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月还在渡劫!
他在没有法场支持的情况下,背负雷霆,一步步回到此处。然而,祭坛离旧河塔太近了,白翎担心的事终究成为了现实——
苍雷劈向了旧河塔!
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白翎被裴响扑倒。师弟的危机感爆发,就在他用身躯罩住白翎的同一时刻,刺眼的白光充斥了整个塔顶。
轰然巨响,石人上方的法阵全部破碎,运输灵泉的管道也断成数截。这个在此生不如死了八百年的活死人,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解脱。
白翎的躯干已石化大半,他确认裴响无碍后,艰难地偏过脑袋,观望尹真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尹真扮演的石人居然开始褪色了!
叶念氏的绝招可逆?
不,是石人受到的任何伤害皆可逆!
裴响寒声道:“千年前的那个人,也修《太上迢迢密文》。”
白翎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人能硬抗八百年不死。
因为他的功法可令他死而复生,也正因如此,他经受住了两大家的活体实验,成为了旧河郡的血肉史书。
白翎骤然冒出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道:“他和老祖的功法一样,还有塔尖引雷……天道一直能让人钻空子,它会不会……劈错人了?”
下一刻,万钧雷霆回答了他的话。
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杀青 感谢展月一脉的倾情……
在天谴劈下来的这一刻, 白翎没有任何知觉。
他本以为这是石化的好处,不曾想眼前一花,忽然不在原地了。
不只是他, 还有护着他的裴响, 和两人边上半死不活的是非, 都被一股大力卷上了高空。白翎因为浑身已经梆硬, 竟然像风车一样旋转起来, 险些头朝下插进土里。
幸好师弟紧抓着他不放, 最后关头愣是给他掉了个个儿。白翎刚想赞美他贴心, 就发现上下嘴唇黏在一起似的,张不开了。
他现在全身上下, 亦只剩上半脑袋“活着”, 双眼滴溜溜直转。
幸好,他们确实来到了地上——不过离旧河郡已经很远,在曾经大坝的顶端。
此时此刻,白翎放眼望去, 根本找不到哪里是旧河郡了。雷劫达到至盛,笼罩着以旧河塔为中心、方圆十里内的每一寸空隙,搅动得洪水滔滔,巨浪盈天。
天道素来笼统, 规矩严苛却不细致, 当出现了两个极度相似的目标时,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于是二者一同遭殃。
换句话说,此次天谴因渡劫而生。当有一个人即将飞升时,其余人便和草木一样,对天道而言不值一提。就算劈错了, 那又如何,两个都劈不就行了吗?
白翎本来觉得自己的猜想万分荒谬,但转念一想,从他们在魔域黑市、利用雷亟河水洗清货物因果;到诸葛悟假结侣以证“遍历诸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具有相同的本质。
那就是钻天道的空子。
所谓天道,实则是这个世界运转向上的制约。在这瞬间,白翎模模糊糊地触碰到了某种边界。
联系起师兄历诸情又斩诸情、师弟置之九死而九生的功法,他进一步意识到,所谓修道,即是修士们向天地献祭,再从天地换取灵力、亦即修为的过程。
为什么功法分三六九等,因为要献祭的东西也轻重不一,功法越高深,付出的代价越大。
道修献祭的往往是自我,魔修献祭的则是他人,因此而水火不容,正邪有别。
那他呢?
修《喜乐诸天奇经》的代价,是什么?
不知为何,白翎的脑海里闪过了“喜怒忧惧”四个字:一直位于他功法篇目之首,却不得解的四个字。
但此时容不得他深思“修真界哲学概论”了。
裴响发现他只剩眼睛能活动,经过短暂的错愕后,用冷淡的表情压下了一闪而逝的心疼,以及隐隐怒火。
他一言不发,低头检查白翎的指尖,以免这种结构薄弱之处被磕坏了。
白翎自知理亏,无辜地猛眨眼睛。可是师弟有意不接收他现在唯一可行的哄人办法,白翎无可奈何。变成石头之后,师弟碰他的手指,他都没一点感觉。
好在白翎也清楚,师弟的心疼是给他的,怒火却不是。裴响神情不虞,显然在因心境迟迟无法结束而反感。
忽然,他察觉了什么,看向白翎身后。
白翎见他一怔,急得百爪挠心——看见什么了!他也要看,快给他也看看!
一阵脚步声靠近,步履沉重。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大片哭声。
白翎不必看也能感到,后面混乱不堪,人们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声音,急着给昏迷者按肚子的声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
血腥气。
当白翎的注意力转移到腥味上时,听觉也跟了过去。他听见滴滴答答,和别的液体落地不一样,血珠不断砸下,润进泥土里,声音粘稠得多,钝得多。
裴响视线未动,双手扶住他的身子,把他向后转动。
终于,白翎看见了。
来人是浑身湿透、如水鬼一般脸色青紫的叶忘行,她目光空洞,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表情却很麻木,一声不吭。
她抱着母亲的头颅。
叶忘夫人已经瞑目,神色甚至算得上安宁。脖颈断口的血快流干了,浸透叶忘行大半边身子,让她整个人似从无间炼狱爬出。
而在她身后,就是无间炼狱。
她勉强救出了上百个旧河郡居民,可是所有人都陷入了疯魔,或为死去的亲人哭嚎,或因目睹了天灾癫狂。
还有些孩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只知大睁着眼睛,脸色惨白,喘气都忘了。
叶忘行恍惚止步,回首望向高空。
雷亟永无休止地下落,天地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白翎彻底变成了石头,“叶念愉”的戏份结束了。他感到一种灵魂出窍的轻盈,脱离身躯,影影绰绰地飘在众人上方,俯瞰一切。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闯到叶忘行面前,一拳打在她脸上。
叶忘行的修为高出他太多,只被打得头一偏。倒是老人被震得倒退两步,呆愣片刻后,扑上来抢她怀里的人头。
白翎认出来了,这人是叶念家的家主老爷。他原本是中年外貌,在遭受重大打击后,心力交瘁,一下苍老到了可怕的地步。
叶忘行还未回神,下意识推了他一把,护住母亲的首级。
叶念老爷却被推飞出去,砸到好几人身上,口鼻流血。
叶忘行的手僵在空中,道:“伯父……”
“你还有脸喊伯父!你……你!”
一道惨厉的呼喝响起,不知是谁骂的,旋即引爆了所有幸存者的怒火。
有人去扶叶念老爷,有人对叶忘行声泪俱下地控诉,有人高声宣告是叶忘夫人害死了大家,还有许多人涌上前来,争抢叶忘夫人的头。
一片混乱之中,叶忘行脱手了。
无数人一齐伸手,抢不到头就拽头发,摸不到头发就用指甲挠,挠不到就吐口水——眼看母亲的头皮被扯下一块,叶忘行呼吸停滞,松开了手。
下一刻,人头滚落在地,被无数双脚践踏。
她骤然发出咆哮:“滚开!!!”
女修心神激荡之下,磅礴的灵力似海潮倾覆,离得近的人直接被拍成了碎肉。
血沫横飞,溅到她身上、脸上、嘴里。最可怕的却不是好些人灰飞烟灭,而是更多人灰飞烟灭了一半——他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拖着半截或半边身躯,在地上蠕动挣扎。
叶忘行喃喃道:“不……我……我!”
讨伐她的人声戛然而止,没被波及的幸存者们目眦欲裂,全吓傻了。
良久后,忽有人喊:“跑……快跑啊!!!太徵仙师杀人了——”
“不是的!!!”
叶忘行又一甩袖,数枚柳叶疾射而出,将人定住。刚分散的人群僵在原地,周围的惨叫变成了哀叫。顷刻之间,半死不活的人也生机断灭,不再动弹了。
叶忘行不停地摇头:“不是的……我……”
话音未落,吐血倒地的叶念老爷站了起来。在他身后,无数枚漆黑的“石头”如群星旋转,闪烁着寒光。
半空的白翎暗道不好:那些都是识海钥!
老人张开双臂,眼白变成了黑色。他引爆全身灵脉,以爆体为代价快速提高修为,大范围发动了《群林执意全篇》的终极一击!
他狂笑道:“上天无德,灭我旧河郡!叶忘氏作乱,招致大祸,休想以尔妖术,掩盖罪行——今以我叶念氏全族性命,铭记血海深仇,终有一日沉冤昭雪,真相将大白于天下!!!嗬——”
刹那间飞沙走石,识海钥尽数升起,往四面八方散去。一枚枚磁石状物消失了,纵使是幸存下来的叶念氏,也无一幸免。
他们被识海钥击中,身为凡人毫无招架之力,顷刻化成了石块。每个石人都保留着生命最后一刻的神情,惊惧、恍惚、恐慌、哀恸,一概停在了这个瞬间。
叶念老爷直挺挺地拍在地上。
他的尸体从灰到黑,同样变成了石头。
白翎终于明白了,遍布新河郡与旧河郡的石人从何而来。旧河郡内自不必说,新河郡里,有少数叶念氏搬迁过去,然而难逃一劫。
他想起了初到新河郡时,路过的一家三口石像。历经千年风霜,石像的表情细节淡化,只剩他们紧紧相拥的动作。
原来不是什么温馨和睦之景,而是一家人死到临头,父母对孩子最后能做的保护。
除那以外,肯定还有更多石像,彰显着死前一刻的惨状。不过新河郡的人忘了一切,定对它们莫名其妙,把它们移到别处去了。留下的石像统一编号,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最后竟成了所谓的“先贤遗物”。
叶念老爷终究是失算了。
叶忘家的《折柳搜魂真迹》同样近乎失传,而离了这部功法,再没人能读取石像的记忆。旧河郡的过往,还是被掩藏在了岁月的积灰之下。
思及此,白翎的目光投向叶忘行。
那姑娘心如死灰,硬是没瘫坐在地。她烈火般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漠然,开始在她眼底滋长。
这漠然很熟悉,白翎无声轻叹。
或许,《折柳搜魂真迹》是太徵道君有意垄断的。虽然出了条漏网之鱼,被是非收入麾下,但新河郡再无真正的搜魂术,千年后所谓的叶家叶府搜魂族,徒有其表。
就在这时,一群人从远处赶来,是新河郡居民。
闪电的寒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大雨倾盆,冲得人睁不开眼。
地上的血肉残渣被雨冲溃,变成了猩红的浆糊。没人敢说话,许久后,才响起一个孩子的啼哭。
比起啼哭,那更像临死的哀鸣,与出生时一样,很快就停了。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冲出人群,叫道:“孩儿、我的孩儿骇破胆了!谁、谁能救救——”
一枚柳叶飘起,逆着泼瓢雨水,停在她面前。
妇人惶恐的面容凝固了,少顷,她的眼珠轻轻挪动,盯着不远处一动未动的人影。
第二片柳叶悬至空中,随后是第三片、第四片……
于是从那天起,新河郡的人们忘记了一切。
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幕外 本文的替身梗(雾……
随着愈来愈多的柳叶飞往远方, 天地间仿佛流动着一缕青丝。
每个被搜魂的人都“噗通”倒地,陷入了熟睡。
暴雨和雷声遮蔽了一切,白翎飘在半空, 居然看见了裴响面前浮现的黑字:
告诉叶忘行, 是非命悬一线。
裴响沉默片刻, 打出一道剑气, 击中是非的脑门。
此人像砧板上的活鱼一样, 剧烈地痉挛起来, 喉咙眼发出嘶哑的“呃呃”声。
白翎在天上扶额——好吧, 让他自己“告诉”,也算一种告诉。
叶忘行终于从行尸走肉似的状态抽身, 聚起法力, 帮是非疗伤。
她一边施法,一边疲倦地看向弟弟,目光越过他,落在叶念愉的石像上, 无话可说。
许久后,叶忘行才问:“在哪发现是非的?”
裴响照着白字道:“祭坛。”
“旁边有什么人吗。”
“母亲的,亲信们。”
“……”
不知为何,叶忘行忽然停手了。
是非在她的救治下, 勉强吊回一口气, 就指着她的灵力续命。
但这股灵力没持续多久便断了, 是非仍处于濒死状态,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乞求叶忘行继续。
白翎“咦”了一声,换了个看戏靓座,飘到裴响肩头。
裴响若有所觉, 眉头略略舒展,配合着面前的白字唤道:“阿姐?”
叶忘行说:“治不好了。”
心境提示:你以为叶忘行力竭,尝试接替她。
裴响抬手,不过还没等他释放灵力,叶忘行就制止了他。
眼看是非的声息愈发微弱,叶忘行眼眶微红,还是决绝地站起了身。
她的裙裾拂过是非,从他无力的掌心溜走,激发了是非最后一点生机。
他猛然睁眼,涕泪横流,然而说不出话,唯有眼神流露出绝望。
叶忘行哑声道:“我能治好你的人,可是治不好你的心了。吱吱……还记得我说的,两家绝招吗?”
裴响点头。
叶忘行说:“我与母亲交手时,她告诉我,休再做无用功。她早已暗中布下死士,计划趁斩月渡劫之际,用灵台枷颠倒他的心境。若是受此重创,即便是仙师斩月,也绝无可能从天谴之下生还——”
她顿了顿,道:“是非总喜欢顶替斩月,去众人面前,接受他们的顶礼膜拜。他现在这般模样,怕是已代斩月受过,此后再也……辨不清是非了。”
女修咬字轻飘飘的,说到最后,不知算是个文字游戏,还是上天开的玩笑。
她神情木然,蓦地轻笑一声,笑意却未通眼底,不知在笑什么。
裴响问:“中招之人,一定要死么?”
“若他只是个婴儿,且一辈子是个婴儿,我自然可以养他一生。若他是个年富力强的莽夫,我也可以专门开辟一片世外桃源,供他独居,不会伤到任何人。偏偏他是……三圣之一。”
叶忘行喃喃地说:“其实,是非很有用的。天下人总不明白。对,他是个小贼,他不太聪明,他有很多小心思……可是我们三个,少了谁都不行。正因如此,我……断断留不得他。”
白翎看向地上的是非,心说这厮千年前和千年后,确实不太一样。
虽然人年纪大了之后,也有性情变化的可能,但如果他中了叶忘家的绝招,更能作为一个有力的解释。
是非却好像不这样认为。
他挣扎出最后的力气,冲叶忘行摇头。叶忘行见他求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又退后两步,不忍卒视地转开脸。
裴响说:“他真的中招了么?不如……”
叶忘行化出一枚柳叶,对是非搜魂。然而不出她所料,现在的是非根本承受不住,才被柳叶靠近,就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瞳孔开始扩散。
柳叶顷刻飞灰,叶忘行道:“横竖都是死……相识千年,望尔……安眠。”
随着她话音落下,世界也渐趋安静。
白翎以为心境回忆终于要结束了,正疑惑是非后来怎么没死,就听得一声巨响。
天谴发动了最后一击,激起数十丈波涛,而在潮头砸下之后,一道漆黑的人影显露出来,正在下落。
眼看那人要掉进水中,叶忘行将手一伸,瞬间从她的掌心钻出颀长枝条,捆住了他。
千钧一发,柳枝拉长到了细如蛛丝的地步。
那人还是落水了,好在叶忘行绞尽法力,将其扯向岸边。
双方相距甚远,白翎不知怎的,感到一股威压。
这气息令人不安,其间杀机四伏,煞气躁动,不止是他察觉了不适,裴响和叶忘行也变了脸色。
裴响眉峰轻蹙,静观其变。
叶忘行则露出了罕见的惊疑,突然脚下一滑。柳条绷直,竟然有拉抻到断裂的迹象——另一端的人同样拽住了它,在与叶忘行角力!
女修喝道:“斩月!!!”
另一股力道蓦地放松了,柳枝的彼端没在水下,冒出几枚泡泡。
叶忘行额头沁汗,缓缓收回枝条,却见那片水域的气泡越来越多,伴随着蒸腾的水汽,不知是什么东西即将被拉出水面。
“哗啦”一声,一具黑影破水而出。
双方终于看清了彼此,饶是白翎见多识广,仍没忍住轻轻地吸气。原因无他,盖因眼前人太过惨烈了——
那是一名青年男子,浑身都在燃烧。依稀可见他皲裂焦黑的皮肤,从中渗出污血,似岩浆流淌在破碎的山河间。
更可怕的是,他因为功法的缘故,还在自我修复着身躯。新的皮肉不断长出,又被永不熄灭的天火点燃,血流似不会停止,浓郁的腥气扑面而来。
一时间,白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都是修《太上迢迢密文》的,眼前这位到底是斩月,还是旧河塔顶的倒霉石人?
不待他判断,就见远处的河面上,露着一方残塔。
那是旧河塔,塔尖已经被夷为平地,徒留塔顶。水流浩荡,即将把塔顶淹没,然而怨气滚滚,黑雾弥漫,在满地的碎石块中,一具怨灵凭空生成!
那才是塔顶的活石人。
所谓的碎石块,恐怕算碎尸块了。白翎心下轻叹,又给尹真点了三炷香。
怨灵似想化作怨气,席地而来。不过就和水鬼离不开溺死的河流一个道理,怨灵也离不开葬身之地太远。
就在这片刻功夫,湍急的河水持续上涨,很快便把旧河塔连同塔顶的怨灵,全部沉入了水下。
白翎终于明白了,旧河郡遗址里的冤魂何故不赴往生。
他也明白了,为何承载着新河郡居民祈愿的花灯,可以镇住新火节时,河底冤魂的哀哭。
因为冤魂都是旧河郡人,他们的不幸,正是在新火节纪念的斩月渡劫那日发生的。
而黑白两色的冤魂,代表着叶忘与叶念两家。他们知晓怨灵对旧河郡的恨意,于是为了子孙后代,放弃往生,永远留在暗无天日的河底,与塔顶的怨灵对抗。
若是如此,现在满身雷火的焦躯,便是渡劫失败的斩月了。
白翎收回视线,犹觉得心脏下坠,半天到不了底。他看着眼前完全无法辨认的人身,五味杂陈,根本没法把他和之前温文清爽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斩月渡劫失败之后,闭关不见任何人,整整持续了一千年。
恐怕天谴雷火留下的,是《太上迢迢密文》也无法愈合的伤疤,他已经面目全非。
不见任何人……不对,人呢?
顾怜呢?!
白翎此时方才发觉,有个大活人不见了。
但是众人在太徵的心境里,横竖出不了意外,指不定是顾怜亲历师尊渡劫、要去帮他扛天谴,如此乱来,以至于被太徵请离舞台,剥夺了演出资格。
斩月的境界从渡劫前期跌至化神,与叶忘行持平。叶忘行暂且耗空了法力,面对这样的他,一时愕然。
斩月发现了是非,对他抬起手。一股灵力注入是非的躯体,硬是保住了他的性命。
白翎遗憾之余,总算放下心来。
斩月还是那个斩月,二话不说先救人,都这副鬼样子了,依然分灵力给是非。
可是他转念生疑——奇怪,叶忘行为何没阻止斩月?不是说是非中了叶忘家的绝招,非死不可吗?
下一刻,白翎清楚地看见,女修眼底漫起了深沉的恐惧。这种在得知母亲阴谋、见证旧河覆灭后都不曾出现的情绪,终于姗姗来迟。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斩月身上,白翎顺着望去,蓦地瞧出了端倪——
斩月的身躯已经溃烂到不成型,但仍能看出他全身上下,钉着十几对铁钉。这铁钉,白翎再熟悉不过,本来落地的心脏,刹那缩紧。
斩月被钉满了“灵台枷”!
身中叶忘氏绝招的并非是非,而是斩月。叶忘夫人最终还是成功了,她的死士没有令她失望,完成了她最宏大的遗愿。
他们毁了斩月仙师!
叶忘行的面孔几近扭曲。
森然杀意一闪而逝,她倏地抬眸,对上了斩月的视线。
连是非都不能留,何况斩月?贼仅窃铢,侯可窃国!
不过此时的斩月,已经没有“眼睛”了。
在他枯焦的头颅上,白骨嶙峋。原本眼睛的位置,只剩两个漆黑的窟窿,跃动着雷火。
他开口说话,语调竟和往常无异,此情此景之下,堪称骇人。
斩月嘶哑而温和地说:“太徵,上苍终究是眷顾我的,竟为我布置了一具替身。若无那位仁兄分担天谴,我怕是已命丧黄泉。幸而留得此身,便有东山再起之日。你们放心,我下一次渡劫,定会汲取此次的经验,飞升成仙。”
刹那间,白翎心头雪亮。
他蓦地望向裴响,咫尺之距,师弟亦瞳孔微缩,想通了此前的一切。
老祖点他入门,是要他作第二次渡劫的替身!
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他是 谁?
此前的诸多疑点, 同时得到了解答。
为何裴响处处与老祖相似,从根骨到功法再到履历;为何是非发现他们相仿后,诡异地赞不绝口;为何裴响犯下了当众刺杀老祖的弥天大罪, 却未被神教处决——
因为须留住他的性命, 让他为老祖渡劫而死!
白翎想通了前因后果, 一把抓住裴响的双肩, 却直直地穿透过去。裴响也试图与他联系, 但身旁只有叶念愉的石像。
是非醒了, 挣扎着爬到斩月脚下。
他差点死在叶忘行手里, 满心满眼都是恐惧。或许就是从这一天起,三圣之间, 滋生了无法消弭的裂痕。
是非此人, 朋友义气高于一切。
他根本理解不了,叶忘行竟然因为怕他闯祸,就要眼睁睁地看他咽气。他也不在乎斩月中没中招、中了什么招,斩月刚救了他, 就还是他的大哥。
叶忘行盯着眼前两人,终究什么都没说。
斩月亦不多言,没人看得出他心中所想。对他而已,叶忘行变成了什么?还是三圣中的义姐, 或者害他渡劫惨败的仇敌之女?
白骨头颅上, 那对跃动的雷火没有任何情绪。斩月捎上是非, 化作遁光,转眼消失在天际。
叶忘行身子一晃,险些跪地。
幸好她还是撑住了,周围只剩熟睡中的叶忘氏们,还有她的血亲。
白翎在空中乱飞, 不知回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不关心后续如何了,他就想快点和太徵道君对话,追问渡劫替身的讯息。
不过他看见叶忘行走向叶忘止,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停在半空。
太徵作为心境之主,肯定在看着此时的情景。白翎忽然明白,心境即将结束——等太徵与最后的亲人分别。
果不其然,裴响在此时脱离了叶忘止的身躯。他变成了和白翎一样的存在,两人终于能感受到对方,立即挨在一起。
世界开始变得昏暗。
白翎“咦”了一声,道:“天黑了?”
裴响仍盯着他,待确认他浑身上下完好、并没有哪里变成了石头,才说:“太徵道君醒了。”
许多人会从梦中哭着惊醒,因为那悲伤无法承受。天边的景象一点点崩碎消融,朝着中间收缩。
下方的叶忘行尚不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呆站在原地,魂不守舍。直到有人呼唤她:“阿姐。”
女子稍微回神,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弟弟已经扶着爱人的石像,站在了崖边。
叶忘止和叶念愉都变回了他们本人的模样,此时瞧着,就是两个少年。
叶忘止平静得可怕,事实上,因为他一直由裴响扮演,白翎根本没见到他崩溃的一面。
也可能在太徵的记忆里,当初无暇分心给弟弟,对他的痛苦并无印象,直到此时此刻,才看见他出奇的平静。
叶忘行混沌的双眼深处,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慢慢睁眼,伸手化出柳枝,却因法力耗尽,刚长出的枝条迅速枯萎了。
叶忘止摇了摇头,也对她抬手,掌心是一枚剖开的柳叶。这一刻,曾经的叶忘行,一名化神期修士,被境界远低于她的人搜了魂。
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直至最后,白翎都没看见两个少年的结局。但,纵使傻子也猜得到,一个人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走到悬崖边上、下面是涛涛江河,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忘止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用《片叶搜魂真迹》,让姐姐忘记了他的离开。
视野在黑暗过后,重新亮起。
白翎和裴响恢复了实打实的身躯,他们手牵手飞在半空,飞在不尽细柳的长流中。
显然,他们正处于太徵的心境深处——两千余载岁月,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化成了万千柳叶,而他们刚离开其中的一片。
那是最哀伤的一片,却在片刻间离他们远去,混入了庞杂的记忆碎片里,再也分辨不出。
白翎忍不住回头望,许久后,才转向前方。两人绕着无边的巨树,旋转降落,追根溯源。
终于,他们落地了。柳树的根须从虚空长出,前方不远处,站着老人稍显佝偻的背影。
她至今不曾解开弟弟的搜魂,每次都只能看见诀别前的最后一幕。
明明她的法力早恢复了,在搜魂一道唯其独尊,却不曾消去这抹烙印,权当亲人仅存的遗物。
在太徵的斜上方,柳枝编成了一座鸟笼,里面关着一只鸟。
白翎稍作定睛,发现那只鸟是缩小的凤凰,绚丽的羽毛多为紫色,大概是顾怜。
顾怜靠在笼子上一动不动,对二人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可能是旁观了斩月渡劫的全程。白翎环顾左右,没找到尹真的身影。
不知那人怎么样了,或许因心境里承受的痛苦太强,已经脱离。
太徵徐徐回身,有一点晶莹从老人眼角闪逝,被她佯装不经意地抬手,抹去了痕迹。
她道:“你们都看完了。现在……可以作出你们的选择。”
三人相对,良久无人说话。
最后,白翎轻叹一声,道:“多谢道君,解开了困扰我很久的疑问。”
他没有往下说,而是以静制动,等太徵抛出更多的条件或信息。千年前的旧事过于骇人,经过极度的震惊后,白翎迅速进入了极度的冷静。
他接下来要面对、甚至打败的,可是混淆了善恶的斩月——
不,那人已经是展月了。
不过,太徵状若入定,许久不曾答言。白翎转向裴响,微微笑道:“阿响,你觉得如何?”
裴响道:“我在想另一件事。”
“嗯?”
黑衣剑修眉目冷冽,缓声说:“诸葛师兄入门,是因他有师祖遗风,故得了师尊青眼;而我入门,是因各方面酷肖师祖,可当他替身的不二之选……那么师兄,你呢?师尊说收你入门,也是受师祖指引。为什么?”
裴响定定地看着白翎,道,“你抽中的功法,唯有你抽中。它在全性塔内,专门等待着你。而塔里的诸多法宝,尽是师祖所置。”
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白翎望向鸟笼里的顾怜,那厮将翅膀一甩,罩住脑袋,意思很明显:不知道,正伤心,别烦他。
白翎挑眉道:“我们要在这儿讨论铲除老祖?如果某人还余情未了的话……有点残酷啊。”
太徵散开编造鸟笼的枝条,顾怜却没有变回人形。显然,做鸟好歹能掩饰表情,做人就只能躲起来了。
他飞到高处的枝头,掷下一句话:“你们爱怎样怎样,反正我早当他死了!!!”
众人陷入安静,都从他故作凶恶的声音里,听出了多年忧思终成真的痛苦。
白翎垂首少顷,抬头看着太徵道君,道:“请前辈明示,我们该怎么做?事到如今,不知您的打算怎样,我先说说我的看法吧:既然老祖要取我师弟的性命,我便一定要杀了他。您的手上,应该掌握着杀死他的办法?”
他以前便知道,想让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死,除非修为远胜之。否则,就只有令其心甘情愿赴死这一条路可走了。
显然,两条路都走不通。
而太徵道君耗尽心力,将众人召集,肯定找到了第三条路。
果不其然,老人说:“当年的三圣,互相知晓致命的缺陷。我的暂且不提,就说是非吧。他绝不可纳入过多灵力,因为他的境界再涨下去,就成毫无自主之力的婴儿了。”
她顿了顿,道,“而杀死《太上迢迢密文》修士的东西,名为‘阴阳器’。此物在阴阳两界的边缘,唯有它,能举九幽黄泉之力,彻底把展月拉入冥间。但阴阳两隔,千年一度,才能在此世见证彼方。我筹备已久,就等着夺得那件神器——如今形势险峻,我必须留守新河郡,以待是非卷土重来。你们二人,务必前往魔域,赢得此器!”
白翎道:“‘赢得’?看来想拿到这件东西的,不止我们啊。老祖更清楚自己的死穴,说不定他提前个百八十年,早派人在阴阳边缘蹲守,防止能干掉他的大杀器被人拿走了——啊。”
突然,白翎稍稍睁大了眼睛。
裴响道:“师兄?”
白翎喃喃地说:“他肯定……提前了百八十年,就在蹲守。”
太徵皱眉道:“有什么问题吗?”
白翎却没有回答,他的双眼越发睁大,一股寒意沿着后背,直直地往上冒。
白翎轻声说:“对于老祖,最重要的有两个,一个是大杀器,一个是阿响。他不仅会派人盯着大杀器,还会派人盯着阿响——不,不一定派人。他完全可以亲自来。真有人能在天上闷个一千年,完全不出来走动么?我记得有种宝贝,名叫‘山傀’,差点在修真界灭绝了,就是因为全部被老祖收集起来,炼制分身。”
他话音落下,诡异的气氛在三人间滋长。
白翎自言自语道:“那么老祖会不会有个分身,一直在我们身边——防止阿响出什么意外呢?”
一时间,裴响神色微凝,显然想到了某个具体的人。
太徵却不知此人是谁,道:“怎么,你们皆被顾怜收入门下,另有渡尘真人庇护,还轮得到外人出手吗?”
“外人,外人……确实有个这样的人!我就在刚才,还奇怪他去哪了呢!”
白翎慢慢地勾起唇角,说,“进心境的算您在内,不是五个吗?太徵道君,我们那位黑眼圈很重的‘元婴期’朋友——现在何处?”
第149章 一百四十九、重启 Avengers ……
太徵略一愣神, 道:“他扮演活石人,因为承受天谴太过痛苦,我让他提前结束了观心!”
“那我跟您长话短说吧。我们认识这位兄台, 早在一百年前——恰好是阿响入门后碰上第一件大事, 也就是道会那阵子!在秘境里, 我们险些被问鼎一脉灭门, 要不是这人召集了大把散修, 我们早就被上千个冤魂怨灵嚼烂啦!”
白翎双手按住太阳穴, 极力回忆, 不想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他道:“之后我们惹上了魔域公主,进了魔尊的圈套……他当时在干什么?他留在黑市, 没跟我们一起。”
裴响提醒道:“以他的修为和个性, 跟着我们会穿帮。他不出手,我们将死在魔尊刀下,他若出手,按照金丹期的修为能力有限。”
“对, 但他一定做了什么吧?其实我一直没想明白,那时候偃鸣道君为什么救了师兄师姐。就算有他的弟子通风报信,他也该来救弟子呀,怎么跑去救别人了?”白翎扬起一边眉。
太徵道:“偃鸣道君, 历来听从是非的调遣, 更服从展月的命令。”
“这就说通了呀——他背着我们, 跑去给偃鸣下令啦?再然后呢,我们回了道场,准备给师兄进境!结果是什么?和师兄无关,和我无关,和阿响有关——刺杀老祖?不不不, 是阿响接了魔尊一击,又达成了一件老祖的标志性功绩!”
白翎对太徵道,“道君,那时候的魔尊是你家弟子放进来的啊。您怎么说?”
“彼时一是为了争夺道君席位,二则……”太徵看向裴响,索性直言,“我考虑过趁你尚未大成,提前将你扼杀。没想到,你真的接住了魔尊一击。秘境是展月布下的,魔修入侵那般顺利,或许也是他暗中放任所致?”
“……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白翎深吸一口气,幽幽地道,“接着便到现在了,时间过去一百年……我和师弟,来到新河郡,在道君您的谋划下,一步步揭开当年的真相,站到了您这一边。而他——化名尹真之人,再次出现得恰到好处,一路跟在我们身旁。”
三人目光相交,皆不动声色。
但令人背后发毛的感觉弥漫开来,像是揭开了一张恐怖的面具后,发现露出的真容比面具更可怕万分。
忽然,白翎眉峰轻皱。
他道:“不对,不对!”
裴响专注地听他说话,太徵问:“有何不对?”
白翎深思道:“他为什么会由着我们看见真相呢?不应该抓住机会,把我们打包拐回道场吗。他甚至放任我恢复了阿响的记忆,就不怕阿响以后见到他再给一剑?”
裴响顺着他的思路说:“他若那样做,我们必然起疑。况且,在我入却风司之后,师兄你便……”
“便与他不共戴天了。说得好。”
白翎拍拍师弟的肩,不自觉地跟他靠在一起,道:“他一定有什么非让我们来一趟的理由……恢复记忆要去旧河郡,引路要用到阿响身上的灵台枷、道君手里的两不疑,旧河郡有识海钥……对了,识海钥!道君,我们带走的那枚识海钥呢?”
“放在两不疑上,与灵台枷持平,用以支撑我们多人同在心境啊。”
太徵话刚说完,脚下猛地一晃。
白翎和裴响同时抓住对方的手,稳住身形。
漫天柳叶齐齐震悚,嘈杂的叶响挤满心境。柳条狂舞,柳根塌陷,一声凤鸣传来,顾怜挥舞着翅膀飞落,白翎讶然道:
“地、地震了?”
太徵脸色难看:“不,是有人——”
字音未落,心境轰然消逝。搜魂被强行终止了,几人都没感到现实世界的冲击,所以唯有一种可能:
他们没受到影响,但护法的宝物出事了!
白翎眼前一片白光,紧闭双目都没有用,整个人像在不断下坠。好一会儿后,脚踏实地的感觉才一点点恢复,他拨开柳枝绕成的茧,回到现实之中。
时值深夜,现实里并没有过去很久。
几人同时落地,一眼发现,有一株柳树形成的茧早被毁坏,空荡荡的。有人提前离开了心境,在法场中心,两不疑倾倒在地,灵台枷滚落一旁,识海钥不知去向!
一声苍老的呼唤传来:“道君,仙长!”
白翎回头,发现叶府全体搜魂师,集中在远处的结界里。
那结界的中心,竟然是他们在祠堂供奉的太徵仙像,人们不知经历了什么,一个个惊慌失措,本来挤在仙像脚下,此时才壮着胆子前来。
太徵走向他们,问:“发生了什么事?”
叶家家主说:“不得了啊道君,有个仙长他、他突然发疯,抢走了你的宝贝!”
其他搜魂师搀着他离开结界,争相告状:“道君,就是那个棺材脸大高个,两眼乌青的——我们以为观心结束,你们都要出来了,没想到就他一人呀,还打伤了您的土地公公!”
白翎:“土地公公?哦,两不疑?”
一缕稀薄的烟气从“两不疑”冒出来,凝聚出老头的模样。不过,器灵比之前透明许多,显然伤得不轻。
他咳嗽着说:“道君,恕老朽失察,着了此人的道。他,他突然发难,老朽竭力抵挡,不得已启动了您仙像的祈灵符,先用结界把大伙儿罩住。”
仙像之所以盛行于各地,尤其是妖魔多的北方,正是这个缘故。
只要给仙像画上祈灵符,受供奉的修士便会被抽调一缕灵力,当信徒们遭遇危难时,修士未必能即刻赶到,祈灵符可以形成结界,暂且庇佑凡人。
其香火越盛,修士分来的灵力越多,结界越强。太徵的仙像受叶府朝拜千年,结界厚如金刚。
太徵抬手助器灵复原,道:“人命更重要,你没做错。”
器灵缓过气,犹在懊悔:“可恨丢了识海钥,那恶贼究竟是何方神圣!”
太徵说:“他是展月老祖。”
器灵:“……”
搜魂师们:“……”
在场诸人无不目瞪口呆,不敢多说一个字。
太徵神情郁郁,转身对白翎三人道:“不论他要识海钥去做什么,总归不会有利于我等。罢了,事已至此,做我们该做的就是。”
白翎正要点头,发现裴响一直盯着他。确切地说,是盯着他绾起上半头发的发髻。
白翎若有所觉,往脑后一摸。
他愕然道:“我碧落幡呢!”
不知何时,他飘在背后的深碧色长绦不见了。白翎与裴响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眼底看见了“不好”二字。
太徵道:“那件神级法器?不是百年前便被展月收走了吗?”
“他身上留着一条残片。”顾怜恢复人形,抱臂寒声说,“你们用它干什么了?”
“里面关着旧河塔怨灵。”白翎沉默片刻,说,“就是活石人的怨灵。”
他顿了顿,道:“那具怨灵的修为高达大乘期,和道君您一样……如果被展月带走,再把碧落幡恢复完整,他就能借用怨灵的力量了。”
太徵闭了闭眼,神色凝重之至。
白翎喃喃道:“他为什么把我们留在这,为什么不趁机带走我们,或者把我们杀了?”
解开无数个疑团后,涌现出更多个。
当务之急,却不是去找展月,追回两件法宝。太徵环顾四周,迎着诸多忐忑的视线,看回白翎和裴响两人,郑重道:
“此间一切,尽交给我等长辈。你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秘境以北,沉音魔域,你们去过的地方。阴阳相接之地,正在其中。展月渡劫在即,我们仅有这一次机会。能否保住尔等性命,能否保住天下苍生,都要看你们了!”
老人目光灼灼,向他们走近一步,期待着两人的回应。
白翎望向裴响,却见师弟始终看着他,一眼不错。
白翎笑了笑,疑虑荡然无存。若是百年之前,寿尽之际,他绝不会为什么扯蛋的天下安危、苍生疾苦费半点心、出半点力。
他甚至会对修真界毁灭乐见其成——说不定等这个世界泡汤,他就能回家了。
不曾想百年而已,世事如棋局局新。
白翎直视着太徵道君,说:“您刚才提到的具体地方,在沉音魔域?那真是巧了。魔域其他三家,我们一点门路没有,偏偏在沉音魔域,我们很有人脉啊。”
太徵:“莫非……”
“没想到我们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个,会在这种情况下碰头呀。”白翎笑眼微弯,朝顾怜投去一瞥,问,“师尊去不去?差你凑一桌麻将。”
“哼,胡言乱语!”
顾怜本来抬起一只手,以广袖掩住下半张脸,不想被人发现他痛哭过。但现在全场目光聚集到他身上,他只好瞪了白翎一眼,不情不愿地放下手,对他腰间的银铃施法。
那只生锈的铃铛曾来自诸葛悟,在他半身入魔之后,便结满银锈、再没发出过声音了。
此时顾怜放出紫炎,将银铃缭绕凌空,持续灼烧。他的“莲台无妄火”可焚尽妖邪,祛除法器上的魔气不在话下。
众目睽睽,望着那银铃焕然一新。
铃铛落回了白翎手中,他正欲开口,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裴响眨眨眼。
黑衣剑修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见他停下来看自己,不禁一怔。
裴响低声说:“我不会在这种时候介怀的,师兄。”
白翎道:“我们一起喊更好啊!我知道你也很感念他的。快过来,阿响!我来倒计时,都喊‘大师兄’。三、二、一,喊——”
清风拂过,满院人屏息凝神。
两名年轻的仙长同时开口,却不等他们唤出声,一道温和持重的嗓音便从银铃里传出:
“阿翎,小裴,是你们么?”
第150章 一百五十、组会 师门四人终于在一个聊……
一驾骡车行驶在古道上, 即将从暖融融的黄昏走进淡紫色的薄暮。
路两旁都是麦田,风吹麦浪,发出连绵的喧嚷。几缕炊烟斜斜地挂在天边, 地平线上, 露着零星的房子尖, 隔太远了, 像蝤蛴一隐一现的犄角。
一名年轻道人躺在露天的车舆里, 睡得正起兴。
他本来用幕篱盖脸, 但风吹着吹着, 将这轻巧的物事吹动几寸。
柔如无物的白纱也被吹开,似昙花的重瓣渐展, 露出下边的花蕊——是青年明丽清新的眉眼。
他从午后一直睡到了这会儿, 面颊酡红,状若微醺。
青年披散的棕发铺满草席,不和寻常美人一样,泛着缎子的光泽。恰恰相反, 他的头发总是太过蓬松,底下还略微泛卷,倒像两侧的麦穗,在如今的晚秋天色里, 生机勃勃。
诚然, 距离新河郡发生的一切, 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修真界步入了秋天,白翎也和裴响一路同行,来到了远离道场的人魔两界边缘。
顾怜和太徵都留在了新河郡,防止是非卷土重来。果不出他们所料,神教很快便再度发兵, 捉拿乱党。
幸好,当初留守道场的新派势力金蝉脱壳,不曾折损太多。
他们暗中南渡,先一步抵达了新河郡,协力守城。
是非久攻不下,竟然祭出了一件修真界失传已久的法宝:玄天炉。
此物上回面世,还是和碧落幡作为问鼎道君的压箱底宝贝,一起登场。
正是在它的不断强化下,区区仙级法器群魔饵,引得十万魔族分食了问鼎的神身。
白翎记得,他曾问过尹真一嘴,玄天炉最后花落谁家。彼时的尹真——或者说展月老祖,称其被某个强运散修抢先得手了。
现在看来,玄天炉当初是被他收入了囊中,故而落到是非手上。是非凭借此物,催动霁青河水,胁迫太徵献城归降。
若她拒绝开城门、灭叶家、奉上展月一脉的不肖徒孙,是非便放水淹了新河郡。
神教门徒把整座城围得蚊蝇都飞不出去,数万居民插翅难逃。
不过在那时候,白翎和裴响已经先走一步了。
太徵为今日情景筹谋多年,提前备好了特制的咒印,安在他二人身上。此咒印别无他用,唯独能防是非一手,让他算不出二人的动向。
如此一来,是非盛怒。
他势要灭了新河郡,这个千年前就看不起他的地方。
千钧一发之际,与他同行的驾鹤道君拦住了他。上次跟着是非的,乃是偃鸣,他为太徵所伤,此番留居道场静养。
于是可堪重用的道君中,唯有驾鹤能来和顾怜过招了。驾鹤本就讨厌是非,见他怒极失智,更是不满。
玄天炉虽能激发潮涌,但在水属性蟒身妖王面前,小巫见大巫。如今,新河郡与神教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
白翎解下腰间的银铃,以指尖挑着在眼前看,若有所思。
车轮声辚辚作响,终是把他唤离了好梦。眼见天已黑了,白翎形神懒散,一时片刻不想起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铃铛变化了角度,清盈的铃壳上,映出另一人的背影。
白翎瞥见了,不觉含笑。他把铃铛再转了转,将此人映得更清楚些,正是坐在前面驾车的裴响。
不知是为了与师兄相配,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裴响也戴着一顶蓑笠。时值日暮,恰有一痕余晖,抹在他的帽檐。
这一星半点儿的弧光,为剑修的通身黑衣、遍体绷带冲淡了煞气,衬着远方的夕阳无限好,白翎看在眼里,咂摸出一丝浮生偷闲,浪迹天涯的味道。
刚好师弟察觉他醒了,稍稍侧头。
青年时期的裴响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眼睑一压往后瞥,在铃壳上与白翎对视。
他淡漠的神情放在玉雕般俊美的面容上,白翎绞尽脑汁,只想到一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其实不太贴切,毕竟原话是形容女子的。
但这无喜无怒一回眸的姿容,白翎有心展示一下赞扬美貌的文采,却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裴响发现他在看自己,惯常冷淡的神色疏忽转暖。
两人借由铃铛目光相交,白翎笑眼弯弯。裴响觉出他笑容里的挑逗意味,一垂眸道:“……师兄。”
“我们阿响真可靠,载着师兄走了这么远。”白翎翻掌把银铃一握,人也坐起来,双臂撑在裴响身侧,问,“到哪了呀?”
“无名关。”裴响目光留在他面上,看着白翎远眺各处,说,“离两座最近的秘境瞭望塔,各有数十里。”
“啊,两不管地带,我懂了。不过还要走半个时辰吧?坐坐坐。”
白翎往边上一挪,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裴响换个地方。反正骡子听话,眼前就一条道,横竖走不错方向。
裴响点了下头,依言和他并肩。
两人面对面看了会儿,又不约而同地躺下。虽说脚都伸到了车舆外边,一颠一颠,但他们各自侧身,曲臂枕在耳畔,并不算拥挤。
人没有挤在一起,心却似一直贴着。鬼使神差的,两颗脑袋越凑越近,裴响早已将蓑笠倾斜,拿在手里,此刻稍作遮掩,配合着浓郁的暮色,恰如其分。
“你们在干嘛?!”
一道突兀的质问破坏了氛围,白翎和裴响同时拉开距离,差点把车舆两侧的挡板撑散架了。
裴响面色不善地起身,辨认出声音来源——是被白翎随便塞在手边的银铃。
从中传出了顾怜的问话。
“你们是去干大事的!全天下的生灵都要拜托你们,你们居然抓住机会就谈情说爱?”
顾怜大为光火,隔着铃铛,都能想象到他气红脸的样子。
裴响面无表情地一拱手:“见过师尊。”
白翎则一动不动地瘫着,直到顾怜的怒火有集中到他一人身上的趋势,他才无力地哼出一声,道:“我们干嘛?你才干嘛!诶我说——不要自己情场失意就让天下有情人终成不举好不好?师尊你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出现,次次打断我们,我下半辈子真的会无法人道的!谁负责啊?!你别看了好不好!!!”
顾怜修习《法眼遍历秘典》,只要修为低于他,万物万象皆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是他本来就对白翎和裴响往那方面发展很抵触的原因,还是他目睹了展月千年前渡劫惨状之后、一直没调整过来,这三个月里,每当白裴二人对视着对视着离近了点、甚至各看着两边悄悄拉下小手,铃铛里都会冒出顾怜煞风景的鬼吼鬼叫。
白翎无奈,很无奈。
要是别人疑似丧偶,他多少会安慰两句。但丧偶的是顾怜,丧的偶还是老祖,白翎没欢天喜地地吹唢呐就不错了。
而且他不知为何,总觉得顾怜状态不太对劲。
说是悲痛,也没有立即杀回道场,找老祖对质;说是愤慨,也没有冲进是非大本营,去殴打这个最合适的泄愤对象。
可惜他们师徒俩的关系实在恶劣,白翎绝不可能拉下脸去主动关怀。顾怜更不肯对他泄露哪怕一分的薄弱,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
思来想去,白翎只能归因于人活久了会变态。
纵使千年前爱得死去活来,千年后亦可能分道扬镳。他每每想到此,看着朝夕相伴的师弟,难免对心里的浓情蜜意生出几分戚戚焉。
或许算兔死狐悲,也可能是推人及己,总之迫切地需要和师弟干点什么,好驱除这份不安。
问题是每次都被顾怜搅了局。
白翎单手撑头爬起来,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神色,用力拨动铃舌。
铃舌可以往两边拨,恰好能加入另两个谈话对象,以前只有诸葛悟,现在多了个顾怜。
白翎接通诸葛悟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兄,要死了。你能不能把师尊踢出去?”
顾怜怒道:“倒反天罡!你敢让他踢我?还有,‘师兄要死了’是什么话,哪有你这样讲的?好不吉利!”
白翎根本不想和他浪费口舌,冲裴响翻了翻眼睛,用眼神示意道:看吧,为什么我和顾怜合不来?
裴响一时沉默,不待他思索出如何应答,顾怜更生气地叫道:“别以为我看不见!”
幸好诸葛悟在此时接话了。
青年已适应了两边劝架,问:“今日又是何缘故?汇合之时近在眼前,怎在这等关头水冲龙王庙。”
白翎说:“这癫公天天盯着弟子亲嘴。”
顾怜说:“你还好意思讲!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你竟能说出这等污言秽语!你等着本尊的飞剑!!”
诸葛悟道:“原来如此。阿翎,你……”
“凭什么先说我?明明是他不对。”白翎一扬眉道,“弟子也该有弟子的隐私权啊。知道何为隐私权吗?谅你们也不知道。阿响,上!我教过你的!”
裴响背书一样无感情地说:“隐为隐秘,私为私事,权为权益。但凡是人,皆有不可告人之事,应当得到尊重。况且两情……”
他顿住了。
白翎“啪啪”直拍车驾,说:“讲出来!放心大胆地讲出来!修真界真是太迂腐了,我们要正视内心的欲望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