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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琼摇了摇头,“认识谈不上,但也知道方大人的为人。”

他犹豫了一会儿,和贾敬宋子虚简单说了一下这位方大人。

方大人名海峰,如今也不过而立之年没多久。六年前的进士,同年进了翰林院,翰林学士徐大人更是他的恩师,本该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可这位方大人本性刚正,某次意外,让他知晓了其老师徐大人,在翰林院庶吉士满三年后的散馆考试中,收受贿赂,给某些庶吉士开后门。

他一张状纸将他的老师徐大人收受贿赂的事情,状告到了都察院。线索证据齐全,都察院很快就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

最终以徐大人褫夺官身、罚银万两,才结束了此事。

方海峰虽大义灭亲、检举有功,可到底检举了自己的老师,佩服的人有之,说他是愣头青有之,唾骂他为白眼狼的更是大有人在。

而他也至此蹉跎在翰林院,至今也只是个从五品的侍讲学士,无人想提拔他。

贾敬和宋子虚听完方海峰的事迹,都沉默未语,宋子虚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贾敬心中先是有些唏嘘,随后便是对这位不落俗流的方大人产生了几分好奇和好感。

方大人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一群人,人虽多,脚步却轻。

翰林院平日的工作,除了学士需要向贵人们去读书讲史讲学外,更多的便是起草文书、编修史书等工作,尤其是编修和修撰两个官职,重点便是做这些。

而做这些工作,需要阅读大量书籍和史料,所以整个翰林院官署都显得很安静,偶尔看见几位捧着书疾步匆匆的官员。

方大人领着人进了一间空旷大屋子,一进去,便是印刷的墨香扑鼻而来,里面掺杂着潮湿灰尘味。

一抬眼,入目的便是琳琅满目的书籍,每个书柜都要碰到了屋顶。而屋子的四个角落,则是挤了好多张桌子,零星坐了二三位人,各坐一个角落,其余都是空桌。

那几人见方大人带了一群人进来,也只是在他身后的一群人身上扫过,便低下了头,不再理会。

方大人收回目光,看向薛琼等人,声音很轻很冷:“这便是你们之后当值的地方,房间四角皆有位置,你们四五人一组,选座坐下吧。”

“他们让你们做什么,你们照做。”

众人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他们?是谁?

待众人目光朝四个角落看去,才意识到,方大人说的想来便是角落的那三位。

大家更傻眼了,这瞧着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啊?还要自己选?

不过,这些到底是今年进士中最优异的一批,也没那么容易被吓到。他们本就有关系要好的,很快便聚在了一起,商量着去哪一个角落。

贾敬这边自然是薛琼和宋子虚,三个人,不够方大人规定的人数。

贾敬抬头,便看见有人探头探脑朝他们这里看着,却又犹豫着要不要主动上前,最终是,无人加入。

“我们这么吓人?”贾敬有些诧异,看向薛琼,“谦之兄人缘不是很好吗?”

薛琼扯了扯嘴角,脸上也有些懵,他怎么知道?

贾敬看向最北边背光的角落,那边只有空桌,没有人坐,心中划过一个猜测。

也有人同样注意到了这件事,大着胆子问方大人:“方大人,若是去了北边的角落,该请教谁?”

方大人刚准备答,就被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

“哟,这不是我们方侍讲吗?没有贵人找您讲课读史,都干起接人的活了?”

所有人都闻声望去,只见屋外走进来一年轻男人,穿着和方大人同色官服,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嘲讽。

男人眼神倨傲,眼中像是看不见其他人,对贾敬这些新来的人,也是随意打量一眼,毫不在乎。

方大人面对这男人的挑衅,目光直视,面不改色道:“赵侍讲前些日子没讲明白的《尚书》如今能讲明白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跟戳到这位赵侍讲的痛处一般,脸色瞬间涨红,眼神愤恨地瞪着方大人,

“方海峰,你就是嫉妒我还能讲课,你就在这边带新人吧!”

那赵侍讲说完一甩袖子便走了,瞧着背影显得有些急促狼狈。

贾敬挑眉,没想到这位方大人,轻易不开口,这开口,嘴跟淬了毒一眼。

不愧是敢检举自己老师的狠人。

方大人眼神看向先前问话的人,抬手指了指北边的角落,“那边,问我。”

话音刚落,原本分好的小圈子瞬间散开,霸占了东西南三个角落。

“啊?他们商量好的?”宋子虚眨巴着眼睛,张大了嘴巴。

贾敬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三人走到北边的角落,看了看空桌,上面肉眼可见的一层灰,贾敬轻啧一声,抬头看向其他角落,大家都干站着,看来情况都一样。

“自己的座位,自己打扫干净。”方大人又发话了,丢下这句话,他就转身走了,留下一群人抓瞎。

有的人抖抖霍霍去问角落里坐着的人,谁知人家理都不理,就跟没听见一样。

贾敬撸起袖子,四处看着,在桌腿旁看见了木头和布,叹了口气,他在家哪里干过这个?

显然,薛琼和宋子虚对这些事情也不熟。三人拿着东西,六目相对发呆时,一道人影投来,就见程一序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你们这边是不是缺人?加我一个。”

贾敬几人一时没有说话,刚刚程一序不是和别人一起吗?

程一序指了指贾敬手中的木桶和抹布,“这个,我会。”

贾敬当机立断:“好!”

第55章

程一序面色如常, 沉稳地伸出手,准备从贾敬手中接过那个略显陈旧的木盆。然而,就在他快要碰到木盆边缘之时, 贾敬却忽地一个侧身,躲开了程一序伸来的手。

贾敬扬了扬手中的木盆,“一起吧?”

他虽然没做过这些, 可也没有打算在一旁干看着, 只让程一序干活的道理。

站在一旁的宋子虚面色微红, 略显拘谨, 神情羞赧。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手中的木盆。

薛琼要比宋子虚淡然许多,他礼貌地朝程一序点了点头,“有劳程兄多多指教了。”

三人的态度让程一序不禁有些迟疑, 他稍作停顿, 随后回过神来,同样颔首示意,说了句,“嗯, 你们倒也并非无可救药。”

听了程一序这话,贾敬下意识嘴角一抽, 心中腹诽:这程一序说话还当真不客气啊。

程一序倒是没有忽悠贾敬, 他的动作麻利爽快, 时不时还指导一下贾敬等人, 什么把抹布上的水拧干再去擦云云。

有了程一序的指导, 贾敬几人虽然有些手忙脚乱, 甚至还不小心弄湿了衣袖, 出了一些小状况, 可也算是顺利将空桌椅擦拭干净了。

忙完后, 他们斜靠在桌边歇着,贾敬随手从一旁抽出一本书,本想着随意翻开,却没想到竟是本少见的古籍,内容更是一绝。

贾敬目光扫过旁边一摞书,眼眸一亮,刚准备提醒薛琼宋子虚,便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砰!”

“哐当!”

“啊!”

巨响发生之后,就听见有人惊呼:“书!”

贾敬几人连忙转身看去,只见西边角落木盆散落一地,水四处飞溅,将不少书都打湿了。

西边角落里站着的几位庶吉士早已经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而从他们进来都没有神情变化的三人,此时面色大变,

“快救书!”

他们朝站在一旁不动的几位庶吉士吼着,眼睛都快瞪了出来。

几位庶吉士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前去收拾,有的直接急得用官服袖子去擦水渍。

“还不快过来帮忙?”

东边角落和南边角落的两人冲其余人吼了一声,也赶忙站起身朝西边走去,面沉如水。

一下子,全屋子的人都朝西边涌去,贾敬和薛琼程一序对视一眼,也迈步过去了。

“你们都给我小心些,这些都是珍贵的古籍孤本!”

“方海峰简直是疯了,让这帮小年轻来咱们这里!简直是捣乱!”

三人压抑不住怒火的话不断冒出,远没有先前那样沉默高深。

贾敬拿起一块绒布,一边小心擦拭着古籍封面上的水渍,一边在心中分析着。

先前他们坐于角落处,还不显,如今到了面前,贾敬便看出这三个人年龄显然都不小了,下巴处早已蓄起了胡须。

尤其是其中一人,那胡子甚至已微微泛出些花白之色。

这三人皆身着清一色的深灰色常服长袍,样式是最为常见的样式,布料也是最普通的麻布,看不出他们的品阶高低,却对从五品的方大人直呼其名。

他们对方大人的态度,显然透露着深深不满,连带着他们这群被方大人安排进来的新人,也不受他们的待见。

再看着一屋子的古籍孤本,贾敬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猜测。

贾敬忍不住抬起眼眸,再次细细端详起这三人来。只见那位胡子略见斑白的老者,正满脸痛惜地望着一本略有发皱的书。他双手捧起那本书,轻柔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它放置到窗台之上。

然后,他取过一方古朴圆润的竹制镇纸,缓缓地在书页上压过,试图让那微皱的纸张变得更加平整些。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谨慎小心,生怕对书籍有一丝损伤。

其余两位虽然没有这样,可一举一动仍然掩盖不住他们对这些古籍的珍视。万幸,许多书也只是被溅了水,他们人多,时间也及时,没让古籍受到什么损害。

贾敬心中大抵对这三人的身份有了定论,下一瞬,那三位的对话便证实了。

“老夫是典籍,向来只负责书,可不管你们这些人的闲杂事!谁让你们来这儿的!”其中一位满脸怒容地叫嚷起来。

刚才方大人来送人,他自然知道,如今这样说,是故意为之。

贾敬心下暗道:果然是翰林院的典籍。

早就听闻翰林院的典籍多数跟老学究一般,对各类珍品书籍痴迷到了近乎癫狂的程度,如今看来,是有过之而不及。

“你们从哪来儿,就给老夫回哪儿去!”

而先前那位晒书的胡子斑白典籍,猛地一转身,目光如炬地盯着方才将木盆打翻的那位庶吉士,朝着他发难,大声训斥道:

“不知所谓的毛头小子们!休要在此扰老夫清静!毁了老夫的书!”

说着,他还气势汹汹地朝着他们用力挥舞着手臂,一副要赶人的做派,仿佛面前都是一群不速之客。

面对老典籍的训斥和驱赶,原本打翻木盆的那位庶吉士,本就心虚,现在是彻底慌了神,脸色陡然煞白,连腿都有些软了。

贾敬心道,这位庶吉士要不是他旁边的人搀扶,可能真的要瘫下去了。

而有些人,本就不满典籍一开始沉默的态度,如今更是被人训斥,心中藏着的火气,终于发了出来。

“我们是方大人领来的人,你们方才难道是没听见吗?”

“是你们装聋作哑,不理睬我们,这才出了乱子!这都怪你们!”

这话一出,贾敬心中便道:坏了!

这三位明摆着对方大人有着不满。

果然,不提方海峰还好,一提方海峰,这老典籍就跟炸药桶似的,直接炸了,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

“你还敢提方海峰?他方海峰算个屁!”

“既然是他领你来的,你去找他!”

那人见老典籍这般强硬,心中有了怯意,可想到老者的身份,他还是梗着脖子道:“你不过是个区区八品的典籍!你也……”

“唔唔唔……”

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捂住了嘴巴,只能呜呜作声。

捂人嘴巴的不是别人,正是程一序。

贾敬诧异挑眉,正对上程一序的目光,程一序转头跟他捂嘴的那位庶吉士道:

“慎言。”

那位庶吉士还在“呜呜”作声,他眼中明显带着不忿,仿佛在问:你凭什么捂嘴不让我说!

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位老典籍此时已经满脸铁青,气得浑身发抖,一副要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这位老典籍要是真的在这里被气晕了,他们这群人都脱不了干系。

虽然典籍才是八品,他们在场都比这八品要高,更别说那位方大人,可这话不能在这儿说。

方海峰将他们这群人丢在这里时,可是说了,让他们听这三位典籍的话,三位典籍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要照做。

显然,这三位典籍的身份不一般,最起码,在这翰林院里,很不一般。

这位庶吉士愣头青的表现,让程一序忍不住轻啧一声,那脸上宛如看傻子的表情,要不是场合不对,贾敬都要笑出了声。

旁边的一个人,好似看出了老典籍的不对劲,用了扯了扯那位庶吉士的袖子。到底是考中进士的人,顶多冲动了些,也不是什么蠢人,没一会儿便明白了过来。

他显然也想到了后果,惊得下意识打了个颤,程一序垂眸,沉声问:“冷静了?”

那庶吉士连忙点头,程一序这才松开了手,还一脸嫌弃地望了望自己的手心,贾敬猜,他肯定是在嫌弃那人的口水。

下一瞬,程一序便拿起了一旁的布巾开始擦手。

老典籍在其余两位典籍的安抚下,缓缓镇定下来,可神情依旧难看。

“老夫还是那句话,你们从哪儿来!回哪里去!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们!”

见他态度坚持,许多人脸上都犯了难色,这明显不待见他们,这说实话,他们也不想待着这里,可真的要如老典籍所说,离开吗?

那这样便违背了方大人的嘱托,唯恐翻了什么错,毕竟他们都才初涉官场。

程一序上前一步,朝老典籍一拱手,“这位大人消消气,我们也是听从上峰指令在此,还请大人不要为难。”

他态度尚好,气度从容,浑身的书卷气让老典籍斜睨了他一眼后,冷哼一声,故意问道:

“你说的上峰是谁?”

程一序正色道:“自然是咱们翰林院的学士大人。”

“我们初入翰林院,一切安排自然是来自于学士大人。”

他故意没提方海峰,而是抬出了学士大人。

这三位典籍方才的发难,明显是针对于方海峰。或许他们确实不愿意带这些初出茅庐的新人,但这类不满情绪并不占主要。

老典籍一哽,没想到他会抬出学士大人。

贾敬与程一序对视一眼,也向前一步,朗声道:“我们奉学士大人之命,跟着大人们学习,今日是我们唐突,毛手毛脚打搅了大人,添了乱子。”

“大人若是对我们不满,我们可退至门外等候。”

这句话,直接将老典籍架在了虎背上。

第56章

若是方海峰带来的人, 老典籍自然敢将人都轰出去,不带丝毫犹豫。

反正方海峰在翰林院声名狼藉,他手上的事情办砸了, 多的是看他笑话的。

可程一序将学士大人抬了出来,他能将学士大人安排的人赶出去不成?

再看和程一序一唱一和的贾敬,以退为进, 嘴上说着唐突, 自请出去, 老典籍真的敢应吗?

一旦他点头, 贾敬绝对会带着这群人出去,就这样站在门外。到时候,其他人便会指责这三位典籍们, 说他们倚老卖老, 不顾学士大人的吩咐,打压怠慢翰林院的新人。

或许老典籍他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扫地,但他们不得不顾忌翰林院的声誉,若是闹出这样荒诞不经的笑话, 相信多的是同僚想要亲眼目睹这样的闹剧,恨不得翘首以盼。

老典籍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进退维谷, 难看的脸色非但没有改善, 反而愈发凝重。

贾敬见老典籍一副又要晕过去的模样, 不急不慢道:“我们初来乍到, 难免会有诸多行事不当、礼数不周之处。若蒙大人您肯不吝赐教, 愿指点一二,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这是他给老典籍的一个台阶。

老典籍自然不会察觉不到贾敬此举的用意和深意, 他微微抬起那双因年老而下垂耸拉的眼皮, 脸色没有丝毫缓和之色,冷冷地瞥了一眼贾敬。

好一招以退为进,让他骑虎难下。现如今又给他一个台阶,软硬兼施。

这位年轻的后生,看着稚嫩,可那笑眯起来的眼睛,像极了狡猾的狐狸。

贾敬静静地站在那里,气定神闲地望着老典籍,只待老典籍的回应,而贾敬身旁的其余人也都紧盯着老典籍。

其余两位典籍显然也看出了这里面的门道,他们有些意动,动手拉了拉老典籍,老典籍皱了皱眉,挣开了两人的手,朝贾敬冷笑出声,

“既然你诚心请教,老夫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老典籍说着,手朝角落里一抬,“这几摞书从去岁冬日便一直搁在这里,受了潮,今日天气好,你们就将这些书搬出去晒晒吧。”

“今日外面有风,你们就在一旁看着吧!”老典籍还特地强调了这么一句,他盯着贾敬,“能做吗?”

贾敬自然明白老典籍的用意,他就是想将他们这群人赶出这间屋子,所以找了个晒书的理由,打发他们出去,又找了个照看书的幌子,让他们一直在外面待着。

贾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旁边的一众人,“诸君可愿一同?”

“愿意,愿意。”

“我现在就去搬书!”

一群人点头如捣蒜,他们巴不得出去,可不想跟这三位脾气古怪的典籍纠缠。

他们先前犹豫不决,只是因为,不能无缘无故被赶出去。眼下,贾敬和程一序与老典籍一番斡旋后,他们有了晒书这个正当理由出去,怎么可能不应?

没等贾敬反应过来,就有几人已经去搬书了,在外面晒晒太阳看看书,比对着这三个老头强。

老典籍原本达到目的,脸色稍霁,可见这群人非但不觉得羞恼,反而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心中顿觉郁结。

贾敬观老典籍原本微松的神情又变得紧绷起来,脸上的笑意更深,和程一序相视一笑后,同时朝老典籍微微躬身,“谢大人指点。”

那几摞书本就不多,没一会儿就被这些年轻人搬完了。

搬完后也不再有人进这屋子,老典籍站在原地,只觉得有些憋闷。

站在他旁边稍微年轻的一位典籍拍了拍老典籍的肩膀,声音竟然还带着些笑意,“老胡,何必跟这群小辈置气?”

胡典籍动了动嘴,斑白的胡子飘了飘,冷哼一声,“老夫不过八品典籍,敢和这些未来出阁入相的计较?”

这话一出,显然还气着呢,那名典籍自然知道胡典籍的脾性,也只是无奈笑笑,朝他先前坐着的桌子走去,路过正门时,他还朝外面瞥了一眼。

胡典籍也想看一下外面的情绪,他怕那些兔崽子祸害了他的书,即便那几摞书是这屋子里最没什么价值,过段时间要被放置库房的书。

可他到底抹不下面子,最终一甩袖子,也回了自己的坐处。

贾敬一群人将书摊好,望着空旷的院子,有人挠了挠头,“这坐哪儿啊?”

有位身形微胖的庶吉士嘿嘿一笑,一撩袍子,席地而坐。“坐这儿呗,还能晒晒我的衣袖。”

他说着还晃了晃先前因除扫而湿掉的衣袖。

有人眼含担忧地朝屋子里看了看,“我们就待在这里,没问题吗?”

身形微胖的庶吉士一摆手,“我们是奉命在此晒书,有什么问题?”

他的豁然心态瞬间感染了一众人,大家也不再顾忌什么面子,都席地坐下,随手捞过一本书,便看了起来。

今日乃是他们第一天当值,多数是带着期待与憧憬的心。却没想到碰到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身心俱疲。

而此刻,终于能够稍稍放松下来,他们如释重负,舒展着身躯,尽情享受着阳光洒落在身上的暖意,惬意地翻看着书,时不时交流几句。

若不是场地不对,还以为是什么文人墨客的座谈。

贾敬、薛琼、宋子虚和程一序四人则是围坐成一圈。

只见程一序漫不经心地捻起书页的一角,将手中的书籍翻开,匆匆扫了一眼之后,便不再关注,他缓缓抬起眼眸,视线直直地投向对面坐着的贾敬:

“培元兄真是口若悬河啊,佩服佩服。”

听到这话,贾敬不紧不慢地把目光从眼前的书页上移开,似笑非笑道:“哪里哪里,程兄亦是妙语连珠,舌灿莲花,咱俩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

虽然表面上看两人都是在互相夸赞对方,但只要仔细一听就能发现,他们说话的语气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平和,仿佛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火药味,针锋相对,暗潮涌动。

坐在一旁的薛琼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书籍,可嘴角却不自觉的勾起。像是知道了什么。

另一边,宋子虚则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先是用手中的书本半遮着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贾敬和程一序二人。见两人跟对峙一般,他下意识和稀泥,打着圆场道:

“今日程兄和培元搭配的可谓是天衣无缝,两人真是惺惺相惜啊!”

程一序微微一挑眉,和故意强自己风头的人惺惺相惜?

他与贾敬对视,望着对方那双狡黠上扬的桃花眼,便知道贾敬是故意的。程一序扯了扯嘴角,倒也没再说什么,低下头去,看起了他不知道看过多少遍的书。

贾敬见状,下巴轻抬,唇角微微上扬。

其实,程一序出手捂住那位庶吉士嘴时,贾敬便已经猜到他想做什么。程一序是想借此机会为自己造一番势。

贾敬原本不想横插一脚,可对上程一序的目光后,贾敬忽然改变了想法,这才有了方才看似他们二人一唱一和的事情。

一切都相安无事,方海峰来时便瞧见了这一幕。

望着院落里晒着的书,以及席地而坐的翰林院新任官员,方海峰仿佛并不觉得诧异,他对他们的行为也未做出什么训斥。

有人眼尖地看见方海峰到来,连忙站起身,有些紧张,生怕被方海峰训斥失仪,“方大人。”

其余人也纷纷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向方海峰问好。

方海峰并没立即开口,而是抬头看了看日头,日头已经快下去,还有半个时辰不到,就是下值的点了,他负手站立,颔首道:

“将书都搬进去吧。”

大家先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紧接着便听方海峰的话,抱起晒好的书,却没急着迈步离开。

刚才那三位典籍反感的态度,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现在进去,怕不是又得挨骂。

他们好好地肯定不想被人训斥,可又怕顶回去,那老典籍受不了,直接晕厥。

方海峰眼神扫过一众人,沉声道:“跟上。”

丢下这句话,他便转身就朝屋内走去,其余人抱着书紧跟其后。

他们一行人刚进来,三位典籍便骤然站起了身。

方海峰无视三位典籍的动作,而是指挥着贾敬一群人,“将书放好,你们便下值吧。”

他这话刚落,大家的脚步明显快了几分,纷纷将书放好,便跟脚底抹油一般,出了屋子。

贾敬故意慢了几分,余光偷偷朝方海峰的方向看去,见三位典籍已然气势汹汹地站到了方海峰的面前。

可再想接着看下去时,方海峰的目光忽然射来,贾敬便知,是偷听不成了,这才将手上的书放好,迈步出了屋子。

程一序走到贾敬身边,“培元兄不猜猜,方大人会和典籍说些什么?”

贾敬瞥了他一眼,“程兄这么好奇?不若进去听听?”

说完这句话,贾敬便不理会程一序,径直走了。

刚出翰林院官署,贾敬便看到了一架熟悉的马车,那是萧淮川微服出宫常做的马车。

贾敬先是和薛琼宋子虚道别,便朝那马车走去。

马车外站着的,正是今早给贾敬传消息的小德子,见贾敬走来,笑得一脸谄媚,“二爷,您下值了。”

贾敬下巴朝马车抬了抬,“他在里面?”

“诶,殿下一直在等二爷您呢。”小德子连忙点头,手上动作麻利的打开车帘,马车旁早已经放好了脚蹬。

贾敬提着衣袍,便钻进了马车。

萧淮川在闭目养神,贾敬进来的一瞬间,他便睁开了眼睛。

贾敬刚想说什么,就见萧淮川的神情有些怪异,不禁迟疑道:

“怎……怎么了?”

萧淮川伸出手,轻轻抚摸过贾敬的脸颊,轻声笑道:“怎么跟花猫似的。”

第57章

萧淮川的话里满是打趣, 贾敬微微睁大的桃花眼愣怔着望着萧淮川,像是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这幅神情,再配上脸颊蹭上的灰土, 活像只在泥堆里打滚的花猫。

萧淮川忍俊不禁,再次轻笑出声,凤眸满是笑意。

贾敬微微张唇, 贴着自己脸颊的那只手, 触感微微粗糙, 干燥, 温暖,令人留恋。

他敛眉,下意识想要偏过头去, 嘴上说着:“哪里?我自己来……”

贾敬未说完的话下一瞬就顿在了喉中, 他的下巴被萧淮川捏着,想要偏过去的脸被固定住。

萧淮川向前倾身,“躲什么?你又看不见。”

他轻抚着贾敬脸庞的大拇指稍稍一用力,指腹便刮去了贾敬脸上沾着的灰尘。

贾敬脊背不自觉地挺直, 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揪着里衣袖子,呼吸渐渐轻了, 他屏住了呼吸。

仿佛这样, 他就能将萧淮川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和清冷松香隔档在外。

贾敬眼神定定地望着低眉给自己擦脸的萧淮川。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 萧淮川的手指一点点在自己的脸上移动, 时不时便用力点。

萧淮川还顺便将贾敬鬓边散落的碎发挽到了耳后。

贾敬就这么静静望着, 望着和他隔了只有一指距离的萧淮川。

忽的, 贾敬敏锐的发觉, 萧淮川的目光定格在了某一处, 贾敬心下一紧。

萧淮川在看什么?

萧淮川的目光落在了贾敬泛着绯色的耳朵尖上。他的手下意识就摸了上去, 感受着指腹下的微热,直接捏了捏。

贾敬浑身一颤,猛地偏过头,身子朝后仰去,挣脱了萧淮川的手。

萧淮川的手顿在了半空,眨了眨眼,难得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甚至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看着贾敬偏过去的头,微垂着看不清神情。

一晃神,萧淮川便恢复了往日里的镇定平静,面色如常,缓缓收回顿在空中的手,轻咳一声,像是在和贾敬解释道:

“你耳朵上刚刚也沾了些灰,已经擦干净了。”

贾敬依旧垂着头,听了萧淮川的话后,轻轻点了点头,“嗯,谢谢淮哥了。”

萧淮川见贾敬后仰着略显别扭的姿势,像是在躲自己,眉不禁拧着,“你这样扭着多不舒服,来,坐好。”

说完便朝着贾敬伸出手,想要将贾敬捞到自己身边坐着。

贾敬却顺势坐到了马车的侧面。

萧淮川刚想说什么,贾敬便抬起头,抬手撩起来了旁边的窗帘,清了清嗓子道:“淮哥,我坐这里刚好看看外面。”

他撩起窗帘的手上扬着,衣袖自然落下,衣袖下方一块深色吸引了萧淮川的注意。

萧淮川有些疑惑地看向贾敬,指了指贾敬的衣袖下摆,“阿元,你今日不是去翰林院当值吗?怎么弄得一身灰?”

贾敬正了正脸色,也没瞒着萧淮川,将今日的事情都和他说了一遍,也冲淡了他们之间的尴尬。

萧淮川越听脸便绷的越紧,“翰林院的这些老学究居然这样倚老卖老?”

各衙门老人欺负新人是常有的事情,萧淮川也知道,就连他刚接触朝政时,也有许多人看他面嫩,忽悠他的。

可这常有的事情,萧淮川却不喜欢,甚至很是反感。

贾敬随意地摆手,好似毫不在意道:“各衙门里皆有这样的事,况且我们是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罢了,再说,我们也没有吃亏。”

老人欺负新人,确实常有,可新人也不是站在原地被人欺负的,不是吗?

萧淮川没有答话,可他微微下撇的唇角,让贾敬知道,他并不认可。

贾敬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还是穿着今日当值的官服,而官服多处也都蹭了灰,早没早上的光鲜亮丽。

这穿新衣服第一天,就弄得满身灰回来的日子,贾敬也是许久没有体验了,眼里竟然还闪过一丝怀念。

萧淮川注意到贾敬的神情变化,关心问道:“在想什么?”

贾敬饶有兴致地问萧淮川,“淮哥还记得,我第一次去宫里读书的日子吗?”

按理说,大乾每位皇子读书学习时,都应该配一位伴读,而萧淮川却是个例外,他没有伴读。

至于原因,贾敬也不清楚,好像只知道原本天丰帝给萧淮川安排了一个,但不知怎的,就没了后文。

而没到五岁的贾敬便是这时候被天丰帝招进宫,充作萧淮川的伴读,陪太子读书。

他虽没伴读之名,却有伴读之实。

萧淮川见贾敬这样问,还当真思考了一番,又见贾敬这幅灰头土脸的模样,心中了然,不禁笑道:

“是了,你那天也是这个花猫模样。”

“如此看来,你很得意嘛。”

贾敬那日第一天进宫陪太子殿下读书,府里给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衣袍,可那日,贾敬便跟人打了架,两人扭打在一起,滚得浑身是灰。

“哈哈哈哈,原来淮哥你还记得!”贾敬自己都笑出了声。

这段儿时的记忆,对于活了两世的贾敬来说,算的上的久远了,他也只记得了个大概。

能记得原因,除了是第一次见到萧淮川外,更多的便是因为弄脏了新衣,还跟人打了架,回家被他父亲贾代化吊起来狠狠地抽了一顿。

贾敬想起这段不算愉快的记忆,撇了撇嘴,歪了歪头,轻抽了一口气,

“我是因为什么跟人打架的?跟谁打的啊?”

他是着实想不起来了,是和哪位皇子的伴读吗?

萧淮川见贾敬不是故意说着玩笑话,缓缓开口道:“你和老二打得架,还记得吗?”

他口中的老二,自然是二皇子萧淮洵。

“啊?”贾敬张了张嘴,手下意识指向自己,“我和他打架?为什么啊?”

萧淮川的凤眸微微凝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像是在追忆什么,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就待贾敬以为他要说什么时,萧淮川摇了摇头,“我也不记得了。”

贾敬见萧淮川这模样,半信半疑道:“真的不记得了?”

萧淮川认真点头,“当然,你这位正主都不记得了,我又怎么可能记得?”

贾敬依旧不信,不会是什么丢人的糗事吧?

不过他到底是活了两辈子,还是在萧淮川面前,早也不在乎这些了。

既然萧淮川不想说,那边算了,本就是闲聊天。

萧淮川眼眸中的笑意更盛,看向贾敬的眼神也隐约透露着几分他自己都未发觉的炽热。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贾敬与萧淮洵打架的原因就是他,那是贾敬第一次护着他。

贾敬见萧淮川看着自己,还以为自己这幅灰头土脸的样子真的诙谐,嘟囔道:

“等会儿前面去下宁荣街吧,我回府换个常服。”

总不能穿这样出去吃饭吧?

萧淮川闻言,微微摇头,手臂一伸,从马车旁边的矮柜里抽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常服,递到贾敬面前:

“马车里有我备着的衣服,你换这个就行,省得你回去折腾。”

贾敬有些迟疑,他的身量虽比萧淮川小些,但衣服却是可以穿的,差不了多少。

只是……

贾敬纠结地攥着衣角。

萧淮川瞧出贾敬的不自在,不禁挑眉:“阿元,你不会是嫌弃我吧?”

贾敬扯了扯嘴角,“怎么会。”

他只是不想和萧淮川太过亲密,毕竟,他心中有鬼。

贾敬也没拒绝的理由了,他伸出手拿过那套衣服,看到外袍里面夹着的白色中衣,伸手拿了出来,“这个就不用换了吧?”

萧淮川却道:“我刚刚瞧见,你里衣的衣袖应该也是湿了,现在干了硬邦邦的,你穿着舒服?”

贾敬抿了抿唇,那衣服黏在身上,确实不舒服,他捏着衣服的手微微紧了紧,紧紧盯着萧淮川,

“我就在这儿换?”

萧淮川笑出了声,“阿元长大了,怎么比小时候还害羞了?”

他们一起长大,早就坦诚相见过,贾敬的哪处,萧淮川没见过?

贾敬深呼吸一口气,还是侧过了身子,背对着萧淮川。

手指颤抖着,解开了最外面的官袍。

如今春日,外袍褪去,里面也仅剩一层白色单衣。

萧淮川本也不当回事,不过是换衣服罢了。

可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贾敬那截裸露的脖颈上时,呼吸微微一滞。

日光透过车窗缝隙,洒在贾敬莹润白皙的脖颈上,好似为上面镀了层薄光。

萧淮川眸色深了深,原本平和的心跳莫名急促,喉结微微滚动。

他的视线好似被蛛丝黏住一般,挪不开分毫,直到他耳边传来窸窣的布料翻动声音,见贾敬中衣半退,露出了一片肩头后,萧淮川骤然回神,猛地偏过了头,显得很是狼狈和慌乱。

萧淮川手攥成了拳头,努力稳定慌乱的心神。

依旧心烦意乱,他眉眼闪过一丝燥意,他狠狠地阖上了眼睛,想着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闭上眼睛,萧淮川的脑海里瞬间只剩下那一抹夺目的白。

待贾敬换好衣服后,回头朝萧淮川看去时,只见萧淮川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头朝马车侧壁歪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第58章

“好了?”萧淮川瞬间睁开了双眼, 原本清冽的声音透露着几分嘶哑。

贾敬闻声看去,目光瞬间被萧淮川那双略微泛着红血丝的眼眸吸引,连忙关切问道:

“你昨晚没歇息好?眼睛怎么这样红。”

萧淮川顿了顿, 沉默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贾敬见状,朝萧淮川坐着的方向倾身而去, 细细端详着萧淮川的面容。

萧淮川半阖着眼, 显得有些疲惫, 见贾敬朝自己这边靠近, 他身体僵了僵,不自觉地朝车壁又侧了侧,喉结滚动,

“我没事。”

贾敬看了他一会儿, 颔首,伸手敲了敲车门框,对外吩咐道:“不去吃饭了,回宫。”

说完他才转眸看向萧淮川:“不差这顿饭, 你快回去歇着吧。”

萧淮川下意识拒绝,“不用, 我真的没事。”

马车缓缓停下, 像是犹豫, 不知道到底该听哪位主子的话, 索性停下。

贾敬蹙起眉, 紧紧盯着萧淮川, 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真的没事?”

他总觉得萧淮川有些奇怪。

被贾敬这样盯着, 萧淮川心虚的想要错开眼, 可到底稳住了。

他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扣着掌心中的砂金珠子,感受着珠子上传来的温热。

“嗯,真的没事,况且我是真的饿了,去吧。总不能让我出来一趟,还饿着肚子回去?”

萧淮川说的可怜,贾敬还能说什么?

大乾官方多是一日两餐,早晨一餐朝食,下午一餐晚膳。贾敬这种公府人家一般是三餐,可入朝当差,那便是按照两餐来,他上一顿还是早上吃的那顿朝食,如今也早就饿了。

而萧淮川同样是两餐习惯。

贾敬这才轻轻用手指敲了敲马车框,“走吧,按原计划走。”

他说完想起来什么,又问萧淮川:“今日你定了去何处?”

听了贾敬的问话,一直安静坐着的萧淮川慢慢地转动身体,恢复到以往的从容淡定。

他思忖着,抬眸看着贾敬缓声道:

“阿元今天可是头一天当值,如此值得庆贺之事,自然得选个好去处才行。我已经预订好了天珍阁。”

说起这天珍阁,那可真是大有来头。

如果说先前贾敬与宋子虚口中提到的万香楼是整个京城最为红火、生意最为兴隆的酒楼,那么天珍阁无疑便是京城里最难预订到位置的酒楼了。

观“天珍阁”此名,顾名思义,这里所供应的每一道菜肴皆是堪称天上珍品。

其食材之珍稀、烹饪手法之高超以及味道色相之绝美,都令无数食客为之倾心向往。

而他难订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天珍阁的幕后东家比较任性。

这位幕后东家一不贪慕权贵,二不觊觎钱财,无论是钱权富,还是平民百姓,他都可谓是一视同仁,只求一个合他心意。

萧淮川说起天珍阁,贾敬倒是真的有些惊诧,没想到萧淮川居然定了这么一个地方。

他饶有兴致地问萧淮川,“都说天珍阁每半月会出题放在门前,想要预订位置,得先答题,答到那位幕后东家满意,便能订到位置。”

贾敬说着,有些惊疑地看向萧淮川,“淮哥去答题了?”

其实萧淮川若是想要天珍阁的位置,也用不着他亲自答题,东宫属官能人辈出,他手下不知名谋士也不少,多是文采斐然,总能有满足那位幕后东家的回答吧?

萧淮川点了点头。

题是他自己答的,且不说这是为了给贾敬庆贺,就说萧淮川本人,也不觉得这等私事,要手下的人代劳。

贾敬眉眼间含着笑,好奇地问道:“淮哥能和我说说,题是何题,淮哥又是怎么答的吗?我实在是好奇。”

“都说天珍阁幕后东家如此傲然,出的题不是诗词歌赋,就是时论策论,定是哪位隐世大儒。”贾敬略带试探的问了句。

这位东家如此神秘,身份定然不一般,也不知道萧淮川是否知道。

萧淮川颔首,对于贾敬这番天珍阁幕后东家身份的猜测并未回答,而是将他遇见的那道题娓娓道来。

贾敬认真听着,时不时还跟萧淮川探讨几句,就这么说了一路,直到马车停下。

“公子,二爷,咱们到地方了。”外面小德子轻声提醒道。

贾敬率先下了马车,紧跟着萧淮川也下了车。

“这就是天珍阁?”贾敬有些好奇地望着面前临湖而建的天珍阁。

天珍阁名气很大,京城人皆知,但巧的是,贾敬还真的从未来过。

“牌匾上的这三个字一瞧便是大家之作。”贾敬望着天珍阁的匾额,不禁感慨一声,接着随口问道,“淮哥之前来过吗?”

萧淮川抬眸看向匾额,眼眸暗了暗,下一瞬便敛眉道:“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来。”

贾敬一直欣赏那幅字,没有注意到萧淮川的异样。

萧淮川迈步进去,贾敬紧紧跟其后,到了门口时,有位模样俊俏的小厮笑着弯腰:

“请您出示玉牌。”

萧淮川从袖中摸出一枚小玉牌,递给小厮,小厮认真辨认后,收起玉牌,邀请着萧淮川和贾敬进去。

“贵客,您这边请。”

贾敬目光落在小厮手上的玉牌上,萧淮川向贾敬解释,“拿到这个玉牌,就算是订到了,来时,将玉牌归还他们。”

贾敬:“不怕假冒伪造吗?”

萧淮川摇了摇头,“不会,这玉牌是他们特制的,方才那位小厮就在甄别这个。”

贾敬这么一听,有些遗憾刚刚没仔细瞧瞧那枚玉牌,还没看见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萧淮川好似看出了他的遗憾,笑道:“下次还有机会。”

贾敬点点头,方才和萧淮川在马车内探讨了一番,天珍阁的题目被吹得神乎其神,可如今看来,也还算是正常,贾敬觉得如果是他来答,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正门进入,便是天珍阁的大堂,桌椅排放整齐,却无人落座。

小厮见贾敬看着那些桌椅解释道:“客官可是好奇,这边为何没人落座?”

“来咱们阁用膳的,皆于二楼里间雅舍。这里,是每十日开设书场清谈时,诸君品茗之地。”

贾敬挑眉,“书场清谈?”

他倒是没想到,这么一家酒楼,居然还有每逢十日开设书场清谈的活动,藏得还真深,不来一次,都未听说过。

“请问该如何参加这书场清谈?”

小厮笑着答道:“一般来咱们阁一次,便能参加一次。”

贾敬了然,“那么最近的一次书场清谈,是在什么时候?”

小厮道:“在五日后。”

贾敬算了下日子,刚好那日是朝堂休沐的日子,转头看向萧淮川,“淮哥,那天可要过来瞧一瞧。”

萧淮川沉默了一会儿,见贾敬那双桃花眼里满是好奇和期待,点了点头,“好。”

贾敬这次注意到了萧淮川的不对劲,但他没多说什么,而是转过头,打量起天珍阁的内设。

除桌椅外,其间放置了些许雕刻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以此来修饰,倒是为天珍阁增了几分安逸宁静,透着文气。

不说这是酒楼,还以为这里是什么书院呢,想着在这净几明窗之地,品茗论道,还真是优哉游哉,乐陶陶。

贾敬朝前看去,中间天井有一长案,案上有扶尺拍案等物,有些像外面艺人说书口技的地方。

小厮适时解释道:“这便是书场主持的地方。”

贾敬和萧淮川上了二楼,正如小厮所说,皆是雅舍。其间无不是木刻花格窗,名人字画挂于墙上。

还有一小块临窗的厅堂,从窗外眺望,便能将旁边湖景尽收眼底,焚香兀坐,正是品茗赏景的好地方。

进了一件门挂为“梦蝶”的雅间,入眼的便是墙壁处的格子状物架,上面摆着些陶器瓷器,其余几面都挂了字画,供人赏玩。

以贾敬的眼光看,也还算是小有名气之作,值得一观。

绕过铜框架红漆屏风,便是花梨木中最好的黄花梨做的案几,案几周围放了四个坐垫。

与大堂的桌椅不同,雅间皆是矮榻案几,需是跽坐或者跪坐。

贾敬和萧淮川坐下,小厮便先退了出去。

“这东家……还真是‘雅士’。”贾敬手撑着下巴,感慨了一句。

他心中其实还有句话没说,也不知道是真“雅”,还是真“装”。

萧淮川没说话,贾敬原本心中的疑窦又升了起来。

好似进了这天珍阁,萧淮川便一直有些不对劲,贾敬转眸盯着萧淮川,见他紧抿着唇,贾敬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了一句,

“淮哥认识这天珍阁的东家?”

萧淮川听到贾敬的问话,先是一怔,随后扯了扯嘴角,“果然瞒不过阿元你的眼睛。”

他这句话接着沉默,眼底滑过一丝纠结。

就在贾敬以为萧淮川已经不准备开口,萧淮川开口了。

“天珍阁的幕后东家……”萧淮川说着,顿了顿,嘴角上扬,却泛着一丝苦涩,“算是认识吧。”

贾敬反问:“算?”

萧淮川抿了抿唇,吐了句,“那位东家应当是我素未谋面过的外祖。”

第59章

萧淮川的外祖?

贾敬听到这个, 一时都未反应过来。

只因为萧淮川的生母文淑皇后去世多年,就连贾敬都未曾见过。

萧淮川幼年失恃,也从未主动与贾敬提过文淑皇后, 贾敬也从未问过,即便他曾经对这位先皇后,也有过好奇之心。

除去这个原因外, 还有天丰帝的态度以及一些传闻, 因此大乾上下对文淑皇后都讳莫如深。

太祖皇帝当年于乱世中起势, 终成帝业,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乾多了一帮子从龙勋旧。太祖皇帝只希望这些功臣们可以安富尊荣, 别有什么歪心思。

又为了平衡林立千百年的世家地位和势力, 因此为皇子选妃时,前两者一个不挑,多是挑选了一些平民女子。

而文淑皇后贺氏便是民间选秀被先祖皇帝挑中,封了王妃, 与天丰帝成了结发夫妻。

她虽出身不显,但冰雪聪颖, 满腹经纶, 与天丰帝是琴瑟和鸣, 惺惺相惜, 羡煞旁人。

天丰帝继承大宝后, 立刻便封贺氏为皇后, 他们的嫡长子萧淮川出生后, 也立刻封为了储君, 文淑皇后的地位可谓是极为稳固。

然而文淑皇后红颜薄命, 没几年便薨逝了。

有一些私下传闻,说文淑皇后薨逝前,曾与天丰帝发生过剧烈争吵,主动封了宫门。

皇后贺氏薨逝后,天丰帝大恸,钦定谥号“文淑”,葬礼规格也是超前隆重,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也就没人再提。

而贾敬对文淑皇后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贾敬下意识朝门口看去,生怕门口有什么人,听到了什么。

萧淮川却好似不担心这件事,只是随意瞥了眼,便收回目光。

贾敬心中有些隐隐担忧,轻声问了句,“文淑皇后的身份是……”

世人都知,文淑皇后贺氏是平民出身,可这天珍阁背后的幕后东家,怎么看也和平民百姓沾不上边。

贺?

贾敬的目光随意扫过墙上的挂画,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豫州贺家!

“是豫州贺家。”

下一瞬,萧淮川便证实了贾敬的猜测。

贾敬眼眸微微睁大了几分,眼里是难掩的震惊。

大乾三大书院,金陵承天书院,背后是金陵阮家;赣州浮白书院,便是皇甫玦所在的皇甫家;豫州南泉书院,背后便是这豫州贺家。

再加上青州衍圣公孔家,这四家根基深厚,隐世大儒坐镇,虽他们主家的人很少进入朝堂,但门下旁支族人和子弟,精深举业,关系盘根错节,不容小觑,也受天下读书人尊崇。

所谓平民出身的文淑皇后,居然是豫州贺家人!

贾敬手指稍稍扣紧掌心中的茶杯,心知这里面藏了一个他两世都不曾听说过的秘密。

萧淮川既然开了这个口,便也不想瞒着贾敬,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

“母后与他的第一次相识并不是在选秀上,而是前一年,皇爷爷前往泰山封禅,他们二人相识。”

贾敬知道,萧淮川这些年和天丰帝的关系,越发怪异,私下里,萧淮川从不称呼他为父皇,一般都是用“他”代替。

萧淮川:“那次泰山封禅,皇爷爷带了一众成年皇子,包括他,而封禅大典向来都需衍圣公主持,孔家也借此机会,请了其余世家的大儒前来观礼,皇爷爷自然高兴,没有拒绝的道理。”

贾敬微微点头,这些大儒几乎是文人表率,由他们观礼,正合了太祖皇帝泰山封禅,以示正统的心。

萧淮川接着道:“母后是贺家那一辈最小的姑娘,从小便跟着她的父亲兄长到处游历听学,这次泰山封禅,她亦是女扮男装跟着来了。”

他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一般,没有急着接着说下去。

贾敬的目光则是自始至终都牢牢在萧淮川的身上,见他低眉垂眼,平日那双深邃清冽的凤眸此时像是蒙了一层灰。

那层灰下藏着的是难以言状的悲伤,以及一丝丝隐约的恨意。

贾敬的心猛然间像是被一只毒蜂蛰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痛迅速传遍全身。

在他的心中,萧淮川一直是淡定从容,面对什么事情都是气定神闲,何时见他这般失态过?

萧淮川于许多人来说,都如主心骨一般的存在,他是天丰帝放心的太子,是万臣敬仰的储君,亦是贾敬的后盾。

可贾敬却忘了,萧淮川也不过才将将二十出头的年纪,从小失恃无母亲关爱,与天丰帝更是天家父子,先君后父,至于那些兄弟,更是如豺狼一般。

贾敬心中不禁想着,他和萧淮川还真是像,不得父母亲缘。他是出生母亲便去了,父亲贾代善对他更是非打即骂。

可他又要比萧淮川强些。他有贾敷这位兄长,还有史云棠这位待他如亲弟的嫂子,还有一直护着他长大的萧淮川。

雅舍内瞬间沉寂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萧淮川才沙哑着嗓音道:“若是可以,我希望母后从未遇见过他。”

萧淮川竟然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后来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贾敬嘴唇嚅嗫了几下,想要宽慰萧淮川几句,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世人都道天丰帝和文淑皇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目前看来,这里面有许多不足外人道也的隐情。

萧淮川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哽在喉间的酸涩咽下去,哑着嗓子继续道:

“他们曾经确实是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琴瑟和鸣,他也曾许诺过母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贾敬愕然,他还真的没想到,天丰帝年轻时居然向文淑皇后许下这样的重诺。

若是天丰帝是个普通的闲散王爷,于封地荣养,与王妃一生一世一双人,倒是能成就一段佳话。

然而后来的事情,众人都知道,天丰帝成功登基,虽封了贺氏为皇后,可也有了后宫三千。

处在帝王的位置上,想来群臣也不会应允圣上只有一位皇后吧。

贾敬由此想到了萧淮川那个未有旨意,却众人皆知的婚约,那也是天丰帝强压下的决定。

将来,萧淮川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又何止这么一位张小姐?

贾敬思及此处,心中泛着酸涩,忍不住道:“或许,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他口中提到的苦衷,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在为天丰帝开脱,而是在说萧淮川的苦衷。

可听萧淮川耳里,却异常刺耳,眼尾下垂,凤眸里泛着凉意,嗤笑道:

“他的所做作为,可没人逼着他。”

“皇爷爷并不同意他娶世家的小姐,可我母后却真的看上了他,铁了心的要嫁给他,不惜,被贺家除名。”

“她义无反顾的抛了身份,嫁给了他。”

贾敬心头大震,被家族除名意味着斩断所有退路,余生再无娘家依傍。

他被文淑皇后这份孤勇与决绝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果敢赤诚,世间罕有。

可贾敬的心又不自觉的悸动了几分,文淑皇后这样的选择,不就是先前他与兄长所说的那样吗?

萧淮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弧度,眼中寒意更甚:“他参与夺嫡可没有逼他,他也早就动了这样的心思,却瞒着母后,说着哄骗她的话。”

“他登基不久,朝堂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需要平衡,新人不断入宫。”

“起初母后还信他,觉得只是权宜之计,能与他携手应对。可慢慢地,母后逐渐认清了这些谎言,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终究是成了笑话。”

贾敬听着,拳头悄然握紧,替文淑皇后感到难过。

萧淮川缓了缓情绪,又道:“母后性子刚烈,哪受得了这般冷落与背叛。她自然有她的骄傲,也不愿做那等妒妇。”

“母后出身于豫州贺家,书香传家,更是从小跟着外祖到处游学听学,早已经耳濡目染,母后酷爱诗词,写的诗词也也曾流传甚广。”

“母后自此便不再理会他,只是闭门谢客,于凤藻宫日夜钻研古籍,编写整理她多年所写的诗词和心得。”

贾敬听到此处,心中不得不佩服文淑皇后,若是换做一般人,可能早已经被伤的心如死灰,千疮百孔。

他忽然又想起先前的传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那皇后娘娘封宫是……”,

萧淮川深吸一口气,“确实有这件事,但绝不是传闻的那般,母后善妒,才与他争吵。”

“母后已经不屑于他那肮脏到一文不值的承诺了。”

“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恶心。”萧淮川的眼眸已然红遍,双拳紧紧攥着。

“发生了什么?”贾敬蹙眉,艰难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意,隐约猜到后面的事情定然很是揪心。

萧淮川眼眸的恨意此时已经藏不住,他也不愿再藏,一字一顿道:

“他发觉母后不再关注他,冷落他,而是将所有精力放在那些诗词后,恼羞成怒。”

“将母亲整理的诗词手稿全部烧了。”

“他这个懦夫!”

贾敬闻言,眼眶酸涩得厉害。

那是文淑皇后心中悲痛后的寄托和心血,天丰帝居然就这样,将那些心血全部烧了?

贾敬双肩忍不住的颤抖,满心都是对天丰帝的愤懑。

“母后也因此彻底对他死心,自己封了宫,开始没日没夜的去恢复她曾经写过的诗词和心得。”

“这成了她的执念,亦是母后的心愿,她想将诗词整理成册,出版传于世。”

“可也因为这个,耗费了大量心血和精力,也就一年,母后便……”

话到此处,萧淮川眼眶泛红,额上青筋微微凸起,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角。

第60章

贾敬死死咬着唇, 这便是萧淮川幼年丧母的原因。

刚刚萧淮川的只言片语中,贾敬便知这位他未曾见过的文淑皇后是怎样一位奇绝才女。

她虽遇人不淑,却并未自怨自艾, 伤心欲绝。而是将天丰帝看透后,不再耽于情爱,山中自有丘壑, 将情寄于她的诗词之中。

若不是天丰帝气急败坏, 使用下作手段毁了文淑皇后的诗词手稿, 文淑皇后也不会日夜整理恢复手稿, 耗光了心血,油净灯枯。

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天丰帝!

贾敬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抬眸, 紧盯着萧淮川, 声音颤颤,“娘娘的那些诗词手稿呢?”

他紧张的手牢牢地搅在一起,生怕又听到什么不好消息。

萧淮川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讽刺, 眼底冰冷一片,“你果然是清楚他的。”

“他在母后大行之日, 还想要将母后辛辛苦苦整理的心血毁之一炬, 美其名曰, 为母后陪葬!”萧淮川说的咬牙切齿。

他那时年岁虽小, 可天丰帝恶心的嘴脸, 却记得清楚。一回忆起天丰帝那癫狂眼神中含着的喜悦, 虚伪到令萧淮川恶心。

贾敬的眉狠狠拧在一起, “娘娘的遗愿, 分明是将她的诗词和心得流传于世, 他为何要那么做?他不知娘娘的遗愿吗?”

萧淮川眉眼压的很低,“他当然知道,他便是知道,所以才要毁了这一切!”

贾敬脱口而出:“他疯了!”

萧淮川冷笑:“他可没疯,他比谁都清醒。”

“他是故意如此。”

贾敬惊得张了张嘴,萧淮川眼眸眯起,眼神冷冽如寒冰,

“他恶心阴暗的心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萧淮川:“他当年对才情一绝的母后一见钟情,伪装成深情款款的样子,又故意迎合母后的喜好,骗得了母后的真心。”

他甚至怀疑过,天丰帝当真是喜欢才思敏捷的母后,还是知晓母后贺家嫡系小姐的身份,刻意接近。

若是前者,萧淮川觉得天丰帝是个懦夫,想要权柄,却被各种牵绊,护不住想要护的人。

换做是他,他一定不会去这样牺牲伤害想要护着的人!付出一切代价,他也要护着他想要护的人。

若是后者……那便是满口谎言的小人!

不过他的小心思,因太祖皇帝的阻挠,和豫州贺家坚决女子不入天家的态度,天丰帝也算是机关算尽太聪明,漏了一卦。

萧淮川思及那些猜测,脸色愈发冷然,“可又因为他的野心,誓言变成了狗屁,用谎言的密网将母后囚禁在这深宫中,伤害了母后的真心。”

“说来也是好笑,”萧淮川忽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意,眼底极尽嘲讽,

“是他违背诺言在先,可真当母后无视他时,他那自私又自卑的心却无法承受,反而怪罪于我的母后,认为母后变了心。”

“他仰慕母后的才情,不惜伪装成母后喜欢的样子接近,可他又不敢直视才情卓绝如明月一般的母后。毕竟,假的就是假的,在明月的光辉下,他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现出原形,无处遁逃。”

“所以,母后投入心血的诗词,他也要毁掉。”

贾敬只觉得寒意从自己的脚底钻入,瞬间钻到了心口,忍不住的发颤。

得不到,便毁掉……

贾敬粗喘着气,“这根本不是爱!”

若是真的爱一个人,是愿意舍弃一切只盼着他好,又怎么舍得忍心毁掉?

就如萧淮川之于他。

“他只爱他自己。”

“他这种自私自卑的小人,不配得到母后的爱。”萧淮川紧紧攥住手中的茶杯,力气大到骨节都泛了白。

萧淮川再次说了先前的那句话,言语含恨,“若是可以,我希望母后从未遇见过他。”

他为他的母亲感到不值,心痛,那个男人根本就配不上他的母亲……

“可母后却说,她不后悔。”

“因为,她有我。”

萧淮川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哽咽在喉,眼眶早已经湿润。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道温柔沉稳的嗓音,轻柔的手抚摸着他的脑袋……

萧淮川猛地闭上眼,长睫湿润簌簌。

贾敬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心像是被细密的针深深浅浅地扎着,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来。

他知晓萧淮川这份咬牙死扛的自尊和脸面,他不愿在自己面前失态。

可萧淮川越是这样强撑着,贾敬就越是心疼。他红着眼眸,眼眸定定地盯着萧淮川,眼眶酸涩,睫羽轻颤,先萧淮川一步落下泪来。

萧淮川咬紧牙关,努力平复着胸腔中的悲恸和愤恨,待他缓缓睁开眼后,便看见了贾敬顺着眼尾流下的那滴泪。

萧淮川忍不住愣怔住,他下意识伸出手,抚上贾敬的脸庞,手指轻轻擦拭掉那滴泪,

“哭什么?为他那种人落泪,不值得。”这句话既是萧淮川说给贾敬听的,也是他说与自己听的,“母后都未曾为他落泪。”

贾敬的心像是泡在了一堆青桔汁里,酸涩一片。他的脸正对着萧淮川,眼眸尽可能睁大,可依旧模糊的看不清萧淮川的面容,他哽咽又执着道:

“我不是为他哭。”

萧淮川的微微手一顿,他的目光直直地与贾敬的眼眸对视。

只见那双含泪的桃花眼,在窗户斜照下的日光下,如琉璃世界一般晶莹剔透,那流光溢彩的世界中央只此萧淮川一人而已。

萧淮川心中像是被一团火焰包裹着,炽热,滚烫。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沙哑着嗓子,轻声哄道:

“别哭。”

这滴泪,他又怎么会不知呢?

那是他无法流露亦不愿落下的泪,此刻由阿元替他而落了。

贾敬深吸一口气,紧接着抬手用力抹去眼角的湿意,似是想把那些纷纷扰扰都统统揉碎。

过了半晌,贾敬心绪平稳下来后,才恍然惊觉刚刚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霎那间,一抹羞赧的神色划过他的脸颊,低垂着头去,不敢去看萧淮川的眼睛,只是低声开口道:“方才是我一时失态,淮哥莫要见怪……”

声音越到后面,越细如蚊蝇,听不清再说什么。

萧淮川见状,原本想要收回的手,忽的转了个方向,迅速扣住贾敬的手腕。

贾敬一惊,手下意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奈何萧淮川的手牢牢攥着,一时没有抽出来。

“阿元。”

听见萧淮川唤自己,贾敬抬起头,便见萧淮川的目光凝视着他,缓声道:“阿元,你当真是我的知己。”

贾敬闻言,身体不禁一颤,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眼眸却不敢再与萧淮川对视,慌乱的垂下眼眸,盯着自己被萧淮川握着的手腕。

手腕处是不忍忽视的灼热,贾敬的心中却泛着凉意。

可紧接着,贾敬又觉得有些可笑,不做知己,自己还想做什么?

知己啊,多亲近的词,自己该知足。

贾敬忽的目光落在了萧淮川的手腕处,那里拴着一条编制的手绳,上面毫无其余装饰,独留一颗闪烁着细碎金光的珠子。

那是贾敬送给萧淮川的那颗砂金珠子。

一颗看似奇妙,实则毫无价值的珠子。

“这颗珠子……”贾敬盯着萧淮川的手腕,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你戴在手上了?”

萧淮川顺着贾敬的视线看去,见是那条编着砂金珠子的手绳,嘴角溢出一丝笑,“阿元送我的东西,自然要戴上。”

“我送给阿元的玉牌,阿元不也随身带着吗?”

方才在贾敬在车内换衣服时,萧淮川便看见贾敬藏在官服,脖子上挂着的玉牌,正是他上次送的那枚。

一想起这件事,压在心底想要忘却的画面再次浮现,贾敬原本白皙的手腕化现成莹白的脖颈,光滑的肩头……

萧淮川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摩挲着贾敬的手腕。

贾敬望着萧淮川的动作,原本微垂的桃花眼猛然睁大,被握着的那只手,更是忍不住地微微颤抖,指尖都泛起了红。

“淮哥,你……”贾敬心中颤动。

萧淮川听见贾敬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对上贾敬诧异的眼神,骤然回神,瞬间松开手,掩耳盗铃般将手所毁了袖子,藏到了桌下。

贾敬也收回自己的手,瞥过眼去,朝窗外看去,不再看萧淮川。

他不能看,也不敢看,他怕他亦忍不住,情难自禁。

贾敬知道萧淮川对自己并非无意,只是萧淮川现如今还看不清。

可是,他又怎么能让萧淮川看清呢?

萧淮川也一口闷掉了一大杯凉茶。

晚风顺着窗户吹进,微微凉意平复了两颗躁动的心。

贾敬收回目光,落在墙上的字画后,转眸问萧淮川:“皇后娘娘的整理的诗词和心得,真的被毁之一炬了吗?”

萧淮川沉声道:“我曾故意试探过他,主动提出要将母后的遗愿实现,可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鼠一般,狂躁大怒。”

“被他烧在母后棺椁前的诗词心得,不过是我搜集来的废稿,母后的真正心血都被我收了起来。”

贾敬闻言,思忖了好久,认真地看着萧淮川,“淮哥,我们来完成皇后娘娘的遗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