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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群英录 狂傲姐 25274 字 2天前

与昨日同一个地方,持枪的大侠换了刀,又一次杀了叶家的虏隶,今日还多添了位少爷。

地面上,昨日的血迹都还没有褪去,暗红的土地透着几分狰狞,此刻新流的鲜血汩汩涌出,迅速蔓延开来。

菜摊老农从人群中走出来,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沧桑和无奈:“大侠 ,我们知道你是好心,可你这麽一来,叶家只会变本加厉。我们这些人只想平平静静过日子,不敢惹是生非,你杀了这麽多人说到底……也没用啊。”

卖布的妇人也苦笑着摇头:“我们惹不起叶家,更惹不起桑进。大侠的好心,有时候也要先考虑我们的难处。”

“昨日我杀叶五郎是为自己,不是为了你们。”冯争捡起叶六郎的头颅,环顾四周,“你们昨日不也看见了,叶五郎要抢我的马,所以我教训了他。敢问我昨日做的事情,和你们有什麽关系?”

“额,昨日的事情的确与我们无关,可叶家哪里会管这个。”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道。

“是啊,和你们没有关系,叶家却偏要为难你们,你们说这是为什麽?”冯争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笑着和众人说话。

第165章 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作答。

大家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愿意承认。叶家横行乡里,最初那一年收十钱,众人觉得不多也就配合着交了,后来每隔两年便翻两番。如今每月收百钱,大家咬咬牙勉强拿的出来。可这日子,却也过得愈发捉襟见肘了。

没有冯争和应无双闹事,叶家照样可以随意编个理由加税。

总归,她们是民,叶家是官,在官家面前,她们只有任人欺压的份儿。

温执扶着被叶六郎踹伤的老板在一旁坐下,她站出来说道:“不过是‘欺软怕硬’四字。叶家不敢找大侠的麻烦,只会欺负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百姓。”

温执开了口,其她人也跟着说话。

卖布的妇人语气无奈:“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叶家不仅是官宦世家,背后还有桑大将军撑腰。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要是得罪了叶家和桑大将军,哪里还能有活路?”

“大侠今日不仅杀了叶家虏隶,还杀了叶家少爷,到时候叶家来人,我们这条街的人都脱不了干系。你倒是能一走了之,可害惨了我们。”

“在茶肆吃了口饭,就害得老板摊子被砸。今天在我们街上杀了叶六郎,叶家明天还不得把我们都关进牢里,真是扫把星。”

“本来交点钱就能了事,现在闹出少爷命,怕不是要用我们的命去赔。”

人群里传出一声抱怨,仿若一点火星掉进了干草堆,瞬间便有人跟着附和起来。

温执本以为大家会顺着她的话,一同声讨叶家和桑进,没成想,众人反倒怪罪起冯争和应无双多管闲事。

被众人指摘的冯争仿若没听到大家的话,冷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麽。温执出言劝道:“各位乡亲们,大侠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叶家——”

“哎呦!”

“这是做什麽?”

“血溅到我衣服上了。”

温执一肚子的肺腑之言尚未吐出,周围人便一边发出满是慊恶的叫声,一边抬手挡着头,慌乱地往后退

刚从脖子上掉下来的脑袋还在滴血,冯争拽着叶六郎的发髻甩了甩。鲜血四溅,惊得周围百姓纷纷退让,那些恼人的抱怨之声也消失了。

离得近的百姓已然遭了殃,脸上、衣服上尽是鲜血,她们望向冯争的眼里满是愤怒,那一张张因惊恐而扭曲的鲜活面容,活脱脱像是杀人的帮凶。

“你们觉得今日比往日交了更多的钱,都赖我杀了叶家虏隶,要是我昨日忍气吞声,把马让给叶五郎就好了。这样你们就能继续交着那点钱,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哪怕身边有人因为交不起钱被打死也无所谓,反正你们还交得起钱,暂时打不到你们头上。”

冯争现下没有心情和这些人讲道理,也懒得说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车轱辘话。她只想激怒这些百姓,让她们塌下来的脊梁重新挺起来。

她讽刺道:“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你们其实根本不用向叶家和桑进交钱。”

“大侠说得轻巧,叶家和桑进有权、有势还有兵,她们要钱,我们还敢不给?当年不愿交钱的都被打死了,坟头草都老高了。”人群中,有人面露怯意,却又带着几分不甘地反驳道。

“有权有势?叶家仗的是谁的权,谁的势?十多年前叶家是北疆官吏,仗着老男帝的权势,都不敢私自收税。如今的叶家背后不过是一个出身野路子的假将军,反倒敢在北疆称起土皇帝,肆意搜刮民脂民膏。”

“桑进是什麽出身?你们这些北疆人比我清楚,她以前也是平头百姓,就有胆子带着两千人杀入叶家,换了北疆官府。你们何不大着胆子杀入桑宅,把土皇帝砍了?”

冯争目光灼灼,言辞犀利,试图激起众人心中的反抗之意。

话音刚落,便有一年轻人回嘴:“桑进手下是两千破衣卫,那是兵。我们小老百姓手无寸铁,拿什麽去杀?”

“拿刀啊。”冯争俯身捡起一把染血的长刀,不由分说地直接塞进那年轻人手里,“这地上有的是刀,就看你敢不敢拿!”

这些刀都泡在血泊里,年轻人刚摸到刀,手上就沾满了鲜血,她下意识就想丢了刀。冯争握住她的手,强行让她攥紧刀柄。

年轻人的手被冯争捏得生疼,她惊恐地对上冯争那仿佛燃烧着火焰、凶神恶煞的双眸,身子一颤,不敢再挣扎,只能默默捏住了刀,不敢松手。

“可是这些刀也不够啊。”

“我们人也不够,官兵都是青年男人,我们一群老弱妇孺就算有刀也打不赢。”

“桑进是打过仗的,人家虽然不是朝廷封的将军,可也是有真本事的。我们拿什麽比?”

“造反是要砍头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众人纷纷点头,脸上的恐惧愈发浓重。

“我算是明白过来了,大侠杀了叶六郎,肯定会招来叶家和桑进的报复。她现在鼓动我们造反,就是想利用我们帮她活命。”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什麽都不肯拿起地上的刀。

冯争对此毫不意外,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温良得很,不愿惹是生非。也都精明得很,只想保持现状,守着眼下的蝇头小利,就怕造反失败,什麽都不剩了。

可是,她冯争就是来造反的。北疆只是开始,她要反的是整个夏池国。

这世上向来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些人在苦难中煎熬得太久,饿久了,都快忘了吃饱是什麽滋味,连带着胆子也被消磨殆尽了。

噗呲!

就在众人僵持之际,冯争猛地挥起长刀,寒光一闪,将十多个虏隶的脑袋接连砍下。血腥至极的场面吓得众人噤若寒蝉,几个胆小的甚至生出了拔腿就跑的念头。

冯争眼疾手快将这些脑袋扔出去,稳当当地落在准备逃跑的人身上,她们手忙脚乱地接住,又像触了电一般猛地丢出去。

“你们身上沾着叶家虏隶和叶六郎的血,拿着我递出去的刀,你们能往哪里跑?桑进的眼线早就回去报信了,你们猜猜,这消息传到桑进耳中,会是个什麽情形?”

众人惊恐的眼神变得愤怒绝望,冯争见状,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乡亲们,桑进和叶家鱼肉百姓,为非作歹,咱们这不叫造反,这叫起义。”

冯争的声音如洪钟般震耳欲聋,众人神色动容,似是被她的话语触动。温执见状,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成为第二个捡起长刀的人,紧接着,茶肆的老板也咬了咬牙,弯腰捡起第三把刀。

一个接一个,第五把刀被人握在手中。

到此停了下来,冯争看出她们心里的犹豫,她正要开口,温执握着长刀,深吸一口气后走到大街上,对着众人朗声道:“官兵有打仗杀人的本事,可乡亲们也不差。”

“阿婆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不也能背着近百斤的柴来镇里卖。李姐姐拿得动杀猪的刀,能扛着半扇猪来回跑,杀个人还不易如反掌。秦妹子一天就能犁三四亩地,打仗还要不了这麽多力气呢……”

温执在四方镇长大,她认识镇子里的所有居民,也了解她们的能耐。

她提起自己的四姐:“我四姐是诸位乡亲看着长大的,你们也知道她没啥本事,就是劲儿大。可论力气她还不如阿婆和李姐姐,但她还不是进了破衣卫,成了你们口中威风八面的官兵将士。”

“我们和官兵不过是差了把好用的刀,现在,冯大侠已经将刀递给我们了。”

温执的一番话颇有效果,地上剩下的几把刀陆续被人捡起,可仍有一些人躲在一旁,犹豫不决,只是观望。

冯争吹了声口哨,玄色骏马踏着雷声而来。持刀少年在滚滚灰尘中上马,她将叶六郎的脑袋挂在马鞍旁,一手握刀一手御马。

“诸位,我知道你们的忧虑。然而叶家和桑进这般鱼肉乡里,若不反抗,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头?”

冯争拿出盟主令,掷地有声:“我乃枪仙冯争,是当今武林大会的魁首。假将军桑进夥同叶家在北疆鱼肉百姓,我亲眼目睹尔等深陷水火,岂能袖手旁观?我愿倾尽所能,一马当先,带领众乡亲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还北疆太平。”

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还北疆太平。

众人的目光齐聚在冯争手中的盟主令上,她们平日里鲜少关注江湖世事,可武林大会魁首和枪仙的名号实在太过响亮,极具威慑力。尤其是江湖人在大家心中,向来都是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侠士,众人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

“温执,县衙和叶家宅子在何处?”冯争问道。

温执走出来,为冯争指了个方向。

“今日我便为诸位乡亲除了这四方镇里的叶家恶贼,将其搜刮来的不义之财,尽数归还到诸位手中。一个时辰后,还请诸位乡亲到府衙门前与我一见。”

冯争向着温执指的方向策马而去,温执果断追随其后。

余下的众人,反应各异:有人眼中闪过一抹快意,抄起手中长刀,快步追了上去;有人面露惊恐之色,双腿发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留在原地;还有人心中满是好奇与忐忑,打算跟上去瞧一瞧,看看冯争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一个时辰后,四方镇县衙门前

众人掐着时间,陆续赶来,到齐之后,却都一言不发。只是挺直了脊梁,昂着头,目光齐齐投向府衙大门之上。只见那里悬挂着两具尸体和一颗脑袋,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场面透着几分快意与震撼。

“四方镇的男县令及其主簿,身为百姓母父官,却为官不仁,贪惏暴虐,祸害乡里,罪大恶极,当诛!”

“叶家,本是官宦世家,却不思报国为民,反倒与桑贼勾结,残民害理,鱼肉百姓,当诛!”

冯争站在大门前,身后是在风中摇晃的两尸一头。众人透过尸首摇晃的间隙,望向县衙内部,只见身着官服的男衙役们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最先跟着冯争离开的那些人,此时抬出了数十个沉甸甸的箱子,依次放在冯争身旁。箱子里装的,皆是四方镇百姓这一年来被迫上交的税款,每一枚铜板,都浸透着百姓的血泪与辛酸。

“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还北疆太平。抗暴敛,复民生,四方同起驱腐恶。从现在起,愿意与我一同起义的,便进府拿刀;害怕的,我也不勉强,自行回家便是。”

冯争单刀匹马,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杀尽府衙酷吏和叶家走狗,身上白衣已成血衣。她的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坚定如磐。

“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还北疆太平。”

“抗暴敛,复民生,四方同起驱腐恶。”

“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还北疆太平。”

“抗暴敛,复民生,四方同起驱腐恶。”

县衙前的众人未动,她们举起手臂,齐声呐喊。一声高过一声,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如滚滚春雷,响彻四方镇上空。

第166章 家主,叶未央

“当当!”

温执敲响铜锣,众人逐渐安静下来。

血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冯争望着眼前群情激昂的数百乡民,她们的目光犹如烈火,将她心中的欲望点燃。

在她和应无双最初的谋划里,这场起义本该筹备得更为周全、精细,绝不该如此草率。但此刻的她,是踏着无数尸首才站在四方镇百姓面前的。

冯争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最初拿着刀跟着冯争一同来到府衙的共有十人,加上温执便是十一人。她们身上的血迹并不比冯争身上少,第一次拿刀杀人的她们,双手还在发颤。

冯争逐个询问了这十人的姓名,随后,有条不紊地给众人分配起任务来。温执带五十乡民将她们从叶家府宅里搜刮出的钱财,分别归还给镇中百姓。

最开始被冯争逼着拿刀的青年名叫郭寿,她和杀猪的李姐一起带一百青壮年,前往府衙把积灰多年的拒马、鹿角等防御障碍物搬运出来。再分别安置在四方镇的出入口,用以抵御随时可能来袭的敌军。

能一天犁三四亩地的秦妹子秦河,带上十个人将她们从叶家搜出来的田契,依据田契记录,逐户丈量土地重新分配给乡民。

众人听到钱和田地都能回到自己手上的时候,纷纷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冯争又点了两个读过书认识字的青年,让她们将四方镇里年满十五岁、未及四十岁的人都登记在册,将府衙里的兵器都分下去,这些人便是到时候作战的主力军。

冯争把当下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应事务,全都妥善安排了下去。她心里清楚,自己初次谋划这些,难免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事急从权,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钱和地都还给大家,大家也要守得住才行。从现在起,四方镇里加强戒备,所有人都要跟着我把镇子守住。各家各户轮流派人在镇口站岗放哨,一旦发现异动,以鸣锣为号,通知全镇百姓。”

众人闻言,扯着嗓子大声回应冯争。她们心里门儿清,只有跟着冯争守住四方镇,才能把自己失而复得的钱和土地牢牢攥在手中。

一切事务安排妥当,领了任务的十一人各自召集所需的人手,便井然有序地展开行动。

“温执,叶家如今是谁做主?”冯争拉住即将离开的温执,问道。

温执答道:“叶家现任家主是叶未央。”

*

目睹冯争斩杀了叶六郎和叶家虏隶的眼线马不停蹄地赶往东饶关,她先是乘船渡过襄江,而后策马疾驰穿过密林,再走过子台县三条街道后一头冲进了桑宅。

“家主,六郎死了。”

报信的青年站在叶未央面前,将四方镇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叶未央。

“我知道了。”叶未央神色淡然,脸上没有一丝悲伤,仿佛死去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站在书案前,把玩着破衣卫从应无双身上扒下来的软剑和梅花袖箭。

平北将军应玉树早在十六年前就已 “离世”,谁能料到,五年前桑进竟从襄江里捞出来一个霍校尉。这霍校尉言之凿凿,声称应玉树的墓xue里不见尸首,便笃定应玉树没死。

这五年里,桑进和她没少耗费人力财力,四处打探应玉树的消息,可惜一无所获。

两月前,霸占应玉树军功的慕容男将军死于萧反贼的同党之手。

应玉树的女儿应无双不在京城为父守孝,却来了四方镇,入镇第一天便杀她叶家五郎。与应无双同行的冯姓少年更是放出狠话,倘若应无双有半分闪失,就要取了桑进项上人头。

乱世将至,应无双来北疆岂会是巧合?

会是那位生死不明的应将军将两个少年派来的吗?

叶未央微微提高音量,喊了声 “来人”。

一个侍卫闻声,立即从门外快步走进来,她目光冷峻地问道:“霍刀出来了吗?”

侍卫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回道:“回禀家主,霍刀仍在应无双房中。”

叶未央挥了挥手,侍卫低着头悄声离开。

紧接着,又有一人匆匆忙忙地跑进屋内,此人进屋后,先是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然后才快步凑到叶未央身边。

她压低声音说道:“家主,四方镇造反了。”

叶未央手下一抖,不小心触碰到梅花袖箭的机关,“嗖” 的一声,六支短箭如闪电般对着窗户刺出,吓得她立马放下袖箭。

所幸这六支箭都刺在了窗棱上,并未伤到人。

“是那号称小枪仙的冯争做的?”叶未央走到床边拔下短箭,却不知该如何塞回箭筒里,便将短箭和梅花袖箭放在桌上。

“回家主,是她。她今日自称枪仙,当众拿出盟主令,以武林大会魁首的身份带领四方镇乡民先后杀进县衙和叶家。县衙老爷和主簿被她杀了,尸首挂在县衙大门上。住在四方镇里的叶家分支,更是满门惨遭屠戮,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第二个返回桑宅向叶未央报信的眼线回来得较晚,直到冯争准备封锁四方镇的时候,她才瞅准时机,趁着守门的乡民不备,偷偷溜了出来。

“嘶,二叔那一支被灭门了,真可怜。”叶未央捂住嘴,以免自己笑得太大声。

一炷香过去,叶未央已然将四方镇百姓造反的来龙去脉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拿起桌上的软剑,轻轻抽出半截剑身,寒光闪烁间,她不禁感叹道:“这麽精巧的软剑,平日里藏于腰间,不露丝毫锋芒。哪怕是武艺高强的桑进,冷不丁遇着,也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吧?”

先后赶回桑宅报信的两名眼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忙不叠地出声附和叶未央。

“把四方镇造反的消息给我压下来,不能有一丝风声传到桑进耳中。”叶未央敛去脸上的笑意,冷声吩咐道。

“是。”

恰在此时,一阵敲门声骤然响起,侍卫的声音从外面传入屋中:“家主,霍刀离开了。”

“正好,把这些东西带上,我去会一会平北将军之子。”

话音刚落,叶未央已经走出了房间。

第167章 冯争是她挚友

夜幕降临,白日里那股令人难耐的酷热稍稍退去了一些。

然而应无双作为俘虏被软禁在房间里,屋内并无冰块解热,只能打开窗户纳凉。

她将屋内的书案移到窗前,乘着凉风拆开手中用以驱蚊的香囊,将里面的各类香料和药材一一分开。

桑进手下能用的精兵皆是当初和应玉树一起作战的破衣卫,这些人中不全是和桑进一样痛恨抱怨应玉树的,也有部分人念着应玉树的恩情。

武瑾和武瑜就是念着旧情的两人,这驱蚊的香囊就是应无双托仆役给武瑾传话后,武瑾专门给她送来的。

应无双拿起银丹草的碎末放在鼻尖,脑子被这气味刺激得越发清醒。

她挑了两味草药放回香囊里戴在腰间,剩下的香料还能用来驱蚊,便随手撒在了床脚。

再次回到窗边,她看见了带着两个侍卫走进院落里的叶未央。

许是应无双的目光太有侵略性,叶未央若有所感地侧过头,和她四目相对。

月色清辉下,穿着素色单衣的少年站在窗边,似乎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少年牵起嘴角,朝她微微颔首致意。

叶未央的脚步陡然慢了下来,她有种被应无双看穿了的感觉,仿佛自己在对方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这一天里,应无双只见过武家两姐妹、桑进以及霍刀,只有霍刀和她交谈了一个时辰之久。

武家两姐妹不会乱说话,桑进只想从应无双口中问出应玉树的下落,唯有霍刀是真心想帮助应无双的。

只可惜霍刀也不过是个被囚禁在府中长达五年的残废,短短一个时辰里,应无双能从霍刀口中问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呢?

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叶未央对着应无双回了个微笑。

应无双若真是个神机妙算的天才,倒是合了她的心意。

守在应无双房门前的两个仆役看见叶未央,同时向叶未央行礼:“叶家主。”

叶未央无需向两人解释自己的来意,她挥了挥手。两个仆役心领神会,识趣地退到不远处,继续守着房间。

“你们守在门口,不许旁人靠近。”叶未央吩咐自己的两个侍卫留在房间外面,她接过侍卫手中拿着的包裹,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门合上,叶未央终于和应无双见面,两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窗边。现在的两人比方才遥遥相望时的距离更近,以至于叶未央能够更清楚地看见应无双脸上泰然自若的神情。

“叶家主总算来了,无双已恭候多时。”

庭院里的虫鸣蝉噪被应无双关在窗外,她就站在书案边,对着叶未央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未央这才注意到屋内的布局发生了变化,原本放在里侧的书案被搬至桌边,书案两边分别摆着一张椅子,书案上放着两只茶杯,杯中的茶叶已经沉底。

如此看来,应无双的确早就做好了招待她的准备,真可谓是恭候多时。

叶未央见状未动,抬了抬拿东西的手,笑道:“既见我来,应姑娘为何不来迎接?”

应无双闻言不仅没有上前接过东西,反而坐了下来,她握着还有余温的茶杯。

回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叶家主所求之事无双未必能办到,因此您手中的东西无双现在接不了。”

叶未央心中冷笑,平北将军应玉树是多麽敞亮的一个人,她的女儿却工于心计,精明老练得跟个老狐狸似的。

眼下处于弱势的分明是应无双,一个俘虏怎麽敢反客为主,一步都不肯退,反倒要她叶未央主动退让。

双方谈判,一步让便步步让。

“应姑娘真会说笑,你也知道我是叶家家主,敢问你一个俘虏能有什麽本事,让我叶未央求上门来?”叶未央不肯迈步,她仍然站在门前。

在叶未央看来,应无双的底气无非就是尚未出面的应玉树。破衣卫之所以愿意听从桑进的命令,不过是因为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罢了。

倘若平北将军应玉树死而复生,出现在破衣卫面前,桑进还能留下几个人呢?最先被应玉树吓倒的就是桑进本人了。

然而现在应无双落在桑进手中,她的母亲再有本事也鞭长莫及,护不住被困桑宅的应无双。桑进一旦动怒,大刀落下,应无双就会命丧黄泉。

在此期间,比起叶未央的有求而来,应无双才是更需要叶未央相助的人。

应无双恍若未闻,只是指着桌上的另一杯茶说道:“叶家主,茶要凉了。”

应无双的无动于衷让叶未央倍感震惊,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应无双如此有恃无恐,难道是她背后有更厉害的靠山?

联想到在四方镇起义的冯争,叶未央越发心慌,她觉得眼前气定神闲的少年很可能是故意被桑进抓住的。

应玉树故意将两个毫无威胁的少年放出来,是为了迷惑她和桑进,好趁机将她们一网打尽?

不,不行!

她叶未央谋划至今,好不容易成为叶家家主,将云昆城的生意握在了手中。

她才不要给桑贼陪葬,要诛就诛桑贼一人,和她没有关系。

叶未央快步走到桌边,在应无双对面坐下。手中的包袱在桌上摊开,应无双看到了自己的软剑和梅花袖箭,以及她藏在身上的一些丹药,最好用的螙药偏偏不在其中。

“应姑娘,这是桑进从你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除去螙药,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叶未央已经尽力放慢了语速,但还是没能藏住自己心里的焦急。

叶未央现在的反应都在应无双的意料之中,甚至比她预想得更好。

也不知叶未央都脑补了些什麽,竟然如此着急?

应无双问道:“叶家主把东西还给了我,就不怕桑大将军怪罪你?”

叶未央反问:“有应姑娘在,桑进这个假将军还能得意多久?”

“这些年来,叶家主和桑大将军互为狼狈,犯下无数恶行。桑大将军若是失了势,叶家主又能好到哪里去?您难道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叶未央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会找到应无双这里来和她谈判。

“狼无狈不立,狈无狼不行。在这北疆,很多人都是狼,桑进是狼,应姑娘以及你身后的应将军也是狼。可狈只有一只,便是我叶未央。我能帮助桑进成为北疆的土皇帝,也能趁现在换一头更凶狠的狼,将胃口撑得更大一些。”

边南的萧牧舟造反,朝廷为平定反贼要从各处调兵调粮。在这紧要关头,老男帝还要为一己之私大兴土木修建陵墓,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苦不堪言。

再这麽下去,只怕边南反贼未除,各地藩王闻风而动,都要打着推翻暴政的旗号造反起义。届时天下大乱,北疆便不是桑进这个空有一身武力的莽妇能够掌控的了。

倘若有别的将军攻占了北疆,叶家势必会被对方剥下一层皮来。叶未央不想让自己囤积多年的钱财,全部进了别人的口袋。

不如趁现在另择明主,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叶家主的口气真大,北疆云昆城内何止叶家一个豪强?叶家垮了,还有李家王家争先恐后地站出来。”

应无双的声音由远及近,转瞬间就来到了叶未央身后。

叶未央尚未看清应无双的动作,对面的椅子已经空了,一只手重重地压在她肩膀上。

应无双站在叶未央身侧,俯下身子和她说话:“你是无狼不行的狈,我应无双却不是无狈不立的狼。叶家主想投靠我们,要拿出诚意来才是。”

叶未央将应无双口中的“我们”理解成应无双和平北将军应玉树,这才过去十七年,北疆的百姓还没忘记当初拼死守城的大将军。

应玉树想在北疆称王,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她只要嚎一嗓子,百姓便会为她披上黄袍。

这场谈判里,应无双手中的筹码比她更多。

叶未央败下阵来,主动问道:“应姑娘想要什麽?”

“叶家气数已尽,你要革旧从新,舍去叶氏大族,入我应无双麾下。”

应无双已从霍姐姐的口中大概了解了这里的情况,手握两千破衣卫的桑进看似是这北疆的土皇帝,实际上真正把控着北疆的是叶家家主叶未央。

桑宅里除却部分破衣卫,剩下的仆役虏隶都是叶未央安排进来的人。

桑进贵为土皇帝,只知贪图享乐,剩下的一应事务都交给叶未央处理。

北疆上下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经了叶未央的手,才会传到桑进耳中。桑进自以为手握权力,实际上不过是叶未央手里的一把刀。

一旦这刀不好用,叶未央就会弃了旧刀,另换新刀。

云昆城叶家也是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虽然姓氏不同,骨子里却都是一样的烂俗。身居高位、迂腐腾腾的男人们只将女人当做结亲的工具,绝不可能容许女人站到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去。叶未央能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叶家的一家之主,必然是个极有手段的聪明人。

十多年前,桑进率领众人杀入叶家,彼时的叶未央势弱,只能依附于桑进,以求在叶家和桑进面前获得一席之地。

时光荏苒,现在的桑进仍然守着两千破衣卫固步自封,叶未央已经把叶家上下制得服服帖帖。整个北疆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就连桑进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只可惜,这麽聪明的人反被聪明误。

应无双身后除却一个小枪仙冯争,并无平北将军应玉树做靠山。

桑进和叶未央只愿意相信自己推测出来的结果,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死而复生的应玉树在背后操控,也不肯把应无双和冯争放在眼里。

既然她们自己吓唬自己,应无双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将计就计。

叶未央沉默良久,然后端起眼前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桑进和叶家捆绑多年,北疆的百姓早已将她们视为一体。应无双的好友冯争在四方镇喊出“伐叶家酷吏,诛桑进贼酋”的口号,桑进一死,叶家势必会跟着她一同覆灭。

北疆的新主容不下旧臣,叶未央想要追随新主,自然要将旧物统统割舍。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庭院里欢唱了大半宿的虫儿,也渐渐歇了嗓子。屋内,应无双与叶未央相谈甚久,烛光摇曳,映照着叶未央逐渐舒缓下来的面容。

应无双目送叶未央离开,将桌上的兵器仔细收好。她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叶未央刚才告诉她的消息。

冯争在四方镇造反了。

“抗暴敛,复民生,四方同起驱腐恶。这句说得好。”

……

叶未央从应无双屋中出来后,脸上难掩喜色。

身边的侍卫见状便想趁着家主高兴,讨好道:“家主可是如愿以偿,把事情谈成了?”

叶未央嘴角含笑,心情大好,说道:“你们在外面守门辛苦了,天一亮就回云昆城去吧。找管家支些银子,好好休息两日。”

得了假的两个侍卫忙说了好几句好听话,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前走。

叶未央听着两个侍卫的吹捧,喜滋滋地畅想未来。

十六年前应玉树的死讯传遍夏池国,朝中男臣把应玉树的功绩全部算在慕容老爷的头上。当时叶未央便怀疑应玉树的死和朝廷脱不开关系,毕竟男人做主的地方怎麽可能容得下一个女人。

叶未央在叶家的日子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更何况应玉树身处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之上,面临的艰难险阻可想而知。

谁料应玉树根本没死,还和女儿一起来了北疆,这母子俩想要做什麽不言而喻。

在太 平岁月里,叶未央只能与桑进守着北疆这一亩三分地。为了不引起朝廷的注意,她还得花费钱财处处打点,生怕哪一天朝廷突然得了消息,派兵来将她们这些反贼一网打尽。

乱世里危险重重,却也蕴含着无限的机遇。叶未央早已受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萧氏王朝一日不改,她们就永远是大逆不道的反贼。

应玉树和应无双的到来就是她的机遇,应玉树在北疆素有威名,一呼百应。若她振臂一呼,揭竿而起,未必不能与那些拥兵自重的男藩王逐鹿天下。

一旦应玉树起义成功,登上帝位,她便能凭借从龙之功,成为新朝的开国功臣,尽享荣华富贵。

*

晨光破晓,冯争拿起床边的衣物穿上,她将玄武甲的尺寸调大了一些才能套上身。

摸着身上刀枪不入的玄武甲,冯争忍不住担心应无双的安危。

入夏之后,她们连日赶路前往北疆,天气炎热自然是穿的越少越轻薄越好。能够防身的玄武甲成了累赘,应无双想着路上并无太大危险,就脱了玄武甲并将其装在行囊里。

好在重要的行囊都挂在雷驹身上,否则这件玄武甲也要落入桑进手中。

应无双那麽聪明,桑宅里又多是破衣卫,暂时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必须趁早将应无双救出来,才能无所顾忌地率兵攻打东饶关。

冯争穿戴整齐后,拿起温执姐姐留下的环首刀佩在腰间。

她走出门骑上雷驹穿过四方镇,四方镇里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镇子出入口的瞭望台已经搭建成型。

“将军,你真的要独自前往东饶关吗?”带着一队人守在镇口的温执问道。

冯争还没习惯众人对她的称呼,听到将军二字的时候,她既觉威风又倍感压力。

她骑在马上,望着温执及其身后皆手持长刀的青年们。这些人昨日才初次握刀,尚显稚嫩,与桑进手下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破衣卫相比,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若是带着这些新兵攻入东饶关,怕是还没进子台县就全军覆没了。倒不如她单人独骑,悄无声息地潜入子台县,再寻机摸进桑宅,将应无双安然救出。

众人担忧的目光里有三分是关心冯争的安危,剩下的七分则是害怕冯争不幸命丧东饶关,没了带头的将领,她们这些起义造反的百姓又该何去何从?

冯争对着温执说道:“天黑之前我就会回来。”

她的语气轻松得就好像是去子台县买个菜,买完菜就回来了。她这般举重若轻的模样,没有冗长的叮嘱,也没有信誓旦旦的保证,却莫名让众人心中安定下来,觉得冯争一定能够平安归来。

马蹄声渐渐远去,冯争渡过襄江后换了一条路进入东饶关。这条小路是温执告诉她的,这条路不仅隐蔽,还可以更快到达子台县。

沿着蜿蜒的小路疾驰,茂密的枝叶在头顶交错,斑驳的光影洒落在冯争身上。

她伏在雷驹背上,风在耳边呼啸,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救出应无双。

桑宅

一夜未眠的应无双在房中练了半夜剑法,她利用香囊里的草药解开了体内的软筋散。现在武器又都回到手中,纵使桑进打了进来,她也有还手之力。

一套剑法练完,她身上出了层薄汗,门外的侍卫轻轻敲了下门,提醒她有人来了。

应无双立马收起软剑,刚躺在床上假寐,房门就被人踹开。

强大的冲击力使得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桑进迈着大步,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她身形高大,步伐急促,每一步都仿佛要踏碎这地面。

桑进进来后站在床边盯着应无双看了一会儿。她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满心的焦虑与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而眼前的应无双,却睡得无比香甜,这让桑进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

她揪起应无双的衣领,把人摇醒。

“应无双,你老实交代,应玉树到底在哪里?”桑进快被恐惧折磨得发狂,她的眼底遍布红血丝。

应无双慢慢睁开眼睛,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她老实交代:“我不知道。”

桑进脸上怒气更盛:“再不说实话,我可以先打断你的手,再打断你的腿,慢慢地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应无双被桑进揪着衣领,一言不发地望着几近癫狂的桑进。

在霍刀的口中,桑进以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兵。

屡次违反军纪,挨了不少军棍,一次次被应玉树打趴下,却次次都说“不服”。当时应玉树手中兵力不足,桑进虽然脾气差了些,总犯些不痛不痒的小错,但在战场上却是个骁勇善战的悍将,因此应玉树也没将她赶走。

桑进是个极其好面子的人,应玉树每一次将她打倒,都让她心生怨恨。

这些恨意和不服气终究是惹出了乱子,桑进为了向众人证明自己不比应玉树差,擅作主张带着数百精兵改道,结果中了敌军埋伏。若不是应玉树率兵及时赶到,数百人都将当场丧命,包括桑进自己。

那场恶战里,桑进并未受伤,应玉树却身中两箭,其中一箭距离心脏仅有一寸之遥,稍有偏差,后果不堪设想。

这次严重违反军纪的行为,按照军法理应斩首。可应玉树却出人意料地没有给予任何惩罚,甚至连一句严厉的斥责都没有。

从那以后,桑进再也没惹过事,甚至比以往军中最老实本分的人还要守规矩。

不打不罚,反而让桑进生出了畏惧之心。

对于桑进而言,被应玉树打趴下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欠应玉树一条命。她映射玉树,是又敬又怕,却唯独没有感恩。

桑进这种人,骨子里就透着欺软怕硬的劲儿。在她眼中,实力就是一切,谁比她强,她就对谁俯首帖耳。反之,她根本不会将弱于自己的人放在眼里。

数年前温执的姐姐温越来到桑宅,试图劝说桑进,希望她能爱民恤物。温越想要以理服人,可桑进根本不吃这一套。

桑进只听打得过她的人的话,两人交手,温越败给了桑进,只能带着一身伤回了家,桑进则继续肆无忌惮地鱼肉百姓。

现在得知应玉树可能还活着,桑进当然害怕。桑进从未赢过应玉树,甚至还欠应玉树一条命。一想到应玉树,她就满心恐惧,仿佛又回到被压制的时候。

“桑进,你就算知道了应玉树在哪里又能如何?你是要带着应玉树亲手组建的破衣卫去攻打应玉树吗?”

应无双淡定地说道。

桑进抬起拳头,尚未落下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未央跑进来惊慌失措地说道:“将军,大事不好,四方镇造反了。”

“何人领头?” 桑进闻言,瞬间松开应无双,急切追问道。

“目前尚不清楚。探子来报,四方镇的百姓皆称那人作‘将军’。将军,您说有没有可能是应将军……” 叶未央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与应无双交换了一个眼神。

隐匿在暗处、乔装成桑宅仆役的冯争,见桑进并未映射无双动手,悄然放下了手中紧握着的暗器。身影一闪,再度隐没于黑暗之中。

叶未央快步走到桑进身旁,道:“将军,无论领头之人是谁,都必须尽早将她们剿灭。否则,待其势力坐大,必将后患无穷。”

桑进回过神来,表情变得凝重,下令道:“传令下去,命所有人即刻前往校场集合,整顿行装后,随本将军一同前往四方镇,平定叛乱!”

“是!” 叶未央领命后,立刻转身出去传达指令。

桑进看向应无双,目光中带着审视与猜疑,开口问道:“在四方镇煽动百姓造反的是你娘吗?”

应无双依然如实回答:“北疆百姓长期遭受你的剥削,朝廷赋税又接连不断地增加,她们的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被逼上绝路的人都有可能造反,未必是应玉树做的。”

“你就这麽直呼你娘的大名?”桑进忽然发现应无双很少称呼应玉树为母亲,这可真是奇怪。

“因为我们一直在说的都是平北将军应玉树,不是我应无双的母亲。”

在桑进面前强调自己和应玉树的母子关系,没有任何用处。该利用这层身份的时候,应无双会不断在众人面前提起母亲二字的。

桑进也懒得深究应无双话里的深意,转头对着门外的侍卫吩咐道:“你们俩,把应无双捆起来,带着她跟我一同去校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在四方镇起义的人真是应玉树,桑进率领的两千破衣卫就指望不上了。到时候她只能用应无双威胁应玉树,好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可要是起义之人并非应玉树,事情就简单多了。只需将那带头的反贼一举擒获,然后斩首示众,以此杀鸡儆猴,警告北疆其它城镇里蠢蠢欲动的那些人,让她们知道反抗的下场。

桑进离开后,乔装打扮的冯争抢先进入房中,一个侍卫跟在她身后进来。

“无双,是我。”冯争来到床边,冲应无双眨了眨眼。

应无双认出冯争,对着另一个侍卫说道:“让她带着我即可,你回去吧。”

守在应无双房间外面的侍卫都是叶未央的人,叶未央已经提前吩咐过这些人,让她们听从应无双的安排。

那名侍卫没有多问,默默退出房间,还细心地关上了门。

“你有没有受伤?能走路吗?我现在带你离开,被收走的武器改日再回来拿,我们先逃出桑宅。”

冯争一看应无双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衣,就知道桑进搜过她的身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 应无双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笃定的笑意,伸手戳了下冯争脸上的人皮面具,然后从床垫下面拿出软剑和梅花袖箭,“不用逃,今日你我便能打倒桑进,收服破衣卫。”

冯争惊讶地看着应无双手里的武器,问道:“你策反了谁?”

“叶未央。”应无双言简意赅地回答。

“就一个叶未央?你怎麽能保证那两千破衣卫都愿意听你指挥?桑进和她们可有十几年的交情啊。”

冯争满心疑惑,虽然直觉告诉她这事一天之内不太可能办成,但她还是想听听应无双到底有什麽计划。

“你负责打倒桑进,我负责收服破衣卫。”应无双把梅花袖箭戴在手臂上,穿上叶未央为她准备的衣服,软剑伪装成腰带藏在腰间。

“然后呢?”冯争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应无双回道:“就这些,你现在带我前往校场,路上我再跟你细说。”

“无双,神凤枪被桑进抢走了。”冯争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她犹豫地说道。

“我知道。”

应无双不仅知道神凤枪被桑进抢走了,还从叶未央那里得知了冯争对桑进放的狠话。

[回去告诉桑进,应无双若有半分闪失,我要她项上人头!]

无论是桑进还是叶未央,她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应无双背后依仗的是平北将军应玉树。

可只有应无双自己心里清楚,她之所以能够在这步步惊心的处境中无畏无惧,一半源于自己的医术和计谋,一半来源于冯争。

冯争是她挚友,她一定会来救她。

应无双指着冯争腰间的环首刀说道:“你进门的时候我就看见了这柄刀,用温越的刀打败桑进才是上策。”

第168章 我要诉冤、认错、报仇

东饶关的校场正是当年应玉树用来练兵的地方,桑进带领两千破衣卫攻下北疆之后,依然将此处当做她们的训练场所。

桑进心里清楚,自己能在北疆站稳脚跟,靠的就是手中实打实的兵权。一旦失去了这两千破衣卫精兵,就如同猛虎失去了利爪,再难震慑北疆那些心怀不轨的男官。

北疆的战事早已平定,桑进也仍然照着应玉树练兵的模式训练她的破衣卫。只是没有应玉树当年训练得那麽频繁,每训练一次,大家都能休息十天半月。

眼前的两千士兵并不全是当年留下的破衣卫,自她在北疆称将军后,将近四百人实在厌倦了戎马生涯,不愿再继续当兵打仗,领了些遣散银钱后,便回家养伤,过上了安稳日子。

为了填补这四百人的空缺,桑进又招了四百年轻人进来,跟着老兵一起训练。

最初的几年,桑进还跟着破衣卫一起训练。可在北疆当了两年 “土皇帝” 后,北疆各地的男官都被她和叶未央换成了自己的人手,她渐渐放松了警惕,将练兵之事全权交给副将武瑜。

自己则整日窝在桑宅肆意挥霍,尽享奢靡,好似真成了那高高在上、无所事事的皇帝。

直到五年前,她的手下在襄江捞出了身受重伤的霍刀。她不敢再沉溺于享乐,重新拿起了刀,将身上的赘肉慢慢练回结实的肌肉。

校场上,两千破衣卫整齐地排列着,她们身着铠甲,手持利刃。

桑进站在点将台上,扫视着眼前的队伍。

昨日她率领五百精兵埋伏在东饶关抓走应无双,对众人的说辞是应无双和冯争都是朝廷派来的眼线。若不抓住这两个少年,过不了多久朝廷知道了她们在北疆的事情,就会派数万大军来剿灭她们。

破衣卫里的这两千人,这些年无需下地务农,也不必为生计发愁,每月都能按时领到饷银,日子过得颇为富足。

正因如此,没人愿意舍弃这安稳的生活,桑进说要抓人,她们便毫不犹豫地与她前往。

然而今日,她要带着破衣卫解决四方镇造反的百姓。破衣卫里的两千精兵有不少都是在四方镇长大的,后来才搬到子台县长住。

让她们和自己的昔日亲友刀剑相向,怕是没那麽容易。

桑进不自觉地握紧腰间的刀柄,点了两名斥候,命她们即刻前往四方镇打探消息。

“桑进怎麽把应无双带来了?”武瑾站在两千将士队伍的最前方,她侧过头朝武瑜努了努嘴,示意武瑜抬头看向点将台。

武瑜顺势望去,角落里应无双被反剪着双臂,身旁守着一个侍卫。

她皱起眉头,桑进命所有人来校场集合,要带领她们前往四方镇平定叛乱,但并未明说四方镇究竟是什麽情况。

既然是平定叛乱,桑进为何要把应无双带上?

武瑾又低声说道:“大贪官叶未央也来了。”

叶未央带着一队仆从正往点将台这边走,她身后的仆从们似乎扛着什麽东西。

“将士们!”桑进开口了,声音不如以往响亮,她清了清嗓子,试图压下自己的心虚,“前日朝廷派来两个细作打探我们的虚实,想要将我等一网打尽……”

她望向一旁被捆起来的应无双,心里有了主意。

“好在四方镇的探子及时报信,我于昨日率领五百将士在东饶关设下埋伏,活捉一人,却让另一人侥幸逃脱。诸位可知朝廷派来的两名细作都是何人?”

此问一出,台下躁动起来。

桑进率领五百精兵前往东饶关抓人的事情,大家都有所耳闻。尤其是她们还从其中一人手里抢来了平北将军的神凤枪,见过那杆枪的老兵们回来后都沉默不语,情绪低落。

没能跟去东饶关的士兵想尽办法哄着这些老兵开口,从老兵们嘴里撬出来的不是什麽新鲜事,而是她们多年前和平北将军一起征战沙场的往昔。

自从十多年前她们跟着桑进杀入叶家,斩杀数十名北疆男官员后,破衣卫们便心照不宣地将应玉树这个名字列为禁忌。

她们只认桑将军,不再提及应将军。

神凤枪的出现,打破了这个禁忌。众人不断提起应将军,说起当年战场上的事。有人怀念应将军的好,也有人抱怨应将军的无情无义。

不管老兵们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这两日她们张口闭口都是应将军。

“朝廷现在都有些啥官儿啊?俺哪知道他们会派谁来?”一个消息闭塞的士兵想要挠挠头,却摸到了冰凉的头盔。

“那两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是朝廷派来的细作?”昨日跟随桑进前往东饶关设伏的易彩禾回忆起那两个少年的模样,“她们不像当官的。”

春娘也跟着点头:“除了应将军,我还没见过别的女官。”

“细作又不是官,表面越无害的人,越有可能是细作。”读过书的士兵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那两个细作拿着应将军的神凤枪,多半和应将军有些关系。说不定是应将军在京城里培养的部下?”

人群里不断传出应玉树的名字,桑进目的达到,她抬了下手。

等到校场彻底安静下来,她大声说道:“大家猜得不错,这两个细作和平北将军应玉树关系匪浅。我想大家也没忘记吧?十七年前,我们跟随应玉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战事结束后,三千姐妹死了大半。应玉树身上多少军功都是我们这些人用命给她打下来的!”

“可是应玉树是怎麽对我们的?她带着朝廷拨给她的数万男兵返回京城接受封赏,将我们留在北疆原地遣散。同为保卫国家的将士,为何用三瓜两枣便能打发我们?应玉树和那些男兵不仅能拿到钱粮,还能根据军功大小提升军衔。”

桑进愤气填膺,心底那点恐惧和心虚逐渐散去。十多年前她也是这般站在这里,鼓舞大家重新拿起刀,随她一起前往北疆官府,讨要本属于她们的封赏。

“应玉树过河拆桥,回京城里过她的富贵日子。留在北疆的我们不得不带着一身旧伤与官府搏命,才拿回了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因为一杆神凤枪乱了军心的破衣卫们,听了桑进的一番话后重新凝聚在一起。她们都快忘记自己当初被遣散时的委屈,如今旧事重提,怨恨和不甘再度涌上心头。

桑进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地痛斥应玉树,字字如刀,骂她狼心狗肺,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忠不义之徒。台下众人的情绪也被她的话语煽动起来,场面一片嘈杂。

冯争偷偷打量应无双的脸色,发现应无双的脸色并无波动。

无双总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绝不给别人利用她的情绪来攻击她的机会。

危险到来的时候,她会赶在恐惧之前想好应对策略。

这样的性子,好,也不好。

“咳,要不我们现在就冲上去打断她?”冯争问道。

应无双摇了摇头,桑进说得越多,大家越愤怒,对她就越有利。

“应玉树当年背叛我们,如今她的女儿应无双又奉命来到北疆,要除掉我们这些反贼。何其可笑?我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护卫北疆百姓,我们本应该是夏池国的军官,是应玉树和朝廷负了我们,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怎麽就成了反贼?”

桑进指着角落里的应无双,继续说道:“应玉树背叛我们独吞军功,她的女儿还要杀我们向朝廷邀功。她的同党更是在四方镇煽动百姓造反,要来攻打我们。”

“应玉树,应无双,她们这些金枝玉叶的贵人把我们当什麽了?北疆是我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我们绝不拱手相让,她们休想再利用我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校场上将士们的情绪在刹那间被彻底点燃。人群中爆发出愤怒的咆哮,许多人向应无双投来怨恨的目光。

“动手。”

时机已到,应无双一声令下,冯争已经摘下人皮面具,她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化作离弦之箭冲向桑进。

桑进急忙拔刀出鞘,两刀相接,“锵” 的一声巨响直穿耳膜,这一声斩灭了校场里的其余声响。

台下众人见桑进被人偷袭,武瑾武瑜拔出长刀便要上台相助。只见应无双丢掉手里的绳索,从容不迫地走下点将台。

她手无寸铁,身无甲胄,以应玉树女儿的身份走到破衣卫面前,她明知眼前这些人的怒气会将她撕成碎片。

“平北将军应玉树之子应无双,见过诸位前辈。”应无双不惧眼前数千人愤怒的目光,恭敬地向众人鞠躬行礼。

身后双刀相撞,伴随着桑进的咒骂声。

“愣着做什麽,把她们抓起来!”桑进大喝一声。

武瑾武瑜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转过身,对着众人打了个手势。所有人见状退回原处,右手按在刀鞘上,警惕地望着应无双。

武瑜走到应无双面前,手中寒光一闪,长刀横在应无双颈边,她冷声道:“你搞这一出是想做什麽?”

应无双眼也不眨一下,回道:“我要诉冤、认错、报仇。”

“少听她说屁话。”桑进见识过应无双的嘴皮子有多厉害,她挡住冯争一击,想要跳下台捂住应无双的嘴。

冯争提剑朝着桑进的脑袋劈下,桑进转过身接下这一刀,她的手心被这一击震得发麻。

之前在东饶关并未与冯争交手,竟不知这少年的武功如此厉害。

桑进的身子被压得越来越低,眼看就要倒在地上,冯争忽然收手,桑进趁机撤刀后退。

眨眼间,冯争又至身前,脖子前一凉,那把有豁口的刀已将她的脖子割出一道血痕。

“诸位,我挟桑进为质,还请你们听无双一言。”

第169章 写了千千万万遍

诉冤、认错、报仇。

校场上数千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应无双身上,她们不知道应无双此言何意。

她有何冤要诉,要认什麽错,又有什麽仇要来这里报?

武瑜眉头紧锁,长刀依旧横在应无双颈边,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被冯争制住的桑进。

当初是桑进冒着生命危险带她们闯入叶家,才有如今衣食不愁的生活。桑进于她们有恩,而眼前的应无双是将军的女儿,言辞里又透着诸多隐情。

武瑾和武瑜是双生子,姐妹俩心有灵犀,武瑾明白武瑜心中的纠结。她伸手搭在武瑜的手腕上,轻轻挪开长刀。

“你要为谁喊冤?”武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应无双回过头朝叶未央的方向伸出手,叶未央身后的两个侍卫连忙走过来,将神凤枪交到应无双手里。

六十斤左右的铁枪落在手心,应无双双手握枪,这一次她没有被沉重的铁枪压弯手腕。

她将神凤枪立在身侧,望着眼前一千多名破衣卫旧部,方才明白铁枪的重量没有消失,只是从双手转移到了心上。

“我母亲应玉树是镇守北疆的平北将军,诸位前辈也是我母亲亲手带出来的精兵。母亲曾说过见枪如见人的话,如今母亲不在,便由这杆神凤枪暂且代她。”

应无双侧目仰望枪尖,掷地有声:“我要为我母亲应玉树诉冤。”

“将军……她有何冤屈?”易彩禾上前一步,忍不住出声问道。

“第一冤,母亲并未背叛、抛弃诸位前辈。”

“我呸!她有什麽冤的,她将我们丢在北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我们哪里冤枉她了?”桑进啐了一口,打断应无双说话。

冯争抬手便要点桑进的哑xue,以免她乱说话破坏无双的计划。

应无双制止了冯争,语气平淡:“桑前辈,可否等我说完?到时候你再辩驳也不迟。”

“桑进,你好歹让无双把话说完。究竟有没有冤屈,我们这些旧部心中自有一杆秤来衡量。”武瑾不满道。

“就是。”人群中有人附和道。

桑进攥紧拳头,碍于脖子前的利刃,她轻嗤一声:“行呗,我倒要听听她怎麽颠倒黑白。”

冯争踹出一脚,力道控制得刚刚好,疼得桑进闭上了嘴。

“十七年前,北疆战事平定,我母亲带着数万男兵班师回京,将破衣卫留在北疆。此事是我母亲所为,可授意者乃是高坐龙椅之上的男帝。男帝的旨意如此,我母亲不能抗旨。”

应无双说完这句话后特意停顿了片刻,桑进的声音立马插进来:“对,都怪男帝的旨意,你娘是被迫的,是无辜的。”

桑进真是一个极好的捧哏,应无双等她说完后继续道:“母亲回京后并未如桑前辈所说的那般过河拆桥,将北疆的诸位前辈忘在脑后。母亲受封平北将军后便一直在为破衣卫的事情四处奔走,她向朝廷请命,上奏恳请男帝册封破衣卫为正式官兵,可惜母亲多次上奏皆被男帝视而不见。”

“那道请封的奏折母亲写了数百遍,我已记下那字字血泪,望诸位前辈一听。臣平北将军应玉树诚惶诚恐,稽首跪奏,上言于陛下……”

【臣平北将军应玉树诚惶诚恐,稽首跪奏,上言于陛下:

今臣率部驻守北疆,幸赖陛下洪福,边境暂安。然回顾过往艰辛,诸多感慨,更有一事不容缄口,须向陛下陈明并恳请恩准。

自臣奉命戍守北疆以来,此地屡遭外敌侵扰,百姓深受其苦,却心怀大义,踊跃相助。其间三千巾帼,飒爽从戎以卫国,其志毅然也。

于边境之役,北骑蜂拥,掩袭我北疆防线。彼众我寡,我军力战而弗克,渐露颓势。此三千巾帼勇士,奋然请战,执兵戈而进。虽甲胄未全、兵械粗陋,却毫无惧色,直赴敌阵。以血肉之躯,筑起壁垒,御敌于外。

此战中,有北疆云昆城人士吕怜阳,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率部屡挫敌锋。身被重创,血透征衣,却斗志弥坚,毫无退意。其凭借顽强之意志,强撑伤躯,浴血拼杀。直至敌军力竭败退,方力尽而亡,至死犹紧握兵刃,其忠勇之态,令人动容。

又襄江一役,北骑谲诈,欲断我粮道。此三千巾帼侦知其谋,设伏于山林之间。彼等忍饥耐渴,潜伏数日,待敌至,突起奋击。其势如雷霆,前后合围,敌众大乱,阵脚尽失。经此一役,北骑胆寒,元气大伤,久不敢犯。

此战中,有北疆四方镇人士阎友,子台县人士房兰,云昆城人士王六姐等,以无畏之勇,直面敌锋,死战不休,直至气力耗尽,壮烈捐躯。其忠勇之节,惊天地、泣鬼神,以生命捍卫北疆,功绩卓著,堪为后世敬仰。】

“东饶关一役,敌军设计断我军辎重……”

奏折里写下了破衣卫参与的每一场战役,应无双复述着奏折里的内容。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仿佛又在应玉树的奏折里,和应无双的口中活了过来。

校场里忽然传出抽泣声,随着应无双口中念出的名字越来越多,呜咽声也逐渐大了起来。可哭声太大,就听不到后来死去的战友名字了,于是她们压抑着哭声,静静地听应无双说话。

应无双并未看过应玉树写上去的奏折,是霍刀看过。

霍刀看过千千万万遍,因为应玉树写了千千万万遍。

十七年前,霍刀一直陪在应玉树身边,看着应玉树送上去的一道道奏折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应玉树在奏折里丝毫不提自己的功绩,她一遍遍地将死去战友的名字写上去,反复称赞她们的功绩。

驻守北疆的那些年里,大大小小几十上百场战役都写在其中,死去的每一个人应玉树都记得。她写的奏折那麽厚,那麽长,也不知除了她和霍刀,还会有人一字一句地将这道奏折看完吗?

“恩人阿姊,你写了那麽多奏折送上去,男帝真的没看到吗?”

“每日有那麽多男官给男帝送奏折,不是每一道奏折都能被男帝看到的。有些负责查阅奏折的男臣觉得我的奏折不重要,就在他手中扣下了,根本不会送到男帝面前。”

“那岂不是白写了?”

“不会的,一道奏折不重要,一百道一千道奏折总该让他们注意到了。”

“那我帮恩人阿姊一起写。”

“小刀,我要亲自写。”

点将台旁,坐在轮椅上的霍刀眸中泛着泪光。

恩人阿姊,你写的奏折终究没被那群男人重视。

你我之外,第三个逐字记下奏折内容的,是你的女儿无双。第四个倾听奏折内容的是你亲手带出来的近两千破衣卫精兵。

“北疆子台县人士桑进,性坚毅果敢,胆略超群。每临战阵,皆奋勇当先,屡破敌阵,实乃军中翘楚。”

应无双口中出现了大家熟悉的名字,提起桑进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点将台上被人挟持的大将军。

桑进此时的脸色很古怪,她张了张口,愣是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云昆城人士武瑾,与其妹武瑜,聪慧机敏,行军作战,多有良策,俩姐妹相得益彰,为我军屡立奇功。山阴县人士易彩禾,善骑射,通兵法,在数次激战之中,以精妙之战术助力我军克敌制胜,其功绩卓著,不可磨灭。”

应无双还没停下,她的嗓音逐渐变得沙哑,可她的话语还是那麽清晰有力。

并非她的声音变大了,而是大家都屏住呼吸,尽可能地安静下来,渴望着从她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今战事已靖,然此辈巾帼伤亡惨重,生者亦多伤病缠身……”

【今战事已靖,然此辈巾帼伤亡惨重,生者亦多伤病缠身。彼等为国家之干城,社稷之捍卫,功在千秋。

臣伏乞陛下,将幸存之巾帼纳入军籍,授以官职。彼等久经战阵,忠勇可嘉,于北疆山川形势、风土人情皆甚谙熟,且卫国之志坚如磐石,实乃我朝之劲旅良材。

至于战殁之巾帼,恳请陛下追赠荣衔,以彰其忠烈。彼等捐躯赴难,为国立勋,当享身后之荣,以慰英灵。更望陛下矜恤其家小,赐以廪饩,优加抚恤,使生者有所养,死者无憾。

此乃陛下仁恩浩荡,泽被忠良之举,亦足以激励天下忠义之士,咸怀报国之心。若蒙陛下允准,一则可旌表此辈巾帼之殊勋,使天下咸知陛下赏罚之明;二则可充实边军,强固北疆之防,保我朝疆土之安。

臣深知陛下圣德广被,明烛万里,必能鉴察臣之愚诚,俯允所请。臣愿率此辈将士,竭忠尽智,为陛下守土拓疆,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伏惟陛下察之,臣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数千字的奏折,仍没能写尽应玉树眼中破衣卫的功绩。应无双从第一句默背到最后一句,当年组建的三千破衣卫,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所有人的名字和功绩都出现在了奏折里。

情见乎辞,这字字泣血可见应玉树从未忘记与她并肩作战的三千战士。

“诸位前辈,可还觉得母亲抛弃、背叛了你们?”应无双险些说不出话,她清了清嗓子,勉强说出话来。

回应她的是无数双通红的眼睛,应无双抬起手擦掉眼角的泪水。

“写几个字儿有什麽难的,写字没用,她不会当着男帝的面直说吗?”桑进对着应无双喊道,“你转过来,看着我。”

应无双露出一抹苦笑,转过身:“桑前辈,朝堂上没有女子。我母亲只有回京述职那天可以破例出现在朝堂上,过了那日,她没有资格再上朝。想要面圣,也要男帝同意召见她才行。”

桑进愣了一下,磕巴道:“她,她不是将,将军吗?将军也没资格吗?”

没有。

没有人回答桑进,可答案不言而喻。

第170章 容我替母亲向诸位前辈认错

烈日高悬,大地如炙。

众人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早已被自己的泪水淹灭,压抑的啜泣声在校场里回荡。方才有多愤怒,现在便有多麽自责与悔恨。

应无双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贴在掌心那块的神凤枪变得滚烫,她将手抬起换了个位置握住枪身。

掌心处传来丝丝寒意,应无双垂下眼,望向长枪尾部刻有玉树二字的地方。

母亲,不论你在哪里活着,我都要利用你的死亡,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里为我自己开辟一条道路。

武瑾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应无双,说道:“你方才说第一冤,可是还有第二冤?”

“是。”应无双接过水囊却没喝,她抬起头,眼底满是悲伤,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第二冤,我母亲是被贼人谋害含冤而逝,死不瞑目。”

应无双还记得那封用词相当刻薄的飞镖传书,慕容老贼下螙谋害母亲,窃取母亲的军功,霸占母亲的封号。

写信的那人许是为了骂她,才将母亲的死全部算在了慕容老贼身上。

要她说,母亲的死,怎麽能算在一个男人身上?

慕容老贼的背后,是夏池国高高在上、身为九五之尊的男帝,是朝堂之上数之不尽的男官。

“诸位前辈,我母亲屡次上奏得不到回应,是因为朝廷容不下三千女将士。而我母亲归京不到两年就撒手人寰,也是因为朝廷容不下一位女将军。”

应无双眼底的悲伤被愤怒取代,她的声音沙哑,却蕴含着无尽的愤怒与威势。十六年前应玉树被一群男人合谋算计,谋害她的性命,窃取她的军功,将她的一切赐给另一个男人。

事情的真相在众人面前揭开,应无双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十六年过去,我从京城一路走到北疆,整个夏池国,只有北疆还记得真正的平北将军是我母亲应玉树。除了你们,再没有人记得她。”

未曾踏足过京城的数千将士震惊地看着应无双,她们从不知道繁华的京城背后是如此的肮脏可怖。

哪怕是她们眼中最厉害的平北将军,于京城朝堂上的那群男人而言,也不过是个随手便可碾死的女人罢了。

“应玉树不是还活着吗?她怎麽不亲自出来喊冤?”桑进瞥见轮椅上的霍刀,对着众人说,“五年前我的手下在襄江救下霍校尉,霍校尉亲口说的,她说应玉树的墓xue里没有尸体,应玉树一定还活着。”

众人闻言皆望向霍刀,应无双却开口道:“她死了。”

“你胡说,我昨日问你,你还说……等等,你在唬我?”桑进想要反驳,猛地想起应无双确实从未承认过她是跟着应玉树一起来的。问起应玉树的下落时,她也说不知道。

在旁看戏的叶未央破天荒地和桑进想到一块去了,她本以为应无双身后有应玉树撑腰,才步步退让,答应为应无双做事。

现在应无双居然告诉所有人,应玉树死了。那她岂不是做了个亏本生意?

“没有应玉树,那在四方镇造反的是谁?”桑进问道。

“是我,我的身手还不错吧?”冯争拿起长刀抖了两下,桑进身子一僵不敢乱动。

“你,你们!当真只有你们两个人进了北疆?”桑进总觉得应无双还在忽悠她,应玉树一定就在哪个角落躲着。

应无双没有理会桑进的追问,一直挺直的脊背,缓缓塌了下来,眼眸中蓄满了泪水:“倘若母亲还活着,她怎麽舍得不来看我一眼?”

从出现在校场的那一刻起,十六岁的少年应无双,就展现出了坚韧不拔、不卑不亢的姿态。哪怕在诉说母亲冤屈之时,眼中含泪,也未曾流露出一丝软弱。

而此刻,她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让众人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委屈。她不过是个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可怜孤儿。

这世上最希望应玉树活着的,恐怕就是应无双了。桑进又何苦要逼着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承认一个已经逝去的人还活着呢?

“桑进,五年前我对你说的话并非是将军一定还活着,而是可能。我察觉将军的墓xue有异,才挖开坟墓想要一探究竟,不曾想招来杀身之祸,被一路追杀到襄江。现在想来,追杀我的人正是慕容老贼,他怕我追查到将军死亡的真相,才要杀我灭口。”霍刀缓缓解释道。

“我去你大爷的。”桑进心中五味杂陈,她担惊受怕五年,竟然怕的是一个死人。

霍刀面不改色地回道:“我骗你将军还活着,也是想让你回头是岸。”

“回个屁,应玉树在京城乱搞一通瞎忙活,最后还把自己赔进去了,真是笑话。”桑进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武瑜默不作声地为应无双递上帕子,应无双却已经用手随意抹去了泪水。

“三月前我才查明母亲死亡的真相,因略懂些岐黄之术,便用一剂螙药杀了父亲为母报仇。可我的本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奈何不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万人之上的男帝,不是应无双无可奈何,是这世上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奈何得了男帝。

易彩禾拉着身边的春娘,摇着头叹了口气:“将军死得冤啊。”

应无双今日来此的目的还未达到,她借着哭泣的时候歇了歇嗓子,声音已经逐渐恢复。

她收起刚才那副脆弱的模样,目光坚定:“诸位前辈,母亲的冤屈已经诉完。现在容我替母亲向诸位前辈……认错。”

应无双松开手,神凤枪失去支撑砸向地面,发出铮铮脆响。她上前一步,对着众人深深一拜。

站在前面的数十名将士同时走过来,想要扶起应无双。

“起来吧,是我们错怪了将军。将军并不欠我们什麽,她没有错。”武瑜扶起应无双,语气愧疚。

她们此前全然不知,应玉树在京城里为她们付出了多少心血与努力。还一直以为,应玉树抛弃了她们,拿着她们的军功向男帝邀功请赏。

若是没有应无双来此诉冤,她们恐怕永远也无法知晓这背后隐藏的真相。

应无双不起:“母亲有错。”

“将军有什麽错?”武瑾被应无双搞糊涂了。

应无双诉了这麽久的冤,现在真相大白,大家都意识到之前是她们误会了将军。

怎麽现在应无双又要为将军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