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安排人手分头行动,边担忧地看向那仍在不停摇晃、掉下建筑垃圾的通道,又何尝不想自己进去找时茧,也总比在这外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干等着下好。
“根据余宸传回来的消息,目标区域发生了……地震?”沈行川一愣,“地震也有局部性吗?”
温隅安分析着现场视频,摇头道:“应该是这座地下建筑在修建初期就设置过的自毁程序,他们有人已经进去了?情况怎么样?”
“余宸、隋边和付岩已从坍塌通道进入,里面地形复杂,他们仍在探索正确路线,尚未发现时茧和顾识云的行踪;许柏留在外围,根据他发回来的现状分析,需要调动至少团级为单位的排爆工兵人数,才能够快速清理出一条入口,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顺利进入地下区域展开救援调查。”
“现在从第九军区调人不现实,但时上将已经请求距离最近的第七军区总指挥官邵庭派兵增援,他本人也已经在亲临现场的直升飞机上。”
沈行川在此之前所能够接触到的与军队距离最近的也不过就是温隅安,对方还只是担任单门科的特聘教官,他知道自己毕业后会进入军队,也会升上从前仰望的职位,可当他真正见证到军令如山、军权如山时,他理想而稚嫩的世界观还是被大大震撼了——
原来一个军区的总指挥官,真的能够做到为了一个或者两个人,而如此大动干戈,发挥出这么巨大的能量。
他呆愣许久,缓过劲后,问出了一个十分不该问、但为了时茧而不得不问的问题:“原来小茧一直提起的父兄,就是时……上将,时序议长,还有您……听他的描述,我一直以为他的家人都以他分化等级太低而羞于提起,可现在看来又完全不是这样。如果真的厌烦嫌恶他,你们怎么可能第一时间耗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营救呢,但如果你们不曾厌弃过他,又为什么会把他送进第一军校这种完全不适合他的地方吃苦?”
温隅安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平民学生居然如此大胆,敢问这么贸然又私密的问题,堪称是在摸老虎屁股。
可他却没有要生气的想法,只是轻嗤一声,自嘲般道:“我不清楚我和他的父亲,那位运筹帷幄的第九军区总指挥官对此究竟会作何解释,但我知道时序。”
“这是个真正冷血的人,他不在乎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无论时茧是S级Omega,还是E级Alpha,于他而言结果都大差不差。他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忙,陪伴自己亲弟弟的时间并不多,却总期望着没怎么照看的小树苗能长成一株参天大树,即使他从来不将这份期望放在明处,时茧也常因此而感觉到压力。”
“至于我,没太多好说的,我一直都清楚我的态度、我的话语,会化成一根根刺深深地扎进他的心里,会伤害到他,但我已经无法停止下去,因为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在地狱里了。”
温隅安忽然笑了笑,对沈行川说:“其实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好好活着,而我死在他手里,他一定不会再恨我,也不会被我越推越远,这样总比两个人都互相折磨地活着好吧?”
沈行川发直的眼睛表示他正在超负荷地解析着这大段话里庞大的信息量,但最后他只是摇摇头:“抱歉温教官,我理解不了您,或者说你们家人的想法。只能说如果我是时茧的家人,在他分化成E级Alpha时,我希望我能够更努力地保护好他,不让他因此而遭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
“毕竟,时茧是真正无辜的人,他什么也没做错,不该经历那些痛苦。”
沈行川一句话,如重锤狠狠敲在温隅安的面具上,让他在听到破碎的声音时,也看到了面具下一颗丑陋而扭曲的心。
他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两步,身形一晃,双手用力地撑在桌面上,才堪堪稳住。
那一瞬间的眩晕让温隅安心慌无比,无论他嘴上如何逞强,可打心眼里,他知道自己有多卑劣,比沈行川说得更卑劣十倍不止,也并不是将这份卑劣如数坦白,就能够把自己对时茧做过的错事变得理所当然。
他一遍遍地重复自己的卑劣,究竟是在承认,还是……在安慰自己。
坦白的话说上十遍,就能成为道歉吗?
温隅安低声苦笑,喃喃道:“不……”
他只是……他只是……
只是为自己的不堪找一个借口。
他甚至不配站在这里营救时茧,没有一个落井下石的凶手,配站在拯救者的位置。
温隅安的手颤抖着拿不稳笔,沈行川见状,暗暗叹了口气,又为时茧不值。
帐篷里一时无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是谁大喊了一声“皇帝陛下亲驾”,二人方才惊醒,互相对视一眼。
沈行川惊讶道:“难道时家和皇室还有关联吗?!”
想到正在路上的时藏锋和时序,温隅安神色复杂:“非要说联系,我父亲是强硬的去皇派,他向上议院提交过数次要求解散皇室的草案,但最终因为种种原因都未能成功,某种意义上来说时家和皇室算是死对头。”
沈行川激动地情绪瞬间冷却:“那怎么办,不会像那群把牧野教官带走调查的人一样,都是来阻止我们援救时茧和顾学长的吧。”
“……也不是。”温隅安表情有些微妙,“他大概是来救自己儿子的。”
沈行川懵逼道:“儿子?谁?时茧?”
等会儿——
他突然瞪大眼睛——
脑子里瞬间飘过三个字。
不,会,吧。
眼前画面忽然天旋地转,等顾识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时茧扑到另外一边,而原来站立的地方已经被巨大的锥形吊灯砸出一个大坑。
他仍有些失神,而这种失误在顾识云这种级别的S+身上是不会出现的,时茧心有余悸:“你刚才在发什么愣?”
顾识云突然一颤,恢复正常:“是我父亲。”
“你父亲?”
“他离开皇宫,现在正在营地。”
“他来救你?”
顾识云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对时茧说:“刚才多谢你。”
“保护下属安危也是指挥官的职责之一,但实战中同样的致命错误希望你不要再犯第二遍。”
时茧冷脸教训人的时候也很带劲,顾识云浑身血液沸腾,丝毫不在意刚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专注和渴望地紧盯着眼前的蓝发Omega。
他们在原地站这一会儿,地下城已经不再震动,又等了会,确认情况暂时稳定下来后,两人方才一前一后跳跃穿梭在碎石乱砖之中。
他们翻过栏杆,站在三层往下看去,柱子倒塌、吊灯碎片飞溅,飘散着一地烟尘,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火药味。
这座宏伟的地下建筑遭受到了致命性的打击,如今这片豪华的废墟已全然看不出半小时前的井然有序,对于时茧和顾识云原本的计划也造成了不小的阻碍。
“我们兵分两路,你去找出口,我来收集资料。他们是用早先预埋好的炸药想要毁掉这座建筑,很多纸质资料即使暂时没有被爆炸波及,也会很快就被次生灾害例如火灾烧毁,我们动作要快,一刻都不能耽误!”
顾识云点头,即刻从三楼一跃而下。
时茧则如一道流光,灵巧地穿梭在废墟之间。
第57章 第 57 章 这条记忆的长河。
“操, 这组织的头头是疯了吗,连他们自己的人都不管就炸毁?同归于尽啊?!”余宸怒骂一声,踢开脚边碍事的尸体。
付岩相比之下更小心一些, 招呼隋边一起把那些尸体或者仅剩一口气的重伤患抬到一边。
余宸见状, 催促道:“这种带回去也是枪毙的极端组织成员有什么好救,赶紧把大小姐找到才是正事。”
付岩说:“审判他们该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何等代价的是联邦大法官, 而不是我们。军人的职责只是完成任务, 我们没有宣判他人死亡的权力。”
余宸冷笑:“这些条条框框我背不下来不知道你的猪脑子在怎么想, 我只知道多分出一分精力救他们就会让你危在旦夕的室友多一分危险。”
“他说得对, 我是来救时茧的。”
隋边最后也选择放下那些伤员, 转身推开挡在身前的柜子, 挥开荡起的烟尘, 隐没在杂乱无章的通道里。
余宸紧跟其后, 付岩叹了口气, 落在最后面替他们收尾。
他们足足花费了半个小时才终于通过坍塌严重的通道来到地下城一层大厅, 刚从废墟里钻出来, 便迎面扑来残留的小苍兰信息素, 虽然已经失去了当时的镇压作用,但依旧让在场的三个Alpha齐齐呼吸困难、心跳加速起来。
褪去强势碾压的意图之后,这点残余的Omega信息素的作用就更偏向于引起Alpha的发.情.期, 余宸作为A+受到的影响最小,却也有些呼吸不稳、血液加快, 而等级更低的隋边和付岩二人则没有那么好运,信息素受到强大而甜美的高等级Omega诱惑后齐齐爆发出来,身体反应也只能咬牙硬扛下来。
余宸喘着粗气,情绪有些激动:“这里怎么会有等级这么高的Omega?残留的信息素都这样……A级,还是A+?总不会是……S级吧。”
Omega极端崇拜组织这种名字一听也知道成员里高等级Omega必定不少, 他们在外派之前也通读过军方目前掌握的线索,这个组织犯罪的特征之一就是喜欢挑高等级Omega下手,但无论如何,光凭借残余的、不完整的信息素都能够让一个A+级Alpha受到这么明显的影响,这道信息素的主人即使在高等级Omega中应该也是佼佼者。
“小苍兰?”付岩怔愕,“难道是大小姐?”
小队现在已经习惯用代号称呼对方。
余宸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反应很大地反驳了付岩的猜测:“怎么可能?!他不是分化成E级Alpha了吗,怎么可能会是这道信息素的主人。”
隋边见他嘴硬,嗤笑道:“那你不如列举一下除了大小姐以外第二个信息素是小苍兰的人?”
余宸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根本就不敢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这道信息素的主人真是时茧,他又重新成为了Omega,并且恢复到这么高的基因等级,那他以前对时茧所做过的一切,不就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既不搞笑又致命的笑话吗?
时茧恢复成高等级Omega?
别逗他了!
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余宸咬紧牙关,艰难地吐出一句:“无论是不是,先把人找到救出来再说。”
隋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知道吗太子爷,你现在的表情真的很难看,像一条垃圾堆里抢面包没抢过的流浪狗。”
余宸目光一沉:“你有种再说一遍。”
隋边挑眉道:“我说,太子爷,你真的很像条狗——”
“流浪狗。”
“懂吗?”
余宸掌心凝聚出火球,炽浪将他的刘海吹动,现出底下愤怒的眼睛:“你,找,死。”
付岩忙道:“你们都冷静点!别忘了我们的正事!”
然而余宸已经完全红了眼,他可以接受时茧这样羞辱他,却不能接受事实由旁闲人一语道破,打定主意要给隋边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忽然一道比他们所有人等级都更高的信息素如天降陨石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头顶,余宸首当其冲,咬紧牙关才没在这股威压下露怯。
余宸怒喝一声:“是谁!”
顾识云从暗处走出来,眉眼冷淡,并不看他:“通道已经坍塌,你们怎么进来的?”
付岩愣了愣,旋即立刻答道:“我们清理出一条勉强可供一人通行的‘小路’,但随时有二次坍塌风险,所以必须尽快找到大小姐,赶在这座地下建筑彻底崩塌前把他救出去。”
顾识云点点头:“这些伤员是你救下的?”
“虽然浪费了一点时间,但能够保留下更多人证。”
被忽略的余宸不爽地磨了磨牙:“要不是你非得多管闲事,我们说不定早就找到大小姐了。”
顾识云像是才发现有这个人似的,冷冷地扫过去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仿佛碰到什么脏东西一般。
余宸被这种完全无视的态度激怒,正要发作,却只听顾识云对付岩说:“你做得很好。组织首领对时茧使用了生命绑定的AS,即使这些人只不过是弃子,但他们每个人都和时茧的性命息息相关,多救一个人他就多一分安全。”
闻言,三人集体睁大了眼睛。
惊讶过后,付岩欣喜,隋边懊恼,余宸咬了咬牙,亮起自己的AS,一时间温暖的火焰升起,为塌成废墟的一层大厅带来光明和暖意,嫌弃那些伤员的红发Alpha放下自己的傲气,挨个去查看那些就剩一口气的组织成员。
A+及以上的AS除了极具攻击性之外,也自带一些治疗功能,无法逆天改命,但止血镇痛问题不大。
余宸此刻无比后悔当时拦着付岩救人的自己,如果他不那么自负,兴许能和付岩隋边一起救下更多命悬一线的人;就像如果他不那么自负,就不会因为从前被拒绝的怨怼,对时茧做出无法挽回的伤害。
治疗完最后一个人时,余宸的精力明显颓丧许多,他很少有过这种力量干涸的痛苦感,却也不得不强迫自己,要把时茧救出来的念头支撑着他几乎耗光了自己的AS,最后起身时整个人都剧烈地踉跄了一下,要不是付岩手疾眼快扶了一把,必然会摔个狠的。
顾识云:“时茧正在三层收集他们没来得及销毁的信息,我负责找出口,你们和我一起清理出安全的通道路径。”
三人更想直接去找时茧,他们此行目的如此,但顾识云的安排又的确是稳妥之法,最后也只能忍住冲动,和他一起清理通道。
即使是S+Alpha,在这种完全封闭的危险环境中,又受到诸如伤员、避免次生灾害等等限制,也没有办法立刻炸开一条安全通道,只能用AS在另外三人的配合下缓慢地移开那些碍事的碎石。
他时时刻刻都在担忧着独自一人的时茧,不时抬头看向千疮百孔的三层,从未如此相信过神明的存在,向祂们祈祷能保佑时茧安全归来。
而此时此刻,时茧在翻遍档案室和一些实验室后,终于从遍地狼藉中找到了至关重要的数据手稿和一台电脑,在烈烈火光照映下将它们装进手提箱里,护在怀中咬牙穿过火海。
他闻到了浓烈的蛋白质烧焦的烤肉香味,但已经没时间检查究竟是头发被点燃还是皮肤被灼烧,他的眼睛里只有实验室的门口,无论脚下、前方、四周是怎样滔天的火浪,也依旧一往无前地冲过。
即将冲出实验室的前一刻,无论是地下建筑里的人,还是留在地表清理通道口等待救援的小队,乃至附近居民,刚刚赶到营地的时藏锋、时序,和许柏保持着联络的温隅安、沈行川——
电视台的直播中,网络以秒为单位的热帖刷新,出租车上收听广播的司机和乘客——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地动山摇的爆炸。
一句句撕心裂肺的呐喊被爆炸产生的热浪悄无声息地淹没,强大的、无法反制的能量波以地下建筑为圆心向四周扩散,一瞬间无数人产生了耳鸣。
嗡——
嗡————
尖锐的、拉长的,犹如防空警报般的耳鸣让时茧的大脑空白片刻,在四面八方的热量席卷而来时,他的脚下生出来一种飞起来的眩晕感,看见了一条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河流。
河流不知东西,不知去向,哗啦啦地奔腾着,不断地激起朵朵雪白晃眼的浪花,每一朵里都蕴含着一小个场景——
‘爸爸今年也陪我过生日好不好?’
‘我时藏锋的孩子即使做一只小笨鹰,第九军区也足够他飞翔。’
‘小茧长大后想嫁给谁?’
‘等你二次分化,我就能向你求婚了。’
‘到底谁才是你亲哥哥?小茧再偏心,哥都要吃醋了。’
‘你哥凭什么不准我来找你玩啊!他就是个养子,我爸说了,我以后可是要当上将的!’
‘我给你写的情书呢?你没收到吗?’
忽然一道巨浪扑过,那些明亮的、漂亮的水花无声无息地破碎湮灭在河流里,另外一些水珠高高扬起,却是时茧刻意藏在记忆深处的——
‘别过来。’
‘需要我为你和雷雨的婚后生活提供一点刺激吗?’
‘可是我……只是E级Alpha……我不想去军校……’
‘一个劣质Alpha而已。’
‘唉,真是可惜了……’
‘你丢的是你们时家的脸。’
时茧没有在岸上,他深溺在记忆的河流里,湿着双脚,浑身冰冷的被推着往前。
再往前。
跨过某一个点后,他忽然看见了一个男人将他护在怀里,而他的瞳孔里映出世界末日的景象——
这也是属于他的记忆吗?
第58章 第 58 章 从此蝴蝶浴火,破茧重生……
那也是一场爆炸, 刺眼到夺目的火光、将人瞬间汽化的热量、致命畸变的辐射,气浪呈透明圆形以超过音速的速度扩散,无数人在接触到的一瞬间便化为焦炭。
他们在最高的楼顶, 放眼望去, 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连一丝风尘都没有,那么平静, 平静到火焰燃烧的声音形成山呼海啸, 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
但时茧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他在灾难来临那一刻被高大的、雄山般的男人拥在怀里, 他没有闭上眼睛, 而是怔怔地趴在男人宽阔结实的肩膀上, 见证着人类的毁灭, 联邦的毁灭。
同时见证着异种的狂欢。
爆炸波推进到他眼前仅剩几厘米的地方停下, 被紧紧抱着他, 保护着他的男人以一己之力挡下, 而男人的身前又是……
时茧睁大眼睛, 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声音唤道:“哥……”
“温隅安……”
他们以同样保护型的姿势, 但早已在爆炸波来临之前就已经重伤,鲜血在他们的脚下蜿蜒成火焰的形状,顺着真实炽热的火焰一路燃烧到时茧周身。
奇形怪状的异种们爬上玻璃幕墙, 时茧有些颤抖地伸出手,然而下一秒, 那两道身影便在无数异种的合围下化作焦灰,带着呛人的腥气,从他的指尖飞走。
那些异种又转换目标,用一种狂热而又疯癫地目光投向时茧,潮水般向他涌来。
将他抱在怀里的这具身体终于动作, 他伸出手,即使极力克制下手指仍旧在颤抖,唇角溢出止不住的鲜血,依旧以一种强硬地、绝对地保护姿势,将时茧紧紧圈在领地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只有时茧和他自己两个人可以听到:
“小茧,活下去。”
他最后一次开启S+Alpha的AS,美洲角雕展翅盘旋在他们的头顶,发出高亢明亮的咴叫,试图靠近的异种潮踏入君主领域后立即遭受到将身体膨胀十倍撕成碎片的反噬。
一滴水打在男人渐渐冷下去的手背上,时茧很低地喊了一声,“爸爸。”
时藏锋永远如同城墙般雄伟的身躯也渐渐化成灰烬,溜过时茧徒劳举起的指尖,和那些被核爆炸吞没的人一样,最终什么都没有留下。
没有活物能再回应他,无论悲伤、叹息还是生命,都湮灭在一场致命的浪波中。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时茧踉踉跄跄地走到天台扶手前,仓惶地四处望去,昔日繁华喧闹的十车道依旧停满汽车,但没有不耐烦的鸣笛声、没有喧哗的人声,整个世界陷入了无声。
但远处有乌压压的黑云像暴风般袭来,时茧抬头看去,是比刚刚规模更大、更恐怖的异种潮。
他忽然从极致的悲伤中生出极致的愤怒,他想把这些异种杀得一个都不剩下,让它们也像那些无辜的人和他的亲人一样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痛苦地大叫,撕心裂肺地哭吼,最后脱力地跪在地上,把自己蜷缩起来。
已经没有人了。
无论是前面,还是后面,保护他的人,已经死在了这场人类与异种最后的决战之中。
第九军区,这是人类最后的底线,但现在,人类输了。
时茧哭干净最后一滴眼泪,在整个联邦都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这一刻,他无比痛恨起自己是受人保护的Omega,从异种的杜鹃计划彻底浮上水面,父亲、兄长……所有人都挡在他的前面,替他挡下全部危险,用无数条命换回来他的命。
不是的……他不想只做一个被保护的没用的累赘,他不想再……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好友,全都死在自己眼前。
纯洁剔透的眼泪流入地面,顷刻间便被一旁熊熊燃烧的火焰烤干,但下一瞬火焰恐慌地开始扭曲,风、空气、楼栋、眼前所见的一切,连远处的异种浪潮,甚至是时间,整个世界都开始以时茧为圆心收缩扭曲,充斥着不明噪音的空间里似乎响着时钟滴答的走表声,从缓慢,到逐渐加快、加快——
滴答,滴答——
时茧渐渐闭上双眼,半梦半醒之间,他看到一条湍急的河流,没有前后,没有尽头,一会儿是顺流、一会儿是逆流,又好像以他为原点,这条河流在向两个方向流动。
浪花激荡之间,时茧看到了很多场景,有他现实里的记忆,也有刚刚那个“幻境”中的记忆,甚至还有他从未经历过的正在上演的记忆。
这似乎不是一个单纯的平面维度或者多面纬度,他在这条河流里,看见了人生,看见了过去,看见了未来,看见了一朵很小的浪花,也看见了一个很大的宇宙——
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也或者他已经分不清来到这条河流里的自己究竟是灵魂还是躯壳。
一只冰蓝色的蝴蝶洒着磷光从河流飞过,他的脑海里朦朦胧胧意识到一个概念,时间。
原来他站在时间这条河里,看见了浪花里的宇宙,轻轻一拨弄,就是一次故事线的倾覆。
因果级特殊精神体黎明闪蝶,S++Omega觉醒AS。
时间虫洞。
当你踏入这条时间的河流,可以往前走,可以往后走,你是时钟的修订者,任你来修改故事的结局。
滴答,滴答——
倒退、倒退——
停下。
“只差一点儿就能挖通了!”付岩激动道。
顾识云却蹙起眉心,他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是如此熟悉,仿佛亲身经历过般。
一块石头从通道上方掉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被余宸不耐烦地一脚踢开。
而接下来,余宸会抱怨:“我想先去找大小姐。”
说着他往大厅走,但只需要三分钟,当他穿过不太好走的狭窄通道时,就会——
顾识云猛地睁大双眼,顾不上动用AS会造成次生伤害了,边推开最后一点阻碍,边吼道:“余宸!立刻回来!”
“带那些伤员走!立刻!三分钟之前出去!”
付岩和隋边马上行动,顾识云毅然决然地转身冲进摇摇欲塌的地下城。
在外圈等候的搜救人员见状也都冲进来帮忙处理伤员,他们有的人想要深入,都被付岩和隋边拦下。
在离规定的三分钟只剩下半分钟的时候,所有尚且存活的伤员俘虏都被救走;最后二十秒,余宸被强行带走;最后十秒,顾识云冲进大厅,从一层一跃而上——
十、九、八、七……
“跳下来!!”
时茧冲出火海,一抹冰蓝中燃烧着火星,一跃跳下——
五、四、三、二……
“轰”!
爆炸波自地底向外辐射,地下建筑地动山摇,火海塌石之中,顾识云接住时茧,将他完全搂紧在怀里,克隆版的君主领域展开防护,替这只沐浴着火焰的蝴蝶挡下绝大部分的伤害。
时茧睁开眼,莲花般的白红炽浪中,Alpha低下头,带着缱绻、不舍和深爱,一吻印在他的唇上。
在他耳畔低语,“别害怕。我们很快还会见面。”
再之后,是无边无际的灼痛与黑暗。
隐约间,时茧仿佛回到幼时,赤脚走在家里长长的走廊,在他后面是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好的坏的,都应声破碎。
时茧缓步走在玻璃渣上,走了几步后速度渐渐变快,最后脚底流着血飞奔起来,忍着刺骨的疼痛将呼啸的黑暗都甩在身后。
在无数破碎的镜片中,一道弱小的、被碎片分割得四分五裂的身影朝着那唯一的光点跑去,只差一点点的时候伸出指尖触碰,随即整个人像被一道白色的漩涡吸入般,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
从此蝴蝶浴火,破茧重生。
*
眼皮很沉重。
时茧艰难地睁开双眼,入目是一条透明的输液管,冰冷的液体顺着管子打进他的血管里,知觉随之慢慢苏醒,继而就是蔓延全身的疼痛。
他戴着吸氧器,但呼吸仍旧很困难,连稍微动一动手指都觉得重如千斤。
记忆还未完全回笼,时茧只勉强记得他在任务中死里逃生,有人用命救了他的命。
时茧转动着眼珠,嘴唇蠕动着,守了几天几夜未曾合眼的温隅安在困顿中惊醒,察觉到这份细微的动作后,蛇类的瞳孔中迸发出一阵惊喜。
“你醒了!”
时茧忽然停下四处寻找的动作,定定地看着这个熟悉的人,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就会心痛,然而事实是,他九死一生的心脏在他的胸膛里很平静地跳动,除去供血比平时更费力一些之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时茧没有说话,温隅安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医生说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以肉身承接那么严重的爆炸,对身体各方面造成的伤害都不能掉以轻心,ICU里都需要观察一周,确认没有伤及性命的大碍后才能转到特护病房。
因此,温隅安只当时茧还没缓过劲来,还不能开口说话。
他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种尴尬,经历过时茧的生死,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自己以前做下的事有多混账,最好的选择本应该不出现在时茧面前,可温隅安……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他害怕。
他真的害怕时茧会出什么意外,就好像这件事曾真的发生过那样。
第59章 第 59 章 哥,我们是不能结婚的。……
冷静下来后, 温隅安与时茧四目相对,总觉得幼弟哪里有些不一样,让他感到些许陌生。
他的心跳也有些慌, 强压下去后, 故作镇定道:“你昏迷了一周,期间只能输入营养液, 现在醒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
时茧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 才轻声说:“哥哥,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你知道的, 我现在分化成Alpha, 不可能再和你结婚了。”
分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像巨石般砸在温隅安心脏上, 一整颗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坠到一个漆黑的、缺氧的地方, 让他在那一瞬间就呼吸不上来, 错愕又心痛地看向时茧——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他为什么被自己欺辱过这么多次, 重伤后醒来第一句话,却还是喊自己叫哥哥,说他好……
温隅安苦涩地笑道:“不……我对你……根本一点儿也不好。”
他这样说, 时茧的脑子里隐隐约约对此有些印象,却模糊不清。唯独记得清楚的, 只有温隅安从小到大都告诉他,要他长大后嫁给哥哥,做哥哥唯一的Omega。
时茧还小的时候对爱情和婚姻没有概念,他的母亲过世很早,和时藏锋只不过是权贵阶层里最常见的那类联姻, 没有人教他面对这种承诺时应该做何反应,于是为了温隅安手里的糖果,小小的时茧天真地说好呀,等我长大就嫁给哥哥。
等时茧长大后,他明白了这件事,也清楚地感知到对温隅安只是最简单纯粹的兄弟之情,并无任何出格的感情,只将这个约定当做孩提时代天真童趣的笑话。
但作为一个被预测要分化为S级的Omega,时茧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他注定会嫁给门当户对、同等价格的顶级Alpha,这样他们之间的结合才不算“浪费”。而他对于这种观念也并不十分抵触反对,因为在时茧对未来的规划中,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时家这个成为城堡也同时成为囚笼的地方。
他知晓外面都在传温隅安就是时藏锋为他精挑细选的“童养夫”,对此也反感,与其和外面其他不知底细的Alpha结合。还不如和从小就知根知底的养兄在一起,乐观点想也能用肥水不流外人田来安慰自己。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时茧二次分化顺利分化为一个Omega的基础之上。只要是Omega,他可以不用是S级、A级,甚至可以更低,哪怕是E级也没关系,联邦法律规定,公民结合只受性别限制,而不受基因等级限制。
但造化弄人,时茧偏偏就分化成了Alpha。
那么他无论是E级或者S级,那就都不重要了,只要分化成Alpha,他和同为Alpha的温隅安之间,就再绝无任何可能。
时茧现在还没想起来自己觉醒了Bug级别的AS,也忘记了已经分化为S++Omega,他以为自己躺在刚做完分化失败抢救手术的病床上,以为温隅安眼中的担忧、焦虑,和没由来的愧疚、悔恨,都来源于自己分化成Alpha。
所以,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让温隅安完完全全地一败涂地。
他甚至不敢多看时茧一眼,逃跑似的,狼狈地离开了病房。
迎面正撞上时序,后者冷淡地扫了一眼,对他明显异常的情绪未置一词,只问:“小茧醒了?”
温隅安显然是崩溃的,闻言低低地应了一声,却不想再说更多。
放在以前,他在时序,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可能是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自知作为时家养子出身不够名正言顺,所以总以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用权贵中稀少的和善、友好作为自己向上攀爬的工具,带着虚假的面具与所有人交往,恐怕也就只有在时茧面前才暴露过自己最真实的阴暗面。
虚伪,阴狠,绝非善类。
但现在,当温隅安选择从时茧那双宁静的眼睛里落荒而逃的时候,他就忽然间无比厌倦这种伪装。
在向时序问好的那一刻,他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你可以将你虚伪的善意递给任何一个人,连路边的一条流浪狗都可以得到你作秀似的爱心,唯独对于时茧,你却用尽了自己的恶劣,那么多次的以伤害他的方式从而取得对自己……爱而不得的疏解。
温隅安甚至不想用到“爱”这个字,他深深地感觉到,他这个人同他这个人的爱一样,都叫人无比恶心。
这样恶心的他,怎么还敢若无其事地站在时茧的病床前,对着他惺惺作态。
时序感觉到了温隅安周身浓密的自厌情绪,时茧出了这么大的事后,他重新调查过时茧这些日子在第一军校的档案记录,在为幼弟被余宸等人欺辱而感觉到深深愤怒的同时,也隐约察觉出温隅安和时茧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直觉这其中也必然发生过自己不愿见到的事。
但事已至此,说这些已经全完了,时序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教训温隅安,毕竟连他自己都成为了漠视的帮凶之一,可如果就这样放过温隅安,他又实在替时茧不值,也咽不下这口气。
时序皱皱眉,他年近而立,远比初出茅庐的温隅安和尚未成年的时茧上位者气场更加强烈,只这么一眼看过来,温隅安就感受到某种熟悉的压力。
“我不清楚你究竟对小茧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但你自己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愿意忍耐不代表我或者父亲知道了会当做无事发生轻轻揭过。”
温隅安喉间苦涩:“是……我对不起小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要减少出现在小茧面前的概率,以免影响他的恢复。极端组织和爆炸事件还没有调查清楚,把你的精力都用在这上面——包括那些正在抢救的重伤员俘虏,你都需要保证他们每个人都能顺利活下来作为人证。”
温隅安低声道:“……我知道了。”
时序仍旧没有给他好脸色,整理着装,提着鲜花粥衣冠楚楚地进入特护病房。
他的精神体海东青更是比谁都激动地扑扇着翅膀,在病房里盘旋两圈后,降落在时茧的床头,垂下脑袋用尖利的喙轻轻梳理着少年披散在肩头的蓝色长发。
它偏着小脑袋一歪一歪地观察着脆弱的小主人,对方重伤初愈,恹恹地垂着淡色的眼睫。
他的脸颊是病弱的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像极淡的白蔷薇花瓣,五官仍旧精致美丽,只是躺在病床上破破烂烂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个易碎的花瓶,整个人脆弱得仿佛暮春开到荼靡,微风轻轻一吹就会扑簌簌地掉下花瓣雨。
海东青飞下来,心疼地张开翅膀,想要盖在少年的胸膛上,却被一只毫无血色,布满青筋的纤手轻轻挡开。
“咕?”
海东青歪歪脑袋,懵了一下,又飞上去,试图重复刚才没完成的动作。
然而依旧是那只带着小苍兰香气的手,将它推开,懵逼之下,海东青还摔了个屁股蹲两爪朝天。
“咕!”
海东青连忙爬起来,这下确认了小主人不想让它靠近,杏仁大的脑子也想不到更多,只怒气冲冲地朝着主人飞去,抬起弯如银月的尖利喙部,朝着唯一露出来的侧颈狠狠地啄下去!
时序不急不慢地扫过去一眼,上一秒还在兴师问罪的海东青,下一秒就被抗议无效地收进精神海里。
时序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提起保温桶:“你刚醒,只能吃一点流食,这是你从小就最爱吃的玫瑰薏米粥,熬得软烂清香正合适——”
“饿了吗?哥喂你。”
说着,时序拉出凳子坐下来,又解了袖扣把袖子挽到手肘处,动作优美地打开保温盒,拿出里面温度正好口感合适的粥和餐具。
他舀起一勺,凑近轻轻吹了吹,熟稔地递到时茧嘴边,却只得到一句淡淡的:“我不饿。不用。”
“……”
时序默了一瞬,却也不坚持,把粥放到一边。
他顿了顿,倒也坦荡:“我从来也没有觉得你分化成Alpha是多么丢脸的事,到学校来那一次,其实也只是想鼓励你,因为我知道你无论哪件事都可以做到很好,但无论如何,当时忙于选举的我都始终没有注意到你的心情,这是哥哥的不对。”
“对不起小茧,我应该更多站在你的角度考虑一点的,那时的你已经承受不了任何一点多的压力。”
除去在上议院开会或者答记者问时,时序鲜少如此长篇大论,他说完后等待着时茧的反应。
他想无论小弟是生气是谩骂,还是故意无视,难过哭泣……他预想了很多有可能发生的情景,但他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时茧比他还平静地说出那句没关系。
平静得,就好像他们并非血脉至亲,而只是两个萍水相逢,然后在人群中各自点点头这样的关系。
时茧甚至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前方的天花板,声音又低又淡:“你没有错,不必为此感觉到抱歉。”
但偏偏时茧说完这句“不必抱歉”之后,时序的心脏陷入了某种丝丝缕缕的刺痛,并不强烈,亦不致命,却酸涩难忍。
第60章 第 60 章 哥哥不喜欢我这样吗?……
这比时茧委屈地哭出来, 或者愤懑不平,歇斯底里,都更让时序无所适从。
时茧性格骄傲, 他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等级, 注定了他会耀眼夺目地过一辈子,但其实私底下在和家人相处时, 他一直都很乖, 很听话。
即使时序大他十岁出头, 年龄的鸿沟摆在那里, 能够陪伴他的时间并不多, 时茧也从未有过什么怨言, 在时序半是玩笑话半是真心话地酸他和温隅安亲近时, 总会一本正经地强调哥哥和养兄是不一样的, 他很喜欢哥哥, 只是哥哥总不在身边。
眼下, 时茧依旧乖巧安静, 面对自己的道歉, 也只是轻飘飘地就揭过了。
这本来该是时序所希望的,他那么忙,议会有开不完的会、改不完的提案, 一天24个小时,往往要当25个小时用, 连这次过来看时茧的时间都是硬生生挤出来的,时茧表现得这么云淡风轻,好像从来没放在心上过,时序本该感觉到安心,这口气松下来后, 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忙他的事业。
可时序却反而计较起来,时茧不应该这么大度,不应该这么轻轻巧巧的就原谅了自己。如果什么事都能像时茧小时候不高兴买个蛋糕那样轻松哄好,那他娇生惯养宠大的小弟,这大半年来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又有谁来在意和弥补?
连他自己都放弃了替那个被苛待的自己,到底还有谁能够看见他那些彻底不为人知的痛苦和挣扎。
时序脸色苍白,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假设。
在期待时茧能够长成一个优秀的人之前,他最希望的是,自己的小弟能够永远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长大,但残酷的现实告诉时序,这个愿望已经彻彻底底地破灭了,被时茧最亲近的人,比如他,比如时藏锋……
他们曾经千辛万苦看顾着才长得郁郁葱葱的小苍兰,正结着娇嫩的花苞,快要开放了。
又因为他们而枯萎。
时序忽然涌上一阵深深地厌恶,就在他来之前,他思考的居然仍旧是计划时茧的病房待多久,该怎么措辞道歉,时茧不原谅又该怎么办,需不需要挪更多时间出来。
他自己都不明白,到了这一步田地,他为什么还能理智到让自己作呕的程度,他究竟是来真心实意地毫无杂念地道歉,还是希望通过道歉这种方式挽回兄弟间分崩离析的感情,以便家庭稳定不影响自己工作?
时茧的视线落到时序身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后,一句话让时序彻底崩溃,不知道该怎么待下去。
“我没什么事,你去忙吧。”
时序心如刀割。
时茧知道,时茧一直都知道,哪怕他的想法这么冷血,他也还是装作看不出来掩藏在装腔作势之下那个腐烂发臭的、让人不喜的自己。
时序几乎就要维持不住自己冷静的伪装,他强忍着酸涩,很勉强地公式化地笑起来,颤抖地声音却已经完全出卖了他。
“没事,哥哥再陪陪你。”
“你的工作不要紧吗?”
时茧的语气很平常,却让时序鼻尖一酸——他一个将近而立之年的事业有成的男人,早已经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偏偏此刻在小弟身上,他久违地感受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潮湿。
时序强颜欢笑:“比起工作,还是弟弟更要紧一点吧。”
时茧没说什么,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发呆地看着天花板。
时序看不懂他。因为那双眼睛里,现在已经不那么愿意装下他了。
本该亲密无间的兄弟却彼此沉默良久,按以往该是时茧主动找一些话题,时序会耐心地和他聊天,指导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但现在小弟快要成年,经历了太多他没经历过的事情,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年长很多的哥哥的建议了。
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谁也不说话,也不做什么的独处时间。
但时序发现,和时茧待在一块儿,即使算是荒废时光,也让他有一种难得的轻松。
时茧不想和他说话,那也没关系,他时不时地分享一些上议院最近通过的法案,偶尔提一下中心区哪里的餐厅味道很好。
大多数时候,时序只是沉默地、担忧地望着时茧,任由心底生出的后悔如藤蔓般疯长,紧紧地缠搅着他的每一处器官。
直到时茧的吊瓶快空了,进来换药的护士才打破这份沉寂。
“恢复得很好,今晚这瓶营养液打完之后,就可以逐渐恢复正常饮食了。”
然后时序便看见对他态度不冷不热的时茧对着护士很温柔和善,唇角带着礼貌地微笑:“谢谢。”
时序莫名地,就有些不舒服。
小弟不是从来都只对家里人和颜悦色,对其他人不假辞色么?为什么冷落哥哥,却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笑?
这位素来被称作亲民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上议院议长,在护士因为被他看得太紧张而弄洒了一点药水时,展现出了他极少会出现的咄咄逼人的一面:“这么不小心吗?弄到病人伤口或者眼睛里怎么办?”
护士连声道歉,急得有些要哭出来,说对不起的时候都带上了一些鼻音。
时茧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抿着唇盛怒中的兄长,混乱的记忆里,他的亲生哥哥比养兄情绪更加淡薄,职业使然,他几乎从不会在人前随意展现出自己的喜怒,早已锤炼得不形于色。
可却莫名地对着一个只是出现小失误的护士发难,细细观察下来,甚至说是泄气也不过分。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时茧是真的想不明白。
“没事,没弄到我身上,以后多注意点就行了。”时茧安慰护士,得到一个感激的眼神。
时序不再继续施压,只是脸色比至少还要难看。
护士夹在兄弟俩之间,小心翼翼地换完吊瓶,又小声地说了几次抱歉,才在时序令人心慌的眼神中推车退出病房。
人走之后,时茧看向兄长:“你吓到她了。”
时序硬梆梆地反问:“我需要向她道歉吗?”
时茧没有回答。
时序忍受不了这种过分明显的疏远,从时茧醒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不再是他的弟弟。
“你如果还是生我的气,你就直接冲着我来,无论怎样控诉我,还是希望我能为你多做一些补偿,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哥哥,我都愿意为我的错误承担责任,只要你能把气发泄出来别憋在心里。”时序将忍了许久的真心话一股脑说出来,“但我受不了你这样区别对待,有什么话和哥哥好好说,好吗?别不理哥哥。”
时茧很疑惑:“我不理你?”
时序被他噎住,回头一想,时茧还真没有不搭理他过,只是这种寡淡的情绪相比从前,实在稀薄到让人不安。
时序怕弟弟以为自己在指责他,又改口解释道:“没有……是我说错话。我的意思是,你以前对哥哥不是这样的。”
时茧问:“可哥哥以前对我是这样的。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种相处方式。”
时茧的话好像变成了一颗颗子弹,呼啸着穿过时序的额头,让他反复地体会到生不如死的痛觉。
他的瞳孔因为怔楞而微微放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时茧平静的话、平静的表情,有关于过往的一切,都像有人拿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在他心尖上一寸一寸地割,非要让他痛得鲜血淋漓才罢休。
时序不知道自己还应该说些什么,他在记者面前是如此巧舌如簧,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语言编织成的陷阱里,可时茧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他这么多年练出的定力破碎得干干净净。
他只能反复地喃喃地说着抱歉,就像刚刚那个惶恐不安的护士一样,又不一样,护士是真的做错事,又被自己揪住不放;可他呢?
他做错了事,不是已经被时茧原谅了吗?他为什么还是无法得到宽慰,为什么无法心安理得的像以前那样离开?
时序想不明白,人类的情感比白纸黑字的文件复杂太多,他只知道时茧给予自己的反应如同一种名为凌迟的酷刑,手无寸铁地在至亲的一个眼神里、一句话里被反复切割,好痛、好痛……
小茧,受伤的是你,哥哥为什么会这么痛?
时茧一直说没关系,他过去因为分化所受的苦、在第一军校遭到过的欺凌,这些的确都与时序没有任何关系,他并未推动过一切,只是一个旁观者,冷漠地认为他可以适应Alpha的身份,冷漠地旁观未施以过援手,所以时茧从未恨过他怨过他,现在他的记忆受损,很多事情想不起来,时间线也非常混乱,对时序就更加没有多余的怨怼。
只是也没有多少期待了。
不过时茧想,哥哥一直以来也是如此,想来他应该不会因为自己如今无法再热络地对待他而感受到落差,他们依旧像从前那样做一对并不亲密的兄弟,这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时茧现在很疑惑,为什么哥哥会不喜欢自己的态度呢?
他已经长大了,可以适应Alpha的生活,不打算黏着他了啊。
这一切不都是哥哥希望的发展方向吗?可他为什么用这么伤心又无望的眼神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