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岑无月记得桑青曾经说过, “情”对人来说是生来便能明白的东西。
桑青是偃甲当然可以这么说。
但岑无月也相当同意。
因为她也不全是人。
对此,师父是这么解释的:“你呢,当时已经被真菌寄生了。……总之, 为了不让你死, 只好把你收作徒弟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
“师父, 真菌是什么啊?”
“真菌就是……就是……你就当成是蘑菇吧!”
“好哦。”
——总之, 岑无月大难不死, 还反过来获得了师父说的“真菌”的技能。
就是往周围散发一些孢子寄生在别人身上控制他们肉身行动之类的, 不太好说出口的技能。
岑无月真诚地向师父提建议:“我可以先问一下别人的意见, 如果他们同意的话我再撒孢子。”
师父骂了她一顿:“没人会同意的!你随时往外放孢子好了!反正只要你不调用它别人又不会知道!你这么弱可以动点心机的,这是弱者的生存之道!”
刚开始学着当人的岑无月大为震撼。
师父说这叫《下海做人第一课:灵活的道德底线》。
但岑无月学了一段时间做人,迅速领悟举一反三的道理后,师父又火烧屁股地说:“唉,不是,这个你也不用学这么好, 有点恐怖了。有时候你一个念头的事, 别人得要好几千字才能讲完你知道吗。”
显得有点焦虑的师父想了半天,严肃地让岑无月发了两条誓。
第一绝不杀人,第二绝不说谎。
岑无月乖乖发誓,发完又很不理解地问师父:“为什么要特地发誓这个啊,一点也不难嘛。”
哎呀,师父当时的表情实在是非常扭曲。
——
师父还说过,如果对未来不太确定,就先花时间在一切事情上做好可能的全部准备, 像蜘蛛织网捕猎那样。如果没有发现适合的时机, 那不如继续安静等待下去,苟就是胜利。
岑无月深以为然。
临下山前, 师父神神道道地开了一卦,最后只摇出一个城名,没一个备选地点。
师父一脸尴尬地说这就是卦推荐去的地方。
——玄枢城。
正式进入玄枢城前,岑无月早已经在附近晃悠相当一段时间,和几乎大半见面的人聊过天。
前任城主是如何残暴,当时的玄枢城是如何的民不聊生,现任城主辞青如何说动众人反抗,又是如何亲手杀死余霜,而前任城主的亲信和后代拼死逃出了少数几个,其中就包括余铮,玄枢城的门训,偶尔神秘失踪的作恶修士……这些种种,岑无月早就已经全部知道。
让她判断“可以入城”的那个时机便是余铮的出现。
他一出现情绪便极为亢奋,似乎非常肯定这次入城便能抢走辞青的契偃并重创她。
鉴于余铮明明知道辞青的实力,这份自信实在来的莫名其妙。
所以有内应。
但偏偏在这个重要的节前、辞青与契偃结契前的时候?
很难怀疑不是一种直钩钓鱼。
岑无月特地在余铮和他的随行死士身上多种了些孢子,并抢先一步入了城。
余铮和死士抵达后,岑无月特地挑了和他们同一夜闯城主府。
目的原本只是想近距离看一眼辞青。
只是结果比想象得还要近距离。
近到原本在追击余铮的辞青遥遥听见岑无月举起双手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手一抖连招式都打歪了。
余铮连滚带爬地逃走,而岑无月则立刻改变计划,十分乖顺地被偃甲扎晕了。
——不错,偃甲。
对于时时刻刻都在向周围人身上释放孢子的岑无月来说,判断活物与否再简单不过了。
她的孢子无法寄生在死物身上。
桑青是一具做工非常精巧的偃甲,岑无月好奇地陪她套了好一会儿话,近距离观察这鬼斧神工的偃甲技术,在心里赞叹辞青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偃修。
第二天从城主府出来时,岑无月发现有大型阵法封了城。
倒也不奇怪,不论谁是螳螂谁是蝉,做戏做全套嘛。
——
余铮终究还是一夜之间就被辞青弄死了——倒不是说岑无月会觉得意外,余铮一看就是活不长的性格。
但一夜之间便能出现长得和余铮一模一样的偃甲便很叫岑无月意外了。
能洒一点孢子上去,但不多。
岑无月仔细观察许久,才确定这是一台半偃甲——用修士为基底所制作的半人半偃。
对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门技术的岑无月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消息。
因为她至少有一名师兄或者师姐的失踪线索在此处。
而辞青一听见“岑无月”这个名字便失常,桑青则是对“岑无月”几乎有求必应。
这三条信息结合起来,只能指向一个噩耗。
只是岑无月还不能确定被做成半偃甲的倒霉蛋究竟是二师姐、三师姐、还是小师兄。
但不论是谁,从这一刻起,岑无月在玄枢城最优先的目的就已经明确:找到辞青,取回那具半偃甲,带对方回师门。
——
余铮是辞青亲手杀的,而死士只是静悄悄死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找到死士的尸体就跟呼吸一样简单,岑无月只要循着他身上的孢子找去便是。
只不过死人毕竟没有五感,很难通过孢子探知尸体附近的情况。
于是,在“余铮”的眼皮底下用孢子让死士“复活”再交给桑青后的第二天,岑无月特地找理由跑一趟城主府。
看到桑青从地牢里出来,岑无月便了然:这两具偃甲即便都是出自辞青之手,也并不是实时相通讯息。
因为“余铮”知道死士确实是死了。
但辞青不知道,桑青也不知道。
岑无月送到桑青手中的死士尚有一息,因此她才会去进行审问。
一个非常简单的测试。
不过也还有一种可能:桑青和“余铮”之间有级别高低之分,他们的消息只会单向流动。
即“余铮”可以知道桑青身上发生的事,但桑青却无法主动得知“余铮”的动向。
为此,当五长老来找茬时,岑无月随手就把“余铮”卖了。
“余铮”是半偃甲,同时也就是半人。
稍稍控制它让它的神识泄露出一点气息让五长老察觉而已,一个念头的事情。
但事后桑青还是不知道只有“余铮”知道的事。
身为偃甲的桑青只擅长服从命令,但不擅长伪装,或许也没人教导她这项技能。
那么很显然只剩下一个事实:辞青的不同偃甲之间并不互通消息,甚至很有可能,辞青本人都不和他们常通消息。
她要么是不在意——但这在当下并不可能——因此大概是真的受了某种伤无法分心。
被余铮打伤?不太可能,她打余铮那一招可猛了。
也没有听说她近期与其他人斗法。
嗯,那就只有心魔了。
岑无月没见过心魔,承认自己很有点好奇。
——
除此之外,“余铮”在五长老面前暴露后的第一个行为也很有趣。
不是立刻逃跑。
而是“杀掉”死士。
“余铮”应该很清楚死士已经是具死了半个月的尸体,根本没必要再杀一次才对。
这个疑问倒是解开得非常快。
岑无月只需要将两个发现联系到一起。
第一,明明是以雷霆速度击杀“余铮”的五长老虽然表面不屑,但行动上却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将“余铮”的尸体带走,而不是留给桑青。
第二,“余铮”被打得七零八落,作为要害的脑袋却保存得很完整。
所以,五长老一定有着某种办法可以从完整的尸体中读取到生前的信息,他认为能从余铮身上得到那具丢失的灵契偃的信息。
同样的道理,死士一定知道什么辞青绝不愿意让五长老知道的事情。
所以,用假消息将余铮引来玄枢城的就是辞青本人。
这点上,第一次见面时,“余铮”——或者说辞青——倒是说了实话。
接下来,岑无月只需要搞清楚一个问题:辞青大闹这一场,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宝贝契偃被人偷走下落不明,究竟是为什么?
——
……哦,属下谋反嘛,不稀奇。
假装要对严阵以待的五名长老说出“契偃没有被盗走,城主在说谎”的事情时,业渊突如其来地就炸了。
要说是巧合怎么都有点牵强吧?
更何况还硬是把五个长老都叫去干架了。
——
奚逐云是肯定会来的。
有业渊的地方就有他,岑无月和代表几名长老的张雷打太极时,几乎就是在数着日子等着他的到来。
奚逐云是玄枢城这块棋盘上的最后一枚棋子。
只有他真正入局,好戏才能开场。
奚逐云真的很好。
好到岑无月觉得自己就算把一切都告诉他、直截了当开口请他帮忙,他也会一口答应的程度。
但岑无月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计划。
奚逐云不仅大方地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岑无月,还能者多劳地告诉了岑无月此前一个她还不太确定的三选一信息。
不是未曾谋面的二师姐三师姐,是长兄如父的小师兄。
被辞青做成偃甲的是沈述。
——
第一,辞青有心魔,一旦爆发,她活不了多久;
第二,辞青已在沈述身上刻下灵契,她死了,沈述也会“死”。
岑无月不能让小师兄再死第二次,因此必须剥离两人之间的灵契。
在城主府里翻阅过众多记录后,岑无月意识到:作为主人的辞青如果不愿意,灵契就绝无可能解开。
不巧的是,岑无月的孢子只能控制经脉、灵力、肌肉,唯一控制不了的是思想。
所以她搞不懂人的思想感情,也是很可以理解的。这东西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抽象。
但同时凑巧的是,二长老送来了绝妙的作案工具:夺魂针。
夺魂针与岑无月的能力完美互相弥补,它能控制人的思想。
岑无月兴致勃勃地在自己身上测试数遍,好确定如何操作这针,测试期间顺便把四名长老都卖给了辞青。
这些谋反时从来都不考虑一下凡人死活的老家伙没必要活着了啦。
哦,岑无月当然不会受控制。
她浑身上下都是自己的孢子,一个已经被控制的身体是不会被二次控制的。
——
用孢子控制他人,当然也有限制。
越强的人,越难控制。
寄生在个体身上的孢子越少,越难控制。
即便有心魔帮忙,即便已在辞青身上花了整整两日室内相处,辞青的实力还是些微超过了岑无月的预想。
那晚上的千机房之战,岑无月远程加入战局时稍微出了点意外。
意外主要是指,辞青在察觉到自己被控制的那一刻,立刻迅速封锁了自己识海内一处隐秘角落——那是她的灵契。
真厉害啊,反应这么快,是在瞬间就想好要如何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一击必杀了吗。
岑无月这么感叹着,接管这具身体,以城主的身份将城中事务下放给桑青,又称需要疗伤,闭门谢客,暂时按兵不动。
——
三长老的小命是岑无月在混战里好不容易才保下来的。
谁让三长老是负责管理护城阵法的那个呢。
在新的负责人上任之前,她的血暂时还能派上用场。
岑无月光明正大地找到辞青,不仅看她的心血手记,还借走她的城主手令,跑一趟地牢,很容易就从三长老手中拿到“心眼”。
至此,岑无月在城内行走时,再不必受到修为上的压制。
——
哎呀,虽说量级相差太大,无论被不被压制修为都不可能是和辞青正面交战的对手,但如果不去除压制的话,可躲不过她那图穷匕见、雷霆杀机的一剑。
第23章 第 23 章
生死关头, 先出招的那个人总是容易露出破绽。
一招不成,又失去先机,便只能任人宰割。
辞青要出招, 就必须从自己识海的藏身处出来;而一旦出来, 就要冒着被岑无月封住退路、完全控制的危险。
辞青只来得及用沈述出一剑, 这一剑没有杀死岑无月, 这场博弈便结束了。
只是一眨眼的事情而已。
千机房内此时有三人, 但其中两人都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因为极力闪躲而滚到地上的岑无月爬起来, 慢吞吞地拍拍衣摆, 才挂着笑容起身往沈述的方向走。
早就见过“余铮”,岑无月很快便能确认眼前的这具契偃正是用沈述的身体制成,是一具半偃甲。
不过比“余铮”的改造要精密许多。
毕竟算一算,辞青应该在上面花了十多年时间钻研。
如今岑无月也算辞青的半个亲传弟子,她看了一会儿沈述,便已经看明白了大概的改造思路。
尽管是由肉身为基础改造而来, 但经过了大量的器官替换、灵力灌注, 到处都是辞青灵力的痕迹,几乎已经不能称这是一个人了。
浑身上下大约还有半成“人”的部分吧。
这也同岑无月之前想的一样。
用孢子控制“余铮”的效果都被削弱大半,控制契偃的计划听起来就更愚蠢了,好在很早便弃选,没有白费工夫。
“城主,实话说,这样天才的设想连我都想击掌称赞,”岑无月回头看向辞青, “……如果这不是我小师兄的话。”
辞青在她的操控下已经抬起头来,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和沈述。
“我师父常说,反派死于话多。”岑无月说着, 随手取了一柄锋利的刻刀,“我不打算犯这个错误。”
她说完,将自己的头发挽起,露出后颈已经缩到只剩一个黑点的夺魂针。
指尖一滑,刻刀便将后颈皮肤切开一条细线。
顿了顿,刀刃稍稍抬高,在额际流血的地方又补了一刀。
随后被松开的刻刀刀尖向下插入地面,空出的手指则毫不犹豫地向皮肤切口内探索。
指尖触及异物的那一刻便用灵力将其牢牢扣住,随后向外缓缓拔出。
黏腻的血肉摩擦声中,岑无月硬是将二长老打入自己颈后的夺魂针抽了出来。
皮开肉绽确实有点痛。
但精神上的亢奋又稳稳将这份疼痛镇住了。
夺魂针原本是黑色的,但如今几乎被涌入的孢子完全改造取代成金棕色,可以说只是一个和夺魂针同样作用原理的孢子制品而已。
这样的改造太过粗暴简单,岑无月除了在自己体内进行,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才拖了好几天。
岑无月捏着夺魂针好奇地看了两眼——她之前都还没细看过这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呢。
只可惜,这种改造依赖原型,没有慷慨提供原型的二长老,以后也没法再做出第二根了。
直到这会儿,岑无月一直没有下达新的指令,辞青的视线便仍旧紧紧盯着她。
岑无月可以控制他人的言行举止,乃至经脉内灵力流动,唯一无法控制的是思想。
辞青的思想此时一定还在运转,但岑无月并不聆听手下败者的不甘。
也可能是愤怒,忏悔,或者别的什么。
对已达成目的的岑无月而言都不重要。
岑无月不紧不慢地向辞青走去,道一句“失礼”后,将这根金色的夺魂针稳稳插入对方后脑的同一处位置。
诚然,一个已经被控制的人不会被其他人再度控制。
但如果第二次控制和第一次控制一样,都来自于岑无月的孢子,就不会再受这条限制。
那只是岑无月在自己的控制上施加了“第二个命令”。
完成后,岑无月笑了一下,用很友好的语气说道:“城主,请解开您和我小师兄的灵契。”
辞青的手抬了起来。
尽管在微微颤抖,但没有迟疑。
从岑无月的角度还能看见辞青颈后的金色一瞬间便张牙舞爪地扩散开来,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汁。
这说明辞青的念头正在疯狂地抵抗来自精神的命令。
岑无月眉梢都没有挑一下,静静立在辞青身后等待早已明了的结果。
辞青祭出本命神识,在空中画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符文,又逼出自己心头血,染血指尖发着抖将符文抹除大半。
至此契毁。
岑无月在旁看了全程,自觉还又学到了一些新知识。
知识总是好的,总是指不定在什么时候能用上的。
沈述闭上眼的时候,岑无月适时上前接住他手中坠落的佩剑。
这剑她从前也把玩过,但实在对剑术没什么兴趣,因此并没有认真使过。
只是此刻握在手中,与从前那轻慢的心态实在不同,心头沉甸甸地叫人想叹气。
用拇指将其顶出一格,便能看见锃亮的剑身。
“城主倒是将小师兄的剑维护得很好。”岑无月将整柄剑收入储物戒,回头对辞青道谢,“有心了。”
储物戒是一种只能收纳死物的道具。
活物是放不进去的,但死了之后的尸体就可以。
岑无月向沈述伸出手去,指尖碰触到他脸颊的同时,心意一动,他便被收入了储物戒中。
虽然早知如此,岑无月还是叹了口气。
在原地站了几个呼吸后,重新整理好心情的岑无月仔细地擦干净了自己身上血迹,很友好地转身询问:“您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辞青”缓缓点头。
“太棒了,”岑无月盘腿坐到她跟前,一副好学生的架势,“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
岑无月离开城主府时,桑青出来相送,见到她时表情有些诧异:“你怎么受伤了?”
“算计得不好,被刻刀刮了一下。”岑无月笑道。
桑青的目光在她额角扫过,又道:“城主已经闭关了?”
岑无月点点头:“城主将小师兄曾用过的配剑给了我,还教了我一些以后可能用得上的——”
桑青做了个动作,阻止岑无月说下去:“既然城主不让我听,就说明我不必知道。”
“那师姐去忙吧,就不用送我了。”岑无月朝她眨眨眼睛,“作为下任城主,全城百姓和弟子都得指望你呢。”
“你什么时候走?”桑青注视着岑无月。
“今天就出城,”岑无月精神满满地道,“之后我打算去城主说的翊麟城看看,说不定在那里能找到什么新的线索呢。”
“……”桑青沉默半晌,道,“希望你得偿所愿。”
身为偃甲,她其实倒是很像人。
辞青若在此道继续钻研,说不定更有希望飞升?
这个有些讽刺的念头在岑无月的脑中一闪而过,但她脸上只是挂着同往日无异的笑容:“谢谢师姐,也预祝师姐一切顺利。”
——
出城之前,岑无月回一趟客栈,在客栈掌柜处给奚逐云留了口信,说自己已经离开,叫他不要担心,未来有缘再见。
掌柜收了她的钱,又很是纳闷:“云渊守走时说他很快便回来,您不如就等他一会儿,当面道别?”
“那就来不及啦!”岑无月朝掌柜挥一下手,没有解释更多,一溜烟从客栈离开,最后自西边出了城。
灵脉大致恢复正常后,在此处巡逻的弟子就少了很多。
此时城内更是多事之秋,绝大多数人手都被调到城内。
岑无月顺着灵脉前行的一路上,统共就碰到三个弟子,还都对她没有戒心。
最后抵达那日举行镇压仪式时的地点、灵气最浓的地方,岑无月又站到裂口边,双手背在身后,稍稍踮脚往下看:“小师兄,你觉得在里面泡久了会有多痛?”
出现在她身边的契偃双手垂立、静默不语。
外行人看不明白,但岑无月却很清楚。
——至少,尸体是不会靠自己双脚稳稳站住的。
辞青这十几年来不知道用自己的灵力灌注过多少次契偃,她的灵力早已取代了沈述经脉中原本的灵力,支撑着这具尸体活动。
要将沈述干干净净地入土为安,就得将辞青的灵力全部洗去。
其实若是杀了辞青再等个几十年,那些灵力倒是会自己消失,但一来岑无月不杀人,二来那也太久了。
那么,还有什么地方、什么人的灵气,比灵脉的源头更浓呢?之前那些被镇压进去的偃甲可是直接被冲得渣都不剩了。
岑无月好脾气地和沈述商量:“你就当自己是和其他……嗯……前辈?一样,是被在底下镇压了一会儿吧,等洗干净了我会把你捞上来的。”
“……”
岑无月满意点头:“没意见的话我们就跳了哦。”
沈述当然不会有意见。
岑无月一手捞起沈述,纵身跃入灵脉。
——
灵气当然是好东西,但好东西也可以杀人。
就像凡人不喝水很快就会死,但把凡人的脸摁在水里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跳进灵脉里的岑无月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落入湍流中的凡人,灵气和疯了似的往她体表每个孔穴灌入,像是迫不及待要将她撑破。
因为净化并不完全,此处灵气不纯,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碎刀片似的恶念。
换成普通修士或许早已承受不住,但对于能用孢子控制自己身体每一个细微动作的岑无月来说,完全可以忽视。
此外,胸口的灵符主动散发出淡淡光芒,将岑无月和沈述包裹其中,稍稍降低了周围灵气湍流的狂暴程度。
如同李大厨他们描述的那样,哪怕是没有生命的偃甲,在落入灵脉时也会条件反射地挣扎。
岑无月控制自己的双臂箍住无意识痉挛的沈述,用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如同从前自己被哄的时候那样哄道:“小月只需要睡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到家啦。”
……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久到岑无月觉得自己似乎在中途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灵气涌动产生的呼啸,有师父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有小师兄无奈的叹气和道歉,还有一只鸟儿奋力飞离谷底的振翅声音。
第24章 第 24 章
因为身怀净化的能力, 奚逐云是常年被人求助的角色,他也很习惯如此。
但残酷的是,无论他如何全力以赴, 也不可能救回所有人。
这一次好不容易来到玄枢城找到他的那位就是例外。
污染早已深入五脏六腑, 失去意识十多天, 即使用天材地宝吊着, 也只能说是个活死人。
不忍心看对方道侣绝望的眼神, 奚逐云竭力做了净化, 让那具身体的外表恢复少许, 但那也不可能挽回一条早已逝去的生命。
太迟了。
连听对方道侣喜极而泣的道谢,奚逐云都觉得受之有愧。
这样忙碌下来,奚逐云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半夜时分。
灵力上的消耗不算什么,精神却异常疲倦。
他正想着明日可以叫坚持一日三餐这个习惯的岑无月去吃早点,却正好被支着额头打瞌睡的掌柜看见。
掌柜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云渊守请留步!”
奚逐云疑惑回头:“有何事?”
掌柜的嘴皮子多流利, 上下一碰便毫不磕巴地将岑无月留下的口信转达了:“岑仙人上午时去了一趟城主府, 回来后让我给您说一声她这就出城了,叫您不用担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未来总会在别的地方再相见!”
奚逐云这下不仅是回头,整个身体都转了回来。
他当真是有点没想明白:“她走了?”
居然连当面告别也没有?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很了解岑无月并非会逃避离别的性格。
“可不是!我也问她是不是多要等一会儿,她说那就来不及了。”掌柜摸摸自己下巴,补充了些力所能及的其他信息, “走的时候也很匆忙, 许是有什么急事?”
奚逐云不自觉地抚过腕上白蛇,迟疑地向掌柜道谢。
“您呢?”掌柜热情地问, “我知道您是大忙人,还能在城中留多久?或是同岑仙人一样立刻就走?”
“应城主邀约,还要留上几日。”奚逐云道。
“哎,瞧我,您忙了一天,还没听说吧?”掌柜双手一拍,道,“城主说要闭关,已将这个位置传给下一位啦!”
奚逐云还真不知道。
但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前几日见面时他便发现辞青受伤颇重,似乎还有些难言之隐。
对方选择闭关疗伤,将城主之位暂时交给桑青,非常合理。
过去几日担当“城主”一职的,实际上也就是桑青。
第二日,奚逐云往城主府走了一趟。
他身份特殊,桑青再忙也会抽空见他。
“岑无月?”桑青道,“昨日她与城主说过话后,便向我告辞,说是要去翊麟城碰碰运气,找她失踪同门的线索。”
奚逐云无端有些气闷。
能和桑青当面告别,就不能也等等他?
但这话也只有自己脑中转一转,他面上还是温和地向桑青道谢,又询问辞青的状况。
桑青沉默片刻,掐了静音诀:“您身份特殊,未来必需要您的帮助,因此我便不隐瞒了。城主此次闭的是死关,若三年后不出关,我便要领全城搬迁,放弃这条灵脉。”
只“死关”这两个字,奚逐云就能知道辞青的情况比他之前料想的还要差上数倍。
猛然得知又一位同时代的天才恐怕将要陨落,奚逐云觉得心头有些沉。
有时候秘密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就像是放了一座山。
“有多少人知道?”他问。
“你,我,”桑青顿了顿,“岑无月。”
奚逐云还没说话,桑青便自己接了下去。
“虽无名分,但城主早将她当成自己的亲传弟子教导,死关之前,交代这些也无可厚非。”
奚逐云想想岑无月那堪称怪物的学习速度,又想起她早就能随意将辞青的亲笔手记带走翻阅,一时无言以对。
这世上应该没有师父会不喜欢岑无月那样的学生吧。
确定了岑无月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翊麟城后,奚逐云便暂时将这件事按在心底。
正如岑无月所说,未来有缘总能再见。
况且他有数十个身外之身,与她重逢的几率本就比别人高上几十倍。
只是当奚逐云站在玄枢城中时,那股恼人的预感仍旧盘桓在他心头,仿佛在催促他赶紧做些什么,不要再一次等到“太迟了”的时候才付诸行动。
可究竟应该做什么?
奚逐云用指尖轻抚腕间小蛇的头顶,叹了口气。
他实在不是擅长思考的角色。
若是岑无月在身旁就好了,他便可以问一问她怎么想。
依照承诺,奚逐云在玄枢城又留了近一个月,前往城主府与桑青会过最后一面,才动身离开。
离开城主府的时候,他遥遥听见几个巡逻弟子聊天的声音。
一个说:“虽说灵脉颜色比从前清澈多了,但可能是之前黑漆漆那会儿看得太多,我现在往里面望也还是觉得不安。”
另一个道:“哎,我也是。那裂口又不会合上,巡逻的时候远远看一眼都觉得它想吃人。”
前一个突然道:“前些日子不是听说有个修有情道的抱着道侣跳咱们的灵脉自尽了?”
后一个接话:“是啊,听说是道侣已经没救,便殉情了吧。”
第一个说:“跳进灵脉也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了吧,我都不敢想。”
第二个道:“但我们浑身几乎都是灵力构成,有些说法好像是这样算回归本源吧?”
最后两人一起得出结论:“这有情道可真修不得啊!”
奚逐云的脚步在对话中段便已停住。
他猜想到那对自尽的有情道侣是谁了。
世间虽然很大,但修有情道的人,似乎总是饱受折磨、郁郁而终。
奚逐云心中叹一口气,调转步伐方向,向西出城,想先到灵脉边悼念那对他来不及救回的有情人。
路上碰见的巡逻弟子向他行礼。
奚逐云含笑颔首回礼。
巡逻弟子走时随口道:“以前岑道友常来,现在她走了,倒像是您替她来看灵脉的。”
奚逐云站住了脚步。
无形的预感冲击着他的识海,声音一浪比一浪高。
“她常来?”他问。
他想起了那日镇压仪式后岑无月立在深渊入口的背影。
“正是,”巡逻弟子道,“她走那日还来过,正巧那日也是我轮值。”
奚逐云愣住了。
翊麟城在玄枢城南边,岑无月却从西边出城?
奚逐云将目光缓缓移向山体裂口,心底油然而生出某个令他头晕目眩的联想。
但他很快又反驳了自己:不,岑无月不是我,她不会。
……尽管不停这样告诉自己,但奚逐云仍旧瞬身赶到灵脉源头。
灵脉深处对任何人来说都很危险。
奚逐云的本体或可一试,但身外之身还不够格。
他凝视那暂时掩去死亡色彩的灰蓝色灵气,细心感受它并不温柔的冲刷,试图借此来感受深处的情况。
然而神识只进入其中十数丈便被撕裂,根本无从探查底部的情况。
奚逐云迟疑片刻,闭目连上净庭山的本体。
本体问:何事?
身外之身说:救人。
有这个答案,本体便不再多问,慷慨地多分一些力量出来。
身外之身睁开眼睛,凝结自己最强的力量逆着灵气湍流的冲击向深处探去,直到捕捉到某个竭力向上的灵力支点,接应住后猛地拔出——
落入身外之身掌心的是一只已经被灵气冲刷得面目全非的小鹤,大半的躯体甚至已经消解不见。
但小鹤灵力脉络中的印记是身外之身亲自打下,他不可能认错。
身外之身闭了闭眼,毫不犹豫跃入灵脉。
被灵气湍流吞没之前,他对本体传去最后一个念头:我当消散于此。
——
虽然被灵气冲刷得不太清醒,但岑无月早给自己的身体设置好了命令。
因此当沈述的身体被洗濯干净后,她的身体便自动按照命令将他收入了储物戒中。
至于怎么离开灵脉这个问题,也是提早做好的安排。
岑无月半梦半醒地在谷底飘了没多久,就等到了来找自己的人。
也许不能叫人。
修真界人的含量其实好像也不太高。
岑无月察觉到对方抓住她的身体,神识扫视一遍,然后整个神魂都开始向外散发出悲伤绝望的情绪。
好像她已经没救了一样。
哎,其实也还是能再抢救一下的。
岑无月将他的手引到自己身前,让那枚破碎不堪、光芒暗淡的灵符落在他的掌心里。
片刻后,她感觉到自己被某种巨大冰冷的生物圈了起来,紧紧缠在中央,隔离周围灵气湍流的冲击。
接着,某种神奇的力量通过接触的地方向她传来,温和地梳理、过滤、引导,将已经侵入身体深处的恶念净化消弭,又把过于破坏性的灵气敲打得服服帖帖,顺着她的经脉流转,修补破损的躯体。
仿佛突然从凌迟刑场被转到了温暖泉眼,岑无月惬意地舒了口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围着自己的这个巨型生物,摸到一手干燥细腻的鳞片。
被触碰到的鳞片像是受惊似的立起了一瞬。
没猜错,确实是蛇。
打着哈欠的岑无月毫不意外地这么想着,缓缓陷入沉睡。
等她再度醒来时,人已经回到地面,灵力充沛,精神饱满,不像是跳灵脉“自杀”,倒像是好好入定调息了一整夜。
储物戒里的沈述还在,胸前的白鳞灵符完全破损,奚逐云给的传信小鹤消失不见。
奚逐云也不见踪影。
岑无月在周围找了一遍,发现掉落的几块破碎银鳞。
她弯腰想将它们捡到手心细看,但碰触的瞬间这些鳞片便化作了点点光芒。
岑无月并不意外地直起身,目送这些光点缓缓融入周围的灵气之中。
哎呀,师父说得没错,交朋友总是有好处的。
第25章 第 25 章
想太多的人是没法在这世道活下去的。
那些细腻的、甚至是悲春伤秋的情感, 只有衣食住行无忧的人才配拥有。
总之,不会是活在此世间的凡人。
凡人只是凡人。
或许也有人会偷偷幻想只有凡人而没有仙人的话,天下又会有何不同……但要李大厨来说, 答案都是一样的。
仙人比凡人强, 凡人只能仰赖仙人生活;没有了仙人, 更弱的凡人就只好仰仗更强的凡人生活。
他辛辛苦苦开了大半辈子的酒楼, 还不是被两个修仙的一架就打得七零八碎, 伙计跑堂加起来死了十三个, 其中包括他的独女。
没处说理。
因为动手的其中一人是个刚道心破碎走火入魔的疯子。
处理完后事, 李大厨想尽办法托关系找了个在城主府里的安生闲差。
对,玄枢城的弟子但凡辟谷就不用吃饭,但他们的衣食住行、物流调动、琐碎小事……可都离不了凡人,而这些凡人是非吃饭不可的,厨子当然或不可缺。
自从换了生计,李大厨就再没从城主府里出去过, 每天乐呵呵做菜, 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天不知道是谁提议,李大厨又做了一盘子桂花鱼条。
众人围着桌子吃饭时,突然有人道:“哎,说到桂花鱼条,岑仙人是不是走了有段时间?”
提到岑无月——这朵修仙者当中的奇葩——大家的话盒子一下就被打开了。
“哎,我听说之前长老那档子事儿,还得多谢岑仙人的功劳,真的假的?”
“那还能假!偷偷告诉你们, 我有天听见新城主和人聊天, 说上任城主亲手教导过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岑仙人!”
“啧啧, 只可惜岑仙人另有师门,不是玄枢城弟子……”
“我还听说岑仙人救了上任城主一命?”
“可现在上任城主还在闭关疗伤……”
“足见当时情况凶险!”
“好在有岑仙人相助,否则玄枢城危矣!我可还想在这儿多活几十年,安稳老死呢。”
“咱们现在好着呢,新长老比从前通融讲道理得多,等城主疗伤完毕出来,那修为指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
“可不是,这日子真是有盼头。”
几人叽叽喳喳热烈地讨论,尽管都是没有修为的人,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常人更了解修仙之事。
“哎,咱们私底下这么一说啊……我觉着岑仙人和别的仙人挺特别不一样,你们觉不觉得?”
“这还用你说?她天天无忧无虑的,吃把糖就开心,旁人看了自个儿心里也觉得高兴。”
“要我能有她这么简单就能快乐多好啊!”
“哈哈哈,那就得好好学学了。”
李大厨边吃边听,脑中不由得回想起岑无月笑眼弯弯、毫无心机的样子。
他忍不住摇头:真不知道岑仙人的师父怎么放心让她下山?
好在她一路上碰见的都是城主、上任城主、云渊守这样的好人。
否则在这命如草芥的世道,她那样的性格恐怕是立刻会被吃得骨头也不剩。
——当然并不是讨厌的意思。
毕竟岑无月是极少数不觉得自己比凡人更高一等的修士,能和他们说说笑笑,甚至还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哎,说到叛乱的那几个前长老,”有人道,“我真是想不通,城主——我是说上任城主又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他们要什么没有,怎么还是不满意想谋反?”
“这有什么想不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权势地位谁会嫌少啊?”
“我就是想不通。要我我就这么将就过一辈子了……”
“所以你才修不了仙啊,哈哈哈哈!”
李大厨也跟着笑了一下,笑到一半时突地发现伙房外多了个人,一口饭险些呛进气管里。
他也不知道对方听了多久,飞快把碗筷拍到桌上,起身行礼:“城主!”
桌边众人倏地噤声,纷纷起身告罪。
“无事,我只是来看看。”城主的脸上没有表情,“岑无月此前经常在这里用饭,是吗?”
众人一迭声地:“是是是。”
城主颔首,随后问:“她最爱吃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提名:
“最先来是要吃桂花鱼条……”
“然后把李大厨做好的整罐甜熏鱼给要去吃完了……”
“糯年糕似乎也常吃……”
仔细一盘点,总结起来五个字:什么都爱吃。
这不就等于什么都没回答吗?
众人汗流浃背,安静下来。
城主道:“桂花鱼条吧,我想尝一尝。”
一人嘴快地道:“这儿就有,咱们还没吃完……”
旁边的人快准狠给了他一肘子:怎么,还想让城主吃咱们的剩菜?不要命啦?
李大厨赶紧点头哈腰地应道:“这儿还有食材,我这就重新做一份,稍后给您送过去!”
城主道:“不必了——哪一道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李大厨硬着头皮指了下还剩半碟的桂花鱼条。
城主还真拈起一条尝了。
尝完后,她垂眼轻笑一声。
也不知道这笑是什么意思,众人都低着头不敢大声喘气。
“难怪她说你是最好的厨子,为了你要半夜翻墙闯城主府。”城主说完,又问道,“——会做糖丸么?”
不会也得会啊。
李大厨花了一天工夫做好小颗的山楂糖丸,麻溜跑去找城主交差。
他去时,城主望着某个方向,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那个方向的部分城主府已被完全封禁了。
虽无人明讲,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上任城主闭关的地方,牢不可破,守卫森严。
李大厨不敢打扰,愣是站在院外等。
城主头也没回:“进来吧。”
李大厨长出一口气,这才轻手轻脚上前。
他将装着糖丸的盒子呈给城主,对方的手只是在上面轻碰一下,盒子便消失了。
李大厨下意识添一句补充:“这也是照着岑仙人可能爱吃的口味做的。”
城主淡淡应了一声。
大约是见他的视线一直往某个方向看,城主又开口安抚道:“不必担忧,以城主天资实力,很快便会出关。”
李大厨一个机灵,连忙打哈哈:“您说得对!城主吉人自有天相,指不定明儿就伤愈了呢!”
——
辞青盘腿坐在桌前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
她已保持这个姿势两月有余。
这是岑无月临走前令她摆好的动作,看起来像在疗伤,但全身的灵力却被强行停滞,连最基础的周天轮转都不再进行。
对修士来说,吸入周围灵气、炼化为自身灵力、在经脉内周天轮转这一过程,就和凡人的呼吸一样,是生命的基础循环。
修士能够不吃不喝不睡,就是这个原因。
但如果无法将环境中的灵气化为己用,那修士也会“饥肠辘辘”“口渴难耐”“疲惫不堪”。
修士倒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要辞青自己估算的话,她大约需要三年时间才会彻底被消磨殆尽。
而岑无月借她之口向桑青提出的闭关时限正是三年。
哪怕三年后桑青决定破釜沉舟,非要集众人之力砸开千机房,见到的也只有她“闭关失败”的尸体。
这也都是岑无月计算好的吗?让她枯坐在此,独自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将本该只有一瞬的死亡拖成漫长的三年。
自从岑无月笑盈盈离开千机房后,辞青的时间便一下子长得无穷无尽。
无穷无尽地让她可以仔细地、掰碎了、慢放式回忆岑无月出现以来的一切过往。
然后她就诧异地发现了一件事。
——岑无月确实不说谎。
哪怕是带走沈述的那日也没有。
只是没人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辞青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控制,是在设局猎杀四名长老的那个夜晚。
甚至时间点还比身体控制权真正被夺走的那一刻要早一些。
因为在打斗之中,她发现四名长老围攻自己的动作似乎有被控制的痕迹。
发现此事时,辞青几乎是不寒而栗。
如果有一个神秘人能同时控制他们四人,那么是不是也有可能也暗中控制了她?
出于谨慎,辞青没有立刻将沈述召出——即使那样能更快地解决这场猎杀。
最后一名长老倒下时,辞青站在千机房中未动,神智前所未有地清明:如果这是一场棋局,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的自己已经完全落了下风。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被那股力量切断对身体控制权的瞬间,辞青迅速收缩心神,将灵契和一缕神识藏入识海深处。
她静静蛰伏,等待棋手来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天。
辞青想过所有可能的敌人。
除了岑无月。
桑青带着城主令离开后,辞青甚至还有那么一瞬担心过棋手将岑无月单独留下来,是不是要对岑无月不利。
但岑无月却熟门熟路地激活了千机房内部的封锁阵法。
辞青真的想过所有可能的敌人。
唯独漏掉了岑无月。
沈述啊沈述,但凡学到你师妹的一两成皮毛,也不至于被算计至此。
若是还有问岑无月一个问题的机会,辞青真想问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岑无月不是会歇斯底里质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的人。
她只是笑眯眯取走自己想要的东西,施施然离开千机房,用阵法将“辞青”和“注定到来的死亡”锁在了一起。
甚至还是辞青自己亲手设计布下的阵法。
……
这样等待死亡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或者应该说,是一种以折磨为形式的惩罚。
城民们、弟子们,是不是还都乐观地期待着她疗伤完毕、风光出关?
对了,他们心目中的岑无月应该还是长老之变的功臣。
……
千机房外的天暗了又亮。
于是辞青便知道,三年里的第七十三天开始了。
第26章 第 26 章
翊麟城和玄枢城不一样。
它更加恢弘、更加安全、更多人口……管理与审查也更为严格。
在路上耽搁几日、被打了岔后, 岑无月是直到翊麟城门口才想起来自己是个黑户这回事儿。
是的,黑户。
修仙的人只要拜入门派,就自然有了自己的身份;普通人有了生计和固定居所, 也能有自己的身份。
而岑无月嘛……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总之, 身为黑户的她想要进入翊麟城这种天下人都削尖脑袋想进的城邦, 两手空空肯定是不行的。
为此, 岑无月准备找一个可以给自己当掩护的人。
翊麟城外, 和岑无月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是一抓一大把。
他们三两成群地待在城门附近的位置, 观察准备入城的人, 一旦觉得有机会被雇佣便一窝蜂地冲上去自我推荐,希望借由雇佣来得到一个正经的入城名额。
当然,也有想要硬闯的,不过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岑无月刚到那会儿,就看见有一个仗着自己身法卓绝的试图翻过城墙闯进去,结果一道天雷当头劈下。
被劈成一块焦炭的那修士很快就被守卫拖走了。
岑无月站在人群里围观全程, 听周围人各种解说翊麟城真假不明的消息, 听得是津津有味。
“翊麟城的福祉之广,就连魔修也忍不住青睐啊。”
“魔修?魔修可进不了翊麟城。”
“怎么不能,你们消息也忒落后了。半个月前那曲燃去找谢还打了一场,你们不知道?”
“这哪能不知道,足足毁了三条灵脉吧?啧啧,这些大能一打起来真是山河遭殃。”
“那你们可知道,此战之前,曲燃来翊麟城祈福了!”
“他一个魔头, 祈福?”
人群反响热烈, 岑无月踮着脚也听得兴致勃勃。
“怎么不行,翊麟城可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地方, 曲燃他又不是生下来就是魔头……咳,这不重要。”
“最后谁赢了?”
“这还用说,自是谢还啊,邪不压正嘛。”
“嘁,那祈福有什么用。”
“曲燃没死啊!这还不够有用?”
岑无月高高举手加入对话:“怎么祈福啊?去哪里?是要上香吗?”
说话的几人瞥她一眼,态度倒是还算平和:
“只要进了城内虔心祷告,神兽就能听到。”
“不过前提是得先进城,哈哈哈!”
正说着话,空中突然又来了两群人。
一个常识:飞行法器可是很值钱的,不仅本身造价昂贵,后续使用维护起来更是烧钱。
尽管诸多剑修都很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潇洒御剑飞行……但事实并非如此。
周围的修士们立刻不八卦了,一个个站起身,摩拳擦掌、整理衣服头发。
岑无月好奇地站在一旁看。
大概是因为她看起来没有竞争意愿的样子,有个修士随口向她解释:“要被这些贵人看上,体面的仪容也很重要。”
岑无月脸上的皮肉伤早就好了,她指着自己道:“那我呢?”
修士瞄了她一眼,毫不留情:“看起来一点也不能打,谁会雇佣你。”
很不能打的岑无月沉思片刻,道:“我很能吃,视力很好,长得可爱,而且运气也很好。”
“这有什么用?”修士嗤之以鼻,“你还小吧?和我们这些已经放弃了的废物不同,到处走走试试自己的运气也不错,说不定心境还能往上提提。”
他这么说完,便挂起一本正经的表情快步向前走去,迎上了刚刚落地的两批贵人。
同样这么行动的人有不少。
岑无月站在后面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些在城门口招揽生意的修士身上确实都没什么生机。
几千年来只有九人成功飞升,世上多的是失败者。
对于所追求道路只有“道成”这一条的修士们来说,途中意识到自己绝不可能成功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很多人就这样道心破碎了。
好一些的,便和这城门口的散修们一样,放弃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大道,试图找个安安全全的地方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