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Episode 99. 最古老的梦(1 / 2)

1.

全身浸浴在温暖的微光中,瘤老头之王仿佛成了胎儿,蜷着身子深陷梦境之中。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梦,是祂的■■尚未确定以前的故事。

他躺在一座遭到污染的森林里。

“艾普西隆!再走一下就行了,马上就到魔王城了!”

在那个故事里,他是讨伐魔王的勇者,为了守护世界展开远征。但他未能实现自己的宿愿,在讨伐魔王之前,便注视着自己的挚友阖上了双眼。

“吉尔伯特……”

画面一转,这次的背景是座残酷的战场,他是个身穿黑色夜行服的武林中人。

“郭师兄!魔教的大本营就在那里!”

他看着同伴的脸庞围绕在他四周,思念之情不禁涌上心头。

还有那辈子,他最爱的人。

“我大限已到。师妹,我先走一步了。”

伴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箭羽声,视野再度转暗。

大脑隐隐作痛,恣意泛滥的记忆让瘤老头之王的自我随之动摇。

那究竟是祂的记忆,还是最后一道墙上的故事?

这些故事从何开始,又在哪里结束?

罔顾祂的意志,故事仍继续着。

他是年幼的雏龙,是无名的怪兽种,是绝顶的武林高手,抑或中世纪的骑士。

每一回,他都是执行着任务的化身。

直到他站在最后一道墙之前,听见那不知名的身影发出的声音。

“挚友啊,下辈子也陪着我吧。”

‘喝’

祂倒抽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漆黑无边的夜色映入眼帘,后颈已经被冷汗浸湿,让祂感到一股恶寒。

我是瘤老头之王。

那就是祂的名字。尽管祂另有真名,但早被遗忘良久,不,祂甚至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祂的名字。

我真的是瘤老头之王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螺旋真空中,瘤老头之王陷入了沉思。

这是祂在摆脱必死的凡人之躯后,从未有过的思索。

我是谁?

支撑着祂的存在的传说正在动摇,为了找回自己,祂不顾一切地反复咀嚼回忆。

太初之时,有个瘤老头。

祂是最初的说书人,也是歌颂、传唱故事之人。

有一天,鬼怪诞生在这世界上。

鬼怪夺走了瘤老头的歌谣。

祂该牢记的,仅此而已。

祂必须记得那些杀千刀的鬼怪夺走了瘤老头的歌曲,记得因为诞生传说被窃,害得祂被流放至星星直播的任务之外。

[你看起来似乎有些混乱,我的老友啊。]

听见那道真言,瘤老头之王吃惊地转头查看,鬼怪之王的面孔从一片漆黑中浮现。

‘鬼怪之王!’

瘤老头之王怒吼着催动位格,岂料却不尽人意。在那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祂释放的位格只留下些许微不足道的火花。

鬼怪之王一脸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能在这里打,毕竟我们拥有的力量,在这里全都行不通。]

‘你居然还活着啊,我还以为你已经死在傀儡的刀下了。’

[反正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并且,终究还得再死一次。]

顺着鬼怪之王目光所向之处,祂望见一道光的出口,那里涌动着环形的漩涡。祂们的灵魂体正以缓慢的速度往出口前进。

瘤老头之王说道。

‘我的传说才正要开始。现在,我即将跨越最后一道墙,与想像出这所有世界的懒惰神祇见上一面,成为唯一一个知晓这世界的秘密的人。’

[你就真的这么好奇这个世界的秘密?]

‘这不是当然的吗?没有任何存在不好奇自己出生的秘密。’

[这就是一名存在变得不幸的理由吧。]

鬼怪之王自嘲似地说着。

[你是否曾想过,为何我们会拥有遗忘这种令人感激的能力?]

传说的碎片在黑暗中飘散,失去了脉络的故事一一化成文字的小山,渐渐破碎。

那些故事,再也无人能够解读。

鬼怪之王轻轻抚摸着它们,揉碎了手中的传说。

[这宇宙有太多不必要的故事,我们都需要某种程序来删除它,或使其最佳化,而这就是‘遗忘’。]

‘胡扯!宇宙是无限的,如同最后一道墙没有尽头。’

[就算墙上的空白再多,对于不重要的小配角,又能给予多少篇幅?]

鬼怪之王低头凝视着自己逐渐崩解的身躯。

[不幸的是,最后一道墙选择的主角不是你,也不是我。]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话虽如此,但你很快就能见到你朝思暮想的存在了。]

听见这句话,瘤老头之王双肩一个哆嗦。

光明的出口越来越近,眼前一片灿烂。激烈回旋的出口,看起来就像是某个世界的句点。

瘤老头之王忽然有些害怕。

‘你看过另一头了吗?’

鬼怪之王没有立刻回答,那百无聊赖的表情,仿佛在说句号之后的所有文字都毫无意义。

不过,祂最终还是画蛇添足地补上一句。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

[我是说,就算得知这世界最久远梦境的一鳞半爪,又有什么用处?]

那句话里蕴藏着深不见底的空虚。

瘤老头之王没能理解祂的话,只见光线越来越明亮,但鬼怪之王的表情越来越阴郁。

眼看出口就近在眼前,瘤老头之王不安地问道。

‘那你这家伙又为什么一直延续着星星直播,直到今天?’

这个问题似乎令鬼怪之王有些意外,表情出现了奇异的变化。

祂静静地端详瘤老头之王,片刻后才开口。

[是啊,我也忘了。]

刹那间,数不清的传说在鬼怪之王脸上层层交叠,祂看起来就像是讨伐魔王的勇者,是与魔教势不两立的武林盟主,也是朝着苍穹奋力展翅的幼龙。

祂是……

‘你这家伙’

[金独子打开了不该打开的门,现在,这个世界将永远陷入不幸。]

祂的身躯被世界的光辉所包围,终于,两人抵达了出口。

瘤老头之王步履蹒跚地踏进光芒中,拨开强光,一步步地向前迈进。

答案就在这里。

打造了这个世界的最古老的梦就在这里。

然而,瘤老头之王什么也看不清。

某处似乎传来吵闹的鸣笛声,刺鼻的气味涌入鼻间,呼吸也越来越吃力。

祂的身体正在灿灿金光中燃烧。

仿佛这块空白,不允许祂的存在。

[我说了吧?这不是属于你和我的故事。]

伴随着鬼怪之王的声音,瘤老头之王的身躯开始消失。

[我们不过是这世界的道具罢了。]

直至四肢崩解,躯体消失,瘤老头之王仍旧没有挪开目光,拚了命地直视着眼前的光景。

那里有着最悠久的梦,有这世界所有的秘辛,有祂经历永恒徘徊苦苦寻觅的东西。

瘤老头之王终于看见了祂,也瞬间理解了鬼怪之王所说的话。

那个、那个真的是……

瘤老头之王想要呐喊,想要祂回头看看自己,想告诉祂:求求祢,我就在这里;想祈求祂与自己对视,哪怕一眼。

终于,祂的脑袋缓缓转动。

然而,当那道目光终于抵达瘤老头之王的所在,瘤老头之王已经消失在原处,化于无形。

于是祂再度移开视线。

祂低下头,再次聚精会神,埋首于某种东西之中。

咳咳,随着一声呛咳,我感到嘴里有某种粗糙的质感。我吐出急促的呼吸,某种小虫似的东西也流了出来。

定睛一瞧,那竟是文字。

我恢复了知觉,视野逐渐明朗,只见眼前是许多散发着莹白光芒的文字,写着我相当熟悉的内容。

……这里,到底是?

“独子先生?再这样下去,小心掉进书里喔。”

背脊顿时发凉。熟悉的声音、似曾相识的台词,骇人的想像力在脑中波涛汹涌。

我确实想过,打破最后一道墙说不定会发生这种事,但是,难不成真的

哗啦啦,破碎的纸张在我眼前飞舞。

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人拿着一本书在我面前晃动。

“尚雅小姐。”

刘尚雅就站在我跟前。

周围的景象慢慢映入眼帘,七零八落的书堆、堆满书的藏书架,还有昏暗的提灯灯光。

这里不是地铁,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刘尚雅莞尔一笑。

“现在反倒觉得这里很温馨呢。”

这里是第四面墙内部。

“这是怎么回事?”

“就算你问我,我也……其实我也才刚醒来,不如我们去找馆员前辈问问?”

刘尚雅耸了耸肩,环顾着周围,我则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迅速回顾了一遍。

我们搜集了最后一道墙的所有碎片,终于打破了墙壁。

方形的圆不断翻涌的漩涡,我此刻仍记忆犹新。

然后呢?接下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其他伙伴呢?

‘别担心金独子。’

原以为再也听不到这声音了,我忍不住开心地喊出声来。

“第四面墙!”

‘图书馆内请保持安静。’

看这装模作样的模样,肯定是我记忆中的第四面墙错不了。

但撇开令人欣喜的重逢,我心中的疑问也越来越大。

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会在第四面墙里头?

“独子先生?”

黑暗中接连传出动静,正是金独子集团的伙伴。

“这到底是哪里啊?”

“我发现了一本怪怪的书,《金独子与性的神秘》。”

“智慧啊,不要乱看那种脏东西。”

“那这个呢?《若他们拥有圣经,金独子便拥有灭活法》。”

“妳会想看那种玩意?”

耳中轮番传来郑熙媛和李智慧对话的声音,附近的小书堆里却忽然冒出了两颗鼹鼠似的小脑袋瓜。

“叔叔!”

“独子哥!”

是申流承和李吉永。

在昏暗的视野中,还能看见韩秀英走来的身影。

“这里真是什么都有耶,这就是刘尚雅说的那座图书馆?”

韩秀英一本一本地从书架上抽出书籍,再随手往后扔去,碰巧在她身后的李贤诚连忙眼明手快地捞过书籍,一一抱在怀里。

“秀、秀英小姐!妳这样随便乱扔……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哇,这又是什么鬼!肯定很有趣。”

在他们后头,陷入昏迷的孔弼斗、张夏景、安娜卡芙特也依次出现,我也看见了李雪花正忙着替他们把脉的模样。

至少,进入最后任务的所有人都到齐了。

‘不是所有人。’

第四面墙的声音让我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目前还没看见那家伙的身影,难不成……

“(哈哈哈哈!刘众赫!有刘众赫的气息,就在某个地方!你终于来和我融为一体了吗!)”

高亢洪亮的声音从深邃的黑暗中响起,不消说,肯定是涅巴纳的声音。

下一秒,某种钝重的声响响彻了整座图书馆,只见涅巴纳安静了下来,浑身乏力地倒在地上。

一只黑色的战斗靴正踩着那家伙的脑袋。

“这地方真叫人不爽。”

“刘众赫。”

他似乎还没有与隐密的谋略家分离,身上仍旧缠绕着隐约的火花。

若是如此,没能抵达这里的人究竟是谁?

“星座都不在。”

“地球上的人们怎么样了?”

既然第四面墙让我们所有人到这里避难,就意味着外头的世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我的心头一凉,想起支离破碎的最后一道墙,以及上头散落的文章。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因为我试图改写故事,才让整个世界灭亡了?

就在这时,第四面墙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只是没有阅读也没有想像,所以时间停止流逝而已。’

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有几人凑巧现了身。

“(你终于打破墙壁了,永恒与终章的使徒啊。)”

“(这一天总算到来了。)”

来人正是图书馆的管理员,食梦者和思模拟西翁。

我看了看他们,对第四面墙说道:“让我出去吧,有些事我得确认清楚。”

话刚出口,两名馆员便立刻开口。

“(要是现在贸然离开,就算是你也没办法全身而退。星星直播已经荡然无存,那里的一切都静止了。)”

一切都陷入停滞。

事实上,不断从墙面传来的传说此刻已经不再言语,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巨大发条旋转扭动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那既像是时钟秒针行走的规律声音,又像是以固定节拍,反复敲击键盘的声响。

“那么,就让我去见见那个转动秒针的家伙。”

“(你真的想和最古老的梦碰面?)”

在这所有故事的终点,都有祂的存在。

就算星星直播已被破坏殆尽,还是有尚待解决的问题。

为什么这样的世界非存在不可?

回头一看,伙伴们脸上的神情也相去不远。

他们同样各自怀有必须解决的疑问,也有想要看到的最终篇章。为了抵达那个地方,我们有必须经历的难关。

刘尚雅说道:“一起去吧,独子先生。”

“我也要,我也要去!”

“我也很好奇叔叔想看到的尾声,究竟是什么样子。”

“走吧,不必想得太复杂,搞不好出乎意料是某个善良的鬼怪在等着我们也说不定,再不然,就赏祂几拳叫祂听话不就得了。”

譬喻也附议似地喊了一声。

[哇啊!]

就在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刘众赫开了口。

“问题是,我们有办法见到那家伙吗?墙碎了,但外面世界的时间已经静止,时间一停,传说就无法再继续向前走,我们应该也不例外吧。”

“(其实,还是有时间尚未停止流动的地方。)”

涅巴纳笑着指了指脚下的地面。

没错,这座图书馆的时间尚未停滞。

“难不成那家伙就在这座图书馆?”

“(这倒不是,这座图书馆也不过是一道‘墙’罢了。只是因为你们完成故事,打开了一条通道,现在,应该也能跨越到那一头了吧。)”

涅巴纳一边说着,一边指引我们向前走。

不知怎地,我似乎意识到他在往哪儿走,我蓦然想起在图书馆下方那座陡然出现的悬崖。

‘此处就是这座图书馆的尽头,所有故事的尾声。’

深不见底的无底洞,恍如深渊般的万丈深谷,这也是我头一次进入第四面墙时,无意间发现的场所。

“就是那时候到过的地方。”

还记得首次进到这里,我险些摔落到悬崖底下。

当时涅巴纳曾告诉我,要是掉下去我就必死无疑,那里就是墙的另一端。

涅巴纳郑重问道。

“(金独子,你真的想去吗?)”

我点点头。

见状,涅巴纳伸手拉了拉从半空中垂落的绳索。我还以为是某种滑轮之类的玩意,却看见一座迷你电梯慢慢升了上来。

“(上去吧。)”

我们全数踏进电梯,整座电梯车厢开始下降。

[已发动专用特性‘深渊窥视者’。]

现在,我在找寻的答案真的就在眼前了,我体内剩余的传说也在动摇。

不知道我们究竟下降了多久,滑轮的声音总算停了下来。

我们一脚踏入黑暗之中,登时闻到一股浓重的霉味,地面又湿又滑,就像是许久无人闻问的设施。

借着提灯的灯火往前一探,隐隐约约能看见一道由黄色地砖铺成的线条。

“这是……”

郑熙媛嘟哝着自言自语。

就在下一秒,黄色地砖另一头的幽暗里,传来某种东西从疾驰而来的声响。黑暗不祥地震动着,那暴力的轰鸣声,宛如某种怪物正在狂奔。

不久后,怪物的双眼出现在通道的另一头。

“我的天。”

郑熙媛发出惊呼,但即使看清了那头怪兽的模样,依然没有抽出武器。

其他伙伴也一样毫无反应,因为所有人都太清楚,那“怪物”究竟是什么。

这一切故事的开端。

那是辆地铁。

2.

地铁慢慢在眼前煞了车,打开了车门。

千真万确,就是我们所知的那种地铁。

郑熙媛吞吞吐吐地率先张口。

“这里怎么会有地铁?”

没有人回答得了她的疑问。

李吉永头一个有了行动,刘尚雅连忙出声劝阻。

“吉永!如果贸然上车”

李吉永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地铁车厢,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们。少年耸了耸肩,好像在说里头什么也没有。

见状,李智慧也牵着申流承的手,迟疑地迈开脚步。

“不管了,先上车再说!”

以他们为首,举棋不定的一行人纷纷搭上地铁,我也紧随其后。

一踏进地铁的瞬间,地面便传来隐约的震动,既视感油然而生。

‘这里曾是属于金独子的世界。’

这句话并不正确,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这曾是每个人的世界。’

刘尚雅、郑熙媛、李贤诚、李智慧……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不尽相同。一如我曾经搭乘着地铁日复一日地生活,他们显然也是如此。

尽管有人曾是上班族,有人是学生,也有人是军人身分……

“地铁……那时候真的觉得超级厌世,但现在看到它,我都快喜极而泣了。”

听着郑熙媛的感叹,我们徐徐环顾着地铁的内部。座椅是新的,扶手也擦得干净光亮,车厢地板也看不见半点脏污的痕迹。

当然了,比这些更叫人惊讶的是……

“一个人也没有。”

车厢内毫无动静,仿佛除了我们之外,这就是个没有任何生物的无机空间。这班地铁,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氛。

我回头看着依旧留在列车外头的图书馆员。

“你们不来吗?你们不是一直想看看世界的尽头?”

“(我们去不了。)”

“为什么?”

涅巴纳和食梦者没有回答,他们的眼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惆怅,转头看了看彼此。

“(只要你能看到结局,我们就很满……)”

[车门即将关闭。]

我没能听清他们最后的话语。

车门应声关闭,伴随着巨大车轮转动的声响,地铁开始运行。列车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我能看见窗外的漆黑夜色缓缓向后倒退。

我凝视着那片黑暗,就这样过了好半晌。

这辆列车究竟要开往何方?

“这是三号线。”

说话的是韩秀英。

闻言,我擡起头看了看路线图。

三号线,正是我天天乘车上下班的路线,奇怪的是,路线图的末端部分模糊不清,车站的名字也全被抹除。

……

列车继续行驶着,又过了几分钟,依然没有停车的迹象。看来,这辆地下铁应该会就此直奔终点站。

韩秀英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她眨了眨纤长的睫毛,怒瞪着路线图不放。

我开口问道:“干嘛,这是什么表情?”

“我不搭地铁。”

“为什么?”

话才出口,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也对,如果是她,根本没有坐地铁的必要吧。然而,韩秀英说出的话大出我意料之外。

“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不管外面还是里面,都一成不变。”

我和她一起盯着那张破损的路线图。就如她所说,地铁总是行驶在同样的路线上,在固定的时间停车,在千篇一律的风景中反复着相似的事件。

我也不怎么喜欢地铁,在车厢里我老是盯着手机也是出于差不多的理由。

“毕竟地铁运行也不是为了有趣。”

“哎唷?真不像星座‘救赎的魔王’会说的话。”

我扬起一抹苦笑。

我和韩秀英望向同一个方向。其他伙伴都在那里,他们和我一起撑过了世界文明的毁灭,完成了整整九十九个任务,陪我来到了这里。

“嗯,该不会是突然回到第一个任务之类的吧?”

“不会吧,绝对不可以!”

“要我趁现在准备好蚱蜢吗?”

看着李吉永摆出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情握起拳头,其他人不禁爆笑出声。

曾经骇人的记忆变成一种幽默,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而我的同伴们面对这样的话题,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露出笑容?

我对韩秀英说道:“他们都该回到日常生活当中才对。”

“你认为,那样大家就会幸福吗?”

“所有的故事,本来就都是这样结束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种剧情了?”韩秀英没好气地挖苦道:“你该不会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了吧?该不会又有什么事瞒着我没说?”

“就算我想,现在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我句句属实。即使在原作,也从来没有人到过这里,隐密的谋略家和第九百九十九次回归的人物也不例外。

我们是头一批坐上这辆地铁的人。

我看着路线图上被抹去的终点,说道:“韩秀英,在我看来……”

“肯定会有最终大魔王出现对吧?正常剧情都是这样演的嘛!”

那是郑熙媛的声音。她并不是在对我说话,多半是在和其他同伴讨论着什么。

申流承也补了一句。

“或者出现超巨大的龙。”

“不过,龙好像不太会被冠上最古老的梦这种名号耶。如果要拥有那种名号,不管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应该会是‘作者’吧?”

“作者?”

“我的意思是……”

李吉永这么说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瞥了我一眼。其他人好像也猛然想起了什么,一起看了过来。

《在灭亡的世界中存活的三种方法》。事到如今,伙伴们也都对那部小说心里有数了。

包含小说里讲述了这个世界的故事,以及,唯有我一个人看过这则故事。

“独子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在作者提笔之前,所有小说都不存在,并不会成为故事。

假如这个世界确实是以《灭活法》为基础形成的,那么伙伴们的推断确实不无道理。

最古老的梦确实很可能是故事的作者,我也曾这么想过,可是,不知何故……

“最古老的梦应该不是《灭活法》的作者。”

“为什么这么认为?”

“理由我也说不清,就是有种直觉。”

我总觉得,等在尽头的存在应该不是tls123。

鬼怪之王的话掠过脑海。

[与其说是作家,倒不如说最古老的梦更像读者,祂不是会为任何人书写故事的存在,毕竟祂既懒惰又贪婪。]

一个疑问在心中油然而生。

归根结柢,难道我们所有的假设都需要一名“作者”吗?这世界真的是因tls123而生?

有没有一种可能,tls123只是对我叙述了一个已然存在的世界?

就像未被写入书页的隐密的谋略家,或者第九百九十九次回归的人们独立存在那般……

“说到这个,我有点好奇,独子先生为什么会开始看那部小说呀?”

“啊,我也一直很好奇。”

在一旁默默擦拭着黑天魔刀,看似对众人的闲聊毫不关心的刘众赫,一听见这个话题也望向了我。

张夏景眨着闪闪发光的眼睛,问道:“难道是某种命中注定的吸引力吗?”

“我也懂那种感觉!就像我还是二等兵那时候,头一次拿到手榴弹”

“只是在网路进行搜索的时候偶然看到而已。”

听见我的回答,一行人显得很失望。这也无可奈何,毕竟这就是事实。

韩秀英凶巴巴地抢白道:“你到底是查了什么才会跑出这种破小说啊?”

“这个……”

说实话,我也记不清了。

李智慧耸了耸肩。

“哎呀,事到如今,那有什么要紧的?大叔读过那篇小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吧。”

“说的也是,要是独子先生没看那部小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刘尚雅温和地笑着,我默默地闭上了嘴。

我没有资格获得这句评论。

‘最终,天上繁星皆尽殒落,世界的时间陷入凝滞。’

尽管我们正在迈向《灭活法》无人抵达的结局,但也无人能保证,这结局就是我盼望的结尾。

从这一刻起,即将发生的所有事情对我而言同样未知。

如果,认真将小说读到最后的不是我,而是别人……

许多人都比我更优秀。倘若换作豪爽仗义的郑熙媛、重情重义的李贤诚,或高尚耿直的刘尚雅成为看完小说的人,这世界一定会比现在更美好。

“叔叔,谢谢你之前看了那部小说。”

申流承迎上我的目光,面露微笑。

“对,不是听说那篇小说其实很无趣吗?要不是独子先生……”

“换成是我,八成连一页都看不下去吧?我真的超讨厌看书。”

“我也有在奥兹兵营的书库看了几本书……看来,我和独子先生确实很有缘分……”

看着挠着脑袋的李贤诚,我好不容易压下了想说的话语。

正因有了《灭活法》,这些人才能站在我眼前。

正因我读了那篇小说,才能在他们身陷危机时,及时伸出援手。

“我……”

因为它,微不足道的我才能获得这么多的爱。

“多亏了独子哥教给我们的传说,我们才能来到这里。”

两个孩子紧紧抓着我的手。

我慢慢擡起头,看见地铁外川流不息的黑暗,我们经历的故事也纷纷自那幽暗中掠过。

我们不发一语地凝视着那些传说,它们就如冬夜里的银河般绚丽,又如烟火一样空虚。这所有故事,在场的大家或许难以忘怀,但终有一天它将被人遗忘。

郑熙媛开口道:“独子先生,我觉得现在应该差不多可以问了吧。”

我很清楚她想问些什么。

“独子先生盼望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星座注视着我们,支配了世界的星星直播也不复存在,我想……也没有我不能说出口的理由了吧。

“我已经看见……其中一个结局了。”

一个接一个,我静静环视每个人的脸庞,他们神色之间并没有显现任何字句。尽管如此,只要注视着这些面孔,我似乎就明白自己想看见什么样的结局了。

“另外一点,就是清偿我欠下的债。”

“欠债?”

回头一看,只见刘众赫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一阵沉重的颤动传来,列车开始减速。

我们从座位上起身,一直吵吵闹闹的众人也沉默下来,每张脸上都带着一丝紧张。

我缓步走向门边,郑熙媛在我左侧,刘众赫则站在我的右手边。

在黑暗中不停奔流的传说流速逐渐趋缓。

那些不只是我们的故事。

‘有第零次回归,也有第一次回归。’

有第二次回归,也有第三次回归。

‘凝聚整整一千八百六十四次回归,这些回归最终展开了这个世界。’

无数刘众赫都在那些回归中活了过来,尽管他从未拥有完美无瑕的人生,却也没有任何一次人生是错误的。

论及生命的伦理,这世界过于残酷;谈起心中的希冀,绝望的阴影又太过庞大。

刘众赫之所以能坚定地走到最后,正因他从未认为自己绝对正确。

‘他唯一的愿望,唯有见证这个世界尽头。’

我也有同样的心情。

那是从第零次回归至第一千八百六十四次回归,总共一千八百六十五名刘众赫怀揣的梦想,也是我心中冀望的这个世界的完结。

“真的好漫长啊。”我不由得慨叹。

刘众赫却没好气地开口,一副嫌弃的语调。

“不过四年,和我经历的岁月相比……”

“没错。”

四年,才一转眼,我们已并肩战斗了这么长的时间。

“这四年,感觉就像过了一辈子。”

听我这么说,左手边的郑熙媛冷不防用刀柄戳了我一下。

“以后也会一直待在一起,说得那么悲壮干嘛?别担心,不管出现什么样的怪物,都交给我搞定。”

我静静地笑了起来,地铁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

车门的黑色玻璃上映照出我的模样,只见一抹血迹也在玻璃中的脸颊上蔓延开来。我伸手抹了抹脸颊上的血迹,一股寒意蓦然窜了上来。

那不是玻璃,而是真的沾染在脸颊上的血。

“车门快开了!”

随着李贤诚的高喊,全员立刻摆出迎战姿势。

“嗯?”

然而,与我们担心的状况不同,迎接我们的是一座空荡荡的地铁月台,虽然不时能看到有人经过,但他们似乎对我们毫无兴趣。

“什么嘛,怎么什么都……”

郑熙媛嘀咕着和我们一起踏上站台。

一瞬间,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脚尖碰触到的是一种陌生的现实感,伴随着微弱的火花,我所有的传说都直指着某个方向。

‘有人坐在地铁月台的长椅上。’

那是一个像是刚放学的孩子,他揹着装满书本的厚重书包,若不是身穿校服,那副身材恐怕会被人误认为小学生。

瘦弱矮小的男孩就坐在那里,像在背诵英文单字一般,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认真地画着图表。

我忍受着大脑的阵阵刺痛,好不容易迈开沉重的步伐。

‘金独子有过承诺,一定会了结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元凶,不论他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知究竟在哪里被谁施暴了,男孩苍白的手臂上可以看见严重的瘀青,而我感觉自己隐约知道那些瘀青从何而来。

我顿时双腿发软,动弹不得。

‘只是没有阅读也没有想像,所以时间停止流逝而已。’

我曾想过,这一切或许全是幻梦,全是虚假,也曾深信这是邪恶的星星直播创造出来的梦境。

然而,我无法否认,我所有的感知都在告诉我自己……

那个孩子,正是制造出所有任务的元凶。

‘你应该猜到了吧金独子。’

最古老的梦。

比世上任何人都全知却无能的神。

[‘第四面墙’的影响力逐渐削弱。]

‘金独……’

[‘第四面墙’的影响力极度削弱。]

当啷。某个东西落下的声音传入耳中,只见郑熙媛的武器脱手,掉落在地。

“啊、啊……”

郑熙媛注视着我。她看了看那孩子,视线又转回我身上。那对眼眸中写着绝望,好似难以置信,又好似希望眼前的一切全是谎言。

[已触发您与星座‘隐密的谋略家’的约定。]

好几回我张开口,却欲言又止。

或许这就是对我的惩罚。

现在,终于轮到我为曾经获得的救赎支付代价。

[您承诺会破坏星星直播。]

[只要‘最古老的梦’尚未结束,便无法摧毁星星直播。]

我打量着那个男孩。

他和我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庞。

男孩慢慢擡起了头,望向了我。

[请终结‘最古老的梦’。]

3.

我的精神顿时陷入迷惘。

如果《灭活法》化作现实,会是如何?

那究竟是我的思绪?还是记录在最后一道墙上的字句?或是,两者皆非

如果有一个世界,能让我和《灭活法》的人物并肩作战。

抑或是最古老的梦的想像,我也不太清楚。

记忆恍若退潮结束之后不断涌现的波涛,少年脑中那些漫无边际的想像,在另一个世界成了故事的素材,活生生的现实化成了悲剧。

这么说来,刘众赫回归后的那些世界又会变成怎么样?看来得留个言问问作者大大。

我向来自认比谁都熟知《灭活法》,自恃比任何人都更认真地阅读了那部小说。然而,为何对于读过那篇小说的“我”自己,却什么也记不清了呢?

说不定,我早已……

[您已成为‘登场人物’。]

火花从我的化身体流窜而过,第四面墙的功能已然停止。心脏疯狂跳动,在荒凉贫脊的脑海中传来了不知道是谁的尖叫声。我低垂着颤抖不已的脑袋,勉强深呼吸了一口气。

第四面墙是对的。

或许,我早已心知肚明。

回首过往,提示不知凡几。

在这个世界我太过幸运,一切对我而言都是如此轻松便捷,有时,甚至堪称放任宽容。

倘若凡此种种,都得力于最古老的梦的庇护。

‘所有世界线的太初,初具原形的世界线。’

我再次擡起头,握紧乏力的拳头。尽管没有第四面墙的守护,内心仍平静无波,我决定相信自己已经镇静下来。

唯有我,知晓这个世界的结局。

不会折断的信念正在鸣泣,我缓步走上前去。

少年从笔记本中擡起头,看见了我。

“……嗯?”

那是一双什么都不知道的眼睛。

我无法回避他的目光。那是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只能想方设法活下去的眼眸。

男孩看着我揉了揉眼睛,好像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为了彻底摧毁星星直播,我必须终结最古老的梦。

打从星星直播开始的瞬间我就已下定决心,甚至和隐密的谋略家许下承诺,我会根除一切悲剧的肇因。

而现在,机会终于到来。

[已发动‘魔王化’。]

乌黑的翅膀撕裂肩胛伸展开来,男孩也随之瞪大双眼。

“啊……?”

那声音听起来如此遥远。确实,我的确拥有过那样的声音。

一步,再一步,我走向万分诧异的男孩。

[已发动‘天使化’。]

男孩的脸庞越靠近,我便能看见越多细节。

他手上正在涂写的笔记本,里头是记录着《灭活法》战力平衡的图表,那确确实实就是我曾经努力编写的表格。

刘众赫、李贤诚、申流承、李智慧、李雪花、金南云、安娜卡芙特……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一旁还详实地记载了他们的星痕与技能。

男孩的手有意无意地掩盖着歪七扭八的字迹,手背上满是瘀青。

我清楚这孩子经历过的时光,和将要走上的岁月;知道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又有什么样的不幸在前方等待着他。

‘那些光阴,又有多大的意义?’

少年很快就会被校园恶霸盯上,遭到霸凌排挤;被亲戚当作累赘,不得不早早学会独立;他所到之处,全都会被无处不在的记者跟踪盯梢。

他会搞砸大考,考进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大学;会在新训的随机抽签被分配到前线边防;他每天只能靠着超商的三角饭团果腹,随便打发三餐。

接下来,他会因循苟且地随便考进某一家公司,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他会花上超过十年的时间完整地看完一部小说。

因为阅读那部小说而活了下来,最终害得自己钟爱的每一个存在都深陷不幸之中。

长大之后,男孩就会成为金独子。

“有、有怪物……”

他看着我,终于开了口。

“没错,我是个怪物。”

男孩的眼底映出我的模样。

‘那个怪物就是孩子的未来。’

能够阻止那个怪物的机会,唯有现在。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

我提剑冲了出去,而韩秀英不由分说朝我脸上就是一拳。

“!”

我听不清她的声音,只知道韩秀英正在吼着什么,她哭红了眼眶,泪水爬满了双颊。她的拳头在我胸口胡乱敲打,双手使劲按住我的肩膀。

“独子!”

我一把甩开韩秀英,再度向前。不过短短几公尺的距离,我却难以靠近,我所有的传说都在死命抗拒。

强大的火花压迫着全身,缠住我的身躯,我迈不开步伐,手也动弹不得。

男孩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写满了惊恐,嘴唇哆嗦个不停,神情剧烈动摇,仿佛正在判断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现实。

[‘最古老的梦’对您的存在抱持怀疑。]

男孩是梦见整个世界的存在。在他的梦里,我也不过是名登场人物而已。

滋滋滋滋滋滋!

[‘最古老的梦’否定您的存在。]

男孩抱着头缩成了一团,就像在否定现实。

“我是刘众赫……我是……”

我默念过成千上万遍的那句咒语。

‘我身边有防护罩。’

‘没有人能伤害我。’

‘谁也欺负不了我。’

思绪接连涌现,那是每当我被不良少年围殴时,为了摆脱当下的痛苦,而在脑中反复咀嚼的字句。那是我让现实不再是现实的力量。

而今,这股力量却起了截然相反的作用。

“叔叔!”

男孩成了一名极为渺小的绝对者,认定眼前的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的妄想。

以他为中心,周围逐渐形成一道屏障,宛若一颗漆黑的球体。那是由最古老的梦创造的、最坚固的防护罩。

我就像恶魔一样厉声咆哮,用尽全力朝着那道防护罩刺出长剑。世界与世界相互冲突,一道耀眼的闪光在眼前陡然炸开。

只见不会折断的信念的剑刃应声断裂,无力地飞上半空。

我茫然地注视着飞在空中的半截剑身。

杀不了他。

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有效的手段取他性命。如果所有故事都源自年少时的我的梦,那么这世界上的一切法则同样取决于年少的我。

一阵强风猛然刮起,狂乱地翻过掉落在地上的笔记本。在静止的书页上,潦草地写着幼时的我所做的笔记,那是有关《灭活法》的设定。

断片理论:这个理论说明了《灭活法》的世界线相互重合时……

在微弱飞溅的火花中,我愣愣地阅读着笔记的内容。

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接着弯下腰拾起断折的剑,并催动残余在我体内的所有传说,发出共鸣。

我凝视着那颗保护男孩的黑色球体,轻声说道:“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