒毛。
内心的渴望驱使中也去摸摸樗萤,飞快触碰一下就好。
但他到底召回念咒的魔鬼,没碰,转身去柜子里随便扯出被褥,关了灯躺在地上打起地铺。
心很乱,脑子也乱,这么乱哄哄睡去,却还是跟平常一样一夜无梦。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眼皮,中也睁开眼,感觉半边身子温暖异常。
耳畔传来轻轻的呼吸声,他转过头,看见樗萤挨在自己身边睡得很安稳。
昨晚睡太沉,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跑下来的。
震惊过头中也反倒没什么表情,回正脑袋,安静老半天,哑着嗓子道:“地板不硌吗?”
“硌的。”樗萤仍是那个蜷缩的姿势,闭着眼睛道。
“那怎么不睡床。”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中也抬起一条胳膊垫在脑袋底下,视网膜总算适应了越来越亮的天光:“不要随便睡在男人旁边,你懂不懂?”
“我才不是随便。”樗萤道,“别的男人不可以,只有中也可以。”
“只有”两个字真像淬毒的蜜糖,毒入骨髓,嘴巴里还是甜津津的。
中也道:“我早晚被你搞死。”
樗萤还想睡,中也却是强撑着起来,趁大家都没醒,用被子把樗萤一卷,翻墙将她送了回去。
樗萤后来问他那是不是他第一次进女生房间,有没有不礼貌偷看,他白眼翻上天:“谁有那么多空闲去看!”
他脑子一片空白,哪里顾得上看。
有了把樗萤惹哭的经验教训,中也往后再管她,没有再凶巴巴地强硬阻止,而选择了更为省事的办法。
外头那些对樗萤口吐下流之词的,他一律石头塞嘴,试图诱拐或者给樗萤尝试什么不该沾边的,他直接动手,打到对方屁滚尿流为止。
“你真把她当公主养吗?”白濑当面吐槽,“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人,你是不是看不起接受了你的擂钵街,顺带也看不起生活在擂钵街上的我们?”
“我没有那个意思。”中也道。
“我看你就是那个意思。”白濑道,“要不是得靠你当我们的王牌……”
中也蹙眉:“什么?”
白濑自知失言,马上闭嘴:“没什么。你最好不要对自己人出手,大家对你有意见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中也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傍晚吃过饭,中也没有响应其他人出去玩的倡议,独自坐在房间发呆。
“你心情不好哦。”樗萤道。
中也道:“没有。”
他后知后觉多了个人,猛地抬头,瞧见樗萤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身旁,才扼腕今天又没有锁房门。
但其实锁上房门又怎么样,樗萤想进的地方,就是王宫也得乖乖敞开大门。
这两天樗萤老是往他房间跑,问就是有要找的东西出现在这里。
“什么东西?”中也问。
樗萤道:“牌。”
然而蹲了好几天,也不见有什么牌出现。
中也对此抱怀疑态度:“你确定吗?”
“我梦到了。”樗萤道,“就在这里。”
“梦到的事情怎么能作数?”
“我的梦很灵的。”樗萤道。
梦曾不止一次地向她作出指示。她借助梦找到了【灯】牌和【歌】牌的下落,梦见过即将遇见的人,且总有种强烈的感觉,随着时间推移,梦的预告将更加灵验。
她如此笃信,中也于是放下怀疑,陪她一起等牌出现。
樗萤戳他:“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中也随手抓个硬币在手上抛着玩:“没有不好。”
他抛到第九十九下的时候,感觉旁边很安静,往旁边一望,樗萤抱着膝盖静静打量他。
“是因为我吗?”她道。
中也握住硬币:“与你无关。”
他垂眸:“是我想多了。”明知道没意义,偶尔还是忍不住求索自己对“羊”的大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隐隐感觉得到同伴对他的排斥和畏惧一样多,然而这个念头一诞生,巨大的罪恶感就接踵而至,迫使他飞快地关上潘多拉魔盒,不再去深思。
他不能质疑自己的同伴,就像他不愿去质疑樗萤那个天马行空的预知梦。
樗萤道:“我知道了,你不够坏,所以不开心。”
中也闻言很想跟她说说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的惨状。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比樗萤吃过的盐还多,在别人可能是夸张修辞,在他这里则十分写实。
樗萤眨眨眼:“我又没说你不坏,只说还不够。”
换做是她,有人让她不开心,她是不会一次又一次忍受的。
中也抓住另一个重点:“你觉得我坏?”
他自己跟她说的,他不是好人,而当她真的认为他不是好人,他反倒介意起来。
介意就介意好了,偏偏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摸摸鼻子,看看旁边,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不仅坏,还是笨蛋。”樗萤道。
她说着发笑,仿佛被中也是个笨蛋这件事极大地取悦。
中也一脸凶相警告樗萤不准再笑,他越凶,樗萤越来劲,笑得直捂肚子,中也恨极爱极,很想在她脸上捏一把,然而被她弯弯的笑眼看久了,他渐渐绷不住,也别过脸去笑起来。
等待牌出现的时间里,樗萤接着看没看完的漫画,看一会儿,她嘴巴寂寞想吃薯片,不愿意弄脏手,中也代劳,喂猫似的,薯片递到嘴边她就张口来咬。
他又喂了喂,渐渐觉出意趣,樗萤却在这时吃够,脸一扭:“不要。”
白濑有句话倒没讲错,真是养了个公主。
中也道:“用不用帮你擦嘴?”
他故意这么说,樗萤还真把头转了回来,朝他嘟起嘴巴。
中也气笑,“欠收拾”三个字在心头盘桓多时,磨在齿间,落实到行动却只剩顺从,拿纸巾替她擦了。
樗萤软绵地道:“你真好。”
坏是她来批判,好也是她来评说,好和坏经由她嘴巴讲出都让他麻麻的,中也将纸巾攥在手里,像攥住一个偷来的吻,飞快冲去浴室:“洗手!”
他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大声,随便挤了点什么洗去手上薯片的味道,手搓来搓去,总觉得指头还残留樗萤嘴唇的触感,软软的嫩嫩的。
中也狠狠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些有的没的想法晃掉,一低头却发现手上泡沫不知何时同疯狂生长的杂念拥有了同等的繁殖速度,已经淹没掉他的双手,并且自发地往外飞着圆圆的肥皂泡。
“果然在这里哦,牌。”樗萤探头进来。
她伸手承接了一个飞落的泡泡,泡泡在她掌心竟不碎裂,渐渐化成纸牌【泡】。
收完牌之后,樗萤就不经常来中也的房间了,扔下没吃完的零食没看完的书,中也晚上睡觉,枕着枕头,枕头香香的,盖着被子,被子也香香的,他枕着胳膊,苦大仇深地失眠。
樗萤这两天老跟别人玩。和女孩子们嬉闹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或者被省吾们环绕,中也刚好又忙起来,早出晚归,偶然早回,远远地瞧见白濑在给樗萤炫他那手蝴蝶I刀。
孤身而返的少年首领站定,望着他们玩,樗萤似乎觉察,极快地回了下头,白濑一叫她,她又转回去同他讲话了。
中也知道樗萤不是离了谁就不行的人,他认为自己也不是,但他居然还是会想,想樗萤和他单独待一块儿的时候,她叫着他的名字,跟前、眼里,或者还有心上,不存在别人,只有他。
这想法的源起很陌生,他不知道这叫独占欲,摸了摸腕上的小樱桃发绳,抬起胳膊挡住眼皮,强迫自己睡觉。
好容易起了睡意,迷迷糊糊间,中也仿佛听见门被打开的轻响。
他疑心是梦,感觉到有人来到枕边,随即嗅见独属樗萤的淡淡香气。
少女凑来,软软的嫩嫩的唇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口。
第169章 只要她喜欢,就是最好。
晴朗的午后,女孩们扎堆在屋子前面玩耍,叽叽喳喳,是喧闹的百灵,能够活跃地讲上一整天话。
男生也扎在旁边,脖子一个比一个伸得长,眼睛一个比一个睁得大,直勾勾地看女生。
女生真好看。长头发好看,短头发好看,穿裙子好看,穿裤子好看,长雀斑好看,打耳钉也好看……总之什么样都好看。
荷尔蒙勃发的年纪,小子们在基地里蹿来窜去,精力跟雄壮的公鹿一样膨胀,很是注意自己对异性的吸引,一见女孩子望过来就开始耍帅,磨刀擦枪,不会打篮球还乱做投篮动作。
“白痴啦。”女孩们道。脸上笑嘻嘻的,因为白痴偶尔也有白痴的可爱。
她们越发挤成一团,耳鬓厮磨地谈论起男生,指名道姓地评点来评点去。
省吾够殷勤却太莽撞又自作多情,白濑挺帅,就是脾气大。
正说着,白濑从男生堆里走出来了,双手插兜,肩膀一边一个顶开挡路的人,见被顶开的人不服气,鼓起眼睛瞪过去,好凶,对方顿时老实了。
说起凶巴巴的人,除了白濑,还有一个中也。
其实中也在“羊”里是不凶的,在女孩子面前更凶不起来,但他对敌人凶得很。
“上次跟mafia的人还是谁打架来着……中也一脚把那家伙肩膀踩塌了,连看都不看一眼。”
“超酷!”
“你们不觉得中也比白濑还好看点吗?”有女生小小声地。
小小声的夸赞得到了小小声的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说完,大家倒很有默契,齐刷刷瞧着樗萤。
樗萤听得笑眯眯,正要说话,旁边的女孩子戳她,却见舆论中心的主角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笔直站在她们前头,绷得旗杆似的。
中也身体对着她们,脸却很别扭地转开不看人,侧颜真是浑然天成地漂亮。
他哪里只比白濑好看一点点,他好看一百倍。
“你。”中也咳嗽一声,仍然目不斜视,飞快地道,“你过来。”
都知道他话里叫的谁,偏偏樗萤居然不应,将脑袋枕在女伴肩膀,两个小姑娘又叽叽歪歪地玩起来。
“樗萤。”中也点名。
他终于还是望向她,没料想樗萤玩归玩,其实一直盯着他看,一对视,她水润润的眸子飞快弯成水润润的月亮,可人得不得了。
中也火速望天,耳根却已经不争气地燃烧,红到通透。
他赧了也炸毛了,声音都高八度:“快点!”
小姑娘们觉得真是打脸,才说了中也不凶女孩,他就对樗萤那么凶。
这次他凶,樗萤却没有哭也没生气,很听话地过去了,贴到他跟前,拉住他的衣袖,甜甜道:“干嘛呀。”
中也将她一拉,拉去了屋里。
外头嗷嗷叫的男生哑了一半,互相望望,像开屏失效的公孔雀,脸不自觉地阴下来。
妒忌。怎么想怎么妒忌。中也不来,樗萤好歹看看他们,中也一来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樗萤只看着他,只愿意跟着他走。
凭什么天底下什么好事都到中也一个人身上,异能是他的,最漂亮的妹子也是他的。
这两样哪一样落到他们身上,他们都肯定把握得比中也更好。
白濑或许也是这么想,因为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
屋里,中也的煎熬并不比恼恨的同伴好多少。
樗萤的腕子在他手心转了转,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攥着她,连忙撒开,心口砰砰地放枪。
“昨天晚上你进我房间了吗?”中也问。
樗萤眨眨眼睛,很慢地道:“没呢。”
中也的耳根子不太红了,他不太相信:“真的?”
“真的。”樗萤道。
她抿出一点笑在嘴角,中也没有发现,因为他有些犯迷糊。
谁大半夜遭女孩亲了能不迷糊,昨晚他当场就清醒,一跃而起,可是房间又黑又静,除他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残留在面颊的触感那样真实,他觉得是真的,但现在樗萤否认了,他于是认为自己在发梦。
发的春I梦!真是要死!
中也脸又滚烫起来,脑里翻江倒海,情窦初开生绮念,绮念的对象就在跟前,他抬不起头看樗萤。
樗萤天生地跟他不对付,偏这个时候挨过来,轻声道:“怎么?”
她进一步,中也退一步,再进,他再退,这可太好玩了,她一下子抱住他:“你想我去,是不是?”
樗萤又问:“想我去干什么?”
她双眸湛湛似猫,晃得中也惊慌失措,嗖一下腾空上墙,飞在天花板最远的墙角。
中也压低声音,怕外面的人听见:“我什么也没想!”
他变成了壁虎,不肯下来。
这更妙了,樗萤在底下坐着守株待兔,中也不下来,她也不走,直到有女生进来叫她,她才慢悠悠看他一眼,和朋友手拉着手出去玩。
中也紧绷的精神没有因为樗萤一时离去得到放松,接下来几天,只要樗萤在跟前,他都会不自觉盯着她的嘴唇看。
樗萤的唇形很漂亮,唇珠柔圆、唇角上翘,颜色也好看,亮晶晶的像草莓软糖。
亲在脸上,就是又香又甜的一个吻。
他越看越想,越想越歪,等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便如临大敌,立马离樗萤一万丈那么远。
“羊”里其他人不瞎,明眼瞧着这两天中也对樗萤疏离了很多。
吃饭的时候他不再挨着樗萤坐,躲到天那么远,樗萤端着饭碗重新坐回他身边,他立刻埋头扒饭,一顿苦吃,赶在她有反应之前站起身:“吃好了,我出去。”
在屋顶上蹲半天。
出门也那么别扭,一定跟樗萤隔着四五步的距离。
就连和樗萤目光相接,中也都飞快避开视线,假装看云,看地,看一切和她无关的东西。
都说眼不见心为静,可是中也刻意不接触樗萤之后,肉眼可见地更加暴躁,炮仗灌足药,一点就着。出去打架不仅打人,还让人家整栋基地大楼都升了天。
“吃枪子了他。”“羊”们道。
他们没当中也面说,接下来还需要中也去出个差,已经踩好了敌方的点,只等中也过去来把大的。
要人家干活当然不能在人家耳朵边上说不好听的话,平时大家倒不在意,说就说了,但中也最近看着很不好惹,没人闲得无聊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缴获战利品的时候,白濑一反常态显得十分安静。
他平时都发号施令得很大声,所以很快引起了同伴的注意,省吾走过来,好奇地问:“白濑,你怎么了?”
这一靠近,省吾发现白濑的脸色铁青,咬着牙,眼珠子倒是转得很灵活。
面对省吾的关心,白濑只是道:“没事。”
他直起腰,迎面走来中也,显然中也也发现他的异状,过来看顾。
省吾看见中也就想起樗萤,想起樗萤他脑子里就再装不下其他的,别人不触中也霉头他来触,张口道:“中也,你这两天怎么老不理樗萤?”
他猜测着:“你讨厌她了?还是她讨厌你了?”语气里隐隐有些期待,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可以接受,最好中也和樗萤两个谁也不理谁,他再趁虚而入。
中也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讨厌她。”
省吾道:“那你连话都不跟她说。她肯定知道你已经讨厌她了,今天没提你一句。”
中也闻言似乎有些呼吸不畅,扯了扯帽衫领口:“你别管!”
说说说,他跟樗萤说什么?说怀疑你亲我?说他后来又接二连三地做梦*,梦里她老亲他,把他亲醒,然后他老想着这么件不正经的事,整个人好像坏掉?!
中也决心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不跟樗萤讲,更不会跟省吾讲,转去看白濑,白濑直起腰,问他:“后天的突袭,你会去吧?”
中也觉得白濑问得莫名其妙,哪次需要他去的时候他没去过,不过还是点头:“嗯。”
他问白濑是不是不舒服,白濑依然用没事来回答,他这才走了。
中也走后,白濑铁青的脸色黑成了锅底。
刚才的混战里,一个被中也打落的敌方组织的人爬到他身边。他伤得很重,想是活不成了,揪住他的裤腿,道出两个秘密。
樗萤是敌方组织的人。第二,樗萤来到“羊”的目的是策反中也。
没到举证环节那人就很痛快地死了,白濑脑子嗡嗡的,在“羊”里地位再高也好,他毕竟只是个少年,不知道该不该去相信这个情报。
他又蹲了下来,捏着手十分纠结。
省吾开始了他的趁虚而入计划,对樗萤越发殷勤,老跟在她身后刷存在感。
接连跟了两天之后,樗萤终于主动跟他讲话:“中也在哪儿呢?”
省吾道:“他要突袭敌人,现在已经出发了吧。”他抓住机会:“中也不在,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以前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就答应过要带你出去玩的。”
樗萤道:“不要。”
省吾脸皮练出来了:“求求你。”
樗萤道:“你求求我我也不要。”
她不要和臭男生玩,找不到中也,仍然和小姐妹们待在一起。
大家都说省吾追樗萤追得好努力,可是没用。
柚杏道:“你觉得他还不算好?”
“不好。”樗萤用手指把头发绕来绕去地玩。
她不讲道理起来非常不讲道理。凡是她不喜欢的,再好也不好,凡是她喜欢的,再不好也好。
小姑娘们会心一笑:“那么中也算好还是不好呢?”
樗萤不假思索:“他最好。”
她渴了,进屋喝水,被杵在里头的人影吓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中也。
中也还没走,他又把帽衫的帽子戴了起来,遮住脸,唯独一双眼睛在阴影里灿然,灼灼地盯住她,又灼灼地看旁边,不一会儿,还是看了回来。
樗萤在外头讲的话,他都听见了。
樗萤喝她的水。喝完中也还是杵那,她慢慢走到他跟前,抬手摸他的脸。
中也一动不动,他的脸好烫。
面对她,他总有源源不断释放不完的热意,出于羞出于怒,出于毫无经验的心动,嘴巴讲不出,炽烈的情感从骨子里往外烧,哪天把他烧成灰也就到头了。
樗萤难得见中也这么乖,她摸了他的脸好一会儿,不见他动作,逐渐放肆,又去摸摸他的耳朵他的头发。
她捏住中也的脸时,中也终于将她的手拿了下来,塞两个袋子给她。
樗萤打开一个,里头装着圆溜溜的红苹果,另一个袋子装着白羊毛帽子,帽子上缀着毛线小花,上次逛街的时候她多看了两眼,他买来送她。
“我没讨厌你。”中也道。
樗萤惊奇:“这从哪里说起?”他怎么可能有胆子讨厌她。
中也想着省吾那句“她肯定知道你讨厌她了”,斟酌道:“这几天,我不太跟你说话,我……”
他还是坦白不了实话,看时间不早,自暴自弃地选择先去打人:“算了,等我回来再说。”
“我想学开机车。”樗萤道,“回来你教我。”
“嗯。”中也道。
樗萤点点他右边脸颊:“那回来换这边亲。”
中也道:“嗯。”
他为跟她说两句话等了好一会儿,现在真得出发了,大步走去拉门,握上把手,突然听懂樗萤刚说的什么。
门把手差点没给他捏碎。
中也转过身,声音高了八度:“樗!萤!”
第170章 养老婆是一门生活艺术。
顽皮不堪,简直顽皮不堪,不知跟哪学的淘成这样,亲他就算了,还骗他!
他这两天吃也吃不好睡又睡不着……
没来由地说亲就亲了,亲完还跑,是不是哪天心血来潮也可以随便亲别人!
她之前好像说过要亲省吾来着。
中也咬牙切齿,这次非收拾樗萤不可。
他折回身去,抓起樗萤的手,作势要打她的手心。
天可怜见,“羊”之王叱咤风云,以血糊啦的手段收拾过那么多人,面对跟前的小姑娘,想出来最吓唬人的招式也不过如此。
樗萤软绵绵的手攥在中也手里,她摊开给他打。
这么乖,不对劲。中也看她这么配合,反倒左右为难起来。
不打?样子已经摆在这儿。
打下去?别人他不知道,樗萤是很可能打一下就打坏的,打不疼无以为诫,打疼了她肯定要哭。
而且打坏了得多久才能养好?他要变成罪人了。
中也咬紧的牙松了,手也凝滞,迟迟不能落下。
“没错,我亲你了。”樗萤一脸理直气壮,“你打我吧。”
中也呆滞:“……”
樗萤越发壮烈起来,反抓住他的手摇了两摇:“你狠狠地打我吧!”
中也无能狂怒:“你这个——”
他要说一些凶狠的话,凶狠的话他平时听得多也说得多,然而“这这这”了半天却说不出来,变成卡脖子的乌眼鸡,跟樗萤大眼瞪小眼。
沉默中,樗萤抓着中也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轻轻蹭了蹭。
她的脸真软,中也一瞬间心更软了,想起她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他是最好。
他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或许当过许多次“最厉害”,却从来没有当过被人偏爱极了的“最好”。
只他一个,绝无仅有。
说起来樗萤也没做错什么,就是亲他了。
问都没问过,就亲了。
不过,中也想,她要是问,他……
他不会不肯的。
她是不是怕他生气,才一开始不敢说实话?
“我想吃年糕,你回来给我带,好吗?”完全没有在怕中也生气的樗萤道。
中也头热脑胀,强压思绪,抚了一下她的脸:“回来再跟你算账。”
他这才终于走了。
中也拉开门,迎面栽来白濑,差点没撞他身上。
白濑有点慌乱,站稳脚步强作镇定:“怎么,你还在这里?”
中也脸上的热度光速下降,转头跟樗萤对视,见樗萤笑嘻嘻的,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不悦,他才反手关上门独自面对白濑,微微蹙眉:“你在偷听我们说话?”
“谁、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我刚好要进门!”白濑十分恼怒,“倒是你,什么时间了还在这磨磨蹭蹭,难道你不打算去了吗?”
“我当然要去!”中也懒得跟白濑呛声,也不去计较他偷听的宵小行径,“现在就去,你看好大家,我回来之前别乱跑。”
他顿了顿,加上句嘱托:“别让樗萤一个人出门。”
白濑张张嘴,没说出话,哼了一声。
他目送中也离去,心里那根被被埋下的刺越扎越深。
平心而论他并不想怀疑樗萤,策反者什么的,应该由大人来当,但不得不承认樗萤的确很适合这个角色,如果她真是,那么毫无疑问,她已经很好地胜任了这份工作。
她降伏了中也。
中也从没对任何一个人像对樗萤那样过,他明明很生气,樗萤不过说两句话,他立马就不生气了。
她能影响他的情绪,也能影响他的判断。
退一万步讲,就算樗萤不是敌方的人,对以白濑为代表的“羊”也没多大好处。
大家希望中也成为“羊”的王牌,更希望他听“羊”的话。
而显然,樗萤并不时时跟“羊”一条心。
夏意微微起来些,首领离群,“羊”们有些躁动。
没有中也的实力,大家却倒很有中也的胆气。“羊”的名头越来越大,坊间效仿着冒出几个山寨组织,打着“羊”的旗号招摇撞骗。小羊们摩拳擦掌,很想出去大干一场,把冒牌货打个屁滚尿流,反正他们有武器。
中也不在的时候,这种事儿都是白濑带头干的,大家把期待的目光放给白濑,发现白濑在走忧郁风,一个人坐在阴影里不知想什么。
小羊们你看我我看你,推出省吾去谈谈情况。
省吾小心翼翼走过去,白濑噌一下站起,瞧也不瞧他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开。
“这人!”省吾道。
白濑往人堆里扫,没扫到樗萤,也没在女生住的地方瞧见人,最后在中也的房间找到了她。
樗萤时不时跑到中也房间,不避着人,某个时刻中也终于痛下决心要给他的门上锁,绝不姑息樗萤那种随时随地随意来去的作风。
他的决心很是贯彻了半天,然后二十四小时不到就把钥匙给了樗萤一份。
白濑踏进门,樗萤正在看书。
白濑斜着眼扫了一下,居然看的不是漫画,是课本。
天方夜谭似的。
“你哪来的课本?”他问。
樗萤看着上头并不会做的算数题:“中也给的咯。”
中也决定要养樗萤就一定会好好地养,物质条件不能差,受教育水平也得跟上,他没上过学,却知道多读书读好书的道理,希望樗萤除了漫画有更多能读懂的东西,于是不知从哪儿搜刮来几本学段参差不齐的课本让她看。
“等忙完这段时间,我给你看看哪里有学上。”他道。还得攒一波钱。
彼时他这么盘算着,樗萤抬起头来看他,眼里亮晶晶的:“你好像我爸爸耶。”
爸……
中也愣住,仿佛被雷劈,随即摆出一张樗萤从未见过的严肃脸:“我不做你爸爸。”
樗萤在他眼里看到了类似抓狂的情绪,一下子给逗笑。
中也却不依不饶,盯着她警告:“不许把我当爸爸看!”
他又不是父爱泛滥才为之计深远,这个世界也不止一种互相照顾互相爱护的关系,比如朋友,再比如……恋人,对吧,想到这个词他都烧心……他真想打开樗萤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什么回路。
中也坐在那里生闷气,他越生气樗萤越笑,笑完了,她过去挨着他坐。
她把脑袋枕在他肩上,轻轻道:“我知道中也对我好。现在,除了爸爸,就是中也最疼我了。”
中也闻言目光一动,垂眸看她,见她认认真真、一页一页慢慢翻看着书,听她继续说着:“你救我,照顾我,什么好的都给我,还替我想着以后。”
这个世界上有好多好多人。可是好多好多人里,有谁会真正在乎樗萤有没有书读、长大以后变成什么样呢?
中也想到省吾他们:“别人也会这么对你。”
“或许吧,但中也不一样。”樗萤道。
中也问:“怎么不一样?”
樗萤道:“就是不一样。”
她把手滑下去握他的手。她的手还那么凉,中也习惯性地攥住揣进自己兜里。
他沉默须臾,道:“想你爸爸了,是不是?”
樗萤捏了捏手指。她的动作很轻,可他还是捕捉得清清楚楚。
“嗯。”樗萤点头。
中也没有双亲,自有意识开始始终孑然一身,不太能共情思念一个具体的父亲是什么感觉。
他做了换算,哪天樗萤离他很远很远,不能够见面,当然他赧于亲口承认,但是他会非常想她。
高山大川,绵延不绝。
他顿时能共情了。怀抱着这种心情,他陪樗萤坐了很久很久,直到两人脑袋挨着脑袋,一起睡去。
白濑不知道樗萤在回忆什么,他只觉得她对着数学课本开心的样子匪夷所思。
“你还要看我多久?”樗萤合上课本。
白濑:“啧。”想他难得这么耐心,专等她神游结束,她倒好,倒打一耙,果然不是一路人。
“我有话问你。”他道。
“樗萤!”省吾捧着一个碗飞快地从外面跑进来,撞见白濑脚步一顿,很快绕过他冲到樗萤跟前,献宝,“这个给你。”
碗里装着嫩嫩的鸡蛋布丁,淋了焦糖,一看就很好吃。
樗萤接了布丁,舀一勺放在嘴里,好奇地看着白濑:“你要问什么?问呀。”
省吾也看着白濑:“问什么?”
这么大一个人在这儿碍事,还丝毫没有碍事的自觉,白濑都能想象自己问“你究竟是不是对面派来的”时,省吾那个忠犬护主样。
他越想越不妙。樗萤策反的何止一个中也,不知道“羊”又还有多少个省吾,樗萤打个呼哨就能屁颠屁颠过来给她当小狗。
白濑隐而不发,等走了省吾,对樗萤道:“出去走走。”
樗萤想了想,起身跟着他走出基地。
单独带着樗萤在外面走,对白濑来说还是头一回。
沿路的铁皮屋里探出窥视的目光,间或夹杂着窃笑和口哨,擂钵街的恶意曾被中也的武力吓退,却从来没消失过。
白濑皱了皱眉,没有像中也一样示威,越过门窗缝隙同那些人对望,其中的目光太过凶悍,不多时,他主动回避了对视。
渐渐,有人开始把门打开,堂而皇之站出来瞧樗萤,叼着烟咧嘴一笑:“白濑!今天中原中也不在吗?”
“关你屁事。”白濑色厉内荏地。
樗萤真是太惹眼。他平时很喜欢樗萤的惹眼,美丽的异性是勋章,她靠近他,能够极大满足他的虚荣,而当这种惹眼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便立马如烫手山芋,他也就不那么喜欢了。
“中也不在,你一个人带着小美人在外头走太危险了吧。”那人道,“她是中原中也的妞,跟你没关系,趁他不知道你把她卖给我,我保证没别人知道,怎么样?”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中也正在打架,把人家的飞机大炮拆得乱七八糟,人也没放过,打趴一片,全倒在地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中也踩上一个男人的胸口,那人尖叫鸡一样叫起来:“我知道的情报我都说了,你还要怎么样,你就放过我吧!”
“……”中也脸上还残留着揍人时的悍气,这使他看起来很凶,问出的话倒跟气场一点儿也不搭,“这附近哪里有卖年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