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巾交叠了放在腿上,吹风机被他拎在手里晃荡,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浴室的门,就连他走出来了也没挪开目光。
“看什么?”纪觎走过来,拿起吹风机。
他的头发用不着吹,插吹风机纯属浪费电。
程明凌仰着脑袋看他给吹风机缠线的动作,自己拽着连着插头的那一段电线,一点点递给他:“等你。”
“有什么好等的。”觉得学霸的脑回路一般人难懂,纪觎睨他一眼,“吹完头发,上.床、盖被、睡觉,这还要我教你?”
学霸摇头,只是道:“等你一起。”
纪觎看着他,挑了挑眉,冷不丁想起之前在网吧的时候那些客人没轻没重的调侃。
“还真是小媳妇。”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不过就算是小媳妇也是别人的,纪觎想起程明凌之前说的话语。
——寻找暗恋对象。
网吧里来来去去的客人里男男女女都有,但是男生居多,再看程明凌这胆小瘦削的模样,不需多想就能猜到对方暗恋对象的性别。
多稀罕,他们南城二中的年级第一,暗恋一个久驻网吧的常客。
想了想网吧里那些男生的模样和特质,他没什么情绪地补充:还很可能是个烟酒都来,打游戏骂街的男学渣。
他的声音很小,程明凌没听清,诧异地追问,纪觎没重复。
“睡觉。”他径直走向房间,语气冷淡,“你不想上课,我还要上课呢。”
程明凌意外他怎么知道自己没上课的事情,眼睛亮了亮,迈着小碎步追过来:“那我明天去销假。”
“不追着阿虎了?”纪觎丢给他一床凉被。
卷毛接过被子摇头,在寸头男生的示意下爬到里面,声音清亮:“不追,追着你。”
对方毫无防备心,晃眼的白与莹润一闪而逝,纪觎偏了偏视线,语气漫不经心:“呵,把你能耐的。”
卷毛躺进被窝,给他留出空位,巴巴地看着他,弯着嘴巴笑。
“不许笑。”
“^ ^”
纪觎烦了,躺下后干脆把被子拉起盖在脸上,将靠里睡的人往里又挤了挤,关了床头灯:“睡觉。”
“噢 ^ ^”-
“真是人心难测。”
这是高二年六班的同学们最近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没有任何主语和代词,但是他们对视一眼,就能知道彼此在八卦和感慨什么。
又是一轮语文早读,看着讲台上班主任笑意盈盈的模样,再一瞥坐在倒二桌的两个男生,每个人都怀疑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剧情。
怎么回事?
怎么学霸就这么“登堂入室”,成功地赖在校霸身边了。
看着寸头男生皱着眉头一脸不耐,却还是抓着笔,在身边栗发男生的恳求下写卷子的模样,他们只觉得实在有些幻灭。
好怪,太怪了。
之前纪觎屡次拒绝程明凌且口出恶言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与这几天的场景交叠在一起,让他们只想问一句——“到底什么是真的?”
而处于问号的漩涡中,纪觎挑起眉,目光沉冷地看着程明凌:“不要得寸进尺。”
“什么呀?”卷发男生睁着杏仁眼,佯装听不懂。
纪觎将在手中转动的笔丢进程明凌的笔筒。
——就这么短短几天,对方几乎要把全部家当搬了过来,本来空荡无主的座位完全被填满了,任谁都不会相信这里本来其实没人。
他把程明凌铺展在自己面前的卷子推回去:“我只答应了你写一套卷子。”
短短几天,被纵容跟随的某年级第一完全发挥出了纪觎根本没有预想到的缠人手段。
班上围堵、食堂跟随、网吧后门徘徊,以及在被某人带回家一次后屡屡敲门等等。
前几次纪觎都躲掉了,但是上门这种事情无处可逃。
尤其是在家里有个爱孙心切的奶奶在看到程明凌的第一眼,就倒戈给了看起来就干净开朗的学霸的情况下。
——孤孤单单的小老太有了总是上门找她玩的忘年交,被对方眉眼弯弯甜甜地喊了几声“奶奶”,就“哎哟哎哟小小乖”地叫唤。
几天下来,纪觎就感受到了双面劝学的威力,最终屈服给老太太盈着笑的目光,与学霸眼巴巴的注视里。
学习。
校园生活简单又轻松,的确会让人松懈下来。
但是随着十八岁的生日越来越近,纪觎其他方面的规划也已经提上了日程,他无法做到真的顺着他们的期望,全神贯注地投入学习的生活中。
“不用管我,你自己好好复习。”看着程明凌装傻充愣的模样,他将卷子推回去。
虽然看着凶煞,但实际上并不热衷于出口成脏,眼见什么样的狠话都放过了没法把主角赶走,纪觎也懒得再说那些会让人难过的话。
他只是计算着目前的恶人值能够兑换的金额,看着卷发男生抿唇的模样,语气平静:“他们还指望你联考好好发挥为校争光。”
程明凌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纪觎会关注这件事。
栗发男生露出有些受宠若惊的神色,翘了翘唇角,很认真地对面前的人道:“别担心,我不会有问题。”
纪觎不置可否,话音落下之后准备趴下睡觉。
但是还没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就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人牵扯了一下,程明凌清朗又有些狡黠的声音传来。
“再写一张卷子好不好?”
他没回答,对方又继续,像是很懂要怎么拿捏他似的:“你再写一张,我就和奶奶夸一夸你。”
“……”
寸头男生抬手,把男生喋喋不休的嘴巴捏小鸭子似的捏住,语气不善:“闭嘴,吵死了。”
程明凌眨了眨弯起的眼睛,明明没说话了,但是纪觎觉得更加吵闹了。
“啧。”他松开手,“……卷子拿过来。”
“^ ^”
……
“一套卷子”做了一天,晚上下课去网吧兼职的时候,纪觎破天荒地带上了书包。
殷姐一脸诧异,看到跟在他身后乖巧地和自己打招呼的卷发男生之后,恍然大悟似的挑了挑眉。
“姐姐。”程明凌打着招呼坐下,被对方塞了一把棒棒糖。
被他挨着坐的纪觎面色很臭,阴沉得像是能够滴水。
他的学习能力并不算很差,但是旷课太久,这些知识点的确完全不记得了,做卷子的时候便也格外吃力。
而且——
低头看了看自己书包里的各科试卷,纪觎面无表情地往外掏,觉得程明凌下降头的能力似乎有所提升。
——“一套卷子。”
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口中的一套卷子是指各科都有一份,合起来的往期联考全套密卷。
他们班和一班都是理科班,纪觎白天在学校里做卷子做了半天,连午休都用上了才做完几门主科,还剩下物化生几张大卷子要做,以至于不得不带着书包来兼职。
了解完前因后果的殷姐笑得前仰后合,撩了撩大波浪,说程明凌干得好。
而后被某断眉男生给了几下眼刀。
殷姐唇边挂着笑上了楼,纪觎冷着脸给人开机子。
程明凌在客人走了以后慢吞吞地蹭过来,去抓男生的衣摆,被对方扯了回去也不恼,锲而不舍地又试几次,终于成功了。
“纪觎,你答应我的。”卷发男生笑得狡黠,浅棕色眼眸里的光辉比网吧里的灯光还亮些。
纪觎冷冷地瞥他一眼。
知道自己的确有些过了,程明凌讨好似的把手里的一把糖果递给他:“给你,做完所有卷子有奖励。”
低头看了眼还没开始做题就已经全塞到自己手里的糖,纪觎轻嗤:“借花献佛?”
“没。”程明凌摇摇头。
纪觎慢条斯理地拆开一颗糖,语气散漫:“提前给了我的就不做数了,你还能给得出报酬?”
被询问的对象似乎愣住了,看着他拿了奖励不认账的“无赖行径”,露出有些苦恼的神色。
胸腔震颤发出很轻的嘲笑,纪觎将手里剥开糖衣的糖果塞进了程明凌的嘴里:“吃吧,长点心。”
不是什么人都讲究信用,更何况他还是个恶人。
要不是觉得恶人值兑换现金的进度不佳,他懒得浪费时间继续在这件事上努力,程明凌哭都没地方哭。
嘴里含着糖果,看着纪觎漫不经心的神情,程明凌偏了偏脑袋。
扯着对方衣摆的手指动了动,他看向自己的书包。
他的书包比纪觎只装了几张卷子的要鼓很多,晚上厚着脸皮去小院子蹭饭的时候,奶奶还一脸心疼地说“小小乖好辛苦”。
但是奶奶不知道的是,书包里只有一半是书,剩下一半被他腾出来塞了别的东西。
想着书包里的小玩意儿,程明凌犹豫了下。
本想后面再拿出来的奖励,在这一刻似乎蠢蠢欲动地想要从书包里冲出来。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这份冲动。
看着纪觎在忙碌完事情之后坐下来写卷子,程明凌将自己的那张椅子凑到离对方不远不近的位置,掏出作业也开始写了起来。
有人陪着一起默不作声地做作业的时候,时间是流逝得很快的。
即使网吧里的学习氛围并不是很好,但纪觎仍旧心无旁骛地写了很久的题目。
收起物理卷子回过神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程明凌站在电脑主机前,熟练地给新来的客人操作缴费的场景。
这不是个很难的工作,他没有制止对方,反而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卷发男生扬着唇瓣露出笑容,大而稍圆的眼睛被他弯成月牙的形状,对着顾客温声慢语。
结束微笑服务,想看看纪觎卷子做得怎么样的程明凌回过头,看到的就是纪觎的眉梢轻扬,漆黑的眼眸意味不明地看自己的模样。
那种眼神有点凶,像是观察猎物,又像是审视与探究。
被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后撤一步。
腰部抵在微凉的台子上,程明凌从莫名感觉发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走过去神色如常地道:“怎么了?”
看着慢慢靠近自己的身影,纪觎目光从对方未褪笑意的面庞上掠过,语气淡淡的:“刚才那个是你暗恋对象?”
“嗯……”
正在检查试卷的程明凌正要随口答应,反应过来之后“啊?”了一声,觉得有些茫然。
他没明白纪觎怎么会牵扯到这件事上面来,从卷子上抬起的目光盯着寸头男生,瞪大的杏仁眼里充满诧异。
“不是。”卷发男生近乎焦急地否认,浑身写满拒绝。
程明凌急切地将自己与刚才那个陌生客人之间,可能在纪觎眼中存在的微妙关系之中脱离出来,忙不迭地询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纪觎没有立刻回答。
在这些天的相处中,他已经把主角每一个神态对应的情绪掌握了,在又观察片刻,发现对方的姿态大方,除了匪夷所思之外完全没有心虚的情绪之后,这才随意地道:“没什么,随便猜一下。”
“……噢。”
程明凌差点被他的随口猜测惊出冷汗。
看着寸头男生又低头掏了一张新卷子,似乎没把刚才的对话放在心上的模样,他悄无声息地呼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纪觎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一边给人批改试卷,一边进行头脑风暴,程明凌有些心神不宁。
刚才回头对上纪觎目光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已经发现了什么,在那种凶兽审视般的目光中腿脚都在发软,差点没能抗住想要交代一切。
但是……
看了眼叼着棒棒糖低头写卷子的男生,程明凌撑着下巴批改试卷,思虑良久,又想要叹气。
“怎么了?”
纪觎的声音蓦地响起,在寂静的狭窄空间里多少有几分吓人,尤其是对心里有鬼的人来说,更是如雷贯耳。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叹气了,程明凌抬头看向已经放下笔的寸头男生。
对方黑沉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脸上是一贯的没什么情绪,但是他却已经能够熟练地捕捉到对方眼里透露出来的关切。
很轻微,掩藏得很好。
但是对方恐怕不知道,这些对于观察了他很久的某个人来说,都非常清晰。
在程明凌眼中,纪觎和学校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没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在象牙塔里的莽直,而是沉稳静谧的,在大多数时候对很多事都毫不在意。
——就像一座有些沉默的山峰。
他站在山脚下,费尽全力地去攀登,现在终于可以纵观对方的全貌,窥见绵延的脊背与柔和的线条。
这些不为人知的温柔并不对外开放。
但当他莽撞地闯进去后,也为他打开了。
“没什么。”疯狂跳动的心绪突然静了下来,纷纷扰扰的情绪也远去,程明凌回答道。
纪觎低头继续写题目,关心的情绪似乎开始慢慢收拢。
看着他的程明凌却突然笑了笑,有些狡猾似的道:“那个人的确不是我喜欢的人,不过我的暗恋对象今天也在。”
寸头男生写字的动作顿了下,没有抬头,只并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
紧赶慢赶,赶在殷姐下楼之前写完作业。
睡眼惺忪的大波□□人下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有着一头栗色卷发的男生正仰着脑袋,从书包里掏巧克力递给纪觎的模样。
她停下了脚步,笑着注视这一切。
按理来说,向来敏锐的寸头男生不该发现不了她的,但是今天对方的敏觉似乎失灵了。
的确没注意到殷姐的到来纪觎,低着脑袋去看比自己稍矮一些的男生,在对方白皙面庞上挂起得逞的笑容时,忍不住掐了一把他的脸。
“哪来的?”
纪觎还真没想到程明凌竟然是虚晃一招,刚才给他的那些糖果竟是放出来故意误导他的虚假选项。
程明凌的下唇抵在他的虎口处,说话有些费劲,但还是忍不住弯着眼睛得意地回答:“午休你做卷子的时候,我去小卖部买的。”
这才想起午休时对方去厕所的时间的确稍长,纪觎松开手,感觉手心还残留着对方鼻息喷洒时的温热与潮气。
他在程明凌手中满满一大捧的巧克力里随手拿了一颗,手上剥着黑褐色的包装纸时,视线落在卷发男生唇边的弧度上,声音散漫:“出息了。”
“嗯呢。”暗自偷笑,程明凌学着他刚才的声音说道,“吃吧,长点心——”
纪觎作势要再捏他的脸,被对方灵活地避开了。
“你看。”
男生的话原来还没完,把手里的一捧巧克力举起来,放在纪觎面前晃,清润的声音继续说着,“——点心长出来了。”
一堆各种颜色的费列罗巧克力滚来滚去,因为太满了,有的差点从他手心掉下去。
伸手接住“漏网之鱼”,纪觎掀了掀眼皮睨他一眼,将剥开的巧克力塞进仰着脸笑的男生嘴里:“……幼稚。”
嘴巴被塞住了,程明凌没法反驳,也不想反驳,只歪了歪脑袋,示意对面的人接过。
纪觎想说他其实并不嗜甜,对巧克力也没什么偏好,但是看对方灼灼的目光,开口的动作顿了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一堆巧克力塞进书包里,使得原本只有几张卷子而轻飘飘的书包瞬间有了重量,轻轻晃一下,还能听见里面巧克力包装纸摩擦时响起来的“哗啦”声。
很清脆,就像树叶摩挲,山林哗然。
纪觎看着将卷纸都掩盖的一堆巧克力,给书包拉上拉链,转头看着一点点咬着巧克力吃的程明凌,不经意地询问:“不给你暗恋对象留点?”
——巧克力这种东西,饶是没什么这方面经验的校霸都知道,是很多人会送给对象讨欢心的选择。
去年情人节,纪觎靠卖这个挣了不少同学的钱。
只是像这种生意,对于没有门店,没有更多本钱的未成年来说,也很难长久。
程明凌也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听到纪觎的询问之后低垂的暗自眉眼弯起,手上的动作未停,语气也很平淡:“没关系。”
寸头男生挑眉,还不待再说什么,就看对方抬起头。
程明凌眉眼弯弯地打开自己的书包给他看。
“还有很多。”
“……”
殷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下楼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小情侣黏糊糊你侬我侬,而是纪觎面无表情,程明凌压着唇角笑的样子。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纪觎,得到对方不带情绪的一声“殷姐”;又一头雾水地看看程明凌,获得欢快拉了长音的“姐姐——”
卷发男生喊着“姐姐”,给她掏了一把巧克力。
“给这么多?”殷姐瞥了一眼纪觎,扬声道,“纪觎没有吗?”
“有的。”
这就奇怪了。
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但估摸着是小卷毛占了上风,殷姐笑眯眯地:“那你还有吗?”
“有,剩很多。”程明凌的回答声清脆。
“喔——”
好像搞懂了什么,殷姐对着难得吃瘪的纪觎挑起眉梢,“那还可以送给很多人呢……”
程明凌有些惊讶地抬头,对上殷姐戏谑揶揄的目光,在对方洞察的眼神中,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红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嗯。”
“挺好。”殷姐只是笑。
她难得发善心,没拱火,但也没提醒冷着脸将前台擦了一遍的纪觎什么,只是笑着摆手:“快回去吧。”-
出网吧的时候已经凌晨了。
纪觎蹬在三轮车上,程明凌骑上自己的小电驴。
这些天往返网吧与家里时,程明凌都是靠的这个,很方便,也不用再去小院子里叨扰。
“那我走了?”他将书包放在脚踏上,对着纪觎挥挥手。
寸头男生没什么告别的动作,只是“嗯”了声,看着对方把车灯打开,车辆混进浓郁的夜色里。
等见不到小电驴的影子以后,纪觎同样离开了,但是他去的方向并非回家,而是拐进了另外一条小巷。
这里已经汇聚了一群约架的不良少年,由于某方战力不足,他们特别邀请了纪觎。
把书包与三轮放在阴影里,纪觎活动了一下手腕,不紧不慢地走进去。
“来,结单。”
……
纪觎似乎真的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接连七八天都在学霸的督促下写卷子,连学霸回自己的教室上课的时候也没有松懈。
这样罕见的现象引得高二六班的学生们惊讶,也使得班主任格外欣慰。
而作为将他引上正途的大功臣,程明凌获得了老师同学们的一致赞叹。
甚至还有些偷摸早恋的同学里,学习好的那一方来向他请教要怎么让对象愿意乖乖听话,携手进步。
殊不知,看似运筹帷幄的卷发少年同样有些苦恼。
程明凌很清楚,纪觎乖乖学习、听课、做卷子不过只是一种假象,对方实际上的学习态度并不积极。
但这种想法只是出于他的直觉,并没有什么可以佐证的证据,不然老师同学们也不会那么为纪觎高兴了。
心中想着事情,程明凌看了眼讲台。
尽职尽责的老师正在上面讲得引经据典,妙趣横生,时不时丢给他一个眼神互动。他礼貌地回应了,看似专心致志,实际上余光却盯着钟摆,心中算着还有多久能下课。
他已经帮纪觎批改好了昨天新给的一套卷子。
如班主任所说,对方并非没有天赋,尽管没多久,但是针对性查缺补漏的题海战术已经有了一定成效。
程明凌对纪觎成绩的进步速度很满意,还帮人做好了错题归纳,就等着今天最后一节课下课后帮他送过去。
“叮铃——”
终于,在卷发男生的翘首以盼之下,分针终于指向期待的数字。
教室开始骚.动,程明凌同样如此,在老师走出教室后立刻提起了书包。
他快速地跑向高二六班。
在程明凌的预想里,不出意外的话,纪觎这时候可能已经在后门等他了。
这还是他磨了好久得来的结果——不然,按照纪觎一贯独来独往的性格,这人此时很有可能已经快要走出校门了。
迈着雀跃的脚步,看着近在咫尺的目的地,卷发少年正要扬起熟练的微笑,却发现等在这里的并非熟悉的身影,而是两个后桌。
“觎哥说有事要忙,让你今天不要去找他。”李健强和张天宇都这么说。
少年灿烂的笑容停滞了一下。
第67章 闹脾气 漆黑的沟渠泛起涟漪
天色昏暗, 只能隐约窥见些光亮。
四通八达的街巷里,每一个出口此时都被拿着棍棒的人围堵住了。
手中的棍棒在手心轻轻拍了拍,看着站在巷子最中央的那个男生, 对上他没有表情的面庞以及挑起的断眉时,有人眼睛闪了闪。
但想到自己此时人多势众, 完全没有必要害怕对方,又挺直了腰杆。
他们呈扇形包围过来, 企图将被围堵的对象逼入墙角。
纪觎抬头看了看天。
暮色像浸透墨汁的棉絮压下来, 年久失修的路灯闪烁不定, 灯柱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巷道之外, 街头巷尾的霓虹灯光隐约传递进来, 照影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时,同时于十几个黑影手里的武器上跳跃。
呼吸声裹着街道里随处可见的, 垃圾的酸臭味在潮湿空气里发酵。
纪觎没后退, 慢条斯理地往嘴里塞了一颗巧克力, 断眉下的眼睛像是淬着冰碴。
顶着巧克力球的舌尖卷来苦甜的味道, 喉结在绷紧的脖颈间轻滚。他松了松校服领口, 宽大的指节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一起上?”
轻蔑的样子激怒了这场围殴的组织者, 最前方精瘦但眼中满是狠意的男生一声令下, 包围的人群就冲了上来。
纪觎面对以一对多的群架已经非常熟练了, 闭着眼睛就知道都会有些什么样的招数。
小臂熟稔地卷起校服进行防护与支撑卸力, 他猛地矮身,膝盖精准撞向最先冲上来那人的膝窝, 在对方闷哼声里抓住棍尾反手横扫, 木屑飞溅的瞬间已旋身踢中第二人的下颌。
前方两人躺倒,背后袭击来的破空声混着吼声打破寂静。
这么多人的攻击不可能一点伤不受,纪觎挑选了力道最小位置最偏的一击主动迎上去。
在背部传来钝痛的刹那, 他踩着对方屈起的腿借力跃起,抓着对方脑袋的瞬间身影一横,用膝盖撞碎右侧飞来几根的棍棒。
棍棒飞出,冲上来的人下意识后退几步,被纪觎找到空档将他们逐一踹倒。
手里握着收缴来的武器,断裂的木刺扎进掌心,血液往下淌落,纪觎在混战中抽出空隙,飞快地用校服裹上去防滑。
又有人再次从背后偷袭,他头也不回地肘击对方下巴,紧接着手里棍棒甩出,将左侧冲来的人击倒在地,溅起满地灰尘。
和之前几个年轻混混犹豫不决不同,面前这些人下手时根本就没有丝毫顾忌,每一次都是朝着纪觎的面门而来,招式直冲太阳穴、后脑勺等致命部位。
这群人刚从拘留所出来,正是行事最疯最癫狂的时候。
纪觎已经提前知道这一点——来源于前两天接到的单子。
想找他的这个单主给得很多,看头像是个中年妇女,根据朋友圈的图片来看,可以确认是这群人其中一个的母亲。
对方要求纪觎将她儿子打怕。
实话说,有些高看纪觎了。
毕竟这些混混不怕进去,他却还有长辈需要照料,不可能和他们纠缠不休。
他压根没打算接这一单,没想到这些人想要发癫,听说纪觎是“这一片最能打”的之后,自己就主动找了上来。
深知退缩不可能有用,纪觎不得不来,却没打算准备陪他们一起发烂,出招的时候多少还在留情。
不过即使如此,在实战中掌握了无数技巧,纪觎在有意避开容易打出意外的地方后,还是能找到很多能让他们痛到惨叫的部位的。
手肘撞击肩膀、棍棒击打上臂和大腿、拳头重击腹部……在轻巧卸力回击和以伤换伤的过程中,断眉少年展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凶戾。
和精瘦男人故作狠厉的模样不同,他的眼神极其淡漠,面对一群人哀嚎流涕的模样不为所动,甚至对自己的伤势也是漠不关心的。
血液、於痕层层叠叠地出现在他的身上,他眼都没眨一下,只是下手更快了些。
膝盖顶撞又一个袭击者的肋骨两侧,将比他更高大的成年人直接顶翻,夺来对方手里藏着的刀片,纪觎眼也不眨地下手,反手在对方小臂上割了一道。
“啊——”那男的尖叫。
“知道痛?”纪觎又落下一刀,声音冷漠,看着这人的眼神像看渣滓,“毛都没长齐,滚回去找爹妈上药吧。”
那人痛到说不出话来,“嗷嗷”叫着,捂着手臂抖着从角落跑出去,退出混战,流着血跑没影了。
纪觎两刀将单主儿子吓退,回眸对上其余孜孜不倦冲上来的人,见到好几个人手上都出现了刀具。
漆黑的眼神发沉变冷,棍棒在手中几乎挥出了音爆,他压抑着怒火将这些肆无忌惮的人打得抱着脑袋哀嚎。
小刀掉落地面,在月光下发出幽冷的光芒。
而在此之外,精瘦男人在一群人的掩护下,背后偷袭,手中的刀差点扎进纪觎的眼睛。
他及时反应过来,侧头躲避,但是刀锋还是划过了面颊。
面上先是发凉,而后热血汩汩流出,腥甜的味道在鼻翼蔓延,流淌过唇边。纪觎指腹擦过面颊,伸舌头舔了舔指尖,浓郁的铁锈味让人想要作呕。
垂着滴血的手站在巷道最中心,对面是一群拿着刀锋面对自己的人,纪觎对上精瘦男人得意的目光。
对方嘴里在说些自以为羞辱人,实际上只暴露出毫无教养的本性的话语,还对着纪觎捡起刀具的行为挤眉弄眼,像是讥讽和笃定他不敢继续挥刀。
——他们认为纪觎只划伤刚才那人手臂的行为是色厉内荏。
嘲弄的目光混合着周围拱卫者的附和,恍惚间让纪觎想起最早时,那对父母终于在奶奶的要求下把他接到身边时的场景。
他被转到和纪念相同的学校,因为营养不良与人生地不熟而遭遇到一些事情。
那个被朋友们簇拥着站在最前方的,与他有着相似眉眼的少年唇瓣讥讽的弧度,与精瘦男人竟也完美重合了。
孤立无援,冷嘲暗讽。
“……”
不停闪烁的路灯突然亮起,将纪觎的影子拉得很长,断眉下的眼睛黑沉得像是被污染过的水沟。
水垢沉底,河面暗不透光。
似乎没有生物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
指节又擦过汇聚在下巴尖的血痕,在被灯光打得苍白的皮肤上抹出一道猩红。在他们充满警惕的对峙中,纪觎捡起小刀,也捡起半根完好的棍棒。
棍子在指间转过凌厉的弧度,小刀随手丢进垃圾桶,响起“哐当——”一声。
纪觎迈步逼近他们,却在下一刹那,听到了从街巷外传来的杂乱脚步声。
围堵之人惊而转身。
“别动!”
穿着二中保安服的人与穿着警服的人出现在路口。
而与他们一同出现的,还有一道清瘦背着书包的身影。
对方无视周围一群人的目光,一路小跑着冲了进来,夺过纪觎手中的棍棒,紧紧地将自己嵌在对方隐约颤抖的怀里。
泪水浸湿寸头男生的衣领。
漆黑的沟渠泛起涟漪,游鱼伴随着清澈的泪滴,淌进了波澜不惊的河面-
“痛不痛?”卷发男生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拿着碘伏涂抹的动作极其轻柔。
纪觎看着程明凌担惊受怕的眼神,皱起眉,却被对方按着强行抚平。
“别动。”
男生的声音是难得的强硬与生气,看着纪觎的模样像是下一秒就会进行训斥。
视线划过程明凌绷着的表情,纪觎没动了,只是目光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目前所处的陌生空间,不大但是布置的很温馨的小房子很符合他对主角的印象。
大概是回到自己的地盘有了底气,卷发男生也开始张牙舞爪起来,一点也没有前几天在他这里跟个不言不语的小受气包似的模样。
他想起不久前在小巷子里的场景。
程明凌如同神兵天降似的带来一群人,保安和警察将持械伤人的一群混混压制着带回派出所。
精瘦男人等人刚出来又要进去,作为受害者的纪觎被简单地验了伤进行止血,做完笔录后,摇来殷姐把他和程明凌带走。
不过他们没回人多眼杂的网吧,也没回小院子让奶奶担心。
纪觎本来想随便开个快捷酒店,但是在程明凌的邀请下,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坐着小电驴去了他家。
这才出现了他躺在程明凌家里的小沙发上,由着对方给自己上药的场景。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低着头看程明凌小心上药的动作,纪觎的语气带着点疑惑。
这些巷子连通许多岔路口,就连住在里面的新住户有时一不小心都会迷路,更遑论根本不住在这一片的主角。
动作顿了下,卷发男生有些心虚似的:“猜的。”
其实不是,但是这半年为了找纪觎而将这片巷子摸熟了这件事,程明凌是绝对不好意思直说的。
他随口糊弄,心中祈祷对方不要追问。
纪觎看似相信了,没在此事上继续纠缠,只是道:“猜的挺准。”
主角猜的很准,来的也很及时,不然再晚一点的话,可能就要面对纪觎伤上加伤的局面了。
说到这个程明凌又有火气了:“你明知道他们有刀,为什么还要和他们打架!”
天知道当他带着保安和警察紧赶慢赶冲过来,却看到纪觎满脸血的模样时,心率在极致的惊慌中飙到了多少。
沉默了片刻,纪觎想反驳,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他又看了眼卷发少年到现在还红肿的眼皮,两句话而已,对方浅棕色的眼眸又开始蓄泪,泪水要掉不掉的样子,最终闭上了嘴。
纪觎不言语,程明凌抿着唇瓣给他上药,也不说话了。
寂静的气氛在不大的空间里蔓延,只能听到其中一方有些鼻音的呼气声。
片刻之后,寸头男生掏了掏兜,从里面找出来一个在打架过程中已然碎了的巧克力,剥了外壳,递到气呼呼的那人面前问道:“吃吗?”
“……”程明凌默默低头,将巧克力衔走了。
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纪觎薅了一把对方松软的栗色卷发。
和其主人本性一样柔软的头发手感很好,跟男生现在梗着脸生气的模样完全不搭,但是却让他瞅见了几分反差的可爱。
像是饲主遇到危险时会炸毛低吼的小型犬,明明自己杀伤力也不大,但就是能够表现出昂扬凶恶的气势来。
粗糙的手搓来搓去,带来一点痒意,程明凌忍不住抬头瞪他一眼。
卷发男生还是没有说话,但是攀升的气势已经衰退了下来,又变得软乎乎的。
纪觎戳了戳他被巧克力鼓起的腮帮,眼神带点笑意,随意地问道:“你爸妈晚上不回来吗?”
手机屏幕显示现在九点多,这个时间点对于惯常熬夜的纪觎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但是对一些家长来说,其实已经有些晚了。
心里盘算着要在程明凌的父母回来之前离开,免得吓到人家,纪觎想起一件事:
“你每天这么晚回家,家里人不会担心么?”
尽管没有享受过健康的家庭环境,但是记忆中每次纪念晚归,那对夫妻都会流露出极深的关切与担忧,经常会劝说他不要和朋友们玩到太晚。
当时才晚上八点都这样了,遑论程明凌还是凌晨过了才回家。
半夜、一个人、小电驴、过十五站、高中生……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怎么想都是一个让家长担心的场景。
纪觎企图以此唤醒程明凌的觉悟,让他不要老是跟在自己后面。
却没想到,在这句话音落下之后,正帮他上药的男生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空气陷入比刚才更加浓重的寂静,纪觎愣了一下,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本来轻松随意的神情发生了变化。
他枕在程明凌大腿上的脑袋抬起,目光锁定对方的眉眼,看清了卷发男生有些怔忪的模样。
“怎么了?”低沉的声音伴随着关心的意味。
纪觎猜到自己大概说错话了,但是房间里处处温馨的模样,让他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是哪方面出了问题。
他偏身,目光在各种各样精美小巧的摆件上掠过,看见墙上挂的很多女性长辈会喜欢的花束十字绣、鞋柜上摆放的矮跟凉鞋、餐桌上插着的鲜花……
这些都证明了屋子里应该有个很热爱生活的女主人。
倒是男主人的痕迹几乎没有。
“药还没上好,别乱动。”程明凌摸了摸纪觎的面庞,微微用力就让寸头男生顺应自己的力道再次偏回了脑袋。
纪觎脑袋枕回男生的大腿,但是视线没有收回来。
“没什么,别担心。”程明凌看着纪觎的面庞,上药的动作继续着,“只不过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了而已。”
纪觎猛地坐起,攥住他的手腕,震惊之下手心的动作不停收紧。
他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眼中满是诧异,同时在心里询问系统缘由。
系统尚未回答,卷发男生微微沙哑的声音就传入耳中:“我爸爸酗酒,在前几年去世了;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只支撑到了我中考结束以后。”
对方的语气没什么波澜,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仿若丝毫不在意,但是纪觎却能从男生绷禁的肌肉中,察觉到他的情绪绝对没有表现的这么轻松。
“对不起。”纪觎松开手,看到程明凌的手腕上残留着自己的指印。
他向来比常人更加冷静镇定些,但是在面临这件事的时候,也不免有些失语,大脑陷入空白。
系统的回答在这时候终于姗姗来迟,它将主角过去的遭遇具体地和纪觎说了一遍,包括程明凌父亲酗酒带来的家暴,母亲因为遭遇家暴而损伤的身体。
灰色的小毛球从空间里飘出来,蹲在卷发男生的手边,蹭了蹭对方的手心。
而后幽幽地将之前纪觎没听完的话语继续道来:【主角并非我们随意选定的,而是在逆境中成长,且品质得到了世界意志的认可的人。】
程明凌自然察觉不到系统的动作,而纪觎的目光跟随着毛球的动作转移了片刻,这才将系统话中的意思消化掉。
“抱歉。”寸头男生的声音充满了晦涩。
程明凌眨了眨眼,摇头:“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知道纪觎已经从系统那里得知了自己因为不想卖惨而隐瞒的一些事情,只是笑得很明媚:“都过去了。”
带给他伤痛的人已经远离,而曾经将他拉出泥潭的人近在眼前。
纪觎沉默地着看低垂眉眼给自己上药的少年,耳边是系统将完整剧情线传输给他的机械音。
曾经不以为然,懒得窥探的以为关于主角的“美好”过去,现在血淋淋地撕扯在他眼前,让他怀疑这是一个不健康的血腥读物。
主角并非纪念口中“受到追捧的王子”,而是在伤害中挣扎出来的幼鸟。
在系统的剧情线里,自己本该给挣扎出泥泞的程明凌最后的致命一击。
【按照原本的剧情轨迹,你没有发现奶奶的病情。奶奶死亡之后你游手好闲混迹街头,遇到了想要帮你一把的主角……】
在系统的声音中,纪觎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
那些刚重生时不成片段的记忆,早在系统契约成功后尽数回归,并且得以串联起来。
记忆里,奶奶上辈子去世后,他的确是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段时间。混沌的记忆并不长,掠过一次次的打架斗殴,最后终结在下河救人的画面里。
但尽管有些模糊,纪觎还是能够确认,其中并没有程明凌的身影。
大概知道他在诧异什么,系统解释:【事情并不总按照剧情发展的嘛。】
剧情线只是参考,具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拥有不同心态的人在遇到不同的情景时,会做出的选择也不一样。
世界意志无法干涉主角/围绕在主角身边的人,它们做系统的也顶多只能稍微引导一下,不然它前两个世界也不至于那么菜了。
小毛球还在絮絮叨叨,纪觎分神听着,但是更多的心绪却落在程明凌身上,目光看着对方。
拥有一头柔软卷发的少年低垂脑袋,用平和的话语说着令人难过的过去,看不清神情,手中上药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纪觎一时间分辨不出自己心中涌动的情绪是什么,只是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又掏出来一颗巧克力。
这颗巧克力几乎已经碎成了粉,所以他刚才没拿出来。
但是现在似乎有必须要拿出来的理由。
“别哭。”纪觎说道,将包装拆开递过去,看着程明凌将巧克力粉抿进嘴里。
他没有强求对方抬起脸,只略微粗糙的手掌摊在低着脑袋的卷发少年面前,往前倾身,接住了掉落在手心的眼泪-
因为纪觎这次受伤不轻,为免奶奶担心,他接连几天都没有回小院,只是打电话说在同学家学习。
听到电话里程明凌帮腔的声音,奶奶自然是没有不允许的。
通话随着那头奶奶接连说的三个“好”字结束,纪觎对上程明凌挂断电话后看过来时上挑的眉眼。
实话说,程明凌做这个动作时有些不伦不类。
因为他不会单挑一只眉,所以挑眉的时候是两根眉头都往上扬起的,眼睛也微微睁大,显得有点傻气。
但是纪觎没说,只是掐住他略微鼓起的面颊:“学我?”
“嗯哼。”
“很得意?”他的语气意味不明。
程明凌又挑眉:“嗯哼。”
“……傻。”
纪觎松开手,将男生的栗色卷发揉得乱七八糟的,看着对方转身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叠试卷。
“……今天是周末。”做卷子做到闭眼都是考点,某校霸表现出明显的拒绝。
“是啊,周末难得!纪觎!我们来做试卷吧!”
程明凌的声音却充满了昂扬的斗志,笑容无比灿烂,仿佛那天在纪觎怀里无声啜泣,哭到后半夜的人与他无关。
不善的眼神在对方的眉眼间扫视,纪觎没有拆穿他。
他岿然不动地站定在原地,打定主意不会屈从,最后却还是被弯起眉眼凝望自己的某位学霸拽着衣摆,扯到了书桌旁。
莫名其妙地。
笔尖接触卷面的“沙沙”声,在温馨的房间里回响了一整个周末。
……
主角给人下降头的功力似乎越来越高深了。
接连好几天被程明凌缠着写卷子,纪觎就连熬夜看网吧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都有些记忆朦胧了。
只记得,每天晚上写完卷子时,某个卷毛学霸都会掏出来各种各样的糖果与巧克力作为所谓的奖励。
不过程明凌每次都会留下来一部分。
问就是要送给暗恋对象的,然后转天就不会再出现在他的书包里。
不过今天有点特别。
午休时间,程明凌去卫生间了,纪觎帮他把课本等东西收进书包,方便对方回来之后直接去一班教室。低头,却在书包里看见了几乎将底层铺满的巧克力软糖。
这软糖纪觎也有一把,是程明凌昨天送的。
数量并不少,但和书包里的相比,只能算得上是小巫见大巫。
面色没有任何变化地将书本放进去并拉上书包拉链,纪觎看着从洗手间回来的卷发少年,注视对方拎起书包转身就要走,语气漫不经心地问:“今天还没给暗恋对象送糖?”
这个点班上同学几乎已经都回来了,为了不被其他人探听到,纪觎的声音很轻。
他知道程明凌的听觉很敏锐,不然也不能在那么多巷子里分辨出打斗声的来源。果不其然,男生听到了,在理解他的问话内容后动作一顿。
对方应该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纪觎耐心地等待答复。
学霸突然杵在过道的动作引得不少人看过来,然后对上寸头男生看似没有表情,但是瞥过来包含情绪的眼神,同学们又老老实实地转回了目光。
奇怪,校霸在生什么气呢?
高二六班的同学们心中满是疑问,这份疑问伴随着上课铃响,学霸拎着书包溜之大吉的行动加深。
倒不是他们有多么八卦。
实在是学霸踩着上课铃走了,留下个满身戾气的校霸的行为多少有些不厚道。
在战战兢兢中渡过了两节课,第二节下课铃一响,大家就立刻冲出了教学楼,投奔下一节自由活动课的怀抱。
而等了片刻没得到回答的纪觎倒也不是很在意。
上完两节课,他将自己桌上的书本收起,看见了程明凌黏在桌上写着“体育课来找你写作业”的便签,黑笔在上面写下回答,而后施施然走出教室。
【宿主,你不等主角吗?】系统的询问声在脑海里响起,充满了不解。
纪觎走在树荫下,拒绝了几个邀请他一起打球的陌生同学,看着他们莫名其妙失落的背影,淡淡道:【没必要。】
这是一节全校默认的自由活动大课,每个年级各个班的同学都可以出来放松。
也就是说,刚好适合程明凌趁机将自己的巧克力糖送给心上人。
他不打算凑这个热闹,浪费对方的时间。
系统没听懂纪觎的回答,也没有追问,只看了眼外面的灼灼烈日,【哦】了一声窝回系统空间纳凉了。
大夏天在教室外晒太阳没什么意思。
片刻后,纪觎转道去小卖部,买了两份冰饮。
绿豆冰沙很容易化,看了眼上面挂壁的水珠,他决定先回教室一趟放在空调间里。
推开掩上的前门,纪觎往里看了眼。
之前没关注,现在才有几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班上的人不知为什么今天格外积极,竟然没人留下来写作业。
走进空空荡荡的教室,目光落在同样空旷的倒数第二桌,纪觎走过去,看见了在自己“不用了,你去找暗恋对象就好”的落款下,“噢^ ^”的答复。
神情没什么变化地将便利贴接下来丢进废纸篓里,纪觎看了眼窗外的热浪,将绿豆冰沙丢进桌膛,趴下睡觉。
大概因为进行自由活动的学生太多了,人多嘈杂,这一觉睡得不是很踏实。
耳边总有喧闹的声音,一些人为篮球赛事欢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间或夹杂着给某个篮球队员加油的喊声。
纷纷扰扰,使得纪觎没睡多久就醒了。
而在他皱眉挣脱吵闹梦境的瞬间,来自外界的呼喊突然传进耳中。
“——纪觎!”
几个女生喊得汗都要出来了,见到他总算醒了,立刻快速道:“快!程明凌晕倒了。”
刚醒来还有些烦躁的情绪瞬间挥空,在几人的指引下,纪觎飞快地出了教学楼。
到目的地以后,便看到栗色卷发的男生闭着眼,被几个人搀扶到了一棵大树下,阴凉的树荫遮挡了阳光,也将男生有些发白的唇瓣凸显的更加没什么血色。
围着程明凌的人很多,本来一个个都很焦急,但是看到纪觎走过来的身影后突然就淡定了。
率先发现程明凌晕倒的李健强和张天宇走过来,拍了拍纪觎的肩膀,将来龙去脉说了下。
李健强:“我们本来打球呢,看到学霸出来好像在找人。”
“是啊,找着找着突然就倒下了,吓我们一跳。”张天宇补充。
这些天已经和程明凌混熟了,并且多次得到学霸讲解难题的两人对他很有好感,见到他晕倒了后立刻让人去找纪觎。
此时找的对象来了,大伙儿这就准备功成身退:“觎哥,交给你了啊。”
纪觎点点头,抱起人跑向医务室。
过程中他能感受到有很多人的视线追随着自己,带着好奇的情绪,但是他暂时没有心情去回应。
等终于抵达医务室,校医诊断说“低血糖晒晕了”,纪觎狂跳的心脏在这时候才终于冷静下来。
面无血色的男生安安静静地躺在单人床上输液,他从口袋里拿出离开教室时抓起的一把糖果,指尖抓着糖衣慢慢地剥开。
等程明凌挂了葡萄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纪觎坐在床边,手上一把糖果壳的模样。
“我怎么了?”男生的声音还有些嘶哑。
下了课过来探望他的两位班主任率先回答了:“你说说你,又瘦,又不好好吃饭,大太阳底下还敢乱跑。”
程明凌有些心虚,但是又忍不住反驳:“我今天吃的不少了。”
说着,他眼巴巴看向始终沉默的寸头男生,期望最近一直和自己一起吃饭的人可以帮忙作证。
“吃的不少?”纪觎咽下口中的糖果,语气微凉,“也就舔点猫食。”
若不是和程明凌一起吃饭,纪觎根本想不到,和他同龄的男生竟然会有饭量这么小的人存在。
如果不是他按着人勒令多吃几口,恐怕盘子都见不了底。
“纪觎——”程明凌有些急了,对上班主任们不赞同的视线,可以预见接下来要承受的唠叨。
被呼唤的人没搭理他,将糖衣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然后又拿出一颗新的开始剥。在此过程中,甚至还端着椅子往外坐了坐,给两名班主任留下战场。
半个小时以后,班主任们离开,临走前拜托纪觎盯着程明凌好好吃饭。
纪觎随口应了,在安静下来的氛围里,把椅子搬回来,看着卷毛男生偏过脸不看他的模样。
“我说错了?”他的声音微微上扬。
他回忆,不论是背着还是拥抱,程明凌的重量都轻飘飘的。
再加上之前在食堂抓包的情况,看对方惯犯的模样,显然并非第一次这么做,所以程明凌根本就没有好好吃饭不是什么谎话。
“你没错。”对方的语气闷闷地,显然不高兴。
纪觎没惯着他,手中捏着糖纸的声音清脆作响,声音低沉道:“转过来。”
程明凌一时间没有给出回应。
“闹脾气?”
寸头男生显然有些烦了,眉头压下,音调扬起:“其他事情怎么没见你这么有脾气?叫你做你就去做?”
“我……”程明凌想反驳。
纪觎没给他驳斥的空间:“太阳底下到处跑,很能耐啊。”
“我……”
“嗡——”
手机震动的声音响起来,纪觎拿出来一看,是奶奶的电话。
小老太的声音在那头响起,慈爱地说起晚饭做好了,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压着火气的声音变得轻缓,纪觎对着那头应了几声,听到对方接下来说的话语之后,瞥了眼靠在床头揪床帘流苏的程明凌。
“嗯,好。”他道。
电话挂断,纪觎转过目光,看着卷发男生偷偷瞥过来的目光。
“不闹脾气了?”他的语气冷淡。
“嗯。”程明凌扯了扯他的衣摆,声音很轻,“你为什么生气啊纪觎?”
纪觎没答,只是把衣摆扯出来,手里新剥的糖塞进他嘴里,将人扶起来穿鞋子:“奶奶喊你吃饭。”
“噢。”被转移了注意力的卷发少年便没问了-
临近联考,老师们布置的作业越来越多,程明凌给纪觎安排的卷子也越来越难。
但是带来的成效却是明显的。
月度随考里,当纪觎的名字伴随着“突飞猛进”几个字,出现在高二六班老师们夸奖的话语中时,同学们看倒数第二桌的目光充满了震惊。
当事人对此也有几分意外,课后看着手里领到的“进步奖”奖状,听到脑海里系统迟疑的询问:【宿主,你还是要成年后就去打工么?】
大概是因为身处校园,纪觎的恶人值收集进程并没有系统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时间越来越临近成年,但是系统换算了一下,明明恶人值不少,但能够转换的现金也就才小几千元。
它还以为自己算错了,去报错,这才发现为了防止宿主靠作恶犯.罪牟利,在货币兑换这一块卡得很死,只有来源于主角的恶人值可以进行操作。
但偏偏,不管纪觎做了什么,来自程明凌的恶人值都少之又少,甚至比不上前些天被纪觎揍了一顿的混混们贡献得多。
在此情况下,另寻出路似乎便成了必须为之。
系统把纪觎这些天的规划看在眼里。
它本来赞同对方的想法,但此刻见到对方稳步提升的成绩却有些不忍了。总感觉见证一个在学习上很有天赋的学生,因为生计而辍学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手中的奖状被攥出了褶皱的痕迹,又被一点点展平,纪觎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小老太,得到一堆夸赞和惊喜的老年表情包。
又将奖状放在程明凌的位置上,好让对方等下来找他的时候能够一眼看到。
纪觎将目光转向窗外,他几乎可以幻视对方看到奖状后得意雀跃的表情,唇瓣轻挑流露出笑意,回答系统:【嗯。】
在执行计划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好好学习,或许是他唯一能给程明凌的回应了。
系统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
它在心里埋怨自己前几个世界没攒下点钱,而纪觎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后就转开了目光,意外看到出现在教室门口朝他招手的身影。
“纪觎!”长发及腰的女孩对他挥挥手,脸上挂着笑。
纪觎从前门走了出去。
有同学好奇地看过去,便见到两人站在走廊上,似乎关系不错,交流的时候姿态放松。
收回目光,他们正准备八卦交流一番,就发现刚好从后门进来的学霸站在窗前,目光似乎有些怔愣。
莫名感到心虚,他们又去看纪觎。
就看到那个长发的女生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杯奶茶。
李健强也在往外张望,见到这一幕,大大咧咧地对看着窗外的程明凌道:“觎哥不爱喝这个,肯定不会收。”
张天宇准备附和:“是啊……”
然而,下一瞬间,他便闭上了嘴巴。
目睹那女生巧笑嫣然说了什么后,纪觎接过奶茶的行为,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了眼窗外的场景,又看了看站在倒数第二桌挺拔清瘦的身影,高二六班的同学们猛地低头开始写作业。
一时间,沉默开始蔓延。
第68章 小乖和小小乖 生日快乐
纪觎拎着奶茶进教室的时候, 注意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隐晦视线。
这些天他差不多已经适应了这群同学们时不时八卦的目光,但此时对上一种莫名“控诉”的情绪,仍旧是有些不理解的。
顺着一群人的目光, 他往教室后方看去,见到坐在座位上的程明凌。对方正低着头将书包里的书本一点点拿出来, 为下节自习课给他讲题做准备。
——在决定帮纪觎补课之后,程明凌的大多时间都迁就着六班的课程表。
对此, 一班老师们没说什么, 只是给他的试卷多了许多套, 让他慢慢研究。
纪觎走过去, 脚步声略重。
但是这次程明凌却没有像平时那样, 一看到他就抬起头露出笑容,反而微微偏过脑袋, 拉着椅子往前窜了点, 给纪觎腾出足够进出的空间。
卷发男生低垂着脑袋, 等了半晌, 也没感觉到另一个人衣摆擦肩而过的动静。
片刻后, 他忍不住抬头, 就和站在桌边, 低下脸注视自己的寸头男生对上了目光。
对方因为颜色太过纯粹而有距离感的黑瞳盯着他, 眼神带点意外与不解, 其中隐约含着关切。
“闹什么脾气?”纪觎的声音淡淡的。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多么容易引人误会,程明凌下意识看了眼后桌两人, 就见到两个人霎时间投来震惊充满探知欲的目光。
耳垂蓦地变红, 程明凌抿了抿唇瓣,没说话。
视线转移,不轻不重地看了眼后桌两人, 等他们乖觉地低头之后,纪觎将手中的奶茶随手放在程明凌的手边。
他的手里还残留抓着冰凉杯壁后的水珠,伸手贴了贴男生的脸颊:“不爱喝?”
原本闷不吭声的卷发男生诧异地抬头,完全没有为被糊了一脸水汽而生气,那双稍微圆钝的杏仁眼就这么睁大了看着自己。
纪觎哼笑一声,手指拨了一下对方沾上水珠的发梢。
“喝吧。”
他从空隙中走进去,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看着对方慢腾腾地抓起吸管,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瞅一眼。
“纪觎。”吸管在手里捏了半天,男生看起来有些好奇,随口问道,“你怎么会想到给我买奶茶呀?”
纪觎瞥他一眼:“不是我买的,丁梦雪买的。”
程明凌愣了下,丁梦雪这个人他还是第一次从纪觎口中知道。
他看起来又有问题想问。
“帮了个忙,丁梦雪送的谢礼。”纪觎提前预判了问题,直接解答他的疑惑,“我不喜欢太甜的,她说你应该会喜欢。”
抓住了话语中的某点,程明凌看向他,眼神亮亮的,凑过来很小声说:“你因为我才收下的吗?”
他没忘记张天宇他们所说的,纪觎向来不收别人奶茶的话。
“不然?”纪觎抓着笔写试卷。
这些试卷跟会繁.殖似的,越写越多,不用想就知道是某个人趁他不在,偷偷往他试卷底下塞试卷了。
寸头男生皱着眉在纸上“唰唰”写着答案,回答的语气散漫:“填填你的小鸟胃。”
纪觎随口调侃着,过了良久发现同桌没有传来回应。
视线扫过去,就看到程明凌浅棕色的眼睛被太阳的光线折射出雀跃的光,弯起的眉眼像是月牙,此时正捧着奶茶杯使劲看,仿佛上面有钱似的。
“傻乐什么。”
将同桌的卷毛薅成炸毛,纪觎捏了捏他的后颈,“不想喝就还给我。”
“谁说我不喝。”炸毛小鸟飞快回应。
眼见程明凌把吸管打开扎进奶茶塞嘴里一气呵成,纪觎收回视线,余光扫到玻璃窗上男生抿着吸管鼓起的面颊,眉梢扬了扬,眼中流露出很淡的笑-
在全神贯注地进行学习时,时间是过得很快的。
当系统提醒再过三天就是十八岁的生日时,纪觎还有些恍惚和意外。
他看了眼放在铁桌上的厚厚一沓试卷,每一张卷纸的四角都被展平了并整齐堆叠,看起来像是崭新的一样。
在“成绩”一栏里,是用红笔标出来的分数,下方有“阅卷老师”端端正正写下的正楷批注:进步好大呀纪觎!再接再厉^ ^。
这些是程明凌喜欢玩的小把戏,就算纪觎觉得幼稚表示拒绝,对方也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写上这种或许只有小学生才喜欢的鼓励话语。
跟幼儿园小红花似的。
淡淡地收回目光,余光扫过放在卷子上方的相框,纪觎拎起书包走出卧室。
自从上次系统提醒以后,他就没有再阻止小老太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此时奶奶已经做好了早饭,正把热粥盛出来放凉,见到他出来之后连忙迎上来。
纪觎避开对方伸过来的手,道:“书包很重。”
“我知道哩。”哪成想奶奶表现出早有所料的模样,笑眯眯地说,“小小乖和我说哩,书包里作业多就重。”
奶奶使了点力气,硬生生把书包从纪觎手里拽了过来,然后当着他的面往里面塞了装了好几个自己蒸的馒头的袋子。
她一边往里放一边絮絮叨叨:“你上学跑快点,小小乖爱吃热乎的哩。”
纪觎坐在餐桌前,端着稀饭就馒头和榨菜看着对方忙碌,眼神落在老太太脸上洋溢的笑容上,没说什么,只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等吃过早饭,他准备出门,给这对忘年交做外卖员。
还没跨过院门,就听到老太太追出来的声音:“小乖,你生日记得喊小小乖来哇。”
在纪觎有限的年岁里,奶奶从来没忘记过他的生日,今年也不例外。
回头看了眼小老太手掌扒着门框向外探头的模样,寸头男生挑了挑眉,喊她回去吃饭,而后在对方嘟囔和催促的声音中道:“知道了。”
……
到了学校之后,程明凌已经坐在了座位上。
看到姗姗来迟的纪觎后,他轻车熟路地拿过对方的书包,打开拉链,从里面掏吃的。
不出意外地在馒头堆里看到榨菜包和剥了壳的鸡蛋,卷发少年笑得很高兴。
“说了不要了,奶奶还给。”他看似在抱怨,实际上嘴角却一点都压不下来。
纪觎睨他一眼,将昨天做好的试卷从书包里掏出来,声音凉凉地:“说了不要,上手的速度一点也不慢。”
程明凌瞪过来,嘴巴里还叼着被他撕着吃的馒头,缀在下巴边,像个小尾巴。
注视着对方慢慢咀嚼的动作,纪觎将馒头掰开给他夹榨菜,然后放在他手边:“嘴里的吃快点,吃完这个先吃鸡蛋。”
“噢。”男生还是慢吞吞的。
在吃东西这一方面,即使是纪觎在监督,对方仍旧没有太好的长进。
但已经从系统那里得知主角小时候经常因为挨打受饿,导致肠胃功能不好的纪觎没有责怪或者急催,只是耐心地等他吃完嘴里的馒头,这才将鸡蛋递到程明凌唇边。
“我不要蛋黄。”数日相处,别的方面胆子不大,但是早就学会在纪觎这儿挑挑拣拣,程明凌轻声开口。
男生掀起眼皮觑自己,故作无辜的眼里写满狡黠。
纪觎拿他没办法,只好把鸡蛋掰开,蛋黄摘了出来。
手里被食物塞满了,程明凌自然地低头衔过蛋白,慢慢吞咽间看着纪觎将蛋黄塞进嘴里,三两下就咽了下去。
“你的喉咙是什么构造的?”
尽管看过很多次纪觎进食,但是每一次见到对方如此迅疾的速度,他仍旧忍不住要惊叹一下。
一点都不觉得烫吗?
纪觎想把同样的问题还给程明凌,但最终没说,只是戳了一下对方鼓起的腮帮,把书包里其他热气腾腾的馒头拿出来,稍微放凉了。
他们在后排的小动作没有逃过讲台桌上方班主任的眼睛。
二中不允许学生把早饭带进班级吃,但是有老太太的纵容,全班都在偷摸着吃早饭,所以他们两个人的行为不算很出格。
顶多就是氛围太过和谐,甚至没有发生同桌之间抢食互动的表现,使得同学们忍不住多看几眼。
班主任以慈祥的眼神看着他们。
想到纪觎这段时间稳步提升的成绩,以及各位科任老师对他的夸赞,忍不住对于正在慢慢吃东西的程明凌投来更多赞赏欣慰的目光。
她忍不住想起来程明凌第一次找上自己,说想要给纪觎补课的事情。
事实上,这件事最开始她没那么赞同。
先不说纪觎逃课去了哪里这件事她无法追踪,单单是对方的家庭情况就注定他不可能有太多时间主动跟随程明凌补习。
但是没想到程明凌却很坚定,甚至宁愿反过来,以同学间正常一对一教学中颠倒的主次关系,去追着纪觎进行补课。
不过在她比一班班主任更早知道程明凌和纪觎之间的瓜葛后,便没再有阻拦。
——善有善报,都是好孩子。
老太太这么想着。
如今这事有了成效,她比谁都高兴。
满目认同地看着教室里的一群学生们,她由衷希望自己的这群好孩子们能在学习上下功夫,给自己拼搏出一个好的未来。
尤其是纪觎和程明凌-
吃过午饭,纪觎和程明凌走在返回教室的路上。
程明凌手中提着一个黑色袋子,据他所说里面装着的是今天要给纪觎的奖励。
纪觎没探究,只是于树荫中慢行,想着家里小老太让他叫程明凌一起回家过生日的事情。
那天奶奶说过之后,他便思考着要怎么说起。
本以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临到话从口出之时,又莫名难以启齿,以至于明晚就是生日,他的邀请却现在都还没给出去。
纪觎皱着眉头思索事情,程明凌正偷偷,又或者说是光明正大地看他。
蝉鸣声在夏日午后更加清脆,两个男生本来是并排行走的,蓝白校服的衣角在穿过树林的风里轻轻鼓胀。
走着走着,稍瘦弱些的那个突然慢了一步。
寸头男生没注意到,继续往前,片刻后,被慢下一步的那个身影踩着影子跟在后面。
碎金般的阳光从枝叶间隙漏下来,在两人的发梢镀上毛茸茸的金边,帆布鞋碾过满地斑驳。
程明凌观察着纪觎,目光转过他蹙起的眉,抿起的唇,手指牵上他的衣摆。
手里的塑料袋“沙沙”作响,偶尔有一两片树叶被风卷起,擦着他垂落的指尖掠过,轻飘飘地落在袋子上。
他的观察没什么目的,掠过对方的脸后,又看着纪觎的校服后背洇开的汗渍。
在过去,程明凌很少有这么近的,观察纪觎的视角。
但是这些天却像是中了彩票做梦似的,不仅可以随意地用视线追随对方。甚至在纪觎漫不经心瞥过来的时候,能够毫不躲避地迎上视线,然后笑着对他招手,注视对方朝自己走来。
就像此刻,两个人近到所有人都默认他们的关系极好。
认识程明凌的人与他打招呼时,会主动喊一声纪觎;喊“觎哥”的人看到程明凌,也会投来友好的目光与呼唤声。
程明凌觉得很高兴,希望能够一直如此下去。
直到他们高考,考上同一所大学,或者去往同一座城市。
不过这样的话题他暂时没好意思直白地提起,只好牵着纪觎的衣摆,亦步亦趋地跟着,好让对方不要因为走得太快了把他丢下。
被牵住的纪觎似有所感地低头,看见了男生攥着自己衣摆的手指。
白皙的手背因为用力绷起了青筋,力道很大,将他的衣摆都扯得皱皱巴巴的。
“什么毛病。”目光瞥过每次洗完衣服都展不平的衣角,纪觎在程明凌脑袋上敲了一下,语气不善,“再给我揪得乱七八糟的,就你来给我洗衣服。”
平整的衣服突兀地皱那么一块,使得从小被老太太教导得爱干净整洁的寸头校霸多少有些看不下去。
“你知不知道给我洗衣服添了多少麻烦?”没有挂烫机,只能用装了滚烫热水的铁盆将衣摆压平的纪觎如是道。
“我洗?”程明凌仰着脑袋看他,偏了偏脑袋。
纪觎以为他怕了,正要嗤笑,就听到男生乖觉到似乎有点迫不及待的声音:“我可以呀。”
“我也不是没有帮你洗过。”程明凌眉眼弯弯地说道,“你觉得小程洗衣师的清洗水平怎么样?”
他指的是之前把自己和纪觎的校服交换以后,将纪觎被他撒了钙奶的衣服洗干净后还给他这件事。
实话说,纪觎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但是程明凌清凌凌的双眼望着他,大有一种他不回答誓不罢休的意味在。
纪觎只好努力地回想,记不起太多,只想起了那件外套上,与程明凌身上味道相同的衣物柔顺剂的芬芳停留了很久。
但是讲述这个似乎有点奇怪,他难得沉默了。
“你是不是忘记了呀,纪觎?”等待答复的程明凌看起来不大满意,去戳他,“那可是我手洗的。”
“洗得很干净。”纪觎只好这么道。
“是吧。”程明凌这下对于自己的手艺更有信心,“我可以帮你洗呀,保证还是很干净。”
“……”
很想把主角脑袋撬开看看进了多少水,纪觎把他的手指扯下来,攥着手腕往前走:“我不可以,别瞎牵。”
“现在是你在牵我!”程明凌的声音还怪得意的。
“那我撒手?”
纪觎作势要松开,得到一连声不允许的话语,于是便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
慢慢地,没有人说话了。
走在前方的男生有些宽大的手掌钳着身后之人的手腕,还被对方用另一只手覆盖了牵连的地方,防止他丢下自己似的。
但是手指搭在纪觎手背的卷发男生没有注意到,对方压根没有真的要松手的意思,反而还捏得更紧了些。
走在树荫下的两道身影在交错的光影里穿梭。
长度不同的影子偶尔会重叠,偶尔又被枝桠切割成碎片,然后在下一片树荫里重新拼合。
在某片云遮住太阳的瞬间,灼眼的阳光忽然变得温柔。
树林被光芒灼烤般散发出来的清冽香味萦绕在鼻翼,心跳的韵律与前方男生低沉的声音一道响起。
“明天我生日。”
程明凌愣了一下。
纪觎停住脚步,看向直直地撞在自己怀里的身影,语气似乎有几分漫不经心:“奶奶问你要不要来。”
卷发少年因为他的话语陷入了讶异,望过来的目光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除了意外尚且没有更多情绪。
皱着眉头把手中的腕骨又捏紧了些,轻微的用力使得程明凌终于回过神来。
他露出惊喜的表情:“纪觎!你邀请我陪你过生日吗?”
“是奶奶……”力道缓缓松懈,寸头男生的声音淡淡的。
“只有奶奶想邀请我吗?”
程明凌凑到他面前,离得很近,纪觎能够感受到对方柔软的卷发蹭过自己下巴尖的感觉,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面颊。
淡淡的热意在耳后蔓延。
夏季烈日炎炎,即使是走在树荫下似乎也太过燥热了。
纪觎稍稍往后退开一些,但是对方却不依不挠地往前侵占空间,挨得更近了些,尾音上扬:“你不想邀请我吗?”
他没有回答,总觉得说了的话会让对方本就乱翘的尾巴翘得更高。
——程明凌在他这里实在是有些肆无忌惮了。
想到这一点,纪觎又冷不丁发现,对方得寸进尺似乎是因为他的步步退让与纵容。
思绪游离一刹,他回神的时候,意识到两个人的姿势似乎太过亲昵。
程明凌几乎整个人趴在了纪觎的身上。
手指抵着他的胸口,不知装了什么的黑色购物袋戳在他的胸膛,仰起的白皙面庞被穿透树林的阳光笼罩着,投下的阴影斑驳又梦幻。
那双有些红的唇瓣正一开一合地说着什么,纪觎没有听清,但是直觉知道是对方正在得意洋洋地追问。
他猜得没错,程明凌的确是在询问纪觎的想法。
像是在外界徘徊踌躇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定闯入山林的幼鸟。
本来已经做好撞得头破血流的准备,却发现这座山林只有面貌幽深冷寂,内里实则柔软充盈到足够他随意飞翔,完全不用惧怕可能坠落时带来的疼痛。
——怎么会疼痛呢?山林一定会把他承接好的吧?
幼鸟这么想着,便更加无所顾忌了,叽叽喳喳地叫唤,询问道:“纪觎,你一定也想邀请我吧?!”
纪觎无奈地看着他,将凑得太近的人往外轻轻推开一点。
“我不邀请你。”他的声音低沉,但是话里的内容似乎有点冷酷。
程明凌胡乱扑腾的动作顿住,差点坠落,然后听到对方承接的话语:“生日的主角之一不需要互相邀请。”
看着卷发少年怔愣的眉眼,纪觎眉眼间有一种难得的轻松,像是做了恶作剧之后的揶揄:“怎么样?满意吗?”
程明凌半晌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看着对方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寸头男生却只是笑,牵着他的手腕继续往前走:“生日在明晚十一点二十九分开始,寿星之一还可以回去洗个澡打扮自己。”
这件事他已经与家里的小老太说过。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早就把程明凌当成半个孙子看待的老太太听说程明凌的生日也快到了,甚至就和纪觎相差一天之后,相当意外。
同时也相当高兴,立刻答应了下来,并且说一定要好好展示自己的厨艺。
纪觎想着老太太提前给他说的几个菜名,心里计划着添一道酸甜口的糖醋排骨,下一刹那,突然感觉拉着的手腕挣脱开了钳制。
他有些诧异地要转身去看,就感觉背上传来重量。
“——纪觎!”程明凌猛地扑上来,手臂扒拉在纪觎的脖子上,双腿往上一蹭,牢牢地卡在前方男生的腰肢上。
猝不及防之下受到冲击,纪觎的身躯却岿然不动,晃都不晃一下。
一只手及时地托起程明凌的腿根,他面不改色继续往前走,另一只手掌拍了拍对方乱晃的腿:“再乱动把你摔下去。”
“你才不会。”程明凌这一声说得很有底气,对于纪觎升腾的气势根本无所畏惧。
纪觎松手,作势要把他丢掉。
男生被吓了一跳,扒拉着他的脑袋往上爬,清朗的声音连忙求饶:“我错了!”
“撒手。”被塑料袋锁喉的纪觎没动了,伸手把卡着脖子的塑料袋扯开了点,“怎么和猴子似的。”
猴子不语,只是一个劲地在他身上蹿,语气昂扬:“纪觎,你怎么知道我生日在什么时候?”
在程明凌心里,他知道纪觎的生日日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些天随着对方的生日越来越近,他一直有着隐秘的期待,在猜测自己有没有可能接受到邀请。
如今,期待的事情竟然成真了。
而他甚至来不及为此雀跃,丝毫就没有预料到的极大惊喜就接踵而至。
——程明凌以为根本不会关注到自己的纪觎,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将他的生日也记下了,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生日也分给他一半。
心脏跳动的速度在想到他们会一同在纪觎的生日这天跨过零点,迎来自己的生日的瞬间,快到他让怀疑会被纪觎也探听到。
但是他一时间有些顾不上这个,只是顺从内心的想法,进行追问。
“班群里。”纪觎的声音淡淡的,“会考花名册。”
程明凌这才想起来,之前进行个别科目会考之前,每个班都会收集学生的身份证号等信息统一报名。
他正要懵懵地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他和纪觎并不是一个班的,纪觎应该不知道一般的花名册才对。
“你特意让人帮你看了?”程明凌的声音笃定。
纪觎没有回答,但是默认的态度已经是一种答案。
这其实算得上是个巧合。
临近生日,纪觎想着要如何对程明凌发出邀请,就听见了系统诧异地【咦~】了一声,然后说有件事情他一定想不到。
但是事实却让自以为掌握了个秘密的系统感到惊讶。
在它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它敏锐的宿主就已经联想到了什么,拜托在一班的人脉帮他翻来了花名册里程明凌的相关信息。
于是,看见了身份证上代表出生日期数字的纪觎便知道,程明凌的生日竟然仅仅和他相隔了一天。
理所当然地,小院里本该一如既往简单的生日布置,要因为这个发生转变。
各中原委没有诉说的必要,纪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然后听着耳边少年雀跃高兴的声音,充满了对十八岁生日的期待。
“纪觎。”程明凌的声音很轻,“真希望明天快点到来。”-
翌日。
天空一览无云,澄澈的天际洒下灿烂耀眼的光辉。
上午的放学铃音响起没多久,熟悉的身影就已经小跑而来,洋溢着所有人都能察觉的开心,与每个打招呼的同学投以灿烂笑容。
纪觎接过对方的书包放在座位上,瞥了一眼对方的眉眼:“傻乐什么?”
“我就高兴。”
程明凌还在笑,抓着纪觎的手腕就要冲向食堂。
“中午我想少吃一点,留着肚子。”他说着,看向掌握自己进食大权的男生,眼神巴巴的满是祈求。
纪觎知道对方留着肚子是为了什么,假意沉吟片刻,在对方哀求的模样中点头:“可以。”
程明凌真的很容易满足,听到这个回答便又弯起眉眼,喜气洋洋的样子简直没眼看。
被抓着往前走的高大男生垂眸,目光落在他弯着的唇瓣上,于是一贯没什么情绪的冷硬面庞便也有了点笑意。
这点笑意直到他们吃过饭回班都没有散去。
被程明凌拽着走过回廊,拐角处迎面而来的一名黑直发的女生喊住纪觎。
“诶!巧了,省得我再跑到你班上。”对方将一个袋子递给纪觎,对着程明凌似好奇似揶揄地打量一番。
程明凌瞬间认出来这人是谁,对她礼貌地笑笑:“丁梦雪,你好。”
“你好呀,下次有机会来店里喝奶茶~”对方手里还有不少袋子,打过招呼匆忙走了。
纪觎将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捣鼓了一下,放到身边男生的手心里。
本来视线正下意识追随着女生背影的程明凌感受到冷意,低头便看见是一杯插好吸管的奶茶。
“这次也是送的吗?”他将吸管含进嘴里,诧异地问。
“买的。”纪觎瞥他一眼,“你不想吃饭就喝点甜的。”
程明凌啜饮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瞬间怔在原地的卷发男生看起来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的,半晌低垂的睫毛才颤了颤,抿着唇瓣对他露出笑:“我们一起喝好不好?”
心知奶茶的价格对纪觎算得上没必要的负担,程明凌有些后悔自己不好好吃饭了。
“没必要,我不喜欢。”纪觎一眼看穿对方的顾虑,搓了下他脑袋,粗糙的手指在柔软栗发间穿过。
但程明凌已然把手里奶茶的吸管递到了他的唇边:“你试试嘛,很甜的。”
男生浅棕色的眼眸看起来有些执拗,手指被奶茶杯壁冰得有些发红,盯着他看的样子像是他不尝试不会罢休。
纪觎的目光落在了奶茶的吸管上。
上面隐约有一圈湿痕,带着点卡其色的色泽,在拐角昏暗的光线里不那么明显。
而凝望他的程明凌显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不远处,空调外机“嗡嗡”震动着热浪,蝉鸣声织成绵密的网,纸杯外壁凝着的水珠顺着少年白皙微红的指缝滑落。
喉结滚动了下,纪觎缓缓低头,轻轻抿了一下吸管。
沁凉的液体在滚入口腔,舌尖因为蔓延开的凉意蜷缩一瞬,紧接着焦糖的甜腻裹着红茶特有的微苦在味蕾炸开。
裹着糖霜的水流顺着舌根缓缓而下,他看了眼正紧张注视自己的卷发少年,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这不是纪觎第一次喝奶茶,否则他也不会说“不爱喝”这几个字。
那时,是头回听说奶茶这么个时髦玩意儿的小老太,拉着初中生纪觎走到奶茶店门口,掏出裹了好几圈的钱袋子,从里面拿出来零碎的硬币和纸币,为他买了这么一杯。
捧着纸杯,他尝到的第一口是苦涩。
——为老太太在听说孙子过得不好,硬生生一个人坐着火车周转到另一个城市,把他抢回来这件事。
——为他给对方带来的沉重压力。
但是现在却有些差别。
纪觎清晰感受到了被冰镇过的冷意擦过食管,在胸腔里荡开一圈圈酥麻的涟漪,连带着后背的脊椎都泛起细密的凉意。
被热汗浸湿的校服贴着脊背,冰凉的液体沉入胃里。
毛孔从紧绷到舒展,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风钻进皮肤,无数羽毛钻入山林。
甜的余韵留在齿间。
“甜吗?”有着亮晶晶眼眸的少年追问。
杯壁的水珠顺着握住对方手腕的动作,滴落在纪觎发烫的掌心,冷热交织。
等到甜味消散,苦涩开始蔓延。
纪觎面不改色:“甜。”
……
甜的余韵可以残留很久,与晚上纪觎亲自下厨炖的糖醋排骨是一个味道。
“好吃。”
没有浪费时间回家更换衣服,而是选择一下课就拽着纪觎回小院进行帮厨的程明凌吃得腮帮鼓起,眯起的眼睛弯成能够轻易俘获他人喜爱的弧度。
“好吃就多吃。”特意将晚饭时间延后的奶奶正一个劲地往两人碗里夹菜,“小小乖,你太瘦哩。”
纪觎的进食速度和她夹菜的速度几乎持平,而程明凌的碗里却已经堆得和小山一样,任由他怎么加快速度都没法将冒出的尖尖解决掉。
对此局面已经习以为常,纪觎视若无睹,熟练地无视掉程明凌求助的目光。
扒饭扒得手都有些酸的少年深知救不回来了,干脆放下饭碗歇了会儿,端起纪觎给他盛的蹄花汤喝。
清香的味道下肚,他想到了什么,充满求知欲地问道:“奶奶,为什么我是小小乖?”
纪觎帮他添汤的动作一顿,同样看向了夹着肉,给程明凌满满当当的的碗填缝的小老太。
对于这件事他也有点好奇。
“为什么是小小乖?因为纪觎是小乖。”
“为什么纪觎是小乖,我就是小小乖?”程明凌还是有点糊涂。
奶奶反而露出更加诧异的神情,似乎对于他的问题不理解:“纪觎很大一只,是小乖;你小小一只,当然是小小乖。”
老太太自成一套逻辑,还觉得他人的不理解是件让人不理解的事情。
程明凌顿时笑倒,趴在纪觎的肩头,戳他的肩膀:“纪觎!你是好大的一只纪觎!”
纪觎把他扒拉开,瞥了眼不知少年在笑什么但也跟着笑的老太太,干脆利落:“奶奶,程明凌不好好吃饭。”
“这不行哩。”老太太立刻严肃起来,拉着程明凌数落,亲自盯着他吃饭。
卷发少年的笑容转移到了纪觎的脸上。
等程明凌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快要解决完碗里的饭,时间已然来到十一点五十多分。
纪觎的手腕被攥着,低头可以看见少年绷紧到有些发白的指尖。
对方吃饭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时不时看向钟摆,似乎担心拖延不到那个时间,满脸都写着紧张。
“我去趟洗手间。”他挣开程明凌的手站起身,得到一句欲言又止的快去快回。
时间缓慢流逝着,眼见马上十二点了,纪觎还没有回来。
奶奶似乎也在担心会错过和纪觎说“生日快乐”的时间,正不停地叹气。
程明凌绷着脸,仰着头看钟摆,余光一直往卫生间看,等待熟悉的身影出现。
他全神贯注地数着秒,完全没有发觉,在余光没注意到的另一头,有一道身影正慢慢地走出来。
“小小乖!”
看到熟悉的人,佯装担忧的小老太终于不用叹气了,很高兴地喊了一声程明凌。
盯着卫生间的人立刻回头,映入眼帘的就是高大男生捧着一个四寸的小蛋糕缓步而来的身影。
奶奶配合地关掉了屋里的灯。
院外的风带来泥土混合草木的芬芳,纪觎手中的蛋糕上跳跃着微弱的橙红色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
断眉下黑沉深邃的眼睛如同黑曜石,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温暖朦胧的烛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两侧流淌,照亮他的薄唇。
纪觎总是不苟言笑的唇瓣此时扬起了笑:“生……”
“生日快乐,纪觎。”程明凌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小腿碰到椅子差点被绊倒,被纪觎单手扶稳,撞进他怀里。
“……日快乐,程明凌。”
“小乖和小小乖生日快乐。”
三人的声音隐约重合。
在尾音落下的瞬间,“滴滴——”墙上的老式挂钟响起整点报时的声音。
蛋糕上的火苗随着穿堂而来的风轻轻摇晃,烛火的热意混着奶油甜香扑面而来。
零点、蛋糕、生日;纪觎、程明凌、家人。
几个从来没有被程明凌归结为浪漫词语,或是可以组成一句话的字眼,在这一瞬间就像漫山遍野开满的鲜花一样,绚烂夺目的色彩让他觉得自己陷入了沉醉的微醺。
第69章 我给得了 我有多少都给你
成年之后很多事情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纪觎接连几天以有单子为由, 拒绝了和程明凌放学一同去网吧的邀请,让对方吃了晚饭先过去,自己随后抵达。
程明凌看起来对此不是很赞同, 屡屡欲言又止,但是无法阻止他, 最后只好答应下来。
又一次傍晚下课铃响,纪觎看了眼手机上的消息, 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学校。
——书包被他放在座位上了, 程明凌到时候会帮他带去网吧。
他的速度太快了, 以至于没注意到在他匆匆离开的时候, 有个瘦削的身影跟了一会儿, 最后在寸头男生穿过一条又一条陌生的街巷后,看着空无一人的场景, 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
为了赶时间, 纪觎特意抄了近道。
一些容易拥堵的路段他更是懒得走寻常路, 干脆直接翻墙过去。
紧赶慢赶, 他终于在约定的时间赶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片工地。
暮色将钢筋骨架染成铅灰色, 塔吊的影子垂落在砂石堆上, 厚重粉末裹挟着刺鼻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 不远处一群穿着工服的工人正捧着餐盒吃饭。
“陈工头在哪?”纪觎走向他们。
“你又来了?”有人已经熟悉他了, 随手指了下位置。
“谢谢。”纪觎特意买了烟, 分了一圈后,轻车熟路地绕过轰鸣的搅拌机, 往里面的工棚去。
他要找的人就在昏黄光晕里坐着, 是个看起来有些严肃的中年男人,脚上的迷彩胶鞋沾染不少浮灰,穿着和其他人如出一辙的工作服, 只脖颈挂一个铁质的哨子。
对方也在吃饭,成色看起来比外面那些人的好上不少。
见到进来的寸头身影之后,他放下正在刷的手机,没说什么,略一伸手。
纪觎将身份证并一条烟递过去。
他前几天已经来接触过对方几次,大致沟通过确定有合适的岗位,现在只是要来证明自己的确成年了。
“才刚成年哇。”陈工头看着身份证上的日期,扒着手指算了下,叹着气,黝黑的面庞打量了站在面前的人一眼,“真的能干?”
纪觎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不是说让我来试工?”
“嗯,等会儿带你去转一圈。”中年人加快了扒饭的速度,“稀里哗啦”几分钟就吃干净了。
等他吃完饭,纪觎跟出去,在正式进入工地前被塞了一个安全帽和一件有些脏兮兮的工作服。
陈工头撕开纪觎递给他的烟的包装盒:“穿着吧,挡挡灰。”
纪觎道声谢,麻利地将衣服套上,扣安全帽的时候听到对方再次开口。
对方的目光在他的校裤掠过,话家常似的,口吻多少缓和几分:“现在还在读书?”
为了来工地方便,纪觎特地在校服里套了短袖,放学的时候脱掉校服塞进书包就行,不过裤子因为不太方便,就没有更换。
他不意外对方能够看出来,没有隐瞒:“嗯。”
“以后就不读了?”
“……”纪觎沉默了片刻,没回答。
陈工头拍了拍自己手里的安全帽,灰尘纷飞,将他的手指都染成灰白的颜色:“干这个家里人能同意?”
“没什么同不同意的。”男生的神情平淡,“挣钱而已。”
“也是。”陈工头没再问了。
被推荐来他这儿干活的,哪有那么多选择,无非就是缺钱。
缺钱的人,什么都能干。
他戴上自己的安全帽,揽着纪觎的肩膀往里,走向高高堆叠的水泥袋:“走吧,个头不错,看看你的能耐。”
……
准备回网吧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得差不多了。
纪觎点了根烟,穿过昏暗的小巷子,打算从后门进去,却在临近熟悉的建筑时,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徘徊的身影。
他止住脚步,低头看了看身上,确定没有什么残留的污渍。
抬头的时候,就看见已然发现他的程明凌一路小跑过来,手电筒的光跟随着跑动的动作晃来晃去。
这个手电筒是纪觎买给他,强制要求对方使用的。
比一般手电筒功率更大,亮度更高,开关开到最大的时候,可以将一整条街道照亮。
扑进怀里的身影有些发凉,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
“眼睛快要被闪瞎了。”纪觎将程明凌扯开,没管衣摆又被对方牵上了,只是扣着他的手,将手电筒的光关掉。
低头看着他的动作,程明凌的声音忧心忡忡:“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前几天纪觎说约架,但是每次都赶在天黑之前就回来了。
今天回来的时间却格外晚,以至于他心神不宁,看着平日里简单易懂的试卷题目,只感觉那些条件与问题弯曲成了看不懂的字眼。
“算不上晚。”纪觎的声音漫不经心地,“接下来或许会更晚也说不定。”
不论是常年熬夜看网吧超过凌晨的人,还是经常深夜赶工的工人看来,此时不过是刚入夜,和“晚”这个字不搭边。
他回来的时候,陈工头还正叫了几个夜班工人的去赶工。
那些人换上了专用夜视的安全帽,亮起的灯光几乎将整片工地照成了黑白色调,是他往后也需要适应的颜色。
纪觎的语气很随意,但是听到他话语的男生却沉默了。
程明凌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拉着他走到月光能够照得到的位置。
银纱般的月光漫过水泥墙面,程明凌凭借着这点光芒仔细地打量纪觎。
月色在寸头男生墨色的发梢凝结成光波,穿透他倚着斑驳的老墙而站立的躯体,在墙上留下有些变形的影子。
“怎么了?”纪觎低头,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笑了笑,“没受伤,别担心。”
程明凌看起来却像是不大相信的,目光逡巡扫过他身上的每一处。
“要不要上手啊?”卷发男生的眼神看起来实在焦虑与难受,纪觎笑着调侃了一句。
本意是调节一下氛围,却没有想到对方当真伸出手来。
眼见程明凌的手指自顾自地挑起了衣摆,他立刻按住对方的手腕,语气稍微有些发沉,但还是轻松的:“耍流氓?”
“给我检查。”程明凌盯着他,另一只手去掰纪觎的手腕。
纪觎皱起眉,脸上那点调笑隐没。
他的五官是稍微有点深邃冷硬,一旦没了笑意,断眉配合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便显得凶悍。放在以往,见到纪觎这模样的人不说噤若寒蝉,多少也是不太敢上来触霉头的。
但这招对面前的卷发男生根本不奏效。
程明凌根本不怕他,甚至还对着他瞪眼:“撒手,给我检查!”
纪觎不动。
“你说没受伤,怎么不敢给我检查?”对方看起来有些急了,语速飞快,“纪觎,你说过会小心的。”
“没受伤。”纪觎没有说谎,没有打架自然不会受伤,但是搬运重物造成的痕迹不会在短时间内消散。
以程明凌的敏锐,肯定会察觉什么。
“没受伤那你……”卷发男生还在说话。
纪觎强硬地打断:“说了没受伤,你听不懂话吗?”
话音落下,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重了,下意识怔住,去看程明凌的面庞。
卷发男生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在听到他的话后蓦地瞪大了,月光顺着他单薄的肩头流淌,将轮廓镀成一道苍白的光晕。
程明凌松开了手,纪觎被掀起的衣袂顺着夏夜的凉风落下。
四下寂静,唯有月光一寸寸爬上纪觎被对方松开的手背,在骨节处凝成冷霜的颜色。
程明凌的眼中泛起了水光。
“抱歉。”纪觎的眉头皱得更紧,声音有些低哑。
他没有想要把对方弄哭,但是显而易见,此时似乎搞砸了。
面前的少年眼眶发红,唇瓣抿起,纪觎想说些什么弥补,或者是解释自己的并没有责怪的想法。
但是在启唇即将吐露话语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
他突然想到,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也说不定。
——在竭尽全力靠近了一个人之后,发现对方并没有真正接纳自己和尊重自己,甚至还会口出恶言,想必会对助人者造成不小冲击。
就像他刚才那样冷漠的呵斥,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说出口,又或者是否真的包含了厌恶的情绪,对于任何一个好心关切的人来说都显得太过分了。
扪心自问,如果是落到了纪觎自己的身上,他会转身就走也说不定。
程明凌倘若因此感到委屈或者愤怒,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尤其是对方的眼眸现在已然泛起水光,或许只要他再说一句重话,不需要再等到时候特地想办法,就可以让程明凌离开。
只要再斥责一句。
纪觎的脑海里盘旋着这个念头,但是望进程明凌清亮的眼眸,却和被截留住的安慰一般,迟迟无法出口。
很突然地,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幽深安静的小巷里,两个少年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歪斜又绵长。
风卷着易拉罐发出“骨碌碌”的声响,房间里的喧闹声隐约从半掩着的后门传出来,将无言的氛围烘托得更加寂静。
月光从斑驳的砖缝漏下来,不偏不倚地,在两人脚边铺出一道银边。
像是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程明凌的衣角被吹得翻卷,他几次欲言又止,唇瓣上被咬出来的齿痕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颜色。
“抱歉。”纪觎又说了一声。
他垂下眉眼,打算绕过身前的身影往不远处的建筑而去。
下一刹,手臂突然被拽住,卷发男生用力踢开滚到脚边的易拉罐,闷响划破了夜色的沉寂。
“道什么歉,不给看就不给看呗。”程明凌纤细的手指扣紧了纪觎的手腕,用力到有些泛白。
纪觎的神情怔然,转过身看到卷发少年如同浸了水的浅色玻璃珠的眼睛,很亮,仿佛不会因为伤人的话语留下任何的划痕。
把眼里的水光憋了回去,程明凌看着纪觎别过脸时,侧脸在明暗交界处划出的一道紧绷弧线。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半晌,抿出一个很淡的笑:“不要生气好不好。”
沉闷的空气开始流淌,但是纪觎却突然觉得很闷,仿佛那些使得流动的气体堵塞的无形物质从空气中抽离,全都涌进了他的肺部。
盯着程明凌明亮的眼眸,他很想说点什么宣泄掉这股烦躁,但是余光接触到对方眼角的湿润,又忍不住闭了闭眼。
唇边没吸几口的烟已然快要燃尽,猩红的光芒在暗夜中闪烁着。
纪觎将烟蒂抽了出来,指尖掐灭烟头丢进垃圾桶,然后又掏出来了一根半新的点燃。
烟草的气味在鼻腔蔓延,顺着鼻腔滑进肺里,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在辛辣的味道中减缓了节奏,连带着更深的情绪一点点沉进心底。
“没生气。”他的声音沙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该生气的人不是他。
“那就好。”程明凌像是没听懂纪觎的言外之意似的,又凑上来了。
他再次主动去牵纪觎的衣摆。
动作有些小心,带着试探的意味,发现没有被拒绝后松了一口气,仿佛将此当做和好的信号。
“我不耍流氓。”程明凌故意学着纪觎说俏皮话,还配合着弯了弯眉眼,“我只看看你的非隐.私部位,好不好?”
“嗯。”寸头男生叼着烟,点了点头。
这次程明凌没有乱翻纪觎的衣摆,只是视线一点点扫过他露在外面的躯干,确认没有什么伤痕,然后像是完全相信了他的话语,不再探究更多了。
“纪觎,你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程明凌欢快地说着,看起来像是很高兴。
纪觎的目光在他的笑容上停滞了片刻。
努力展现积极情绪的少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的笑容其实比哭泣还要难过,向来明媚的眼眸染了一层薄薄的雾。
明明两人都心知肚明,纪觎刚才的制止绝对有什么猫腻,但是他就是表现出了毫无所觉似的样子。
心中憋闷的感觉愈演愈烈,烦躁开始扩大,火气不断上涌。
纪觎冷着脸打断:“别笑了。”
卷发男生脸上的笑容僵住,尽力地睁大眼看他。
他的睫毛在颤,眼皮也是,薄红的一片像是有些支撑不住似的一直往下坠落,但是又被他竭力地抬起。
程明凌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实话说,纪觎现在的态度其实比他刚靠近对方的时候好了太多太多,就连烦躁时的语气也没有那么厌烦和生人勿进。
话语中的内容也没那么不客气,每次都问候他的身体健康。
但是没来由地,程明凌就是比当时更加难以承受。
郁闷、不可置信、委屈、心悸……短短时间里各种情绪开始翻涌,纪觎的简单几个字眼,就能够轻易地打破他的心理防线。
可是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朦胧的月光将栗色卷发的少年笼在昏暗的光晕里,纪觎注视着程明凌刻意弯起将脸颊扯得发僵的嘴角。
那双浅棕色眸子里流转的笑在瞬间迸碎,碎裂成一片片的水波,缓慢地凝聚起来,斑驳的墙面映着他轻晃的影子,垂落的发梢同样被风扬起。
“别哭了。”纪觎重复了一遍。
他垂眸盯着少年绷着的下巴,手指在衣摆蹭了下,覆上那双强撑着但还是泛起雾气的双眼,对方沾了水的睫毛在他手里轻轻颤动。
纪觎面无表情地撩开自己的衣服:“来,给你检查。”
手心里轻颤的睫毛顿住了,随后是纤长睫毛随着睁大的眼睛刮过皮肤的感觉,一点点麻意,还有一点点痒意。
很轻微,但是流淌进血液的速度却很快,带着势如破竹的力道驱散了心中的躁郁。
纪觎舌尖顶了一下烟蒂,猩红的光随着吐息上下摆了摆。
他的语气懒洋洋地:“赶紧检查,过时不候。”
……
程明凌的手是冰凉的,随着衣摆探进来的时候带来的凉意很微妙。
而始作俑者压根没发觉这一点似的,一只手掀着他的衣摆,一只手一点点在他的肌肉上游移,瞪大的眼睛像是在进行最精密的搜寻,一丝不苟到几乎要将脑袋都探进来。
“帮我拿一下。”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值得探究的端倪,程明凌气势汹汹地将手里的衣摆递给纪觎。
纪觎“啧”了一声,听从了指令。
他撩着自己的衣服,更往上提了点,目光注视着卷发男生的一举一动。
对方眼里的泪光尚存,但是已经没有那种要掉不掉的样子,月光落在他泛红的耳尖上,那些落寞退散后被镀成一层薄薄的银霜和羞窘。
但是即使感到不好意思,程明凌仍旧很仔细地勘探纪觎身上的每一处,纤细的手指抚过腹部、胸膛,丈量过肋骨后又绕到了他的肩头。
“这是什么!”他突然喊了一声。
声音不是找到线索的欣喜,而是有些生气的小声质问,很快地,质问消弭了,变成浓浓的担忧。
程明凌的指尖虚虚地悬在纪觎肩膀的位置,盯着从肩膀蔓延到锁骨部位的红痕:“疼不疼啊?”
那些红痕很深,深到几乎发紫的地步,他不敢触碰,只是用眼睛瞪着,仿佛这样就能把它们瞪掉似的。
而询问的过程中,他像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趴在纪觎身上,将他胸前的衣服整个往后翻,露出了一小节肩背的位置。
纪觎知道肯定会被发现,此时没什么意料之外的情绪。
只是推了推程明凌抓在自己胸前的手指,同时把他几乎贴上锁骨的唇瓣往外抵了抵。
喷洒在皮肤上引起战栗的温热鼻息稍微远去了些,他轻轻揪了揪栗发男生的卷毛,拨弄了几下:“程医生,流氓耍得有点过了吧。”
程医生没管病人刻意转移的话题,眼神直勾勾看他。
“纪觎,你还说没受伤。”他的声音低低的,很沙哑,唇瓣抿得死紧,神情看起来甚至比刚才还要难过。
纪觎没辙了,觉得主角的想法真的很难懂。
不给他看要哭,给他看也要哭,这么一对比,感觉被看光的自己横竖都是亏。
“不许哭。”寸头男生的语气凶恶。
程明凌“噢”了一声,道:“我才没哭。”说是这么说,但是神情可不是这样的。
粗糙的手掌把手心的脑袋揉得乱七八糟的,纪觎语气平静:“没关系,不疼。”
这些淤血的确不会很疼,除非刻意地去按压,或者突然大幅度动作,否则其实没什么存在感。
程明凌没说信不信,只是拽着他进了网吧按在座位上。
“哟,被抓了。”殷姐瞥了眼被“强迫”安分的纪觎,哼笑着调侃。
纪觎没搭理她,偏过脸看着程明凌从书包里翻出来了一堆药品,纱布、碘伏、云南白药,甚至连布洛芬都有。
他挑了挑眉:“准备这么齐全?”
程明凌不理睬纪觎,只是冷着脸让他抓好衣服,拿出喷雾对准淤血的部位进行喷洒。
难得见纪觎吃瘪的殷姐当即笑出了声,目光却在看清纪觎身上的伤口后微微沉凝了些。
程明凌没关注到这一幕,一边给纪觎喷药一边问:“他们是用大木板打你,你没能躲开吗?”
因为先入为主的想法,他暂时想不到别处去。
还以为会被对方发现真相的纪觎愣了下,笑了笑,干脆顺着道:“嗯,板子太大了。”
“什么板子能这么大?这么多淤血?”殷姐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她似乎有意提醒什么,眼见程明凌似乎要开始思索,纪觎干脆利落地喊痛,惹得卷发男生立刻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程明凌小心翼翼地给纪觎喷了药的伤处吹气,手指拿着棉花球小心地擦拭掉淌落的药液。
纪觎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抬眉对着殷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嗤。”殷姐眼不见为净,上楼去了,临走前手指点了点桌上摆着的纪觎的手机。
手机震动了几下,纪觎没急着去看,而是顺着怀里男生的命令,又转过身,露出后背。
后背上的淤血面积更大,程明凌的动作更加小心了,一边喷药一边给他呼气,配合着不停的询问声,仿佛手下的不是个健全高大的成年男性,而是个易碎品。
“还痛吗?”男生的声音清润带着心疼。
本来只是转移对方注意力的话语被人牢牢放在心上,纪觎轻叹,有些无奈:“不痛了。”
“那就好。”程明凌应了,心里却也在轻叹,一边叹气一边收起手中的瓶瓶罐罐。
在他想来,素来没什么情绪的纪觎都说“痛”的伤口,绝对比对方表现出来更加严重,但是对方不想让他担心,他也只能压下这份急切。
手中动作慢腾腾地收拾着,他偏过脑袋,余光看向叼着烟的纪觎。
尽管纪觎没有特地说过,但是程明凌又怎么会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关切,在他面前,就连烟都不会拿出来。
对方向来不在他面前抽烟。
可是现在却在用尼古丁缓解自己的疼痛。
把喷雾放进书包,悄悄收紧了手指,程明凌沉默着,心口却像是被什么裹住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酸涩的疼。
过了半晌,他突然出声,声音有些哑:“纪觎。”
纪觎看过来,对上少年像是有些犹豫,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定的神情。
“怎么?”他的眉梢轻挑。
“就是……”程明凌慢慢地凑过来。
两人坐着的椅子都是有滑轮的,随着少年脚尖轻抵旋转,铁制的椅子腿互相碰撞发出“铛——”的声音,很清脆。
这道声响应和着对方极微小的声音传来:“我想尝尝烟味,可以吗?”
诧异地抬起卷发男生的下巴,纪觎黑沉深邃的眼神盯着他的眸子,须臾才询问:“怎么,学会叛逆了?”
“没有,就是有点好奇。”程明凌眨了眨眼睛,“就是想试一下。”
“不行。”略粗糙的手掌将对方的下巴摩挲得有些发红,纪觎将人推开些,“学什么不好,学抽烟。”
“你都在抽。”卷发少年嘟囔着。
纪觎睨他一眼。
“我们就差了一天。”程明凌说道,“我也是个成年人,你能尝试的我也可以……”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纪觎托着下巴硬生生合上了嘴巴。
“没得谈。”纪觎不受激将。
然而,他没想到怀里的人其实根本就意不在激将。
在他挑着眉看程明凌的刹那,只感觉一阵风吹过,衔着烟蒂的唇齿一空。
“程明凌!”寸头男生有些恼火地看过去,就见到怀里的人把留有他齿印的烟含进了嘴里。
对方的眉眼里满是得意与挑衅,然后猛地一吸。
“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响彻在网吧这片不大的空间里,有不少客人朝前台投过来疑惑的目光,却没能看到人影。
“奇怪,人呢。”他们暗自嘀咕着转回视线。
片刻后,被纪觎拖着椅子腿一起滑进前台深处,被机器遮挡了的位置的少年这才捂着嘴巴开始不停地咳嗽。
即使纪觎眼疾手快地按着程明凌摘了嘴里的香烟拍背,但是毫无经验的好好学生被呛到之后的反应还是很大。
程明凌只觉得鼻腔像被千万根细小的钢针猛刺,那股呛人的焦糊味混着说不上来的酸涩,顺着喉咙直往肺里钻,让他想呕吐。
纪觎冷着脸伸手,不停刮着程明凌的咽喉,让他配合着深呼吸,另一只手拿着杯子接了直饮水。
对方的眼眶被刺激得发红,手背擦过眼睛又开始落泪。
“这下高兴了?”
纪觎的语气轻飘飘地带着挖苦的意味,面对对方泪流满面的凄惨模样,又没说什么重话,只是把烟衔回自己嘴里,看着人不停地喝水。
水液缓解了喉咙泛起的铁锈般的腥苦,程明凌终于感觉活了过来。
他的脸几乎要皱成一团:“好苦,好臭。”
“还敢乱尝试吗?”纪觎捏着他的后颈帮忙顺气。
程明凌看着他,乖巧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纪觎有点没看明白这是不是认错的意味,掐着他的脸颊看自己:“几个意思?”
巴掌大的脸就这么蹭在他手心,刚掉过眼泪看起来惨兮兮的,睫毛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多可怜。
说出的话语却与可怜毫不沾边:“你管我,你干什么我就要干什么。”
“和我宣战?”纪觎思忖半晌,只寻思出这么个意思来。
程明凌忍不住弯起眼睛笑,在寸头男生瞧过来的目光中又捂住嘴巴。纪觎拿着空水杯又给他接了水,递到程明凌手里:“什么意思,说明白。”
程明凌接了水,没急着喝,而是放到了一边。
“纪觎。”他有些紧张地开口,“你能不能不要打架了呀。”
愣了下,纪觎低头,就看见程明凌小心地贴在自己胸前的面庞。
男生昂起的脸写满了担忧、踌躇,杏仁眼觑着他,带了些担心说错话的不安。
胆小,但是又胆大:“不然我也要去打架。”
“你敢。”纪觎的眼神幽深。
“我不敢。”程明凌摇头,又说,“那你别打架了好不好?”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纪觎没有直面问题,而是搓了搓对方细软的发丝,语气带着笑似的调侃,“不接单你养我呀?”
“好。”程明凌却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刻道,“可以的。”
“……”
纪觎无话可说,叼着烟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开玩笑的,不用你。”
然而对方却没有把他的话当玩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按着纪觎的脑袋,一定要他回答:“你要多少?”
纪觎无法回避,随口说:“你给不了。”
从系统这边得到主角信息的恶人,大概比主角更加清楚他的身家。
酒鬼父亲、病弱母亲……他们没有积攒多少财富,在逝去之后,给程明凌留下的只有稀薄的家底,那是顶多供应对方读完大学一年级的生活费。
——至于学费这方面,需要求助国家。
不过好在那套小公寓是夫妻两人早年全款买下的婚房,能让程明凌无需承担房租等压力。
心知肚明少年平日里其实同样节俭,纪觎不可能将自己的责任分摊给对方。
他的声音带着笑,企图以轻松的语气将这个不该出现在一个高中生身上的话题带过。
程明凌应该做的事是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的大学。
寸头男生思绪散漫地想着,却在下一刹,听怀里的人认真地说:“我给得了,我有多少都给你,房子也可以抵……”
椅子腿再次碰撞,纪觎的心跳在金属震颤的余音中,突然漏了一拍。
回过神后,他忍不住扯了扯唇,捂住程明凌的唇瓣,下巴抵在对方轻软的发间,胸腔颤动发出闷笑。
“不用。”
他偏过脑袋,唇畔很轻地虚虚地贴着男生的鬓发:“不用。”-
接下来几天,程明凌在傍晚放学时,几乎都能收到纪觎托丁梦雪给带来的奶茶。
他对此有些高兴,但是更多的却是更加深切的不安与烦闷。
程明凌大概能够猜测到纪觎是为了不让自己为他的财务状况担心,但是对方越是如此温柔、沉默,他就越是害怕,总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尤其是在纪觎离校时跟出去却跟丢好几次后,这份不安渐渐转化为了一种恐惧感。
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如果不找到纪觎的话,自己可能会错过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因为这份直觉,在这天跟踪纪觎的时候程明凌几乎竭尽了全力,却还是在四通八达的巷口丢失了目标。
【宿主,你真的不和主角说自己的情况吗?】一墙之隔外,系统的声音在纪觎的脑海里响起。
程明凌跟踪人的水平着实一般。
最开始纪觎因为赶时间的确没有发觉,但是次数多了以后,便能够利用熟知地形和擅长攀爬的优势,将人给甩脱掉。
一如此时,程明凌仅隔着一堵墙,就丢失了他的踪影。
抬头看了眼有些灰蒙蒙像是要下雨的天色,听着墙壁那头急促的喘.息声,纪觎压着眉头,摇头淡淡道:“到时候再说。”
联考快要开始了,他不打算现在告诉程明凌自己辍学的打算。
【好吧。】系统没有太多置喙的想法,只是说,【你自己不后悔就行。】
喘.息声混杂着足音慢慢地远去。
纪觎这才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静音,然后问程明凌晚饭吃了什么,要求对方拍照给他看。
随着远离学校,纪觎距离接下来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渐渐地,施工现场里搅拌机的轰鸣、工人的吆喝声以及推车碾过碎石的“嘎吱”声传入耳中。
纪觎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工地,收好手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
受到陈工头认可的纪觎下工的确越来越晚了。
将安全帽和工衣脱掉,纪觎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拿过手机看消息。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笔转账,当前金额不算多,但是除以工时之后,纪觎便能得出这是他目前能接触到的时薪最高的工作的结果。
——这是他这些天接触、了解各行各业之后的得出来的结论。
如果后续从学校里出来全职干这个,再吃苦耐劳点多熬夜,加上目前恶人值攒下来的几千块钱,凑到奶奶治病需要的金额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纪觎在心里计算着金额,将转账收了,然后准备看其他消息。
忽然间,他看到了好几条一小时前的陌生来电的提醒,因为手机静音了,他此前根本没有注意到。
他皱起眉,不知为何有心跳有些加快。
纪觎立刻回拨过去,片刻后,手机接通了。
那头响起彪哥的声音:“我靠,纪觎你人哪去了,有一群人从局子里出来,在堵你对象你也不管的吗?”
“他们在哪?”
瞳孔骤缩,纪觎发问间没发现自己的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到有些发抖。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给你报信的。”彪哥的语气也有点急切,“听说他们带了西瓜刀,你……”
“嘟——”通话被挂掉,纪觎飞快地给程明凌拨打电话,但是始终无人接听。
他的大脑嗡鸣,眼前空白,向陈工头借了摩托车,而后立刻拧动把手冲出了工地。
风声猎猎,油箱轰鸣的声音疾驰在弯曲的巷道里,纪觎在无数街道里穿梭寻找熟悉的身影。
没有、还是没有。
【宿主!宿主!】系统疯狂响起的机械音拉回纪觎的理智,【你这么找效率太低了。】
【你有办法?】
纪觎看起来很冷静,但是握着车把的手指用力到青筋暴起。
【有。】系统说,【但是我没能量了,只能消耗恶人值查找监控,可能会耗光恶人值。】
【那就耗光。】纪觎没有丝毫犹豫。
第70章 不怕 我清楚地看见你
暮色如墨, 将乌云揉碎成浓稠的灰纱。
低垂的云层层层叠叠地下压,闷热的空气里仿佛凝着一层水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潮气。
下一瞬间, 毫无预兆地,暴雨如注倾泻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瞬间在巷子里拉起了密不透风的雨帘。
积水顺着高低不平的砖瓦蜿蜒流淌, 敲打在随处可见的塑料袋上。
摩托车灯在雨幕中晕开明亮的光晕, 将骑手的暗影拉得极长。
车轮碾过水坑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风裹着雨水斜斜刺来, 浸透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寒意顺着脊背一寸寸蔓延。
雨水敲打在安全帽上的动静很沉闷, 像是在脑海里也下起了一场暴雨, 使得系统的声音都有些听不清。
纪觎干脆将帽子摘掉了, 挂在后视镜上, 凝神听着来自系统的播报声。
【前方路口左转……直行穿过路口……前方十米……】
操纵摩托车顺应着导航而行动, 对于伴随着机械指路音而响起的恶人值消耗提醒充耳不闻, 纪觎的视线沉凝地望着几乎要被雨幕隔绝的路面。
瓢泼大雨将他整个人都浸透了, 水珠不断沿着他的眉骨滑落, 淌过紧抿的唇瓣, 在下巴与滑落的汗珠汇聚在一起。
【还有多远?】他的声音沙哑。
【马上就到了!】系统也很焦急,盯着极速消耗的恶人值, 在心中疯狂计算还能支撑多久。
【100……90……】
冰冷的机械声还在响, 系统眼睛瞪得像铜铃,在数字马上就要归零的瞬间,大喊:【到了!】
而在系统话音落下的瞬间, 已然又拐过一个路口的纪觎看到了手中拿着断裂刀片,背靠着墙的卷发少年。
猩红的血迹正顺着他的手臂流淌,于暴雨的冲刷中倏尔变淡。
在油箱轰鸣声闯入这片街巷的瞬间,对方猛然抬头,湿漉漉眼睫下,饱含惊惧与戒备的双眼闯入纪觎眼中。
然后在看清他的瞬间,冷意化雪,变成湿漉漉一片。
纪觎拧动车把手,直直地冲撞进围拢在墙角企图从程明凌手中夺刀的一群人之中。
在他们瞳孔骤缩着避开的瞬间,揽着程明凌的腰肢,将他捞上了摩托车。
车头险之又险地蹭过墙面,迸发出刺耳尖锐的鸣响。
纪觎将手边的安全帽扣在了程明凌的脑袋上,合上面罩。
确认倾泻而下的暴雨在面罩形成水帘,模糊怀里的人的视线后,他回头看向那群尚且没能反应过来的混混。
下一刹,对准手中拿着剩下半截西瓜刀的身影,摩托车再次开始轰鸣。
撞击、惨叫声响起。
刀柄落地,精瘦男人捂着膝盖倒在地上,被碎裂的刀片剐过,哀嚎的嗓音惊跑路过街巷躲雨的野猫。
纪觎再一次加速。
雷电划过夜空,闪烁的银光照亮寸头男人幽深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
因为伤痕被截断的剑眉挑起,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不为周遭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所动。
他的神情凶戾,拧着油门的动作干脆利落。
把少年按在怀里的力道却格外轻柔,隔着帽子捂住对方耳朵,将闹剧与之隔绝。
“别怕。”纪觎的声音贴着耳边,像是闷雷。
程明凌蜷在他的怀里。
分不清是外界的,还是胸腔又或者什么鸣响的震动声在传递,带来对方一遍又一遍的安抚。
反反复复地确认:“不怕。”-
手臂绑着纱布,换了干净的衣服,脑袋上顶着毛巾的程明凌坐在板凳上,余光看着倚在墙角,浑身潮湿,抓着湿透的烟不停尝试点燃的寸头少年。
“纪觎。”
程明凌的声音饱含担忧。
“没事,不用管我。”纪觎的声音还有些哑。
此时他看起来很冷静,仿佛在街巷里时疯了一般轰鸣油箱,将那些混混一个个撞倒的人与他无关。
但是程明凌的目光却落在他发颤的指尖,在反复的欲言又止中,忍不住上前。
纪觎看着低头牵自己衣摆的人,眸光晦涩。
除却最开始,在后来的相处里,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在程明凌面前,他多少隐藏了些自己阴暗的一面,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暴戾。
可是刚才,在那条昏暗的巷子里,他却差点失控了。
若不是程明凌竭力趴在他怀里呼喊,或许当时他的情绪上头,不会那么简单地放过那群人,会做出更恐怖的事情也不一定。
想起那些作恶多端的混混看着自己时惊恐万分,痛哭流涕的模样,纪觎忍不住伸手捏着程明凌的下巴抬起,想要看看是否有相似的神情。
但是抬到一半,他又迟疑了,为还没有打开的答案而犹豫不定。
程明凌却像是猜测到了他的想法,主动地抬起脸,素净的面庞凝望着他,眼里没有畏惧。
那双浅棕色的眼眸被雨水冲刷过,清亮莹润,满满当当倒映着纪觎的模样。
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你也去洗个澡好不好?不然会感冒的。”对方这么说,重点落在他的身体状况上,似乎没有因为被人持刀围堵而留下丝毫阴霾。
纪觎没有回答,而是隔着纱布摸了摸他的创口:“会感觉发热吗?”
万幸程明凌刚被那群人追堵到没多久,刀片也只在他小臂上留下不算深的痕迹,去诊所缝针之后,医生打了针破伤风便说没什么问题,只让后续注意发热症状。
“没感觉。”程明凌摇摇头。
他看着纪觎拧成一团的眉毛,安慰着笑笑:“那些人买的西瓜刀质量不是很好呢,我躲了一下,有一半劈在墙上,下一秒就断了。”
学霸发挥自己的语文功底凹成语:“薄如蝉翼,脆而不坚。‘咔嚓’一声碎掉后被我抢走,他们直接看傻眼了。”
对方说得绘声绘色,似乎这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表现。
纪觎捏着他裹满了创可贴的手指,声音低沉:“很得意?”
程明凌没说话了,歪着脑袋看他。
而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其实心里很清楚,对方并不觉得得意,只是故意将当时的凶险一笔带过,好让他无需担心和自责。
可就是这样轻松不值一提的口吻,却像是沉重的铅石,缀顶的乌云,压在胸口,喘不上气来。
纪觎有些无法想象,倘若那些人的刀质量更好些,倘若他开车的速度再慢些,倘若程明凌的运气没这么好……
这件事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寸头男生沉默着,眉眼低垂,手中的烟被揉碎,残渣簌簌掉落,潮湿的烟草味弥漫。
一只有些凉但又透着温热的手指握住了他抓着烟的手,动作轻柔地将攥成拳头的手心摊开。
掌心残留的烟草被一点点抹掉,粗糙有茧的手掌被对方缓慢地按揉安抚,不轻不重的力道传来,纪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别怕。”
程明凌抓着他的手,又捧着他的脸,声音轻轻地:“我没有事呀。”
纪觎感受到少年指腹沿着他侧脸摩挲的力道,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哄,柔和地摊开自己柔软的肚皮。
“不信你检查一下嘛,只有这几处伤而已。”
程明凌当真是觉得这么点伤口算不上什么,曾经遭遇家暴的时候,那个男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创痕比这多多了。
那时候根本没有人这么急切地、火急火燎地带他去包扎,他不也好好地吗?
纪觎能够猜测到程明凌的想法。
但是事情不能这么算。
习惯遭受苦难,习惯面对危险,并不是程明凌应该面临危险的理由。
明明他才是差点遭遇险境的受害者,现在却反过来安慰起带给他危险的罪魁祸首。
程明凌还在说话,像是担心纪觎不放心,还主动道:“真的,我以前受过的伤可比这……”
为了转移话题,甚至蠢笨到要把自己过去的伤口揭开给他看。
天真到丝毫不担心面前的人或许不那么善良,或许只会将他自揭伤疤的行为当做谈资。
——倾听你的伤口可以,那接下来呢?
他就不担心会遭遇更多伤害吗?
纪觎攥着他的手腕,捏住他的面庞,语气冷漠:“程明凌,我们只认识了不到两个月。”
只认识了这么短暂的时间,就敢毫无保留地打开自己。
胸腔不断有火气开始凝聚,纪觎盯着在自己手里显出红痕的面颊,望着男生不闪不避饱含信任的双眸,那股喘不上气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比那天少年说有多少钱都愿意给他更沉重的情绪不断点火、在身体的每一处蔓延,变成一种爆裂的情绪。
“不到两个月而已,我们很熟吗?”
为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奉献自己,毫无保留地揭露自己,只为了让他不要感到愧疚。
这种蠢到极致的行为,并不会给真正的恶人带来感动,只有讥讽和嘲笑。
纪觎重复:“我们很熟吗?程明凌?”
程明凌怔住了,看着纪觎的眼睛有些迷茫。
他像是有些听不懂寸头男生话语中的意思,脸上的笑甚至还没散去,只是茫然地追问:“什么?”
“听不懂?”纪觎的声音没那么哑了,放开他的手,从铁桌上捞了一盒干燥的烟,抽出一只点燃。
“程明凌。”他低喃。
氤氲的雾气弥漫,朦胧模糊了他的眉眼。
也将接下来吐出的这句话衬托得更加缥缈,轻到难以捕捉:“我们不熟,离我远点吧。”-
纪觎又开始逃课了。
一直盯着他的教导主任前一天还在为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表现而欣慰,后一天就在发现这件事后气到血压升高,差点和六班班主任在办公室里吵起来。
最后是高二年级公认的学霸在门口喊了报告,将他们从争执间拉拽回来,没有将争吵演变成更伤人的话语。
没有人知道那天他们三人说了什么。
关注着这件事的同学们只是看见,戴着口罩也无法掩饰通红面色与浮肿眼眶的,脚步虚浮,显而易见发着烧的学霸沉默地来到学校,在得知争吵后匆匆赶去办公室,最后又请假提着书包匆匆离开的背影。
但纪觎大概猜到了。
看着手机里六班班主任让他受伤了好好休息、一班班主任感谢他救下程明凌的消息,他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扣下,没有点进来自其他人的信息。
昨夜的大雨仿佛只是幻觉。
惊惶、争吵、恳求……瘦削的少年眼眶蓄着泪水离开的背影,随着烈日炙烤大地,将最后一丝潮湿蒸发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浓烈到几乎将空气扭曲的滚烫热潮中,搅拌机的轰鸣与工人们的吆喝声渐渐变得清晰。
陈工头吹着哨子和人说着什么,渐渐走近了,带来两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小觎,带带新人。”他道。
对于纪觎这个短短十来天的时间里,就学会并上手了不少操作的省心年轻人,陈工头多有喜爱与认可。
甚至自然而然地将他与“新人”区分开了,准备让他来带新人。
“我靠,怎么是你!”被派来给纪觎带的俩新人眼睛瞪得像铜铃,张大的嘴巴看起来充满震惊。
纪觎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人红色与紫色的脑袋。
他同样有几分意外,但算不上浓烈。
也或者说,在遇到程明凌之前,他一直是个情绪相对淡漠的性格,独来独往,配上截断凶狠的剑眉,让人更加不敢轻易靠近。
就只有那个傻子,才会一次次受到恶言相向之后,继续笑着凑过来。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某个身影,纪觎皱起眉,神情愈冷。
陈工头还有事离开了,他从架子上拿下来两套工服与安全帽丢给来人,例行公事似的:“成年了吗?还在上学吗?能吃苦吗?”
“哇靠,这个问题该我问你吧?”彪哥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谁能想到啊,在他们那条街打出赫赫威名的校霸“觎哥”,这会儿竟然在工地里当小包工头。
——对于紫毛来说,陈工头的态度与纪觎这架势,看起来的确像是个小领导。
红毛也是这么想的,忍不住敬畏几分,凑上来给他递烟。
“觎哥,看在我们之前帮你对象通风报信的份上,多多关照啊。”他没什么年龄上的顾忌,面对比自己还小的少年高兴地道。
“互相关照。”
纪觎收起烟,瞥他一眼,然后语气平淡地反驳:“不是对象。”
“啊?”紫毛和红毛挠了挠脑袋。
……
第二天仍旧是没去学校。
但是纪觎不仅没有收到预料中的退学警告,甚至还被教导主任打了电话关切一番,说他是好孩子,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助的。
比如什么助学申请之类的。
纪觎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他之前就了解过,二中算不上财大气粗,助学金极其有限,把整个学校的份额都给他也凑不到五千块——并且把自己实际上真的是在旷课的行为告知对方。
本以为电话那头会暴跳如雷,却没想教导主任叹着气,说:“明凌都给我说了,就知道你这孩子别扭,别急,我再给你想想办法啊。”
他的话很奇怪,纪觎皱着眉头想要追问,但是对面已然挂断电话,他再打过去就是占线中。
程明凌和老师们都说了些什么?
对此有一万个疑惑,纪觎询问系统,但是系统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我休眠刚醒没多久。】那天将恶人值耗尽之后,系统就陷入了虚弱的状态中,醒来之后看见大量进账的恶人值以后,它都惊呆了。
其中一半来自那些围堵混混的就不说了,来自主角的是怎么回事?
宿主是把主角也打了一顿吗?
这份呆滞已经维持了足足快一整个白天,系统震惊到失语的同时,不停地通过系统空间去观察宿主的状态。
寸头男生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表现淡然,因为上手快,常常忙完这头被叫去那头,看起来无比忙碌。
要不是新来的红毛与紫毛拉着,连吃饭都能忘记。
憋了半天后宿主主动搭话,系统就有些忍不住了,有些迟疑地询问:【宿主,你为什么总是说伤人的话呢?】
天知道通过回放,看见那天雨夜发生的事情,对于甜蜜蜜了两个世界的系统来说多么有冲击力。
上两个世界的宿主是恶人,但也没见反复伤人啊。
语言的利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给系统都快捅伤了。
纪觎吃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说:“帮我查一下当时对话的监控……算了,查一下主角在做什么吧。”
恶人值有限,作为系统的能量来源还是省着点用好了。
比起调查监控治标不治本的行为,不如查出主角的位置,让对方不要随意散播谣言并且澄清事实。
【好耶,我就知道宿主是口是心非。】系统这下来劲了,萎靡的灰毛猛地竖起来,哼着歌给他查监控去了。
清楚系统误会了自己的想法,纪觎想反驳,又觉得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争辩没有必要,最后没有开口。
片刻后,跑去调查的系统重新飘在他面前。
【在哪?】纪觎淡淡地询问。
其实没有意外的话,按照程明凌的性格,有可能正在学校写作业;也有可能被同学围着,耐心地教他们一些难题;还有可能刚刚才去食堂吃饭,还因为没胃口只扒拉一点点就不吃了……
再叛逆一点,甚至可能就算被他驱赶也要固执地去网吧找他,然后从殷姐口中得知他以后不会再去网吧当网管了,便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
——他知道对方不会去小院,因为程明凌会担心太晚了会打扰奶奶休息。
就像那天夜里。
简陋的一墙之隔,奶奶在睡觉,程明凌拽着他的衣摆,却连哭泣都憋在胸腔里,低低的强颜欢笑声被他控制在很小的范围中。
即使屋外瓢泼大雨,即使清楚雷鸣电闪的声音会覆盖屋子里的动静,不会吵到已然安睡的长辈。对方也始终没有真的哭出声,只有晶莹的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流转,顺着圆润的杏仁眼淌出。
那些苦涩的泪水大概是因为受体温蓄含太久了,迸溅在皮肤上的瞬间滚烫到几乎灼人。
然后随着对方单薄离去的背影,被冷雨熄灭,只剩下寒意。
“——好冷。”有人嘟囔。
漫不经心流转的思绪被打断,昼夜温差带来的凉风让人手指有些泛冷,纪觎同其余人一般,套了件外套,等待系统给出的回答。
却没想到,系统支吾片刻后,给出了预料之外的答案。
【主角在家里,好像在睡觉。】
纪觎扣扣子的动作停滞片刻。
程明凌家里之前是没有监控的,但纪觎得知他目前是独居以后,就给装上了一个,款式和纪觎前些年在老太太遭遇抢劫以后,在院里装的是同样的。
物美价廉,除了耗电多一点,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系统便是通过这个看到的程明凌的情况。
但是因为监控主要朝向是大门口,房间的位置只能覆盖到一点看不清全貌。
若不是程明凌睡觉的时候没有关屋门,它甚至连这点都看不见。
系统还在努力地查看,操纵着摄像头转动方向,终于看清了卧室内的场景后给纪觎进行转播。
由于摄像头是纪觎买的,隐私条例对他不适用,因此这些画面被直接投射到了他的视网膜上。
监控画面泛着幽蓝的冷光。
男生蜷缩在不大的单人床上,整个人几乎被厚重的灰色棉被吞噬。他手边的床头柜上孤零零摆着一只玻璃杯,杯壁甚至凝着细小的水珠。
屋内窗帘半掩,紫灰色的晚霞透出几缕黯淡的光芒,在地面投下细长的暗影,照耀在男生的身躯笼上一层阴翳。
房间里安静到了极点,屋子里没有开空调,但外界来自其他家庭的空调外机嗡鸣声却传了进来。
对面楼栋灯火通明,朦胧轻微的说话声隐约可闻。
卷发男生的呼吸声在热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粗重,布满汗渍的脸颊贴着枕头。他额前的碎发早已被冷汗浸湿,无意识地呢喃着含混不清的字句,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
系统担心宿主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连忙把声音调到最大。
下一刹那,低哑到几乎无声的呢喃,传入注视着监控画面的人的耳中。
“纪觎……”
简陋棚屋下,寸头男生的手指骤然收紧。
只两日……
纪觎看着程明凌苍白的脸色,喉头发紧,下颌绷起。
只两日,记忆里明媚灿烂的少年,竟像是即将黯然失色的暮光,孤独和虚弱缠绕在他的身上,在失落和委屈的呼唤响起的瞬间,淌下泪来-
“妈妈,伤口好痛。”“妈妈,我发烧了,怎么办呢?”
“不哭,忍一忍,把药吃了,棉被裹着身体捂一阵,热出汗来就好了。”
伤痕累累的小孩投在病弱女人的怀里,被教导着忍让与后退一步,咽下了痛苦与血沫,成长得温柔且包容。
直到某天,在大街上,被再一次醉酒的男人按着脑袋不顾场合地殴打。
淋漓的血液与剧痛顺着腿部传来,他满目茫然,看着血缘上父亲举起酒瓶时狰狞的面容,想起妈妈温顺的哄声,顺从地闭上眼等待疼痛。
却在下一刹那,被一道有力的力量护持在身后。
“傻子吧,反抗不会吗?”
有着同龄人常见发型的剑眉少年挡在他面前,拿着棍子将醉醺醺的男人打倒在地,痛殴了足足十分钟之久,动作连贯熟稔,使得一直锲而不舍骂着脏话想把小孩抓出来的成年人也无力反抗。
被骂做傻子的人呆愣地看着剑眉少年,大大的眼睛瞪得更大,显得更加傻乎乎了。
“你傻吗?被陌生人打不会跑?”少年戳着他脑袋。
因为营养不良被俊朗少年衬得年纪更小的小孩硬生生挨了好几下,才有些呆呆地回答:“这是我爸爸。”
“哦,你爸爸?”少年的语气漫不经心地,“那就更该反抗了。”
“反抗、逃离,离开他的阴影。”对方这么说着,“你会发现,外面没有苦难。”
……
满面冷汗的栗发男生眼皮不断地颤动,睫毛上潮湿的水汽随之抖落,和眼角的泪混在一起。
梦里的对话还在继续,一遍遍地重复当时的对话。
“可是,可是……”
“小结巴么?”少年皱着眉看他,“可是什么?”
“可是外面也有苦难呢?”习惯顺从的小孩这么说着,浅棕色的杏仁眼透着向往,透着畏惧。
少年挑起剑眉:“那就来找我好了。”
“那就来找你——”昏昏沉沉的男生接上小孩后来的回答,沙哑的声音听不清话语中的内容,只有缀在最后的两个字显得清晰,“纪觎。”
他半梦半醒地啜泣着:“纪觎。”
意识模糊间感受到一双有些粗糙的手掌托起他的面庞,动作不是那么温柔,但是熟悉的力道却带来极其强烈的安全感。
轻软的布料擦拭着卷发男生的面颊,拭掉汗渍、泪水。
“喊魂呢。”纪觎抬着怀里男生的脸,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模样,怀疑这人上辈子恐怕是海里的鱼。
怎么这么能哭,眼泪擦了快半小时了,还在哭。
哭到缺水也不醒来,纪觎本只是来喂个药,硬生生被哭得拖在床边,把杯子里的冰水倒了,按着人灌了好几杯温热的盐水。
【来了宿主。】任劳任怨帮忙换洗毛巾的系统挥舞着细长的手脚小跑进来,将干净的毛巾递给他。
纪觎接过毛巾,正要让统再去接一杯水,忽然听见系统【啊啊啊要醒了】的声音。
系统“唰”一下冲回空间了,因为太惊慌忘了主角其实看不见自己。
被它这做贼似的反应影响到,纪觎的动作僵住,还没想好走窗还是走门,就对上一双红肿的眼睛。
从梦境中醒来的程明凌有些分不清是不是还在做梦,但是手臂已经很诚实地环上了面前人的脖颈。
对方依赖上来的动作太过熟练。
惯他的人和被惯出习惯的人尚且都没反应过来,一个下意识接住,一个动作不断收紧,然后同时怔住。
纪觎皱起眉,想要抽出身体。
却在下一刹,感受到滚烫的触感撞在了自己的唇瓣。
程明凌的力道用得很大,将自己箍在了纪觎怀里一般,毫无章法的吻伴随着眼泪一起下来,咸涩的泪水顺着紧抿的唇缝,落入纪觎的口腔。
横冲直撞地,青涩地,傻傻地。
牙齿锐利得像是小狗一样,把纪觎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纪觎抿了下血液,铁锈的味道蔓延开的同时,程明凌的舌尖也已经瞄准空隙,试探地闯了进来。
在反应不及的须臾里,男生烫极的舌头便混合着泪水、血水在他口腔里轻舔,动作鲁莽又柔和。
等纪觎终于回过神的时候,程明凌已经从他的嘴巴退开,胸膛急促喘.息着,满面湿红,不止哭过的眼睛明亮,就连唇瓣与下巴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在亲上去的那瞬间就意识到自己是在现实里,程明凌比纪觎更加冷静与大胆,即使刚亲过人尚且还喘不上气,却也有勇气拽住了纪觎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我不要。”
而被抓着深怕跑掉的纪觎,这时候才有些迟钝地从亲吻中怔大了眼,反应过来他是回应那晚在小院里的对话。
程明凌重复着:“纪觎,我才不要离你远点,我不要分开。”
大脑宕机使人麻木,也使得寸头男生思绪混乱。
漆黑的眼眸看着哭得鼻尖都发红的卷发少年,纪觎竟然有一瞬间走神,在思考为什么一边强吻一边哭的人更像是被强吻的那个。
程明凌哪管接吻给纪觎带来的冲击力,直接更加干脆地放下下一个炸.弹:“纪觎,你知道的吧,我喜欢你。”
第一次暗恋一个人的学霸,在兵荒马乱的追逐中,几乎将暗恋给明牌了。
这点几乎每个熟识他们的人都能意识到,程明凌不相信纪觎毫无所觉。
怀里男生的质问并不大声,甚至因为刚醒来还带着哑意,但还是清晰地传入了纪觎的耳中。
他抿了抿唇瓣,湿润的感觉让耳后发烫。
这件事纪觎的确有所察觉。
借口去网吧找暗恋对象,实际上进了网吧后,目光没往座位上的顾客分去一点的学霸。
说是送给暗恋对象的糖果,在一班同学分享日常的朋友圈里频频出现。
成日与他形影不离的卷发男生身边,从未出现过其他人的身影。
不顾冷言冷语,厚着脸皮也要跟随着他身边的模样。
得到一点点柔和态度便会回馈的灿烂笑容。
……
点点滴滴,当时不明所以,在反应过来以后,就成为了铁证如山。
然而,纪觎在想明白后却没有揭穿,也不打算揭穿。
这样浓烈的情感,出现在他无力回应的年龄,注定需要被掩藏。
或许会随着他离开校园,离开程明凌的身边淡去呢?或许对方考上大学会结识更好的存在呢?或许对方更成熟一些会后悔呢?
纪觎成功将自己说服,并极力无视与驱赶。
却没有想到,他以为会一直鸵鸟下去的程明凌,会成为主动揭开窗纱的那个人。
此刻,冲过薄薄帘幕的人已然不管不顾地剖白自己,将所有的心事倾泻而出。
有关于被纪觎救下后的感激,寻找时的苦恼,找到后观察时的好奇,好奇中沦陷的情愫……
一桩桩,一件件,紧密罗列,伴随着程明凌忐忑的告白而陷入寂静。
“纪觎。”他说,“被救下时的感觉太过缥缈。”
或许会有浪漫主义者/现实主义者将那种感觉归结为一见钟情和吊桥效应。
然而在程明凌看来,或许有些瓜葛,却只是促使自己看见纪觎的媒介。
促使少年程明凌主动地去了解少年纪觎,于日复一日的跟随中真正看见纪觎的轮廓。
爱意便在这种深度的注视中自然生长。
程明凌弯了弯眉眼,蓄着水光的眼眸比晃眼的灯光还要明亮:“但是我清楚地看见你。”
纪觎静在原地。
被他遗忘在记忆里的偶然帮助被少年的诉说中翻了出来,有些模糊的印象伴随着对方的叙述一点点填充血肉,勾勒出一个孱弱的身影。
他几乎想不到话语去斥责与反驳。
因为程明凌对于这段暗恋的剖析比任何人都深刻,深刻到他这个被暗恋的对象也没有否定的余地。
于是在这一瞬间,纪觎本来能够顺理成章说出的各种“你还小不够成熟”、“你的感情太天真”、“你只是因为好奇”等等话语就这么湮灭在唇齿中。
室内的灯光将坐在床沿的两个人影拉得很长,夜风袭来,使得半阖的窗帘打着圈飘转。
纪觎垂眸盯着自己被程明凌抓住的衣摆,推拒的指尖僵在半空。
他喉结滚动两下,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随着灯影轻轻晃动,像是被掠过的鸟儿惊得摩挲的山林,无声哗然。
半晌,纪觎扯了扯唇瓣,找回自己的声音,冷淡道:“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暗恋可以是一个人的注视,但是恋爱不是。
作为被暗恋的那个,他可以选择不回应这份注视。
可是,说出拒绝话语的人却没发现,自己的指节正无意识收紧,将怀里的身影揽得很近,近到喷洒的呼吸可以轻易交融。
“才不是。”程明凌反驳地很大声。
他干脆又恶狠狠地把纪觎亲了一通。
亲得自己又开始喘不上气来,然后按着对方剧烈跳动的胸膛,得意地眨眨眼,一字一顿道:“纪觎,你承认吧。”
“早在食堂里的时候,你就已经看见我了。”
——早在食堂里的时候。
在纪觎于他往常根本不会在意的陌生人的议论声中,捕捉到程明凌的名字,并且颇为在意地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的瞬间。
在程明凌寻找他,而他却绕道又跑了一趟窗口,并在对方失落的神情中漫不经心开口时。
他就已经清楚地看见了程明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