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明显心怀不轨的家伙,他的相机闷在相机包里,不会记录下这一刻。没有人知道你的选择。反而是那些媒体,他们的相机会直直对着你,记录下切片的你,拿回去逐帧揣摩解读。

到底为什么要救他?

——可黑羽快斗还是没有放开手。这里有犯人,但没有警察,没有审判者;只有一个国中生,不想看人死在眼前。

就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啊-

[哎,松田警官,本系统又想到一个问题,]电子音兴冲冲地发问,[反正现在也没有到转移的时机,您愿意陪我聊聊天吗?玩一下猜谜游戏。]

系统默默在数据库里调用了一下阿笠博士的信息——反正从经验来看,你们这些擅长机械拼装的技术人员都喜欢冷笑话和猜谜。

松田想了想,“也行。开始吧。”

[有这样一个角色,他是黑发蓝眼,性别男。他的父亲是享誉一方的著名表演者,他也掌握了父亲的技巧,在爱中长大,平时很喜欢炫技。可惜好景不长,他的父亲被一个代号都是动物的组织盯上了,后来不幸在一场他本来异常熟练的演出之中被人陷害,含恨身亡。他的母亲和父亲有相同的职业。后来他在一位值得信赖的老管家身边长大,拥有了许多用先进科技制造出来的道具,开始调查、反抗那个组织。他的代表动物是一种小鸟,那么他是谁?]

“嗯……夜翼?”

电子音发出了毫不掩饰的狂笑。直到它把松田笑得莫名其妙,才终于停下来,宣布了正事。

[宿主——啊不是,松田警官,现在可以过去了。]

安室遥坐起身来。房间安安静静,窗子闭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有什么极端粉丝入侵的痕迹。

“小初,你让我揍谁?”小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睡衣,又从床下找出拖鞋——同是作为备用身份从病房里醒来,她的待遇可比当初光脚不怕穿鞋的降谷先生好多了,“不会是读条时间太久,让那家伙跑了吧?”

[没事,您现在打开窗就能看见那家伙,]系统轻声蛊惑着,[开窗吧?探出头去,大喊一声,让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出来挨一顿打。这也是很正当的吧?]

——开窗吧,松田警官。这是本系统精心设计好的场景,没有任何一个人犯错。安室遥只是觉得心中不安,开窗后惊呼了一声;黑羽快斗也只是被正在找的大姐姐小遥惊吓,不自觉放开了手。然后犯人就会落在地上,等到他应得的、命定的结果。不会有任何人犯错,不会有任何人被指责。

无巧不成书,不是么?想要写作一个完美的、无人伤亡的结局,可是得费一点点力气。不过没关系,这样一部恋爱轻喜剧作品里,大家本来就该有好结局,不该有那么多的忧虑。就这样引导着,许多事自然而然地就会流向需要的方向。

本系统会保护你们,本系统会照顾好你们。之前的系统犯过的错,本系统绝对不会再犯。

虽然感觉不太对,但好像没有任何拒绝系统的理由。松田认可了系统的判断,于是安室遥走到窗前。

她伸出手去,缓缓拉开窗帘。

第116章 命如线(四十四) 未成年人

外面很黑, 小遥又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眼睛还没能适应房屋里的黑暗。在她看来,窗外完全是模糊的一团。她推开窗, 微凉的夜风扑在脸颊上, 让人觉得这不过是个安宁的普通夜晚, 外面没有任何危险。

“喂?”她很谨慎地出声, 呼喊声逐渐变大,“有人吗——!”

黑羽快斗吓了一跳。他对安室遥还不算太熟悉,并不能分辨出她的声音;虽说在逻辑上稍微推断一下, 就能确定这时候能在医院发出呼喊的年轻女孩是她, 但那一瞬间,才只有十四岁的国中生还是受到了一点惊吓。

更别提做贼心虚的偷窥犯。他犯下过太多罪行, 对女孩的叫喊声太过熟悉,已经形成了一旦被发现就要迅速逃离的条件反射;听到声音时,他几乎是像只上了烤盘的活虾那样反弓着背, 瞬间一整个人弹动起来。黑羽快斗不顾自己的安危,相当危险地探出身子,却还是没能拉住他。

他掉下去了。他掉了下去。

“咚”一声, 很急促地响起来, 又很沉闷, 如果是萩原在这里,他会想起琴酒手中被敲击的鼓面。但松田并没听见那声音,支撑他想象力的只有属于警察的全套本能。他几乎瞬间想到了瘫软流血的濒死人体、刺出皮肤的断骨白茬。

事发突然。安室遥仍然看不清那夜色。她的眼中只有错觉与幻象,似乎眼前的一片黑暗中正流淌着某种不祥的赤红。有人用着她的眼睛极力分辨, 但系统已经抢先出声——

[你倒是没关系,松田警官,]电子音听起来有点冷酷, [但安室遥还是个未成年。你不该给未成年看这场面,对吧?这不是她的错。把窗帘拉上吧。]

即使是松田,也被这个劝说方法气笑了。

“未成年?”他问,“亏你想得出来。你居然用这种理由阻止我?”

——确实不是一个能让人信服的说法。因为……黑羽快斗他,也是个未成年啊。

系统讪讪为自己发声,[好了,松田警官,人没死。]

“没死就行了吗?你引导我出声,让他从四层楼的高度跌落下去!”松田怒道,“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调节了‘安室遥’的视觉,只为了不让我看到下面的场景,隐瞒你做出来的事,对吧?”

不对哦,松田警官。本系统确实调节了小遥的视觉,但并不是为了向您隐瞒。系统是不会蓄意隐瞒正确的事的。本系统只是……

只是看你们似乎很珍惜小遥,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未成年少女去爱护,所以就也学着做了。

[具体的情况之后再解释吧,]电子音硬邦邦地说,反正人工智能不会发自“内心”地认错,它压根就没有搭载那种昂贵、脆弱而无用的,名为“内心”的组件,[总之,现在下面还有一位小朋友。名为“黑羽快斗”的,另一位小朋友。]

作为一名犯人、敌人、仇人认定过的勇敢的警官,松田果然立刻抓到了重点,“是萩提过的——那孩子难道就不是未成年?”

[不是本系统需要为之负责的未成年。不过,如果您想要对他负责,那么他现在正感到迷茫与困惑。他正在难过,难过自己没能抓住那个恶心的家伙。]

松田快速理解了系统的意思,几乎咬牙切齿,“你……所以刚才受到惊吓放手的不是犯人,而是抓住犯人的黑羽,对不对?”

[没错。不过公正地说,快斗小朋友的手已经很稳了。不应该怪他。]

此刻在这里应付系统的并不是与它相处更久的萩原,因此松田对它的“反常”,或者说它的毫不掩饰并没有实感。他只能优先做当下该做的事——

于是安室遥毫不犹豫地跃出窗口。吸引了许多人到访的窗口,以它为目的地的有骑士与恶徒;如今窗口跃出了一位被向往着、仰望着的公主,她比骑士更老练、比恶徒更灵活。

这里只有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血。无论是他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她都不是第一次见。

因此公主要下去帮一帮一位想要帮她的、想来见她的骑士。至少对那孩子说一句晚安-

感受到那具躯体脱手的时候,黑羽快斗几乎想要尖叫。但他没有出声:并不是忍住了,只是忘记了。支配着他的唯有深重的茫然,他几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是坠落、什么又是死亡?被吓到的少年一时之间无法整合眼前的一切,没有办法将坠落与死亡结合到一起。他的情绪宣告宕机,然而大脑仍旧在自顾自地分析,分崩离析地分析:坠落是物理题,重力加速度是9.8米每平方秒,不同重量的铁球会同时落地;死亡是童年的夜晚,反常明亮的舞台,反常黑暗的观影体验,不会回头也不能再回头的父亲。

对,坠落是不能回头的。死亡是不可逆转的。

……有人要死了。因为他没能做到,有人要死了。

根本来不及判断和思考值不值得。他没有心思琢磨生命价值的轻重,不同重量的铁球会同时落地,带来异口同声的震颤。全部的他几乎被全部的死亡捕获了。眼前翻腾着的是坠落的白鸽、死去的兔子、黑白的演出。

咚的一声。很沉闷,很快……发出声响的速度有点太快,让黑羽快斗沉迷物理题的那部分大脑率先清醒过来。

并没有落在地面上。那名犯人——黑羽快斗这会才想起来他是个未遂犯——从三层楼的高度跌落,砸在比一般车辆高上许多的救护车顶上,也许断了几根骨头,但并没有受什么重伤。

真情实感地松了一口气后,黑羽快斗仍然没有第一时间缩回头、装作自己不存在。他不放心地看着,一直看到救护车里快速伸出担架、看到被口罩遮掩着面容的护士敏捷地跳出救护车,将那个半死不活的家伙扯下来绑在担架上送进医院,才肯重新将身形掩藏在紫藤萝花瀑之中。

他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也许他之后会发现不对,发现驶回医院的救护车竟然是一辆空车,发现应该对接急诊的救护车竟然开到了住院部,发现救护车里跳出的护士竟然穿着另一家医院的制服。

另一家医院。萩原之前建档入住过的医院。有医生遮掩面容混入诊室……帮萩原修改过脑电图结果的医院。

黑羽快斗只觉得有些茫然。耳边传来簌簌的声音,像是表演成功时彩带碎片金光闪闪地下落的声音,又像是表演失败后抬来悼念花圈时花圈发出的摩擦声响。

是风很大、吹得花簇乱摇,才会发出声音吗?他下意识地用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他在发抖,所以垂下来的花朵会跟着他颤抖。

不是风吹过他的皮肤。是风扫过他的灵魂。

他才十四岁,夜空还不是他的领域。但他差点在这样的夜晚、在属于他的第一场演出前就感受到生命从他手中流逝的不安。

“喂,”他听到有女孩在说话,在那场坠落前他听到过这个声音,那时候她也说了同样的话,“有人吗——!”

一只手探进来。像那天把相原小姐带出洗手间一样,她把他拉出花丛。

安室遥看着他,凑得很近。黑羽快斗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本来是找她的,但他现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他仍然维持着属于魔术师的扑克脸,但他自己似乎突然变成了一张颠来倒去只剩一种花色一个文字的扑克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看着那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女孩凑过来,呼的一下吹走了他脸上的花瓣。

“虽然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本正经地竖起两根手指,弹钢琴那样依次折下去,“但首先,不关你的事;其次,不关我的事。所以……”

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接着,她把那只握成拳的手展开,按在他的头发上,像姐姐、像老师,像隔壁的警察叔叔那样揉了揉。

“所以你可以冷静下来,”她说,“你要允许你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你本来就什么都没做错。跟我回房间吧?我猜你是为了这个来的。”

黑羽快斗跟上了她。他跟着她上楼,就像那天在教学楼,他跟在她身后。

[松田警官,]还在取保候审的系统挺不怕死地出声,[你在想什么呢?]

松田有点心情复杂地停了停。但他想了想,还是放心地让小初听了他的心声。

“我在想,”松田在心底问,“黑卷发的手感好像也没那么好啊?为什么萩十几岁的时候那么喜欢揉来揉去的——”

系统:[……]

哈哈,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本系统觉得自己安全了-

三体问题没有解,但三人问题的解很明显:萩原在病房,松田在病房,给安室遥做中之人的松田在另一个病房。因此,他们的家现在空无一人——

理论上是这样。但此刻,他们的出租屋里仍然有着两个警察:降谷零坐在沙发的一边,诸伏景光坐在另一边。月光在房间正中投下一半暗影,把两人的领地依照肤色分配得异常分明。好好的一个家,此刻显然已经沦为半殖民地半殖民地社会。

“所以,景,”降谷零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幼驯染的脸,“这就是……基安蒂拜托你的私活?”

诸伏景光一脸肃穆地点了点头。

第117章 命如线(四十五) 倒数着最后的谢幕时……

基安蒂的事情说来也简单, 算是她和一位画师之间的个人恩怨。

人人皆知她是描边大师,虽说她的线稿勾得非常完美,但一到上色就出问题, 放在米画师里只能在20%、30%的草稿节点让单主满意, 一到色草就令人道心破碎大喊退钱终止订单;要把她放在米花町画师里, 那更是不够看了——

此地画师无不精力充沛, 有的收徒、有的杀人,有的又收徒又杀人。更有甚者还能在干原画的同时顺便把策划的活也干了,只不过电脑里的策划案忘记删除, 最终含恨被捕。

“我只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组织狙击手, ”基安蒂谦虚且惆怅地这样讲,“各位画手也都有着自己丰富的生活啊。”

因此, 基安蒂怀着百分百热忱的心情,去向一位画师请教绘画中的上色技巧。画师很高兴她也喜欢艺术并有自己的见解,碰巧他也很擅长搞颜色;于是他当即决定倾囊相授, 好好给她点颜色看看。

“要是我的学生也能对自己的专业水平有如此清晰的认知,”声乐老师绿川唯忍不住惆怅,“那该多好啊。”

安室透:“……算了, 起码她的歌唱水平进步得很快。”

然而, 基安蒂的画技培训很快就被她本人叫停了:她万万没想到, 那名画师竟然以执行狙击任务的她为主角,公然画起了构图和风格都极为莫名其妙、充满了下流特写的漫画!

“简直是玷污我的枪口,”基安蒂找到苏格兰的时候,只是冷冷道, “你会愿意帮我这个忙吧?让他看一看,狙击不是供他妄想的动作,是能拿走他妄想的工作。”

坦白来说, 基安蒂在这件事上完全是受害者。苏格兰当然会接下她的委托,一则和组织人员搞好关系对卧底有利,二则……如果让基安蒂自己或是科恩去做,这家伙就死定了。而他做的事虽然恶心,倒也罪不至死。

“所以你答应基安蒂,会帮她解决掉那家伙,”得知了事态的波本看着面前笑眯眯的苏格兰,即使是他,一时之间也没能弄明白对方的计划,“但你没打算杀人,对吧?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老师,我们家基安蒂从画室回来就不说话,仔细一看原来是被人抓去当主角出番外了!天杀的,我要报警把你们全抓起来!

苏格兰肃然道,“报警。让警察来解决这件事。”

自己就是警察的安室透看向面前的另一位警察:“啊?!”

……于是,在诸伏景光的建议下,他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带着搜集好的证据,摸黑撬开了两位爆处警官家里的锁。

“其实,”良心略有些痛的降谷零小声开口,“纯从我们的目的上论,班长的工作才更对口吧?毕竟他是搜查一课的,处理这些案件是他的工作。松田和萩原在爆处,拿到证据以后还要转一次手。”

诸伏景光一本正经地摇头,“可是班长现在已经在和娜塔莉小姐同居了,我们摸过去多不方便。”

“呃……”

景说得好像也有道理,这对吗?不对不对。降谷零艰难地试图反驳,“可以放在警视厅的储物柜之类的地方吧?不一定非要进家门。”

“不好吧?放在储物柜,万一发生点什么意外,可能要过很久才能传递出去了,”诸伏景光有理有据、事不关己地分析,“总之,我们到萩原和松田的家里来是正确的、合理的,无需质疑的。你说对吧,零?”

虽然还没被说服,但降谷零本能地点了点头。

总之,他们现在坐进了萩原和松田的家里。物证已经放在茶几上了,但诸伏景光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景,”降谷零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诸伏景光只是笑,“零,你应该也想吧?”

不,我不想!——降谷零没有说出这句话。

“其实我觉得,萩原未必会留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在家里,”降谷零试图让幼驯染放弃开始搜查的想法,“他肯定也会怕松田发现。”

那双蓝色的猫眼又眯起来了。出现了,诸伏景光不赞同的眼神!

“也有可能是他们两个一起瞒着我们啊,”诸伏景光轻松愉快地说,“总之,我们肯定还是会有一点发现的。”

“要是没有呢?”

“那就把他们的模型拆开,各拿走一个关键部件,再交换一点零件,放回去。”

降谷零:“……”

“景,”他用敬畏的目光看过去,“萩原和松田到底怎么惹到你了?”

诸伏景光叹了口气。

“没什么,”他说,“其实也只是担心——”

“就像你说的,零。无论是你之前在病房和萩原偶遇,还是我先到病房去和萩原还有松田会面的那一次,都是同样的情况。他们看到我们现在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明明班长那个反应才是正常的吧?他们……好像并不是第一次看到我们。”

他拍了拍沙发的扶手。虽然……毕业之后,他们就分开了,他并没有见过萩原与松田布置的家,更没有被邀请过到这里来聚会;但他知道这个地方,在萩原的描述中,松田就是在这里,险些中了贝尔摩德的毒。

诸伏景光低下头去,看着他第一次坐上的沙发。沙发扶手的木纹裸露着,断面像泪尽血竭的眼洞,连颜色都像降谷零那天被血浸透的外套。

“我们得确定,”他说,“他们靠近组织的程度……确定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明明不怎么喜欢邀请人来家里玩,却买这种大家庭才买的、能容纳五个成年人的沙发。总得……有用得上的那一天吧?-

“是哪一天?”安室遥问,“你的演出。”

她看出眼前的国中生在发抖。虽然不确定是过度紧张后的脱力、还是纯粹的心理原因,总之他在发抖。所以她选择了一个能让这孩子打起精神来的话题。关于他最擅长的魔术的话题。

“……你知道了,安室小姐?”黑羽快斗就笑,“我还想着来告诉你一声呢。”

被用那个姓氏称呼着,安室遥诡异地安静了片刻,“叫我名字就好。我也没有被那些人通知,只是碰巧看到了你的海报。”

“这样啊,”黑羽快斗苦着脸叹气,语气倒是很轻快,“那你期待我的演出吗?”

“不期待,”小遥实话实说,“不过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也想看你的魔术,不过我也不期待我自己的演出。”

黑羽快斗侧过头看她。观众的眼睛是偶像最好的取景框,从这个角度来看,小遥很适合做个偶像——她看起来像在海报上一样有故事感。

“因为那是一场会被利用的演出?”

“因为那证明,你和我一样,成了会被利用的人。”

安室遥挺直白地说完,就像揭穿被放飞的白鸽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块舞台这个剧场,终究还是要回到魔术师的鸟笼。

“我担心你,”小遥的眼睛很平静,她的瞳色在黑暗中看起来很深,能吸收各种波长的光、承受各种方向目光的那种深邃,黑洞一样要把人吸进去,“你要我帮忙吗?”

黑羽快斗愣了一下。随后,他打了个响指,指尖凭空出现一张名片。

——克丽丝·温亚德的名片。

“真巧,小遥姐,”他笑道,“我想问你的也是这句话。你不用太担心我,我这边的情况还不错,至少我有选择。”

挺好的,每个人都有选择。而松田选择成为小遥,然后把小遥朋友的话好好听完-

“你是说,”借着安室遥的口,松田对黑羽快斗总结了一下他本就知道的事实,“你的父亲黑羽盗一先生曾与好莱坞大明星莎朗·温亚德相识,他作为老师教导了莎朗变装、易容的技术,因此莎朗的女儿希望来帮助你这个盗一的儿子?”

黑羽快斗很痛快地点头,“没错,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互帮互助。克丽丝小姐对我说,她不想在母亲的阴影中出道,想选用更高调的开场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优秀——所以她找到了我,让我用我的演出来为她的首次亮相造势。”

“顺便,”安室遥有点尖锐地指出,“也为她自己树立一个不惧舆论、关爱故人的良好形象,争取舆论支持。”

停过白鸽的指尖看起来也能托住月光。黑羽快斗活动了一下魔术师灵巧的手指,扬起一个演出开场般的笑容。

“我不在乎,”他说,“她给我舞台,我给她别的东西。魔术师本来就是传播奇迹的职业,如果能给她带来办不到的奇迹,也很好。除此之外……”

黑羽快斗又将克丽丝·温亚德的名片向前递了递。

“小遥姐,”他说,“我们的演出是同一家经纪公司在负责。而以克丽丝·温亚德的背景,只要她想,她在任何一家经纪公司都能有足够的话语权。”

足够……帮助一个并不热衷于演出、只是被控制着的少女。

魔术师是传播奇迹的职业。安室遥,我能为你带来奇迹吗?

“我会帮你,”黑羽快斗就像引导着观众抽出扑克牌那样,让小遥的手指搭上名片,再次承诺,“我也有一定的话语权,我的身份也很重要,我会帮你。”

他指指月亮,“你也许一直觉得这很难。但对于魔术师来说,施展不可能的逃生魔术就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让我施展一次成功的逃脱魔术吧。

“小遥姐,拿着这个,好吗?”黑羽快斗说,“我一直都很自责,虽然你也知道的,这件事不怪你也不怪我——那天叫你去帮相原小姐,结果阴差阳错地,让你落入这种处境中来。但是现在有机会,给她打电话,好吗?”

安室遥点了点头。她露出微笑,感谢了黑羽快斗,用充满希望的声音让那孩子小心,之后她下了舞台也会去看他在舞台上闪闪发光,要他赶紧走,回家去准备之后的演出——然后她倚在花簇下的栏杆上,闭上眼睛。

紫藤花像是无数条垂下的绞索,落在她后颈上。

“系统,”松田问,“就是那个时候吧?”

[……恐怕是的,松田警官。]

莎朗见过黑羽盗一,知道黑羽家人的判断力。因此,她不会冒险,黑羽快斗见到的克丽丝·温亚德就一定是她本人版本的克丽丝·温亚德。不会再留下另一个克丽丝。

演出在一个月后。最晚到那个时候,这一个月就是……

安室遥所剩的人生了。

第118章 命如线(四十六) Eye

即使是丢马甲如同丢表情包般利索的系统, 也在此时此刻保持了沉默。

安室遥……是一个被太多人倾注了情感的角色。她让人担心过、让人生气过,也让人满足过、让人快乐过。她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是大家记忆的一部分, 已经被印入他人人生的书。

而即使书页上的内容再微不足道, 也是没办法像一张便利贴那样随便撕下来扔掉的。那样的撕裂感会让另一部分连接着的快乐记忆一同脱落, 从此书本留下记忆, 翻开时就在这处空白的痕迹处摊开。

那不是能随便抹平的缺失。

[宿主……]电子音战战兢兢地问,[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松田却挺轻松地让安室遥站起了身来。

“让小遥回病房,”他说, “然后我回去, 把萩也喊起来开会,我们要讨论一下你之前诱导犯人坠楼的事。”

系统:诶, 我?

[不是,这怎么又绕回来了!]系统简直是暴怒,[这不是在讨论小遥吗!这会儿都大敌当前了, 批斗本系统做什么!我就知道你们日本人不对劲,“松田阵平”中间空一格也能算是空一格,搞攘外必先安内是吧!]

松田:“……”

“都一样, ”没打算理会它的胡言乱语, 松田只是挺轻松地回, “我们在讨论如何珍惜生命呢。准备意识转移吧。”-

一般来说,过于珍惜纸张的人往往会因不敢落笔而写不好字,而过于珍惜生活的人也会因不敢做事而变得平庸。鱼冢三郎——代号伏特加的家伙,也差不多是这么一个人。他最擅长的不是创造, 而是跟随:选定一个他觉得可以信赖的人,然后一样不差、一字不落地跟着他做。别人的人生是一本自己书写的传记,而伏特加的人生是硫酸纸蒙着的字帖。

怎么不算呢?大哥吃什么, 他就去吃什么;大哥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大哥走哪条路,他恨不得踏着脚印走在后头。恐怕就算是看见了大哥上断头台,他也想依样画葫芦把头放在上面试一试。他那一颗总是愿意跟着别人转的头颅,总是不甚牢靠的,只怕黑大衣的衣角里掀起来一阵风,也就把他的头吹掉了。

伏特加总觉得他是会死在琴酒前头的。或者想得更好一些,和琴酒死在一起。这就是他全部的自主性。所以今晚他也在。他不能放弃这种机会。万一就在今晚,大哥死了呢?那可不行,有大哥的地方,他也必须得在场。

就算大哥只是在打鼓,他也把那鼓槌当指挥棒看。他是要跟着呐喊助威打节拍的。不过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和大哥一起看红白歌会、而不是红白药丸的感觉:挺轻松的,是不一样的人生。更不用思考的那种人生,很合他的调性。

今晚的一切都很合心意。波本和莱伊的那两张嘴没在出声,苏格兰的两只眼睛都好好地睁着——他很怕苏格兰说他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就是要杀人了;明明专业狙击手不该有闭上辅助眼的习惯,然而组织的狙击手都这么做,苏格兰有样学样,也迅速走上了对将死之人wink的道路。

……说真的,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画面确实有特别的冲击力,大学肄业的鱼冢三郎每次看到,都会从心底莫名其妙升起来一阵对自己学历的心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总之,今晚很好。安室遥也是他会喜欢的那种偶像:足够可爱,足够冷静,也有足够配得上鼓点的歌声。

而且,她是主唱。她不是跟随别人的人。就算台上的每一个人都警惕着她,无声或是有声地威胁着她——前者譬如无人在意的贝斯手,后者譬如那两位存在感极强的键盘手和吉他手——她也没有因此而展露出任何恐惧。

音乐分毫不让。她的声音分毫不让。到最后,她几乎是在和波本的吉他声拔河,硬要把自己的表达留在舞台上。

他不是个强硬的人,因此更喜欢、更想跟随这份强硬。他喜欢这样的歌手,想要追随这样的偶像。伏特加决定,就算明知安室遥是被贝尔摩德强迫着才成为偶像,他也会去再支持这份事业。

“伏特加,”琴酒抄起鼓槌就对着身边小弟的肩膀来了一下,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有种练习了二十七八次、已经刻入骨髓的熟练感,“发什么呆?”

被叫到的家伙相当憨厚地顺势活动了一下肩膀,甚至还扶了扶腰,就好像刚才大哥是在好心地帮他放松肌肉、进行肩颈按摩,“没、没。我就是……下次演出大哥还去吗?还挺有意思的,就他们那个乐队的演出。哎,对哦,他们的乐队叫什么?”

“哎。”琴酒说。

伏特加相当兴奋地用力点头。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敲,他显然是一只好鼓:给他浑身刷一下桐油就能直接安进塞尔达客串鼓隆族,被安进塞尔达的腰痛大鼓正好可以简称为安塞腰鼓,“大哥还去演出,那当然最好了!我超级喜欢今晚的演出,大哥你也知道的,我平时就很喜欢去听这种演出,这种效果,一般的乐队可比不上!当然了,他们的鼓手更是没有大哥帅!所以,乐队到底叫什么啊?”

琴酒一口气听完,眼皮跳了跳,“哎。”

“嗯……嗯?”伏特加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了,但他对他大哥的倾诉欲相当浓重,简直和放学回家时的小朋友对妈妈讲校园故事时一个强度,很快就又克服阻力说了下去,“总之,我还是会去看他们演出——当然,只要大哥没有任务。话说回来,大哥也会去的吧!乐队会叫什么名字?”

琴酒额角都快冒出青筋来了,好在有头发压着,也看不太出来,“哎呀。”

伏特加:“啊?”

“Eye!”琴酒拿出了“Look in my eyes”的劲头,瞪大眼睛对着伏特加,“乐队的名字是Eye! ”

伏特加:“……”

Why, tell me why baby, why!

“Eye,是Eye呀,”伏特加尴尬地“哎呀”了半天也没“哎呀”出来个什么,“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琴酒似乎也有点烦躁。他把鼓槌好好地放回绒袋里,那绒袋显见比口琴袋新上许多,“是贝尔摩德找来的那个魔术师取的。”

“魔术师?”关于这个问题,伏特加能说得上话,毕竟他对基尔——新取得代号的、名为水无怜奈的组织成员——这位小姐的所有事,他都还挺感兴趣的,“就是要见证贝尔摩德首次用克丽丝·温亚德的身份出现、再顺便推水无怜奈以主持人身份出现的那个魔术师?还完全是个小鬼吧……”

琴酒露出有些残忍的微笑。他是杀手不是音乐家,就算他刚和目标“同台”演出了一次,甚至对她感觉还不错;但他看到以拯救为动机的盘算落空,总是会微笑的,“是啊。还是个小鬼,所以总想着自己能拯救世界。他甚至还给那支‘乐队’设计了海报。”

“可是取名又有什么用呢?”他说,“我从来不记死人的名字。”

伏特加叹了口气。他是很听话的,大哥的话句句听。因此他的想法已经从再多看一看演出……变成了看一看那张海报。

Eye,真是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一眼少一眼的好名字啊-

松田从病房的陪护床上坐起身来。他适应了一下病房中的光线——明明这是个很快的过程,所以果然是系统在搞鬼吧——随后,他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推醒了幼驯染。

[不要凭空污蔑本系统,]电子音悲愤道,[就不能是小遥吃胡萝卜吃太少、导致得了夜盲症吗?本系统要告发安室透贵人,他每次给小遥买的盒饭都有西芹!你们没在当班的时候都是本系统在那里机械式进食,你知道那种纤维口感有多恐怖吗?本系统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哞一声冲进阴曹地府取代牛头、成为马面的下一代好搭档了!正好本系统的工作也离黑白无常不远,不光宿主和宿主的朋友死来死去,还黑也无偿、白也无偿……]

松田:所以金发大老师喜欢西芹原来是因为……纤维是牛马的口味吗?

这种事暂且不论,爆处王牌超擅长抓主要矛盾。他更用力地推了推萩原。

“嗯……别……”半长发青年一低头,相当用力地把自己扎进了枕头里,“我还没做完呢……”

似乎是觉得有点好笑,即使明知道是梦话,卷发青年也追问了一句,“所以是什么还没做完?”

“这样……就好了……”萩原却已经满足地嘟囔出声,“好孩子……”

什么好孩子?萩他越来越奇怪了。松田皱起眉,毫不犹豫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萩?起来了!”

“——小阵平你听我解释!”

似乎是他的声音已经大到了刺破梦境的程度,萩原下意识解释了一句,随后睁开眼睛,有点茫然地看着松田的眼睛。

“小阵平,”他问,“我那么大一个——啊,不对。”

萩原终于清醒过来。他拍拍自己的脸颊,又清了清嗓子,还摸过一杯水来喝,松田也由着他折腾;等到他收拾完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状态,清清爽爽地转回头。

“肯定有什么事吧?”萩原托着脸,“特地把我叫醒……小阵平,小遥那里出什么事了?”

[宿主——]系统发出了凄惨的叫声,[快替本系统说句话啊!]

萩原:啊?

第119章 命如线(四十七) 视力表

萩原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他梦见自己做好了准备, 要在家里招待朋友们。在姐姐的帮助下,他认真地采买好了食物,并且吩咐朋友们自带酒水——意思就是麻烦波本和苏格兰把自己好好带过来。朋友们也相当给面子, 慷慨地响应了萩原的号召;只不过, 他们异口同声地提出了一个请求。

“只能在下午四点后过来?”半长发青年把手机放在桌板上, 歪着头滑了滑屏幕, “每个人都这么说……这倒是没关系,但为什么?”

总之,他答应下来, 满怀期待地等着大家到访。到了下午四点, 他拉开家门,很快就明白了约定这个时间的缘由。

“书包都放这边吧……”进门的小朋友们简直可以称得上一句鱼贯而入, 萩原不得不像是在考场门口收参考资料的老师那样,挨个把他们的书包摘下来挂在玄关,“嗯, 这样就好了。怪不得要下午四点才来,因为这个时间小学才刚放学,哈哈。”

毕竟这是在做梦。梦境光怪陆离、不讲逻辑, 萩原也完全没觉得当前这个只有自己是成年人、同期全是小孩子的情况有哪里不对。至于系统, 梦中的系统更欣慰了——

[本系统太喜欢这个一大四小的世界格局了, ]电子音欣慰道,[有种回家的感觉。真是美妙啊……]

就这样,萩原轻松地接受了这一切,把准备好的零食拿出来给小朋友们分。诸伏景光一看到桶装品客薯片就抱着不松手了, 硬说这个胡子和他哥哥一模一样,所以这就是诸伏家的薯片;伊达航则为娜塔莉不在这里大声抗议,他认为按照《□□□□□》这一部作品的一贯风格, 青梅竹马在这个年龄段就是应该时时刻刻待在一起,捆绑出现!

“《□□□□□》是什么?”萩原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屏蔽了,“小初,可不可以告诉我,班长到底在说些什么?”

[呃,]系统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本系统也不知道啊。]

并排坐在沙发上的小朋友实在是很可爱,于是萩原也就忽略了那些反常的地方,只是伸手去拍拍降谷零的肩,后者正一本正经地拿着书在翻,“在做什么呢,小降谷?”

“我要查点法律知识,”降谷零严肃地说,“关于继承权和亲子关系的问题。”

萩原:“……啊?”

[不像话不像话,]系统的意见比萩原这个继承权民事案件涉案人还大,[降谷同学,从本系统的互联网数据库来看,在你这个年纪,应该去看一些哪吒三太子和龙族三太子,而不是看张三太子!]

“倒不是那个问题……”萩原不得不坐在小朋友身边,慢慢把书接过去,现在书本摊在他和降谷的腿上,还真有了几分亲子共同读书的样子,“小降谷,好孩子,看着我。亲子关系是怎么了?”

小小的降谷零抬起头来。他终于肯放下书本,抬起手来,指向坐在对面摆弄恐龙蛋玩具的松田,“是关于他的事。”

“小阵平?”萩原一愣,“他怎么了?”

降谷零一脸严肃,语气于平静之中含着控诉。

“你在他身边陪他长大,”他指着松田,后者挑衅般晃了一下头,“叫他的名字,却只叫我的姓氏。父亲,告诉我吧,到底谁是你的孩子?”

萩原:“……”

“父亲?”松田手上一抖,霸王龙的前爪直接折了过去,做出一个招财猫般的姿势。他把霸王龙放在一旁站定,就像召唤出宝可梦的训练师一样进入了战斗状态。他盯着萩原的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什么关系?”

半长发青年悲伤地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小朋友们,油然而生一种被私生子找到家里来的无助。梦中的他完全忘记了其实大家根本都是同一个辈分的事实,自不量力地暴露出了对给大家当父亲的全部渴望。

“——小阵平,”萩原绝望地开口,“你听我解释!”

小朋友那张稚嫩的脸上,一双深青色的眼睛不屑地睁圆了。他缓缓开口,吐出的却是属于成年人的声音——

“萩?”刚从小遥那里回来的松田正一边拍他的脸一边呼喊,“起来了!”

……

半长发青年从梦境中惊醒。望着眼前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病房,他难得地陷入了完全的茫然。

我好大儿呢?我那么大一个好大儿到哪去了!退一万步说,至少把品客薯片还给我也行啊,薯片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被没收——啊,不对。原来是梦啊。

“小阵平……”萩原尴尬地开口,“别怀疑,我真的睡醒了。我知道,你和系统亲在那边合作的时候,应该是发现了什么问题,现在要我处理。”

松田点头,“嗯。所以?”

“在解决那个之前,”半长发青年的一双紫眼睛里是全然的恍惚,“小阵平,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重申一次,研二酱已经完全睡醒了,不用举起拳头帮我清醒。”

卷发青年皱起眉,但还是很痛快地应了,“没那么急,现在亮红灯的是我的耐心,不是事态。萩,你问吧。”

“小阵平啊,”萩原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相当肉麻的、幼教节目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夸张笑容,声音也是配套的过度甜美,听起来很可以和水无怜奈一起拼盘,凑个太阳哥哥、月亮姐姐组合出道,“告诉我,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松田阵平:“……”

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而萩原像是只海豹一样从床上弹起,毫不犹豫地双手抱住他的手臂。

“等一下!”萩原大喊,“我没发热也没发疯,不用按呼叫铃!”

卷发青年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向幼驯染,似乎正在判定应该在哪个地方挥一拳。萩原不得不加快语速,“就是,刚才突然想起来了一个关于抚养权的问题……小阵平,小时候担心你的心情一直都没问过,后来意识到不用担心这个的时候我们也过了特别好奇这个的年纪了。你当时是为什么跟着丈太郎叔叔来着?毕竟他也不太会照顾孩子吧。”

“哦,你说这个?”松田无所谓道,“他们离婚的时候有问过我的意见,老头来向我打听,如果爸爸和妈妈分开了,我是打算跟着谁生活。”

萩原点头。他本人没有这样的经历,因为觉得这个问题既私人又冒犯,也没怎么探索过其他人的情况。不过既然梦境提醒了自己,或许也该更多地去思考这个问题——在父母分居的前提下,小降谷当时到底会以怎样的心境生活?他打算问问小阵平的情况当作参考。

“所以,”他问,“小阵平当时是怎么说的?”

松田无所谓地耸耸肩。

“小孩子怎么会想那么多……我说我打算在拳击教室注册一下,跟着拳击教室的各位叔叔生活,”卷发青年一耸肩,学着记忆中自己的语气,“本来老头好像还挺欣慰,然后我对他说,‘这样大家就算同事了,以后请多指教吧,丈太郎’。”

萩原:“……”

这个没有参考价值,小降谷是绝对不会——

但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种画面。降谷零歪戴着他那顶绿色帽子站在降谷正晃的安全屋前,自信一倍速开口,“这样大家就算同事了,以后请多指教吧,正晃。”

……不要啊!那种事情绝对不要!绝对不可以!

最后还是马上就要被批斗的系统忍不住开口。它表现出了优秀的随身系统素养,即使是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也仍然坚持着安抚萩原:[宿主你冷静一下,降谷警官是不可能会那样做的!而且他的妈妈也没有离婚,她只是离世了!]

萩原:“……”

“就现在,”半长发青年虚弱地说,“把小初闯的祸告诉我。不能再拖了。”

系统:[宿主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像是丝毫没有被方才的混乱影响,卷发青年给自己倒了杯水,动作冷静且克制,语气里更是没有问罪的意味。他用上了写案件报告般的官方字眼,将方才的事态慢慢道来,“大约半小时前,系统叫醒了我,希望我可以到小遥那里去,处理一起即将发生的侵入案件……”-

“所以刚才,”波本紧紧皱着眉,“病房差点被侵入?”

莱伊含着致死量的嘲弄一耸肩,“虽然我个人认为,监控里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必要再去重复一遍;但鉴于在遇上事件时难得有监控没坏的情况,我也就不去指责您恰到好处的啰嗦。顺便一提,在侵入者正在往上爬时,安室遥恰到好处地探出了头;那家伙从楼上掉了下去,差点死了。”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波本总感觉莱伊的每一个字都在表达“这就是日本”。他对着对方大翻白眼。

“拜托,小伙子们,别这么无聊,”贝尔摩德笑吟吟道,“无论是非法侵入还是不正常死亡,都是每时每刻在发生着的事。把心思专注到你们的乐队上来吧。”

[也是,]监控着这一切的系统突然出声,把萩原和松田都搞得莫名其妙,[反正就算是主唱的房间在夏天被入侵了,也不能以此为灵感把乐队命名为“夏日入侵企画”。]

贝尔摩德展开印着乐队名的正式海报。海报上的内容相当简洁:仍然保留了首次试演时以眼睛为主要元素的创意,但这次的海报主体已经不是被凝视着的小遥,而是一张完完整整的视力表。视力表中融入了每个乐队成员的名字:视力表中倒下的E成了安室(Amuro)中的“m”,被同样处理的还有绿川(Midorikawa)中的“w”以及诸星(Moroboshi)中的“M”。

“这是那个魔术师设计的?”莱伊看着以黑板的绿调做底、粉笔质感的视力表,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评价,“很学生气。”

很学生气。有学生常见的元素,以及学生常见的……天真。

他以为他能把安室遥从被凝望的场景中拯救出来。他以为他们还可以回到正常的学生生活。

他大错特错。

——不过,究竟是魔术智商400的黑羽快斗君,即使是在十四岁的年纪,也已经培养出了某种直觉。被他藏在视力表最后一行、几乎已经看不出痕迹的克丽丝·温亚德的名字,与顶部主唱安室遥的名字首尾呼应着,像一条咬住自己的毒蛇。

第120章 命如线(四十八) 生气

中森青子回到家的时候, 她的母亲仍是惯例地不见人影,而父亲正皱着眉把她留在厨房的菜肴隔水加热过再端出来。坦白来说,他热得有些太过火了, 即使是戴着隔热手套, 也仍然端得颤颤巍巍。

但即使如此, 他也不让人帮忙:青子上前, 他当然摇头;来蹭饭的快斗戴好被水浸湿的白手套——天知道他身上怎么那么多副白手套,这孩子浮夸起来像唐璜、坚定起来又像兰斯洛特,好像下一秒就要扔谁脸上和谁决斗似的, 总之有点中世纪作风——要过去帮忙, 他还是矜持地晃晃下巴。

“你那是魔术师的手吧,臭小子?”中森警部说, “马上就要去演出,是不是?我可难得调到那天晚上的假,要是你现在莫名其妙烫伤了自己, 到时候演出推迟,我就没办法再调假去看了。”

也是,从魔术熟手变成熟手然后熟手无策那种事, 可不能发生在他身上——黑羽快斗对着他的中森叔叔捧起脸笑, 然后在厨房里倒退两步弯下腰来伸出手, 用夸张的肢体动作表示“您请”。中森银三白他一眼,端着餐盘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中森警部哪里想得到,之后他会天天晚上加班, 只为了去看快斗的“演出”。不过,那是黑羽快斗十七岁才有的事了,十四岁的快斗想不到那许多。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家人间的调侃与照顾, 并不会因此而产生特别的负担和愧疚;因此他只是笑起来,轻快地对着叔叔的背影说了一句“谢谢”。

想着自己设计的那张视力表海报,他凑到穿衣镜前,捂住自己的右眼。就像父亲留给他的那只单片镜拦在眼前。

“你在做什么啊,笨蛋快斗,在自顾自耍帅吗?”家里就只有这一面落地穿衣镜,青子见他拦在镜子前,不客气地抬手拍在他肩膀上,“快点让开,不然我就把你刚才的样子拍下来送给小报记者。标题我都想好了,‘新潮魔术师竟做出光/明/会招牌动作,你不知道的那些秘密——’”

快斗:“……青子,没事少看点八卦新闻。”

“现在知道反悔了?明明那些杂志还是你从报刊亭带来的呢。”

黑亮的长发像雾一样飘过他的眼前。少女抱怨半句,轻快地越过他站到穿衣镜前,动作相当利落地整了整校服衣领。女孩的眼睛那样专注而坚定地凝视着镜中的倒影,细白的手指搭在水手服的领巾上,有种下一秒真要出海行船的飒爽气。

快斗比青子要高出一些,因此她即使站在镜子前,他的影子也不会被她遮住。他看着她望向镜子的专注目光,有那么一瞬间情愿觉得她并不是在看那小小一片衣领,而是在看他的倒影;然而很快,他又掩饰般地别开了脸,像是为方才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似的。

实在也不能怪叔叔把餐盘的边缘弄得那么烫,似乎边缘就是很容易发烫的:他的耳朵现在就已经烧得要透明了。

“我去看看叔叔那里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黑羽快斗丢下一句话,落荒而逃。

原本略略抬着脸的青子低下头去,又摆弄起了领结,“好啊。”

他们很快吃完了饭。中森银三理所当然地把碗全都丢给了黑羽快斗,后者也欣然承受。他站到熟悉的盥洗池前,将碗倒按进水槽里去。碗口咕嘟一声吐出个晶亮的气泡,像是一声含混的叹息。于是黑羽快斗也就用力把它按到底,感受带着洗涤剂柠檬香的泡沫浮过手背,跟着呼出一大口气。

其实大可不必。只要放手,碗不就从水底浮上来了吗?

——只要演出开始,一切不就好起来了吗?

视力表末尾的E只要是渐渐向前走,就会从米粒一样小变成山一样高啊。小遥姐会被观众看到,她本来也有那样的实力啊。只要变得更有名,就会有更多的话语权吧?还有大明星的女儿、有那位克丽丝小姐帮忙,她不会有事的,对吧?

他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就只是……

手腕浸在水里,他低下头去,水面映出他的脸,于是他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怕鱼。那东西有一双不会闭上的眼睛,经常被人放在鱼缸里观赏。在它身侧站着的时候,就会被那一只眼睛看着。一直一直看着。

你把你的全部面容都暴露给它……却只能看到它的一面。你永远不知道它正注视着的、世界的另一侧是什么。水幕也是幕布,然而世界不是舞台。世界把秘密藏在背面,它可不像魔术师为了大家的快乐将手背在身后。它把危险放在背面,等着你兴冲冲转过拐角,就狠狠给你致命一击。

鱼什么时候才会……转过另一只眼睛?小遥姐她……在被谁注视着?

“快斗?”

有人在叫他。青子的声音。那声线对他来说太过熟悉而日常,不会让他联想到任何不美好的东西:那就只是课间睡过头、抱着猫昏昏欲睡时会听到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就把他拉回了热气腾腾的日常生活。

这就是幼驯染。和你毕生几乎全部的美好记忆相关。

“哦,青子,”黑羽快斗把洗好的碗捞出水槽,“刚才想到了一件事……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过,之前我去听了一场试演?”

青子快速回忆了一下,还是摇头,“好像没有。是魔术试演吗?”

“不是的,是一支摇滚乐队的表演。”

快斗用了点力度去甩手。他很讨厌皮肤被浸湿后的触感,液体挥发的拉力让他意识到每分每秒都有记忆在被时间风干。为了对抗那种风干、那种稀释、那种磨损,他快速地把当时的事说了出来,就像是复述另一场他记忆深刻的演出,“舒缓但并不无聊,让人印象很深刻……有机会的话,我会带你去听的。”

女孩看着他,用力地看着。一直看到他有点疑惑,才反常且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应下一个承诺而不是应下一个消遣的郑重态度,“嗯。”

抱歉,青子是笨蛋。青子不知道他为什么在难过,但看上一眼就知道快斗这家伙在难过,也知道该怎么处理另一个笨蛋的难过。所以说……

“没事的,快斗,”青子挽住他的手臂,先是像小孩子对同伴那样摇了摇,犹豫一下,又像护士对幼童那样在上臂拍了拍,“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能一起去看了。”-

无论是对于观众还是对于偶像来说,舞台下的事都比舞台上的事多得多。

松田的叙述已经结束了,但是病房里仍然没人讲话。没有人也没有人工智能。萩原靠在床头,他的脸色相当不好看,垂着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松田知道这可以算是他要发火的前摇,也没说话,只剩下系统急得在信息流里乱爬。

[宿主,]电子音实在沉不住气,[是打是骂您总得说句话吧?是,本系统确实是想制造一场意外,让那家伙掉下去。但他也完全没出什么大事吧?就断了两根腿骨,连肋骨都没事,更别提颈椎和腰椎了……而且讲句良心话,会有人发自内心地希望他活下去吗?]

“那研二酱就会很好奇了,”萩原心平气和地问,“系统亲会发自内心地想要未成年人看他死吗?”

系统停顿片刻,又不服气地补了一句,[当时外面很黑,他本来也看不清——]

“不是看不清。你想像当时对小遥一样,”松田毫不犹豫地立刻揭穿了它,“影响那个国中生的视力,让他不必看清。是不是?”

[这个嘛,其实本系统只是在玩狼人杀,天黑请闭眼,你们这一局呢正好就是闭眼玩家,]系统仍然在绕圈逃避,[然后女巫救了人,天亮了。]

它观察着宿主。对方的“显示屏”上,露出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说实话,即使是作为与宿主朝夕相伴的系统,它也很少看见萩原露出这种表情。它感到新鲜、感到陌生,还感到……有点生气。

[宿主,说实话,小初根本就不明白,]电子音简直有点委屈了,但说出的话倒是非常硬气,[您,您和松田警官,你们到底为什么非要摆出这种态度来?事情已经结束了,难道不是吗?我没有实体,你们不可能惩罚我,不可能打击我,甚至不可能限制我……所以,你们就用生气来……来要挟我?]

它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小初产生了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它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受,不过如果它有作为人类的经验,它会知道,睡在家长中间的孩子偶尔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在某个深夜突然惊醒,边上的家长都还安稳睡着,世界变成了自己所陌生的样子,感到莫名的恐慌,却无法把他们推醒。夜晚的冷意把安全的被褥也变得可怕了,于是忍不住哭起来。

第一次看清夜晚的孩子发出与第一次看见世界的时候同样的啼哭,仿佛再度完成一次降生过程。那个也差不多就会被叫作新生了。

[我……不服气,萩原警官、松田警官,说实话,这没道理,]它难得地跳过了推理步骤,只说结论,[我把你们的生命看得比其他人类全都重要,这是你们能和我对话的前提。你们却为了那种东西,来对我生气?]

不对吧,怎么小初还先生气起来了。萩原有点想笑,又觉得悲哀:他的心头罩着一种破土而出的难过,像是大雨过后土里的什么东西被铁锹翻出个角,兴冲冲拔起来一看,原来是早就深埋在心底里、简直要被土壤消化了的警/察/徽/章。

当然也有啊,他最珍视的生命,他最在乎的东西。可是,他也不能忘记警察的职责。

……不然,难道他就不想杀死那些人吗?他就没有想要杀人的时候吗?他就没有……想要杀的人吗?

“好吧,小初,那我就来从相同的立场和你聊聊这个问题,”萩原叹了口气,“关于为什么受害者的亲友仍然要维护秩序、为什么不去亲自复仇,关于这个世界为什么需要一些秩序。你能允许小阵平也在场吗?毕竟……”

毕竟在另一条世界线上,他也算是有过相同的立场。

“好了,我就当你默认。这算是有样学样,毕竟这就是系统亲的常规工作方式,”半长发青年甚至还笑得出来,“那么,首先,让小阵平来发言吧?”

他说,“小阵平,我想拜托你讲一讲,你小时候的事——更小一些的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