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我们只是来看看的,”段晨往里看了一眼,“他在里面?”
“在卧室。”李佑回头,拿起桌子上自己的包,整理着,陆平威和段晨走了进来。
李佑放低声线:“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心理咨询,他应该很久没休息了,我给他做了个小催眠,心理治疗是需要时间的,你们这个时候来的不巧,还是给他点时间吧,别打扰了。”
李佑离开,也想把他们带出去,站在门口示意着。
段晨和陆平威对视一眼,两人皆没想到虞贞竟然会有心理问题,这些天的反常得到了解释,碍于虞贞的情况,他们走了出去,李佑带上了房门,三人乘电梯下去。
出了电梯后,陆平威留了李佑一会儿,段晨没有听过这事,更是忧心,很是负责地问起了虞贞的情况。
李佑对他们有所保留,不太愿意跟他们分享虞贞的事,是陆平威竭力证明了他们的身份,才让李佑放心。
“我不知道他之前怎么样,反正他一直很抗拒心理干预,我邀请过他很多次,他不愿意来,他否认自己有问题,昨晚上才发了消息给我,估计是接纳自己的问题了,意识到不干预不行了吧。”李佑说。
陆平威查到了虞贞那些事,再听李佑这么一说,他很自然地把事情连接在了一起,“是因为过去的事留下的心理创伤吧?”
李佑说:“每个人的心理问题都是过去的事在心里过不去产生的,不会空穴来风,他的问题不算重的,他……”
李佑欲言又止:“是一种比较尴尬的身体疾病,这种疾病一般是童年时期缺少亲情关怀导致的,在青少年身体发育的阶段最容易产生,不过也不排除先天性,从我今天和他的话疗里,他向我透露的那些事,我可以确定他是因为前者,他的父母应该是没尽到应尽的责任,而且他的过往很复杂,导致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很正常的。”
段晨听得稀里糊涂,追问了一句:“到底什么病啊?”
陆平威也等着李佑的答案。
李佑回头看了看,急得两人团团转,段晨向他再三保证不会随便泄密的,而且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只是出于关心罢了,这话不是应付,是段晨碍于周道森的叮嘱,对虞贞不得不有的关心。
李佑咬了咬牙,丢出两个字:“性瘾。”
果不其然,陆平威和段晨的脸色尴尬了。
李佑补充说:“性瘾的一种吧,这种事每个人都不同,如果他愿意积极配合,是能够改善的,不过他一直很抗拒承认这种事,就容易拖成心理问题,他最近又谈恋爱了吧?”
段晨点头。
李佑心知肚明:“我就知道,好好劝他,让他和他的恋人沟通,做正面的引导,他这个状态只有人为干预,药物是不行的,他自己无法正视自己的身体问题,他的恋人不能有嫌弃的表现,这对他来说是备受打击的,是负面影响。”
段晨哪儿能保证这个啊,他甚至都不确定这两人还能不能继续下去了,陆平威已经把事捅给周道森了,分手只是一句话的事。
李佑还是规避了许多话,没有跟两个人说,出于隐私的保护,他只能交代到这里,叮嘱二人暂时不要过去打扰了。
等虞贞状态好一些再说。
陆平威和段晨自然是听的,在李佑离开后,两人也回到了车上,段晨握着方向盘,说道:“感觉捅了蜂窝了。”
陆平威沉默不语。
段晨复盘:“我就说他前两天有点神经质,但说不上来什么问题,他还求我让他上去打擂台,亏了我没草率,直觉是对的,他真有问题。”
陆平威抿了抿唇,开了车窗,燥热的空气钻进来,和冷风换位。
段晨感到棘手:“我对他的了解不多,你对这事有分寸,你不是已经跟周哥打招呼了,你觉得他们会分手吗?”
陆平威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了一首歌,婉转的歌声中,他道了声:“不知道。”
他无法判断周道森的行为了,也无法理解周道森的思想了,现在就看是周家的名声重,还是虞贞在周道森心里的分量重,陆平威不敢草率地给出答案。
周道森可以为虞贞打破枷锁和准则,可他也是个理智的人,拿全家的声明去赌的事,大概是不会的,可万一呢?陆平威左右脑互搏,实在给不出答案。
“那心理医生说的……我也没听过,我查查,”段晨拿出手机,进入浏览器,“应该不严重吧?”
陆平威盯着公寓的一层窗户,人在睡着,不可能从那儿探出头来,他忽然开始为二人担心,无论周道森的决定是什么,他们会不会分手,陆平威都开始担心。
他担心周道森什么也不管接纳虞贞,把整个家庭的名誉赔进去,也担心他和虞贞结束,虞贞从此一蹶不振。
陆平威很清楚,虞贞的心理问题,是跟他名模时期的事情息息相关的,他脑海里又呈现出那幅色情感满分的艺术画。
虞贞的过往错综复杂,他比自己一开始想象的过去要更加地狱。
·
李佑来的这一趟,解开了虞贞的心结,却没有抚平他的心事。
在李佑走后的几个小时,虞贞从深度睡眠中醒来,他望着窗口,天又黑了,他记不得自己在多少个黑夜中醒来了。
将过去宣之于口难,可他做到了,他今天第一次去向别人揭露自己肮脏的过去,李佑拿钱办事,不会影响他和周道森的关系,李佑说,他的问题会越来越严重的,生理问题会变成心理问题,从而影响各方面的生活,他要激烈配合治疗才行。
胡说,他只是想骗自己的钱罢了。
积极治疗也是没有用的,无论他是否承认自己有问题,问题都存在,并不由他自己决定问题的轻重,也不由医生。
他面临了两难之地,濡湿的床单让他感到可耻,他否认,他极力辩解着,强硬着决定自己的正常,他跟大家没有区别,他不过是比别人好色罢了,他在好色的环境里长大,有一副好色的身体,情理之中啊,不对吗?
可是承认他的好色就像承认他的过去那样,就像母亲的耳光那样,像父亲闪躲的眼睛,否认好色的身躯就是否认过去,两者不可以共存,因为没有李策,他就不会成为今天这样。
谈恋爱,交朋友,都只为了解决好色而已,都是本能驱使而已,直到周道森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让他的问题藏不住了,过去也藏不住了。
从昨晚开始,周道森没有消息再进入他的手机,男朋友被自己得罪了,虞贞期待着,期待着,周道森都没有再向之前那样打电话过来,关心他,问候他,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让周道森失望了,或许他们应该分手了,否则虞贞想不出还要怎么解决当下的问题。
虞贞想知道周道森的想法,虞贞想见到周道森,就算是分手,他也希望是当面的,他想把所有过去都揭露给他,嫌弃也没有关系,他只是想见见周道森,他好难过,他想抱他,也想被他抱着。
心理问题似一口无底黑洞,不断吞噬着所有正面的思想,他计划着分手这件事被周道森知道了,他让周道森失望了,不管他如何狡辩,周道森都不会再相信了,计划分手的过程是痛苦的,可那是为周道森好的呀,这是一杯延迟发作的毒酒,虞贞甘之如饴。
比起让周道森身败名裂,虞贞更希望周道森在以后的任意一刻,能想起他这个前男友的好来,他多伟大啊,他可以为周道森的前程放弃自己的私欲,他爱上周道森,爱上了这个露水之缘的男人,他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呢,不知为何情深义重,但已无法自拔。
他打电话给周道森,手机里冷冰冰的机械声抵达耳畔:“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是了,他计划了这么久的事,说不定很简单,不用计划的,周道森不会纠缠不清,周道森已经放弃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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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佑的治疗在不断地推进,虞贞的日常生活受到了影响,他从缄口不言,到把李佑当做一个发泄口似的大倒从前的不堪,有些话题李佑都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虞贞却在看到李佑的神情时大放厥词,把自己的过去一五一十地吐露给对方,哪怕有些细节李佑并不需要知晓。
“就是我啊,还能有谁?”虞贞窝在沙发里:“画上的人就是我,我这是为艺术做贡献,我的身体难道不好看吗?好多人都夸我身体好看啊,你说那只手吗?哦,他是我的金主爸爸之一,是个老头子,不对,应该说现在是个老头子了,我十四岁的时候他还年轻呢,我的身体好漂亮啊……”
“画这幅画的人死掉了,说是意外身亡,不过我认为应该不是吧,他把我这幅画卖出去了,把我和老头子的秘闻说出去了,他肯定是被谋杀的吧?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管他呢,反正得罪我没事,得罪权势,他死有余辜呀。”
“跟金主爸爸吗?没有,他们没有插进来,我还太小呢,贺纹不要他们那样做,毕竟我还是个小名模呢,公司怕我出事,贺纹说会保护我的,保护我到成年,不过她说的话也不能信啦,孟百泉就差点插进来了,他的手指好贱,一点都不安分。”
“我告诉过爸爸妈妈呀,可是他们说这是很正常的,每个行业都是这样的,这是他们对我表达喜欢的方式吧?喜欢我的人当然越多越好了,不然都去喜欢别人了,资源就都是别人的了,我是贺纹的心头好,她只能有我一个心头好,虽然她老说我拖她后腿……”
“贺纹在故意吊那些人的胃口,她想把我养着卖个好价钱,或者卖给当大官的,她不让人随意欺凌我的,她也有保护我,但保不齐金主有时候太过分了。”
“泼冯孝酒不是故意的,我前天跟贺纹吵了一架,为着李策那件事,餐桌上冯孝又一直在摸我的腿,我一个激动就泼过去了,我当然知道冯孝的来头很大,可我说了啊,我那天心情不好,激动了……”
“李策?我没跟你说过吗?也没什么,他也是我的手下败将,反正他们都没有得逞,没有。”
讲到后面,虞贞有些倦了,声音越来越低,他看着桌子上的水杯,理不清头脑中的画面,记忆是否会因创伤而被篡改,他不知道,反正他记得的只有这些了。
话疗的方式让虞贞积压的心事公布了出来,聆听的只有李佑,但也瞒不住别人,周道森在查他了,周道森会知道很多的,也许还会知道他自己都忘记的细节。
李佑的心理干预在第三天对虞贞的生活起了正面的影响,至少没有让虞贞继续行尸走肉,他可以恢复意识,积极地热爱生活了,他可以给自己做早餐了,他可以继续养花了。
心情升入半空,又陡然坠入山谷。
一切渐好起来的时候,虞贞的母亲来了。
还带了一把弓箭,射落了半空的太阳。
李佑的主意是让虞贞的父母出面,给他适当的关心,却没想到事与愿违。
虞贞开门看见母亲的那一刻很是意外,叫了声欢喜的:“妈?”
虞母走进房间里,说他接受了李佑的帮助,很好。
虞贞给母亲倒水,请她进来,并问了父亲的身体,一切谈话有序进行,然而在他没有任何防备时,她的母亲将手掌落在肚子上,说:“阿贞,妈怀孕了。”
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冰冷,虞贞端着一杯水,随后像被踩到了尾巴,将手中的水杯狠狠砸了出去,溅起的水花烫伤了母亲的脚踝和自己的手面,所有功夫全部徒劳,他站在那儿,眼神一瞬间就冷了。
虞母惊道:“你疯了?”
虞贞说:“是你疯了,妈,你疯了吧。”
母亲说,她只是想给他一个弟弟,能照顾他,虞贞却不是三岁孩子的思想,他对母亲破口大骂。
“弟弟?我们家是之前吗?我养你跟爸容易吗?你生个弟弟给我是来照顾我的还是来麻烦我的?哦——”虞贞恍然大悟,“你是觉得自己基因不错,我倒了,再重新生一个名模出来,重新扶一棵摇钱树给你们做保障,对吧?”
回给虞贞的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虞母怒不可遏:“我为什么生这个孩子你心里最清楚,你是个同性恋,阿贞。”
“你是今天才知道我是同性恋吗?”虞贞摸了摸的脸,笑了,“妈妈,你好迟钝啊,你应该在跟贺纹商量送我给李策的下午就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了呀,你和爸爸允许男人玩我,允许他们为我开蒙的时候,你应该想到的呀,你好笨啊妈妈。”
“虞贞!”虞母怒道:“这是你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我是你妈,我会做那样的事吗?”
“你做没做你心里最清楚。”
又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了虞贞的脸上,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痛,他回过脸来,依然笑着看他的母亲,母亲还是那样年轻,好像不会老去,还是那样一个大美人。
“你心里有问题,我不跟你计较,我来这一趟,是为了向你行关心,”虞母说:“你已经长大了,我无法再控制你的思想,你被男人玩坏了,你身体生病了,等我和你父亲百年,我希望还能有个人照顾你,这个孩子,我会和你爸把他养大,不用你操心,好好养病吧,你看上去很憔悴,有需要跟我说,李佑也会帮你的。”
母亲离开了,她生气,又关心着他,虞贞看着母亲的身影,眼前一片模糊,他的母亲可美了,他这一身优良的基因都是来自母亲,他感谢母亲,却又憎恨母亲。
记忆会因防御机制而被篡改,他分不清母亲有没有参与李策那件事,他只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在害他,他被洗脑太久了,他没过几年正经的日子,过去被撕开了口子,他轻易地沦陷了进去。
母亲说,她是来向他行关心的,可虞贞只是需要一个简单的拥抱,那样就够了,母亲明明只要拥抱他就够了,不需要给他生一个弟弟,不需要在乎他们百年后自己会怎样,他只要拥抱,只想要一个拥抱而已。
他等父母把他抱出名利场等了好久,可父母没来接他,他也找不到出口。
他在名利场里兜兜转转,迷失了十七年。
积极正向的治疗在母亲出现的那个下午功亏一篑,虞贞发了疯地砸家具,砸水杯,砸花瓶,出租屋里一片狼藉,他自负又自卑,神经常在稳定和崩溃两种旋涡里挣扎。
一系列破窗效应导致虞贞那天傍晚在公寓里不断地发疯,惹来了其他人的投诉和报警,物业和警察来的时候,虞贞冲出人群,从楼道里跑了下去。
好在事情爆破的那天虞贞的身边有人。
陆平威在时隔几天后还是打算过来看看,正看到虞贞的房间里冒出一股浓烟,报警器在响,公寓里乱糟糟的人声。
他迎面撞上虞贞,一把抓住了他的人,虞贞要跟他打架,可在看清了他的脸后,眼里突然爆发出可怕的执念。
他反扣住陆平威的手腕,抓着他,说了声:“给他打电话。”
陆平威上下看着他,不知他怎么了,一身狼藉,湿了的裤腿和衣襟,还有血流不止的手面。
“你……”
“给他打电话吧,求求你了!”虞贞抓着陆平威哀求,“我的手机坏了,我打不通他的电话了,他生我气了,给他打电话吧……我想他。”
陆平威反扣住虞贞的手腕,面色冷静地拿出手机,打给了周道森。
他不知道虞贞和周道森之间的结果,他只是觉得虞贞快疯了,陆平威没有心疼过谁,可虞贞这只漂亮的野猫那天的样子,陆平威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好似受了什么精神刺激,人已经崩坏了,连表面都被撕破了。
周道森的电话通了。
视频以后没有打通过的电话,虞贞默认他们已经结束了,默认周道森已经甩了他。
可陆平威把手机交给他的时候,虞贞冷静了,他双手捧过手机,像接一道圣旨,他把手机放在耳边,唇不停地颤抖,舌尖发麻,不敢说话,所有的理智回归,他握着手机,好似哑巴。
他在计划分手,他应该跟周道森说分手,他和周道森之间只差这个了,他盘旋了好久的事,说一句周道森,我们分手吧,从此以后,各不相干,他们都可以回到自己的那条路上继续前进。
露水之缘就该这样结束。
潇洒的,懂事的,草率的,无情的,果决而迅速的。
然而分手卡在喉咙里,借着母亲的刺激虞贞应该咬定主意狠下心来说分手吧周道森,在神经极度抖动中,顺口而出的却是真挚而又私心的表达。
虞贞蹲下身来,扶着手机,他在极度悲愤,也极度理智,他不想做伟大的人了,伟大的人太难当了,要付出好多啊,他不做了,他要做自私自利的猫儿。
周道森的声音像是一种鼓励,抵进虞贞的耳朵:“虞贞,说话。”
或许是猜测到虞贞这通电话的用意,周道森的语气是冷的,凶的。
冷静而果决,好似虞贞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以怎样的方式来结束,周道森都会满足他。
激烈跳动的心脏被一只手擒住,虞贞软着舌头,将那句分手打入地狱,他抬头看着昏沉的天,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积极提出了他的需求,他说:“周哥,我错了。”
“带我去上海吧。”
无论繁华的上海,还是弹丸之地,或是天堂或是炼狱,哪怕是战争的前线,每个地方都是同样的窒息,他的过去势必要公之于众,那他会选择有周道森的地方。
“我现在就想见你。”
“无论你有多么生气,多么恼火,如何惩罚我都可以,请你允许,我现在可以抱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