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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声音在上首响起:“这些,是乌讷楚询问之下的口供,以及帐中所搜出来的信件。”

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这个遭天杀的不会乱攀扯上其他人吧?

然而公主却道:“此案朝廷已查明,只诛首恶。可汗新登位,当请诸位忠心辅佐,共同维护草原安稳,报效朝廷。”

话音落,她竟然亲自拿了一个火折子,往那装满罪证的箩筐一扔。

火蛇霎那间燃起,攀爬着纸张,很快,就将那些可能随意攀扯上旁人置人于死地的文书付之一炬。

众人目瞪口呆,眼见着所有文书皆被付之一炬,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公主轻轻一笑:“诸位可以放心了吧?”

满座皆静。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正是郡王阿海。他率先走到席面前,跪地叩首:“愿为大汗与公主鹰犬,护卫草原安宁!”

他一动,其余台吉也跟着俯首而拜。声音响彻金帐前这一方天地。

“愿为大汗与公主鹰犬,护卫草原安宁!”

第96章 红脸白脸 该说的该做的皆已完成,暮雪……

该说的该做的皆已完成, 暮雪向多尔济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敷衍敷衍这些台吉。自己则在一片瞩目中款款离席。

才进公主大帐,暮雪侧着头, 问云起,语气有些不确定:“我刚刚, 气势还是有的吧?”

云起笑道:“主子气势如虹,此番叫他们一干人等既敬佩又畏惧。”

暮雪在楠木交椅上坐定, 道:“只是招数老了些。”

“管用就行。古往今来多少事不过都是反反复复登场。”

“说得也是。”

暮雪见她恭敬站在一旁,吩咐道:“坐下来说话吧。”

云起这才方坐了。

荣儿领着侍女奉了纯茶过来, 没加奶,方才宴饮上吃了烤羊背等物, 虽鲜美,但此时觉得有些油腻腻的, 用清爽的碧螺春压一压味正好。

吃了半盏茶,暮雪将茶盏往旁边几案一搁, 坐姿放松些。

云起见她举止,知道心情正好,便开口问道:“如今额驸成了大汗, 公主的心意是否有改变?奴才们也好随之应变。”

暮雪垂下眼眸,道:“公主府好不容易建起来了,自然还是以归化为重。等到事项料理得差不多了, 就启程回去。这边当然也不能完全放下, 需来时照旧过来瞧瞧。”

“奴才明白了。”

椿?日?

只是,没想到还有准噶尔汗国这么个隐患在。”

“福祸相依。”云起压低了声音说,“于主子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暮雪拿眼睛瞧她:“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私下的话, 不妨事。”

云起身子往前倾了倾,道:“既然有隐患,则朝廷就需提防重视,既然要重视,您所处的位置也就愈发重要。”

暮雪没有做声,不过“养寇自重”四个大字已经明晃晃浮现在脑海中。虽然说不一定贴切,但是意思大差不离。

她想了一阵,吩咐云起:“你心里知道这个意思就好。”

云起见她拿定了主意,心里也明白该如何部署诸事,问道:“那么公主是打算多久启程呢?我也好同底下人交代,看如何规划行程才好。”

“真要返回归化,估计是夏秋之季了。”暮雪道,“等我做完一件事。”

她思量着道:“另外,王相卿这时候应该领着人带着货物过来了吧?你吩咐他将货物都留着,我有用。”

月牙儿升至中天时,宴席终于结束。

公主离席之后,多尔济也不装了,直接冷脸,好好与台吉们谈了谈心。

他把那一柄象征大汗权威的金刀“嗖”一声出鞘,寒光晃人眼。在座台吉不由得浑身一抖,全都垂下头去,以免对上那鹰一样的目光。

“公主性子好,现在老可汗去世不久,不愿大动干戈,也是给你们积德。”多尔济冷冷道,“可是在我这里却没有什么那么多道理可讲。唯一的道理,就是这个。”

他单手将金刀握住,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将酒倾倒在刀刃上,仿佛从刀刃上流下来的不是酒,反倒是鲜血一般。

多尔济随意拿了一条缎带,将这口金刀里里外外擦拭干净,说道:“这样一把刀,我在我祖父手里的时候曾经斩了不少人。斩人头颅,这刀口难免沾染上血污,血倒也是罢了,最烦的是在刀口上会卡住细微的碎肉,要擦拭起来可麻烦的很。”

他很肆意的拿目光打量了一圈在场众人,勾了勾嘴角:“不过,如果真的有人想试一试这口刀利不利,那我也不会嫌麻烦。”

于是台吉们也被唤醒了一些回忆,别看这一位青年平常都是爽朗笑着的,尤其是在公主面前,可是当年在战场上却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一个个都恨不得缩成鹌鹑,生怕被他盯上。

见无人吭声,多尔济“哼”一声,将金刀收回刀鞘,旋即道:“今日高兴,来场摔跤助兴。”

他目光一扫,随意指向左侧一位台吉:“你来。”

那人被点到,浑身一颤抖,又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出列。

多尔济的亲兵蒙克已经脱了外袍,露出结实的臂膀。这次摔跤,蒙克毫不留情,管他是谁,上去就干。一个背摔,将台吉重重撂倒在地。

亲兵尚且如此勇猛,何况主子?

草原上向来尚武之风强烈,敬佩强者,连番看下来,众人都没话说,只一昧夸赞道:“好一个□□勇士,不愧是可汗帐下亲兵!”

酒也是一碗一碗的仰头饮尽,充分向多尔济表现自己的服从力。

一场宴席,多尔济和公主先礼后兵,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给众台吉好好上了一课。

与云起商谈过后,听到侍女来报,说那边宴席结束,已经换下大礼服的暮雪抬脚往王帐中去。

今夜倒是夜空没有厚厚的云层,能瞧见月亮。

行到幕城,她抬眸望一望这座夜色之中巨大的王帐,现在,王帐的主人是多尔济。

她一路过来,行动上全然没有任何拘束,就连随行侍女太监都是被恭恭敬敬的对待的,比起先土谢图汗在时,境遇更好了许多。

王帐掀起,侍女引路,殷勤道:“公主请往这边。”

进到里间,帘子一挑,便闻一股浓烈的酒气。

暮雪挑了挑眉,怎么,多尔济在她走之后吃了很多酒么?

几个侍从正欲服侍多尔济脱下外袍,也有捧着温水预备服侍洗脸的,然而他却皱着眉挣开,似乎不让人碰。

灯影瞳瞳,他忽然瞥见了暮雪,就不肯移开目光了。

“公主帮我换好不好?”

漠北草原的新主人,对着她发小孩子脾气,不由得让暮雪轻笑起来。

“行了,你们下去准备醒酒汤。”

侍从们领命退下。内帐中终于只剩下他们。

暮雪上前,拉着多尔济坐下,替他解外衣扣子:“堂堂可汗,吃醉了倒像小孩子。”

外袍才脱下,多尔济突然抓住暮雪的手腕,轻轻一拽。猝不及防,暮雪整个人跌入他怀中。

她立刻回过神:“你装醉!”

多尔济将脸埋在她的颈窝,低低笑了起来:“是又如何?”

他说话的气息拂过她的脖颈,温热湿润,酥酥麻麻:“我喜欢看见你怜惜我的模样。”

“你这个人,”暮雪抱怨着,“松开啦,身上都酒气。”

“就不。”他甚至加重了点力气,臂膀铁箍一般将她牢牢圈住。

在这种小小的时刻,他是惯会试探边界并且放肆的。

暮雪微笑起来,索性任凭他抱着:“听说,你刚刚的样子很吓人。”

“对他们自然是。不凶一点,真把我当什么好糊弄的。”多尔济道。

暮雪轻轻挑了挑他下巴:“那你给我表演一个冷脸看看。”

“你爱看这个?”

多尔济松开她些,故意板着脸对着她。不笑的时候,他那硬朗的轮廓在气质方面占了上风,确实显得冷峻。若是换了另一个人,都会感到有点害怕。

可是,暮雪不会。

她拿手指描摹着他的脸,惊叹道:“真的不一样诶。”

“哦?那下次我试着对你凶一点。”多尔济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

暮雪笑着把手抽回:“好了,我们好好说话。”

多尔济笑了笑,侧着头看她:“嗯,我听着呢。”

“你如今新继承汗位不久,虽然这帮子台吉暂时镇住了,但是还需要各旗牧民皆认识他们的新主人。”暮雪道,“譬如我的汗阿玛,就下江南巡视使当地官绅民众,皆可仰见天恩。我想,也许我们也可以巡视各旗。从北往南都巡视一遍,让各旗牧民喇嘛都知道,谁是他们的新主人。”

多尔济想了想:“确实不错,正好把我的护卫兵全拉出去练一番,也好警告心里有其他想法的人。”

“是了,而且我们正好可以借机将各旗之间情况摸通,汗阿玛之前下了旨,命我们快些建起归化至库伦的军台驿站。”

多尔济把手指绕着她头发玩:“嗯,一箭双雕,只是……”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么巡视到南边的旗,你是不是就回归化。”

暮雪回眸望他,抚了抚他的脸庞:“是我们。”

“公主府也是我们的新家,巡视完之后,正好能在新家瞧一瞧。”

多尔济凝视着她,忽然笑了:“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新家瞧一瞧。”

他轻轻吻了吻暮雪的额头:“这样也好,之后就算与你分别,我也能想着你在公主府中行动起居的样子。”

譬如,清晨的时候想起她,能想起一些她在寝殿醒来梳妆的样子。中午的时候想起她,可以猜测膳房是否已经为她嗯送上了可口的佳肴。傍晚的

春鈤

时候想起她,就可以想到公主府中接连燃起的灯光,以及在灯火阑珊处微笑着的她。

能够具体揣测什么时候,她应当在做什么?想象她当时的样子,这也是好的。

这语气的惆怅,暮雪听得真真切切,可是他是不会说出要她为他留下来这样的话的。

或许也是知道,就算他开口,她的那颗心也仍然不会改变。

就像她也不会随意开口,命令他与自己一同居住在归化公主府一样。

暮雪凑上去,在他的脸颊吻了吻:“无论如何,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

安抚似的一个吻,轻轻落下,暮雪微微向后,却忽然被多尔济扣住了后脑。他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酒味,一片灼热。他甚至惩罚似的咬了咬她的下唇。

直到要喘不过气来,他才终于愿意放开她,眼里带着笑意。

“我知道的。”

他所爱上的,是草原上空的月亮,月光不会为他永久停留,可月光始终温柔照耀着他。

第97章 巡视诸旗 月落日升,日落月色。五日之……

月落日升, 日落月色。五日之后,便是预备启程巡幸漠北草原的日子。

天色方晓,草原上新长出的绿草犹带晨露, 王帐之前已然是人马重重。

亲兵侍卫各骑骏马,整理队列, 侍从们穿梭其间,或牵良驹, 或捧器物,忙忙碌碌。

数十面大纛在清风中猎猎招展, 也有象征土谢图汗的黄色镶红边大纛,也有象征公主的鹅黄色大纛——这是暮雪命人特意绣制出来的, 特用以在草原上表明身份的,绣的是一只鸾鸟。

周七娘仰头望见那面绣鸾鸟的大旗, 喃喃道:“公主还真将这面旗做出来了。”

这鸾鸟的图样还是她在草原上时应公主的要求所画,当时只不过是以为是做衣服的修养, 没想到竟然绣在了这样的大纛上,看上去真是威风凛凛。

身后的几位管事、伙计、家仆略有些不安。那个范家的老管事道:“少夫人,咱们是不是先寻人打个招呼, 似乎云起姑姑在呢。”

“你说的是。”

周七娘的目光在一众侍从中逡巡,却不见云起的影子。她作为公主倚重之人,忙碌非凡, 如今也不是那么容易寻见了。

瞧了一阵, 周七娘终于瞧见一个眼熟的,开口喊一个圆脸侍女的名字,“吉雅——吉雅”。

那个侍女忽闻有人喊她,疑惑着站定,望过来, 惊喜地笑了:“周先生,你怎么来了。”

前年周七娘在草原上时,除了为公主作画,也在公主学堂里授课,教些简单的丹青。那时候吉雅也在学堂上课,因此喊她先生。

吉雅吩咐着小丫头继续去做事,自己快步走过来:“你一个人来的吗?范少爷呢?我单听说大盛魁的王二疤子来了,没听说你们来,不然早早地寻你去了。”

“我带着家人们押货过来的,至于我夫君,他正在京城替公主忙办铜之事,无暇过来,只好我来了。”周七娘握着吉雅的手,轻描淡写道。

其实深究下去,这道理却也没有这么简单。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在范家,因子嗣众多,各方面各有打算。眼见范老爷子身体越发不好了,于是几兄弟连着继续表现。

范毓奇年纪小,原先争不过那些哥哥们,因此被派到漠北的公主身边来。谁知过了两年竟然还大有起色,颇得范老爷子看重,让其他几房心里有想法。听闻范毓奇在京城中办事,无法分身护着货物北上,便有两个哥哥打算派自己的心腹来替换了这一个位置。

周七娘到底跟着范毓奇出门在草原上长了一番见识,知道轻重,于是力排众议,硬是自己领着掌柜伙计,押送着货物过来。正巧在归化城遇见同样要北上的大盛魁,便一同跟着过来。

吉雅听完笑道:“这样正好我们要跟着公主去寻青草原,你也跟着一起去看看,这北边和南边的景致也不一样的,都很好看。周先生见了,一定能画出很美的画。”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隐隐有骚动声,回头去瞧,只见王帐毡帘掀开,都知道是可汗与公主将要出帐来。

吉雅忙拉着周七娘的手向前:“你跟我跪到前头去,等会儿说不定也能和公主请个安。”

两人挤到前排,公主侍女的行列里,片刻之后,瞧见可汗并公主走出王帐,帐外众人齐齐跪倒请安。

早有侍从牵来马,侍奉主子们骑马。

牵到公主身前的这一匹白马,套了个金辔头,是太后所赠的那一匹,正好与之前那匹白马换着骑。

暮雪正要登鞍,忽然瞥见一旁跪着请安的人中多了一个汉女装束打扮的,多看了一眼。

“周七娘?”

周七娘答应一声,抬起头来露出谦顺的眉眼,再拜了一次。“愚妇给公主请安。”

“起来吧,”暮雪笑了笑,“家中可还好?”

“蒙公主惦记,家中一向安好。”

暮雪点了点头,到底人多不便闲聊,只道:“你就跟着他们一等侍女一起吧,也说说话。”

言罢,她在马上坐定,拉着缰绳向前。

此时朝阳已升起,金灿灿的日光照耀在草原上,草色都显得格外青翠,队伍浩浩荡荡开拔。可汗与公主并辔而行,亲兵紧紧跟随,而后是随从、商队等,所行之处,马蹄阵阵。

周七娘与吉雅共同坐上一辆勒勒车,里边还有两个女孩子,言语间都是一口一个周先生。

被这样口口声声尊敬着,周七娘不自觉的脸上神色就放松了些。回到老家,重新归于后宅的这些日子,周围人只会唤她五少夫人,婆母及妯娌则是叫她老五媳妇。自从出嫁后都是这样叫的,之前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此时又听见别人叫她周先生,就觉得被这样称呼着更顺耳一些。

吉雅挽着她的胳膊,亲亲热热问:“这次回去可好好的陪了陪你的孩子吧?他是不是长高了?长大了好。”

“是,长高了好些。”周七娘比划了一个高度,道,“说话说的可好了,会叫娘。我还教他一点蒙语来着。”

谈到孩子,她的语气还是有些淡淡的惆怅。

好久没回家,当乳母牵着孩子出现在她面前时,孩子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小孩子忘性大,他不记得了,不记得这个人竟然是自己的娘亲。

乳母想让她抱抱孩子,便哄着将孩子往前送:“你娘回来了,快让她抱抱。”

可是这孩子只是不情愿。勉强让她抱了一下,立刻拧开来,小兽一样躲到乳母身后去,打量着这个人。

周七娘当时就要落泪了,可是婆母也在,又怕吓着孩子,只是强忍着泪水,拿出了许多从草原上带回来的玩意儿,一样一样拿出来逗孩子玩。

就这样哄了两三天。孩子终于渐渐的亲近了她,愿意让她抱着睡觉,也愿意喊娘。

孩子的小手扒拉着她的头发,稚嫩的声音问道:“娘,你之前是到哪里去了?”

“娘跟着爹到草原上做生意去了。”

“草原大吗?美吗?”

“很大很大,一望望不到边。”

“那你给我讲讲草原上的事,好不好?”

“好呀,娘讲给你听。”

周七娘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讲起了在草原上的见闻,直到这孩子深深睡去。

回到家之后和孩子高高兴兴的相伴了许久,心里只觉得一片幸福。仿佛生活又重回了正轨。

这就是每日给婆母请安,伺候他老人家用饭,照顾孩子,与这里聊些琐碎家常事,比如今年冬天要做几件衣裳之类的。

一切都很好。

只是偶尔有的时候会梦到在草原上,给公主画画,受到她的赞扬;给学生们上课,收获到一些尊敬的目光。

但在梦醒之后,听见孩子甜甜的喊娘,又觉得算了。

真正令她再一次感到痛苦的,并不是又要长久的和孩子分别了。而是当她领着家人伙计又行到这草原上时,忽然发觉,她竟然没有上一次那样的为离开孩子而那样剜心的痛。虽然还是难过,但又夹杂着一丝喜悦。

她因这喜悦而感到有些羞耻。

周七娘抿了抿嘴,把话题引开:“你们这些日子可有继续念书学字学画?”

“断断续续的都有学呢。”吉雅道,“我现在都能背下千字文了!”

另一个侍女凑过来问:“先生是否带了笔墨颜料?这次公主出去巡视,一定也能画出很好的画。”

“自然是带了的。”

椿?日?

……

一路走一路谈天,很快就到了一个旗。

先遣人马早有通传,因此该旗札萨克领着一众章京参领佐领等前来迎接。

见王旗渐近,札萨克快步上前,跪地俯首:“左翼中旗札萨克撒吉,给可汗请安,给公主请安。”

“起来吧。”

多尔济勒住缰绳,黑马喷着鼻息停下,吩咐他们起来。翻身下马,却没有径直走向札萨克,反倒是转过身来,向马背上的暮雪伸手,要扶她下马。

暮雪笑了笑,将手握住他温热掌心,借着他的力下了马。

旁边几个章京佐领瞧见,彼此互换了个眼色。札萨克也微笑起来。

看来,可汗是格外尊重这位公主。

不然也犯不着在自己人面前,如此礼遇,以显郑重。

大帐中已备好酒菜。

暮雪与多尔济一同入席,略微寒暄了几句,暮雪看了多尔济一眼,多尔济会意,直接道:“闲言少叙。你将本旗情况说来与我听。”

“是,梅伦章京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这是我旗的大致情景……”

暮雪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汇报旗务。去岁牲畜如何,牧草长得怎么样……林林总总,大概就是如此。

一面听着,她一面理清了如今的旗的架构,例如札萨克之下有协理台吉作为二把手帮着处理事宜,管旗章京侧重于执行札萨克命令,相当于管军事与日常行政,而梅伦章京管经济牲畜方面的事情多些。

听多尔济与他们聊完,暮雪看向那位梅伦章京道:“我这次也领了一些商人来,你们旗也难得来商人吧?可以知会牧民们,趁着商人未走,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梅伦章京欣喜道:“那牧民们可会很高兴,这里确实少见着商人。”

不止是牧民高兴,就是在座的几位章京与佐领也眼睛一亮。这草原上商人少见,他们之前只能趁着那达慕等契机才有机会到王庭库伦商业街去采买。

可巧这一回公主竟然把商人带过来了。

说着,招呼佐领立刻去牧民间通传有商人来这一消息。

第98章 商誉 新可汗与公主巡视本旗,还带来了……

新可汗与公主巡视本旗, 还带来了商队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远远近近的毡包。

小佐领和家仆三人打马匆匆过,瞧见人和毡包, 就短暂停一下。在旷野上瞧见牧羊人,就大声喊道:“有商队来了, 就在敖包那边,你叫你婆娘一起去看看有没有要买的。”

牧羊人抖了抖耳朵, 很敷衍地哼哼了两声。不急着回去,仍不紧不慢地看着羊儿吃草。

照例看到太阳往西偏了许多, 才悠悠赶着羊回去。

牧羊人的妻子诺敏正在毡包前晾衣服,时不时往天际张望, 终于瞧见他,立刻快步跑过来:“听说了吗?来了商队呢, 据说有很多新货物。布和,我们立刻去看看吧。”

看到诺敏的笑脸, 牧羊人布和哼了一声,把旧帽子拿下来扇了扇风:“来商队而已,高兴什么。”

几年前, 也有两个游商从这里过,布和与诺敏也是欢天喜地。

“终于有商人过来了,我们可以换些东西。”

那商人看着很老实, 用带着中原口音的蒙语道:“这里好远啊, 我还有些货物,便宜些卖给你们,我好回家去。”

“真的便宜卖吗?”

“真的,我不骗你。”

老实商人把货物一样样拿出来:“看,多好的料子, 还有这个白瓷碗多么漂亮!这是贵人们才能用得上的碗呢!”

“好好好,真漂亮的红布,真漂亮的碗。”

诺敏拿着红布翻来翻去看,布和小心翼翼摸着白瓷碗,夫妻两对视一眼,立刻说:“这边上我们就是最后一家了,再没有人了(其实是瞎话,往西还有两个毡包)。你便宜点卖给我们。”

老实商人很为难:“这样子啊,那看来只能卖给你们了。”

“嗯嗯,你说,最低怎么卖,我的羊都在外面了。”布和非常积极,拉着老实商人到外头看羊,语气里满是骄傲。

“我的羊,又肥又大,养得非常好!”

老实商人眯了眯眼,满意极了:“很好,我就便宜些卖给你,就当交朋友。”

布和哈哈大笑,拍他的肩膀:“好朋友!诺敏,把奶豆腐拿出来切给朋友吃。”

最后,布和与诺敏高高兴兴地买下了老实商人的东西。两头羊换了那匹红布,三头羊换了那只瓷碗。

那漂亮的红布做成的衣裳,一下水就把整个木盆给染红了,穿上身两次,就开裂了。

那个白瓷碗倒是瓷碗,只是后来布和到人多的地方去玩,疑心被骗了,别人买瓷碗最多用一头羊。回来很生气,不小心把碗打碎了,裂成两半。

又听见有商人来,布和只是愤愤不平:“上次那个商人笑得那么诚恳,还说是朋友呢,结果呢?卖给我们的是什么破烂东西!”

诺敏叹了口气,显然也想到了上次的事。于是不再说了,转而为孩子们煮奶茶。

可是第二天,诺敏在毡包外做事时,瞧见了两个熟识的妇人提着东西大包小包满载而归。她的孩子特别的羡慕,跟着那两人走了很远。

等布和回来,诺敏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孩子们衣服都短了,而且……我也想添一件新袍子。”

“不去。”布和头也不抬地说。

“这次是跟着新可汗与公主来的商队呢,不会那么坏的,去看看吧。”

“不——去——”

诺敏见这态度,恼了:“随你!”

转而把孩子叫到身边:“额吉带你们去看看商队那里有什么热闹。”

孩子欢呼起来。

诺敏出去牵马,把孩子先放在马背上,自己跨上马,正要走,忽然听见身后布和喊:“等一下。”

“干什么?”

“谁知道又是什么人,我跟着你们去。”布和黑着脸道。

他们一家人骑着马,立刻往敖包处赶。商队正驻扎在这里,据说明天就要启程了。是以虽然已是黄昏,仍有十来个牧民围在那里,也有小孩子在帐篷里钻来钻去玩的。

布和打量了一会儿商队的毡包。

草原上人的境遇,看毡包能看得出一些,越是家境好的,毡包越白越新,反之则是破破烂烂的。这队商人的毡包倒是看着挺整齐的,让他感到有些惊讶的是,这毡包面前竟然还树立了一面淡紫色的旗子,旗子上有月牙的图案,似乎写了什么字。

如果他认识汉字,就知道写的是“大盛魁”的字样,不过光看这紫旗已经足够令他记忆深刻。

诺敏带着孩子下马,往商人们摆在外头的简易摊位走去。

布和也下马,牵着两匹马,发现旁边还特意立了几根栓马柱,这倒是方便。他将马儿栓好,向妻儿走过去,正看见诺敏伸手摸着一匹鲜红的布。

一瞧见这似曾相识的颜色,布和胸膛里就升腾起怒气。

那守着摊子的商人正笑盈盈地说着这布的好处:“江南织出来的细布,颜色特别好看,做袍子特别好,远远望上去很显眼,夫人好眼光!”

布和突然出声:“上次买的布,穿两次就破了。”

他本来就是大嗓门,如此一嚷嚷,格外清晰,周围几个正在挑选货物的牧民都转过头来。

商人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这位朋友,我们商队是第一次来这片草原,您可能认错人了。”

“谁是你朋友!”布和的声音愈发高了,“嘴上说得好听,卖的东西却经不起用。你们‘胡扎’一贯就是这样!”

他说的“胡扎”,发音正是汉语里的“伙计”变种。这时候说起来,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那守着摊位的还真是大盛魁的一位伙计,听见这样叫他,也有点急:“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又不曾招惹你!”

“呵,你们都是一样的。”

旁边的牧民,曾经也有被游商坑过的,听见此语有些共鸣,低头议论。

吵吵嚷嚷的,连帐中的大盛魁总掌柜王相卿并着范家的周七娘都听见了,忙走

𝑪𝑹

出来。

王相卿用流利的蒙语开口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是管事的,可以和我讲。”

那伙计见着他们来,颇为委屈解释:“他们说上次有商人坑了他们,非要说我们是一样的!”

“对客人说话,不许这样子语气。”王相卿沉下脸,“你若不改,我会扣你奖金。”

大盛魁的框架,有不少规则是公主定的。比如资深伙计可以拿到“身股”,在商号总收益收益中有分红,寻常的伙计则是拿基本月钱加提成与奖金。

听到奖金,这伙计撇了撇嘴,深吸一口气,重新换上标准笑脸。

布和见这商人头目一样的人先管了管自己人,鼻子里出气:“我就是被你们胡扎骗了,还不能说嘛!我连那破袍子都带来了,你等着!”

说着,他一口气跑个来回从马驼着的毡包里翻出一条衣袍。这是他特意带过来的,打算好好质问一下,同时避免想要再买东西的妻子又受到欺负。

布和将那褪色得不成样子的袍子一抖,展示着道:“瞧瞧,这颜色原先也好看,一下水,嗷呦水都变成红彤彤的啦!再瞧瞧这口子,第二天才上身,喀嚓一下就裂开了!”

围观的牧民亲眼瞧见那色泽难看且开裂的衣袍,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个刚买了布匹的不住的把自己手上的布匹翻来覆去的看,还要对一对日光,扯一扯,万一这也跟布和所说的一样,买回去就坏了可如何是好?

王相卿也察觉到旁人的动作,皱了皱眉,陪着笑说:“这位壮士,能不能让我细看一下这袍子?”

“你看,我还怕你看!”布和把那件破红袍往他手里一塞,语气颇为复杂,“卖我的人态度也跟你一样的好,他还说我是朋友呢!结果,就是骗朋友!”

王相卿一面检查着那破红袍,一面用余光瞥见,远处有个侍女打扮的女子扭头走远了。心道麻烦。

这侍女一看装束估摸着是公主派人过来督导的。公主于这方面很是上心,并不是甩手掌柜那一类的贵人,只管每年到底收些分红。她更相信眼见为实的道理。因此有条件时,会自己亲自来瞧一瞧,即使没办法时时刻刻关注,也会冷不丁地派遣一位“钦差”来看看。有什么做得不太妥当的地方,她会叫大盛魁立刻改过。

如今闹上这么一场,想来马上公主那边就知道了。

这衣袍的质量王相卿一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确实是劣质,染料用的也不好染得不到位。可是他还是拿着那衣袍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察看,其实心里是在想对策。

真说起来这也是无妄之灾,从前的商人坑人,怎么就和他们大盛魁扯上了关系!他们大盛魁可是从来没坑过人的!只是放在这些淳朴牧民眼中,也确实难免会有这样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印象。若不妥善处理,恐伤及商誉。

旁边的周七娘却悄悄离开了一阵,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她用磕磕绊绊地蒙语同布和说:“很遗憾有这样的事,这个……不是我们的货,可是我愿意帮你补一下,可以吗?”

布和狐疑地看着她。“不是又要我们出东西吧?”

“不是,什么都不用你出!”周七娘比划道,“我一定帮你补好。”

布和点点头:“随你。”

周七娘松了一口气,将针线包取出,要缝补,一时间也没个正经地方坐,索性直接侧着腿席地而坐。

旁边的牧民起先还不在意,缝衣服,有什么稀奇。

可是当他们瞧见周七娘用碎布将完全扯坏的地方补上,针线游走着,竟然绣出了花样,顿时惊讶了。

第99章 协理 “喏,缝补好了。” ……

“喏, 缝补好了。”

周七娘将缝绣处展示给他们瞧,带着些橙色的暮光照见绣线上的小花,引起小小的惊叹。

牧羊人的妻子诺敏挤过来, 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的手可真巧, 其实也和你们没关系……”

旁边的王相卿已经盘清楚了逻辑,笑着道:“换成我, 要是给某个地方的人骗过一回,也免不得对那地方的人有所偏见, 这是人之常情。这来来往往做生意的人有许多。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守规矩的,就像是一群马中, 也有那么一两匹最爱祸害人的。别的不敢说,我们大盛魁和范记商行, 绝对不会昧着良心赚这些亏心钱。”

他把手指着一旁纷飞的旗帜,道:“大家伙好好记一下, 这个就是我们家的标志旗,淡紫色的,带个弯月亮。若是从这面弯月旗的伙计手里买的东西, 一年不到,只是正常的用就坏了,那么我下次过来就赔你另一件新的。”

“真的?”大家还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一时间将信将疑。

王相卿拍着胸脯说:“当然是真的, 我就是大盛魁的总掌柜,诨名叫王二疤子。这是我说了半句假话,你们大可以向自己的佐领讲这件事,让他们报到上面去。到时候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断断不会为了这点事儿,弄坏了我们旅蒙商的牌照。”

周七娘也在旁边附和:“我们范记也是一样的。”

她的蒙语也是堪堪能用短句胡乱的说几句话, 于是把眼睛看向王相卿,请他帮着翻译翻译。

“关于挑布料,不同的布料有不同的好处,也有不同的坏处。像这样华盛的丝绸料子实际上较为娇贵,一不小心就会在上面留印子,也很难伺候。最好是在节庆日的时候穿。若是平时放羊骑马,挤奶割草,最好用这样稍微粗一些的斜纹布。虽然说可能摸上去的感觉没有前一种的好。但这个是真的结实耐用,价钱也便宜一些。”

王相卿一边转述一边连连点头。确实,这些所贩之物有不同的料子。不同的料子有不同的使用场景。非要穿着丝绸强行去骑马放羊,除非是王公贵族,那肯定料子是会被毁得快些,寻常人家哪里负担起这个?

于是又趁机向周围牧民解释了一番什么样的料子耐用,要怎样换洗才能更好的保存,不至于太容易坏。

有许多知识这些牧民也是第一回听到,还当做故事听呢,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太阳彻底落入草原深处,火把和马灯点燃的时候,牧民们已经三三两两的散去。

伙计们终于得了闲,啃了几口干粮,然后忙着收拾起摊子和货物。

周七娘翻着账本仔细核对,忽然王相卿走过来道:“范夫人刚才之举真是明智,不然恐怕还有些人心里憋着火呢。一旦心中有着火气,想要讲道理,想要解释,那可就难了。”

“您言重了,都是为主子做事。”周七娘抿了抿唇,道,“还有,你可以叫我周七娘。”

王相卿从善如流,立刻将称呼从范夫人换成了周七娘。

“刚才您提到不同布料的区别,也是神来一笔。确实有些样子他们见的少,未必知道怎么样更合适。您能想到这些也是难得。”

周七娘笑一笑,没说话。

像王掌柜这样的男子,大概和范毓奇差不多,在外面奔波,忙着他们的大事业,鲜少去关注家里这些经营维持的小事。可是她不一样。常年在后宅,她自然会积累许多经验,比如什么样的衣料容易磨损?该要怎样才能用最少的钱将家中人装扮的体体面面。

她的仆妇以及更多平民家庭的妇人,就有更多智慧了。比如小孩子总是在外面玩,在地上滚,衣服很容易坏,就需要在手肘或者是膝盖处多缝两层布,这样可以稍微用的久些。

想到这里她也有些淡淡自豪。谁曾想这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做生意上也能派上用场。

周七娘道:“你既然想要做这些寻常人家的生意,有些本领就不得不向你的姐妹、母亲、妻子好好请教请教,她们是真正操持家中大小事的人。若是能将她们关心的点都做到,那么这生意自然也是能越做越好。”

“受教了。”王相卿向她抱拳道,“说起来,您刚刚提到结实耐用的斜纹布料子,倒是帮着我们家卖出了许多斜纹布,多谢您。”

范家所带的料子可没有这样的,除丝绸外,几乎都是上好的细布。若是她为自己家考虑,大可不必提这一句,能有这气量。这位周七娘也是个坦坦荡荡的人。

周七娘放下账本,很认真的道:“我们两家各有所长,本来就应该互相帮着。真要论起来,这一路上王掌柜也帮了我许多。”

这一路过来,她冷眼旁观,怎么说也琢磨出一些道理。虽然丈夫范毓奇对于大盛魁这一脉有些许轻视,以为不过是小贩之流,完全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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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的底蕴,可以与江南那边直接往来收取贵重丝绸和茶叶。

不过周七娘却觉得,这片草原上的王公台吉到底是少数人,更多的还是寻常牧民,若是以量取胜,未必不能把生意做的很大。现在两者的定位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冲突,倒不如好好相处,也可以互通有无。

闲谈了两句。王相卿在言语行动上已不把她当作一位商人的妻子对待,而是如同和范毓奇说话一般。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有马蹄声,两人转过头去,竟然看见最开始愤愤不平,说自己被坑的那个牧羊人去而复返。照旧骑着他那一匹老马,语气稍稍有些不自在。

“这个是我的妻子做的奶豆腐,很好吃。你们可以留着尝尝。”

牧羊人布和匆匆地将一个小袋子从马背上的毡包取出,往前一递。

王相卿也是人尖子,见这情形,如何不明白?显然是这牧羊人觉得过意不去,回来示好并且隐晦的道歉。

他微笑着上前去接,语气和蔼:“多谢,我正喜欢吃这个呢。泡奶茶吃或者煎着吃都美味,这下又可以大饱口福了。”

布和紧紧攥着缰绳,张了张嘴,纠结了一下,才用很快的语速说:“刚刚我说话太急了一些,其实脾气也确实不该发在你们身上。”

“能理解。不用放在心上,以后还希望你多多照顾我们的生意。”

布和点了点头,把帽子也往下拉了拉说:“诚实可靠的朋友的生意,我自然会多多关照。祝你们在草原上的生意一切顺利!”

说完,立刻扬起马鞭,一溜烟奔了回去。骑着马的背影先消散于夜色之中,而后连马蹄声也渐渐听不见。

将摊子收拾好,嘱咐伙计好好将剩余货物整理装车。王相卿与周七娘忙着去到公主驻扎之地,预备着回话。

公主驻扎之地这边,之前便有丫鬟过来禀告过了,暮雪知道有事发生,但后来又有人说这两人已经事情处理好。

事情既然处理了,那么暮雪也不着急,只预备着听他们两人来回话。用完晚膳之后,见夜空晴朗,便和多尔济在帐前的毡毯上坐着看星星,顺带等着他们过来回事。

没有什么很要紧的事等着去做,心情总是宁静些。

带着暖意的夜风,携带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很轻柔的扑在脸上,粉扑子一样。暮雪两手向后撑在毡毯上,仰头望着星空。草原的星空,远离了人世间的喧哗,显得格外繁密、耀眼。

她辨认着牛郎织女星的方向,轻声同多尔济讲传说,织女如何下凡沐浴,牛郎如何偷走她的衣裳……

多尔济听见牛郎拿走羽衣,皱起了眉:“这人算什么男人?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强留着人。我要是王母娘娘,我得治他罪不可。”

暮雪笑起来:“我们倒想到一块去了。这故事也不知道是哪家穷小子编的。不过后面的鹊桥相会倒是有一点浪漫的感觉。”

她柔声将故事说了下去,七月七日有喜鹊连成桥,方便牛郎去见织女。总之是一个团圆的结局。

多尔济听完,从背后把她整个抱在怀里,懒懒地用很自负的腔调说:“是我的话,用不着什么鹊桥,自会跋山涉水,去见你。”

共同凝望了许久星空。直到有人来,暮雪才正襟危坐。也不是什么需要隐蔽的事,索性让他俩当着多尔济的面直说了。

讲述这场风波始末的过程中,暮雪留神着多尔济的神色。

听见有不规矩的商人蒙骗牧民,他那对剑眉皱了一下。暮雪注意到这神色,心里也有了数。

等他们说完,暮雪先肯定了一番两人的应对之法,又说:“这样的害群之马,长久下去于双方都不利。或许可以这样?”

她看向多尔济:“可以让佐领们注意些,在相对集中的时间内,一旦有多户同时反映哪一家商贩就是不规矩便报上来,连同证词和证物一起,报到我这里。查明之后我自当向理藩院严明此事,直接将这一商号可以旅蒙贸易的票照取消,以儆效尤。”

多尔济沉吟片刻,颔首道:“这样也好,只是怕累着你。”

“寻常的事,倒也用不着我亲自去处理,只管报给我的长史穆森,由他那边跟理藩院沟通就是。”暮雪轻描淡写道。

多尔济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向随从吩咐,若再有激起民愤的不法商人事,章京呈报协理台吉之时也一并报至公主长史处。

第100章 边界 巡视的路,是先向北再往南,绕一……

巡视的路, 是先向北再往南,绕一个圈,最后暮雪与多尔济一起前往归化公主府。

库伦以北的地界, 暮雪是第一次来。

越往北,竟然所见越多的沼泽湖泊, 乍一看上去有点泽国的意思。

路过一片湖泊,湛蓝的天色将湖水也衬托得格外漂亮, 如同一枚镶嵌在原野上的蓝宝石。

暮雪勒马,多看了两眼。

“喜欢这片湖?”多尔济的声音响起。

“挺漂亮的。”暮雪轻轻点了点头。

多尔济原是与她并辔而行, 听了这话,索性翻身下马, 让队伍都停下。

“就在这里扎营歇息半日。”多尔济朝马上的暮雪伸手,“刚好, 我给你捕鱼吃。”

这样漂亮的湖,自然是有鱼的。宝石一样的湖面偶尔以一个圆点泛起波纹, 是鱼儿摆尾。

好久没有吃到新鲜的大鱼了,暮雪一下子来了兴趣,兴冲冲地站在湖边, 瞧着侍卫们忙忙碌碌,变戏法一样弄出几张可以充当渔网的麻绳网。

“这样捉鱼吗?我以为是钓鱼呢。”

“要钓鱼也行,就是花的时间不定, 也许久些。”多尔济已经脱去了外袍, 只剩下一件细布单袍,正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闻言侧首看着她笑,“万一把我的公主饿着了, 可怎么是好?”

“哼,哪有那么容易饿。”暮雪道,看着多尔济煞有介事地下水,她不由得往湖边靠近两步,语气有些跃跃欲试。“我也要捕鱼。”

旁边的赵妈妈和荣儿都苦着一张脸,劝了两句,没用。

赵妈妈只好看以求助的眼神向多尔济:“额驸,这水里凉,又有石头,万一跌倒了可就不好了。”

她本意是想让多尔济劝一劝暮雪,不要亲自下水摸鱼。谁知道多尔济不仅不听,反而壮着暮雪的气势:“没事的,赵妈妈,我在这里,摔了自己都不会摔着公主的。公主,来,我牵着你。”

暮雪笑起来,迅速将绣鞋与罗袜挣脱下来,赤脚快步踏进湖水。

春深日暖,湖水虽有点凉,倒也不至于冻人,在这暖融融的午后日光里,水波格外温柔。

多尔济一把握住她的手,眼里是笑意:“你在宫里可没试过捕鱼玩水吧?我带着你,很有趣的。”

两位主子下水,岸边以及水里都是人盯着。

几个亲兵更是早早站在水里,先看准了鱼影,再拿网把鱼赶到主子们前边的一片水域,方便他们玩水摸鱼。

多尔济将一面小网递给暮雪:“你试试,手腕用力,对着那一片有鱼的地方甩过去。”

暮雪接过网,手一挥,网是甩出去了,自己却因不得要领身子一晃。岸边的侍女天塌了一样的叫了一声,然后戛然而止。额驸眼疾手快揽住了公主的腰。

“甩网,怎么把人都甩出去了?”多尔济牢牢揽住暮雪的腰,笑着说。他的气息拂在耳边,痒痒的。

暮雪反倒笑起来,这样的体验让她觉得很好玩。

她故意佯装生气,瞪了多尔济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公主的网撒的真好。”多尔济识相地改了口风,“下一次一定更好。”

两人又甩了几次网,有时什么也没网住,有时明明罩住了鱼,那鱼却尾鳍一摆,忽然溜走了。

虽然毫无收获,但暮雪却兴致不减,纵使马甲都湿了好多,紧紧贴在身上,也依旧不知疲倦地捞鱼。

她蹑手蹑脚盯着鱼,多尔济的视线却始终带着笑意,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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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这样孩子气的时刻,是在草原上,在他的身边,才独自显出来的。有一种骄傲和自得。

多尔济忽然贴近在她脸颊旁亲了亲。

暮雪瞪大了眼:“做什么呢?”

“没什么,想亲就亲了。”多尔济握住她执网的手,“别动,鱼来了。”

渔网忽然一拉,水花四溅,一尾鱼被带着拉到了日光下。

“哇,你把网拉高点,免得鱼跑了。”

“放心,网在这里,跑不了。”

折腾了半天,终于捞上了一尾鱼,个头还不小呢。

体会到钓鱼佬快乐的暮雪,兴高采烈拎着那尾鱼,寻人观看。

“赵姑姑,你看,大鱼!”

“荣儿你瞧,这鱼大不大?”

身边亲近人都炫耀了一遍,方才恋恋不舍进帐子里换下湿衣裳。要不是赶着要吃鲜鱼,她都有点想把鱼挂在马鞍上,向最北边的台吉炫耀一下。

日影西斜,一片落日余晖中,篝火已然点起。侍卫随从们也各自捞上来不少鱼,正忙着料理,便是今日的晚膳了,或烤或煮,喷香一片。

暮雪是早已经点了名的,她与多尔济亲手捉住的这条鱼,清水打边炉吃!

侍女太监们已经将小火炉架好,寻出了酱油料酒醋,再撒上一把沙葱末,作为蘸料。

片鱼的任务,则为多尔济所执掌。

他拿着一把小刀,手腕一动,刀尖刺入鱼肉,刀锋过去,鱼皮与鱼肉分离,片下来很薄的鱼片。

暮雪提着灯凑近监督,看着鱼,目光不觉为他的手所吸引。多尔济的手指修长好看,骨节分明,片鱼也像是一场表演。

“你是看鱼还是看手?”

暮雪轻咳了一声:“怎么,是鱼不让看还是手不让看?”

“都让看,”多尔济笑睨了她一眼,“反正都是你的,爱怎么看怎么看。”

“好啦,快点,水开了!”

炉中水已沸,咕嘟咕嘟冒着烟,葱白和老姜在锅底浮沉。

暮雪夹了一片薄薄的鱼片,慢慢浸入,见鱼片打卷,立刻捞出来,蘸了蘸蘸料,递到多尔济嘴边:“尝尝,看你片的鱼如何?”

多尔济将鱼片一口吃下:“很鲜美。”

“我尝尝。”

暮雪给自己也汆了一片鱼肉,吃进去连连点头。

这湖水养出来的野生鱼,果真是鲜甜无比,嫩得顺着喉咙就滑进肚里去。

两人围坐,一边吃鱼一边谈天。

“这个湖不算什么,再往北走,靠近边境之地,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湖泊,鱼也多,是富饶之海。”

富饶之海?暮雪琢磨着蒙古语的发音,意识到了,这说的是贝加尔湖啊!

“你说的那片湖,是属于我们的吗?”

多尔济扬了扬眉:“我部族人从前是那里猎鱼放牧的。不过之前几年因准噶尔之祸离了这一片地方,许久没来看过了。”

“那么有划定界限吗?比如哪段归哪边所有?”

“应当没有,”多尔济想了想道,“我们原来的习惯不大像朝廷一样,会把哪片地界划得清清楚楚。之前万岁爷派使臣拟定的尼布楚条约,只提到湖的东边和南边都属于我们的领土。不过也没有很明晰。”

那时候喀尔喀正被噶尔丹占着呢,罗刹人借口这个不肯与清廷谈中段边界。

暮雪鱼也不吃了,把筷子放下:“还是得说清楚些,以免日后有麻烦。”

这湖也该是自古以来的地界!

她吩咐荣儿去传理藩院官吏:“李文在吧?让他拿着舆图,好好地把这块地的边境线标标清楚。”

多尔济瞧着她郑重的神色,也不禁重视了起来:“你是担心罗刹?”

他们俗称北边接壤的这一个国家叫罗刹,清廷的正式文书中则称之为俄罗斯。

暮雪点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看得紧点,说不定就有什么人,借着晾晒货物的理由从你这里挖下一块地去。”

“好,都听公主的。”多尔济道,“既如此,到时候我也命该旗台吉多来巡视这一带。”

暮雪点点头,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将这边境线更明晰些。

穿越一遭,成了大清的公主,喀尔喀之首部的女主人,要是还把这一大片土地让出去,她有什么脸面!

心事重重,总睡不安稳。

枕边的多尔济已经沉沉睡去,暮雪却在夜色中睁眼,盯着帐顶,构思着给汗阿玛的折子要如何写。

夜色深沉,静谧无比。

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东西的嚎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暮雪皱了皱眉,静心去听。

下一瞬,一骨碌爬起来去推多尔济。

“我怎么听见有狼嚎声?”

多尔济惊醒,立刻摸刀,竖起耳朵听了听:“是狼嚎,不过我们这么多人,狼不敢来。”

那么就是对着远处的其他什么人咯?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这一点。

值夜的亲兵在帐外禀报:“禀告可汗、公主,似乎远处有狼群在攻击人。”

“派人带着刀和火把去看看。”多尔济沉稳道。

暮雪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为随从簇拥着坐在帐中等。

多尔济安慰她:“没事的。这一带有狼也不稀奇。”

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夜空中几声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暮雪扶着凭几站起来,看向帐外,惊疑不定。

“刚才……是枪声?”

多尔济挎着刀往外走:“你们护卫好公主,我去瞧瞧。”

暮雪拽住他衣袖:“小心。”

多尔济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没事。”

又等了一会儿,暮雪实在忍不了,命护卫佟守禄领着人紧紧簇拥着自己,出帐去。

只看见一片黑夜里浮动着许多火把,渐渐飘过来。多尔济在众亲兵簇拥下走过来,揽住她的肩道:“不碍事,远处先有狼群攻击一伙罗刹商人,我的人过去把人救下了,查过有票照,是正经商人。已经把他们的武器都卸了,让人看管着暂时在外围歇息。”

火光照耀之下,暮雪转了转头看向幕城外。

大概有二十几个罗刹商人,正在外围向士兵们表示感谢。

大多人的脸上都是惊慌之色,唯独一个格外高挑的青年,不仅没有惧色,反倒有些兴奋之意,正向幕城张望。

青年的视线恰好与暮雪的视线交错,他愣了一愣,像是看到什么很有趣的东西,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