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半月,得到消息,恩准进京。
暮雪便备了寿礼, 速速打点行装细软,领了二十几个人轻车简从奔往京城去。
越往京城走,规矩越重, 暮雪不方便骑马出行, 只闷在车中。
好在这一截路比起自漠北至京城要短了太多,官道也修得好,不过十日便也赶到京城近郊。
时已九月,秋高气爽,她穿一件绿缎彩蝶纹褂, 配了件鹅黄暗纹坎肩,倒也不冷。车轮轱轱辘辘向前,暮雪枕着一个软枕,想着到京城中需做的事。
当时在京城,绝大部分时间她都困在宫中,浑浑噩噩,也不大理世事。后来成婚,短暂在宫外住了一个冬天,勉强应酬了一二,但实际对于京城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并不明朗。这些欠下的债,都要趁此机会补上。
这办铜横生枝节之事,给她敲了个警钟。虽然人不在京中,但京城里的人事风云,同样的会影响到她在归化甚至在漠北的部署。
如今是康熙三十九年,似乎无大事可叙。她所隐隐约约记得的一些康熙一废太子、二废太子都是等到康熙四十年末期以后的事。此时论理说起来也算得上是父慈子孝。所谓的八王夺嫡更是连影子都没有——那些阿哥如今没有一个封王的,即使是兄弟们中爵位最高的大阿哥,也只是封了直郡王。
一切都是未雨绸缪,且有许多未知数。
是以她这次回去的目的,并不是在这些阿哥们之间站队,顶多拉一个好感,敷衍敷衍,积攒些哎兄妹姐弟情分就算了。头一件大事还是在康熙皇帝面前扮一个乖女儿,然后弄清楚当今朝堂上的局势,例如谁是重臣,又有哪些人有可能会影响到她在边地的利益。
总管蒙古事宜的理藩院定然是重点关怀对象,像是内务府,户部,工部,兵部也舍不得要稍稍有些了解。这次营建公主府便就牵扯到了前面三个部门。至于,兵部么,之后与归化驻军接触以及建设归化至库伦军台驿站等事宜,总归要打一些交道。
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打算,暮雪也着实有些想念宜妃。来到清朝后,这位姨母兼养母一直是待她不错的。
也不知道宜妃如今过得如何,是胖了还是瘦了,总归以她的本事在宫廷内能过得很好。
她正微微出着神,忽然听见坐在车架上的荣儿禀告道:“主子,前面也见着一样的打着黄旗的车驾,不知道是哪位贵人。”
“着人去问问。”暮雪吩咐。
已经临近京城地界,遇到些皇亲国戚绝不是什么稀罕事。相逢便是有缘,彼此请个安也就罢了。
这厢打发人去那头问,那边也来了人远远的问说:“敢问可是四公主仪仗?奴才是三公主手底下的人,特来问候。”
三公主?
她原是布贵人所出,生母早逝,出生那一年恰好赶上赫舍里皇后仙逝以及三藩之乱伊始,又是个贵人所出的公主
??????
,阖宫上下都不大在意。其处境与暮雪大有相似之处。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自己也对暮雪这个妹妹多有怜惜。
当时三公主未嫁时,是少有的不会为暮雪的冷漠所劝退,愿意来陪伴她的手足。只可惜当时这位三姐姐每每过来,总爱劝她念经,说些“积善礼佛,自有神明庇佑”之类的话。
那时候暮雪刚穿来没多久,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很差,恍恍惚惚、心烦不已,哪里爱听这些?
如今想起来,只觉有些愧疚。不管人家是用什么形式,当时那份怜爱她的心是真的。
是以暮雪一听是她,忙吩咐众人停驻,都不等随从掀帘,自己掀了车帘下来,远远瞧见几人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走来,正是现年二十七岁的三公主。
虽然一别数年,但三公主的气质却依然未变,一样的温柔可亲。
“四妹妹,竟然真是你。”
三公主紧紧握住暮雪的手,感慨道:“你如今都长这么大了,三十一年我出嫁时,你才那么小,现在竟然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瞧着倒有几分宜妃娘娘的品格,真好。”
暮雪抿嘴笑,也回握着她的手:“这样算起来,我和三姐姐互不相见,竟然有八年了。”
一家亲姐妹,出嫁后,一个在往东一个往西,隔着茫茫草原戈壁,相见时难,倒是连寻常擦肩的过路人都比不上。
三公主不由得眼中氤氲起雾气,又觉得这兆头不好,八年未见,如何好一见面落泪呢?忙用手帕揩了揩未滴落的眼泪,寻出几句寒暄的话来:“你也是为皇太后贺寿来的罢,真好,我还担心你嫁到喀尔喀那样偏远之地,怕难回来。”
“原本确实如此,好在汗阿玛体恤,准我在归化建府,正巧在归化呢,我便厚着脸皮递了信要回来。”暮雪眼尖,瞧着后边缓缓走来一个蒙古装束的男子,问三公主,“是三姐夫?”
三公主侧首,点点头:“是。”
三额驸是喀喇沁部的郡王次子噶尔臧。依着蒙旗爵位,远不如札萨克郡王多尔济。
但暮雪瞧在三公主的面子上,还是很客气地与三额驸见了个礼。
然而三额驸只是不冷不热的行礼,甚至行礼动作都有些仓促,打了个照面,便自顾自走开了。
“他这人就这脾气,别理他,”三公主怕她恼,忙解释道,“我到你的车上坐,咱们姐俩好好说说话。”
两人上了车,彼此说着话,叙一叙旧,也略微讲讲这些年的生活。
多半是三公主在说,暮雪听着。她初时还有些不习惯,毕竟这样久没见,再见了也不知说什么。可瞧见三公主的喜悦,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很愿意同这个姐姐说说话。
三公主道:“我一切安好,闲暇时还是拜佛抄经,后来托汗阿玛的福,也建了公主府,前几年他巡行塞上时,还到我那去瞧了瞧……”
絮絮叨叨说完,她看着暮雪笑:“你过得似乎不错,四妹夫是不是待你很好?”一个女人出嫁后的境遇,从周身的气度神情,隐隐能瞧出些。
暮雪有些不好意思:“还好吧,敦多布多尔济是个好人。”
“他没陪你一起来祝寿?”
“送我到归化,他便回库伦去了,土谢图汗有了年纪,到底有许多事需要他处理。”
三公主皱一皱眉,欲言又止,终究吞吞吐吐地说了:“你们成婚也没几年,就这样分居两地,还隔着这么远,是不是不大好呀?”
“没事,我同他聊过了,他会抽空到库伦来见我。”
“这样啊……”三公主显然有些惊讶,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妹妹有福气。”
姐妹二人说着话,时间也过得快,一晃就听见外头通传,已经到京城了。
进城总要过城门,三公主需得回自己车驾安排一二,于是便同暮雪说了声,下车去了。
公主出行,不可让小民轻易窥见,城墙内看守得了令,清了一块地,把闲杂人等挡在外头,也匆匆忙忙用布拉成屏障遮挡了些。
本该嘈杂的城墙前,此时却很安静。
三公主被侍女搀扶着回到翠盖车前,瞥见旁边的三额驸,脚步微微一停,细声道:“好歹在四妹妹面前,你得有个尊重的样子。”
三额驸嗤笑一声:“真行,做丈夫的有几个人沦落到我这份上,平日里给妻子行礼做奴才也就算了,如今连小姨子面前也嫌我不磕头了。”
“你——我何曾是这个意思。”三公主被这话激得浑身发抖,“眼见着就要到京城了,你就不为了我,也该想想杜棱郡王的嘱咐。”
“我阿爹也是被你随时拿出来压我,放心,公主殿下,装孙子这活,托您的福我已经习惯了。不会给你和阿爹丢脸的。”
三公主长吸一口气,脸色很难看。
扶着她的侍女也忍不住了,凛声道:“额驸在这里阴阳怪气,不就是为了那位姑娘的事么?什么身份的玩意儿,我们公主压根就没理过,更别说阻拦了,是杜棱郡王亲自传了令不许她进府的。”
三额驸怒道:“一个奴才都敢这么教训我了,我要有这样的丫头,趁早打死!”
“你低声些。”三公主下意识去看四公主那边,幸好离了一定距离没有听见。
她又气又急,压低了声音说:“好了,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妾的事吗?你又何必生气。回去我叫人接她进府成了吧?杜棱郡王那里我也会去说。你别闹了。”
三额驸不再说话,冷着脸往后头走去。
侍女愤愤不平:“主子就别理他,他也就该在这闹闹,进了皇城,不还得是做小伏低!”
“你也少说两句,说得我头疼。”三公主把压襟的茄楠香十八罗汉香珠取下来,拨动着念佛,好一会儿才气顺了。
第87章 搅混水 进了皇城,各自安顿。 ……
进了皇城, 各自安顿。
暮雪所居之处还是从前成婚时,曾经小住的那处宅院。
预备着公主要来,云起已经提前领人将院落整整齐齐打扫过, 一花一木、一砖一石,同当时离开并没有什么分别, 静静的等待着。
暮雪从庭前过时,瞥见西院的长廊, 脚步稍稍一停滞。
不知道多尔济此时在做什么?
她心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初成婚的一些记忆一闪而过,令她嘴角微微扬了扬。然后复又向前。
云起与范毓奇一早已经等候在府中, 终于见了公主,忙上前行礼问安。
“行了, 客套话就不用讲了,仔仔细细地跟我说一说, 这办铜之事到底怎么了。”
暮雪在楠木交椅上坐定,端着茶盏, 听他们讲。
如今他们的船已经在海上,估摸着再有半个月就能回程。但是由于有张皇商等人横插枝节,这次采办的铜数量减少了些, 相应的所得利润也会减少。
“去岁岁暮,万岁爷南巡,京中一切事宜由太子爷掌管。这位张皇商就是在这个档口上书内务府的。”云起道, “那时咱们都在漠北, 哪里知道消息,开春过来,已经木已成舟。”
这便是在边地的不便之处了,京中的消息传过去总要些时日。争这个,暮雪争不过。
那位张皇商, 云起他们也是观察了许久,方才敢确定说与太子有些关系。暮雪一边听他们讲,一边思量。
康熙皇帝的想法是什么呢?他一定觉得这是件小事。回京瞧了已批复的折子,断不会为这点小事再费神。就是知道了又如何,太子的手下,和四公主的手下,他偏向哪一个都是不用讲的事。
太子那边,未必是有意针对,虽然实话不好听,但是这位千恩万宠长大的主儿如何会跟一个公主较劲,从前在宫里时他也未曾正眼瞧过她。再有,严格说范家与自己的纠葛也并未摆在明面上,太子多半是知晓有这么桩揽利的事,应了底下人去做。
道理都明白。
可是她捏着茶盖,缓缓撇去浮沫,却撇不开心底的火气。
说到底,不就是不把她当一回事么?任凭是什么小事
??????
,只要有心,自然会觉得是大事。譬如这办铜之事是康熙的宠臣去办,他太子敢这么大咧咧的不假思索随便从中插一脚?
暮雪低头吃了一口茶,问:“那你们觉得该如何应对呢?范毓奇,这事总的来讲是你们范家出头,你先说。”
范毓奇瞥了云起一眼,云起只是不动,显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他便硬着头皮回道:“这事,我回去也同我爹他们好好商议了一番。因为贩铜所经过之路,本就是牵扯众多,又多是江南、港口、银库、内务府等多道地界儿,人人眼睛都盯着呢,知道挣了钱,且不少。那么自然就有人想来分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意思暮雪听明白了,委婉地劝她“算了算了”。
暮雪把茶盏往紫檀凭几上一放,轻轻一声响。
“云起,你觉得呢。”
云起掀起眼皮,飞快瞧了一眼公主的神色,心下了然。若是公主认可范家的建议,就不会用这个脸色问她了。
于是云起拱了拱手,道:“诚然如范家所言,有利之事引人纷争不可避免。但是倘若过于消极,有人来就退,仿佛也不大好。这赶赴海外办铜之事,方兴未艾,可以想见之后会有更多地方的铜钱也会依靠这条路来置办,兴许可以多揽一些其余地方的办铜事。”
范毓奇垂着头,撇了撇嘴。说得轻巧,那姓张的也不是傻子,隐隐听说他只等今年船回来得了利,再奏请包办更多地方的办铜事项。哪里争的过,尽那些漂亮话糊弄。
他能想得到的,暮雪如何想不到?垄断办铜一事已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太子手下的人大包大揽,实在难受。
暮雪垂眸沉思一会儿,反倒问起其他事:“汗阿玛南巡,是谁接驾?”
“江南曹家,”这个范毓奇是打听清楚的,“听说万岁爷还给曹家赐了一块御笔亲书的匾额,就挂在他们家老太太的居处前。”
“这接一回圣驾,所耗费可不小啊。”
范毓奇沉默了一下:“那银子绝对是淌水一样的往外花。”
暮雪往楠木交椅后坐了坐,换了一个舒坦些的姿势道:“办铜之事,虽然是咱们先探出一条路来,但也不可能为我们所独有。本来嘛这种能够挣钱的好事,该让亲近的人多知道些一起赚钱,只是我在漠北到底顾及不上,反倒忘了。如今倒也是个机会,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也好一起发财。”
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范毓奇听着心里一愣,完全弄不清楚,只附和道:“公主胸襟广阔,与人为善。”
暮雪道:“和气生财嘛。本来这桩生意也没办法专营,索性拿出来让大家都赚钱,不是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办铜需求吗?也可挑一些亲近人家,让他们知道知道。”
云起倒是若有所思,试探着说:“确实如此,只是这桩办铜生意呢真要做起来也需要资历雄浑,也不是寻常人等可以做的,总得有些资历的才好承担。怎么着也得像曹大人他们那样的实力,才能赚上这个钱呀!”
暮雪笑了一笑。
范毓奇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确实,曹大人他们家又刚刚接了圣驾,花了这么多钱,是得想些门路补贴补贴体己钱。咱们贩卖到漠北的丝绸布匹,之前也多与他们打过交道,给了咱们不少便利呢。眼看要到年节了,置办些年礼也是应当的。”
他越想越觉得不错。与其让人这样恶心着,不如反而把水搅浑,既然做不到专营这件好生意,那也不能让别人白白当梯子往上走。而满朝之中,能跟太子爷的手下人相比有抵抗之力的,不正是万岁爷自己的亲信吗?
再加上前一阵子曹家接驾,耗费这样多的银子将万岁爷伺候的周周到到的。万岁爷自个儿也看在眼里,他老人家如今可是疼着那曹家,瞧见他们寻一些补填亏空的事儿来做,多半有可能答应。
范毓奇与云起对视一眼,知道彼此都想到一块去了。云起道:“确实如此,只是给曹家送年礼时也需注意一些,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总不好闹出误会来。主子若不嫌弃,奴才愿意走一趟,去瞧一瞧那颇有福气的曹家老太太。”
“你办事一向妥当,挑一个时候去吧,要有什么东西只管从库房里拿,这一回我倒是带了许多草原上的风土人情来。正巧也同他们商议商议关于丝绸的事。漠北边境之地到底不比草原,只要绸缎不比漂亮就好,并不一定要最时兴的图案,反倒是一些陈年的花样,只要经典耐看,若看着不错,都可买回来。虽然在价格上也得好好谈一谈。”
暮雪说着,又想起一事来:“还有等到明年开春,这外出海外办铜的人必定又会增多了。咱们得想在前头。他们要去买卖铜,是不是要带些货物,光用银子买可不划算?倘若有人能替他们整理好什么东西卖到日本国去挣钱。并提供一些货源,这也是与大家方便的事儿。尤其是那位张皇商,不是说背景深厚?那怎么也得好好交好。”
“至于这铜拉回来,要运到地方去,又要拿脚价银,大宗银两携带也很是不方便呀。之前咱们不是为了来值年的蒙古王公方便,专门设了一个钱庄。其实也可在这个方向上,想一想如何替人家行个方便。大家都得了方便了,咱们也赚一些辛苦银子,不好吗?”
……还能这样啊?
范毓奇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公主小小年纪,是怎么能想到这些的?难道真的是天生的陶朱猗顿。
公主已经把主意说的很周到,他们便各自领命分头去忙。
而后翠姑与胡掌柜又来禀告当铺、北来鲜以及值年业务的情况,各种各样的票照凭据账本,一应俱全。暮雪一直忙到深夜方才睡下。
第二天坐在菱花镜前梳妆的时候,还闭着眼打瞌睡。
间隙瞧一眼镜中的自己,吩咐粉可以铺的厚一些,遮住眼底下的青黑。
进了宫,先去给皇太后请安。
她与三公主皆是许久未曾回到宫中的,远嫁归宁的女子,无论未出嫁时如何,如今回来了总有机会做一回贵客。
皇太后很是感慨,一手拉着她们一个,坐着说话。
“难为你们隔得这么远,还特意跑回宫里为我贺寿,真是有孝心的好孩子。先前大公主二公主也传了消息,估摸着这几天也该进京了。我们一家团聚,可高兴兴的。”
又问了问在草原上日子过得如何,可还习惯等等。暮雪与三公主都一一答了。
正说着话,下朝的康熙皇帝被人簇拥着进到寿康宫来。
暮雪与三公主忙起身问安,康熙皇帝与太后请安后,亦和颜悦色同她们说话,其言语同太后问的也差不多。
用心回答着,暮雪瞥见人群间多出了宜妃的身影,微微一怔。
可宜妃微笑着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专心陪太后与万岁爷说话。暮雪只得用心敷衍着这两位。
好不容易等到要用膳,暮雪方才有机会小跑到宜妃身前。离别这么久,真见了,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喊了句“额娘”。
宜妃似笑似叹息道:“终于见着了,一路奔波没休息好吧?瞧瞧这眼睛。”
第88章 命运 暮雪也笑了:“只是昨天没睡好而……
暮雪也笑了:“只是昨天没睡好而已, 额娘别担心,我过得好好的。”
宜妃紧紧握住她的手:“如此一来就好。”
椿?日?
虽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此时众目睽睽之下, 并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只得拣几句话问了, 又同其余嫔妃公主交谈。
为迎接归宁的公主,皇太后特意设下酒宴,
暮雪单独领了一席,眼见宫人们捧上各色珍馐美食, 精细点心,是许久未吃到的宫廷菜肴。
他们似乎又在聊其他的事, 暮雪见友善打招呼的任务完成,便闷头吃点心。
有一道桂花糖蒸栗粉糕极为好吃, 琥珀色的凝脂样点心,样子小小巧巧, 很好看。桂花正当季,送到嘴里,像满陇桂雨一样满口都是香的。甜也是淡淡的清甜, 绝不至于腻。栗子的香气、江南进贡糯米的糯气,与桂花香缠绵,沙沙粉粉, 格外好吃。
只是一碟为了好看, 只两个,暮雪没多久就吃了。心里盘算着,可以让厨子学做一下这桂花糖蒸栗粉糕。就是这材料在草原上不知道容不容易得,不然也可让多尔济尝尝,他挺喜欢吃这样的点心。
正思量着, 忽然有一个宫女捧来一碟桂花糖蒸栗粉糕,轻声说是宜妃命拿过来的。
暮雪惊讶着抬眸,只见对首的宜妃正看着她笑,席面上少了一碟点心,显然就是送到暮雪这里的那一碟。
她望望宜妃,又瞧瞧面前的一盘点心,一颗心变得很柔软,缓缓地夹了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慢慢品尝。
将要食尽时,皇太后笑着说话:“你们可巧都回来了,九月、十月,算是双喜临门。”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瞧着五公主笑。
都知道五公主将要在九月末出降,圣旨已经下了,皇太后特意瞧了钦天监送来的吉时,选了这个日子。
是真正阖宫上下都觉得好的喜事,因为没有远嫁抚蒙的一重阴云,五公主指婚的是康熙皇帝的外祖家佟佳氏,民间浑称“佟半朝”,准额驸舜安颜也是一表人才。
五公主把头低垂着,搅着手帕:“皇祖母,您的寿辰才是大喜事呢。”
皇太后笑着道:“是了,要做人家新妇,会害羞了。”
众人都笑起来。
暮雪也很合群的微笑,心里却不知怎么说,一时欢喜,这些姐妹里有能够留在京中、留在亲人身边、不必到全然不熟悉的地界去,是件喜事。虽然与五公主往来不多,可她也为这个钟灵毓秀的女孩子开心。一面又有些羡慕……不好讲,有一点很淡的苦涩,仿佛吃了一块没有放糖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只不过暮雪瞧着五公主那张含着欢喜的惹人喜欢的小脸,低头莞尔,把最后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吃下去。
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她从前并没有像五公主那样讨皇太后和康熙皇帝欢喜,所以……也不奇怪。
宴席用完,又传了南府班子唱戏,都是些热热闹闹的戏,例如《目连救母》之类的,阖家团圆、大家欢喜。
暮雪只趁机凑到宜妃身旁,同她说话,絮叨些家常理短的事。
“你到归化城,敦多布多尔济没生气吧?”宜妃轻声问。
“起先有点,”暮雪笑道,“但是多亏有额娘教我,我哄了他一哄,倒也算了。说是每年冬来瞧我。”
“这样就好。”宜妃道,“你也是个有主意的,我就怕你脾气上来,弄得夫妻不和睦,虽说怎么也不靠着他什么,但也不大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伴着你,我总能稍稍安心些。”
“额娘在宫中一向可好?”
“我没有什么不好的。老五分了府出宫去住了,小九还是老样子,最近不知道在学什么……什么文,哦,拉丁文,反正每天都有可玩可闹的。对了,如今八公主也养在我宫里,很秀气的一个孩子,同你当时一样的省心。”
宜妃把一只金怀表拿出来看了一看:“都这个时辰了,估摸着等戏唱完了,天色也黑了,今日是不能领你到翊坤宫里去了。你明日早些来,在小佛堂替姐姐上柱香。”
“我正惦记着这事儿呢。”
说了好大一通话,暮雪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捧了茶细细饮。将茶盏递回给宫女的时候,余光不经意间瞟见了三公主。
热闹的人群之中,她独自一个人坐着,也合群着微笑。旁边坐着德妃。看戏看到精彩处。三公主轻轻叹了一声“好”。扭个头想和德妃说话,或许是想称赞这个戏子唱腔不错吧。
只不过恰好五公主正从皇太后那边走过来,德妃瞧见亲生女儿,脸上的笑容更真心了几分,注意力都在那边。
于是三公主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很识趣的没有打扰。似乎是怕尴尬,她拿帕子微微遮了遮嘴,然后放下,若无其事的继续坐着,静静看着戏。
她看戏,暮雪看她。
犹豫了一瞬。暮雪同宜妃打了个招呼,缓缓走向三公主。
宜妃嗑着瓜子,瞧着暮雪的背影,很欣慰的笑了笑。
这孩子这几年实在是大有长进,当真走出来了。人在自个儿痛苦的时候,是无暇他顾的,很难有精力再分给身旁的人。宜妃自己早年间也是如此,因为失去姐姐,隔了两年又失去了幼子,又要侍奉万岁爷,实在顾不上这个外甥女。后来逐渐缓过来了,方才有心照顾她。
一如现在的四公主待三公主。
三公主一双温柔的眼睛仍静静地望着戏台,很热闹,可是这热闹似乎与她的关系也并不很大。离宫多年,终于回到宫中,褪去了喜悦,剩余的更多是茫然。
虽然身边坐的都是亲人,但是能够真心往来的,或者说期盼着她回来的,似乎寥寥无几呢。
“今天这戏可唱的真热闹,是不是?”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三公主偏过头去,原来是四妹妹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旁。
三公主腼腆笑了笑:“是呀,这宫里的热闹确实不比外边,我都有些忘了。草原上可没有这样的戏班子唱戏,你应该也明白?”
暮雪点点头:“我懂,虽然说有些时候草原上也是极其热闹的,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安静。我们这样的算是有身份,身边还有些伺候的人,总能说说话。有些牧民,尤其是住得远的,可能方圆十里就他一户人家,那真的如同住在广寒宫一样。三姐姐如今吃惯了奶豆腐么?我刚开始吃的时候,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呢。”
“是,刚开始确实觉得怪,后来学着他们当地人的做法,切成薄片,用小火煎了,沾着蜜吃,慢慢地竟然也有些滋味……”
她们两人原本在宫中境遇就有相似之处,又都是抚蒙去往草原上住过一段时间,话匣子一开便有许多可聊。
一直到戏班子唱完了,还惺惺相惜。
暮雪瞧了瞧天色,道:“三姐姐若不嫌弃,今日不如到我那里住?我那还有些好玩的好吃的,可以给姐姐尝尝。”
“这……是不是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姐妹夜谈,说起来很难有这样的机会呢。”
三公主被这样一劝,也有些心动,回去说不定还要受额驸的气,倒不如跟着四妹妹一道,心情也好些。
于是两人结伴出了宫。
邀请姐妹来家里过夜,这也是穿越以来的头一回,暮雪十分兴奋,献宝一样翻出些好玩的好吃的。
她甚至特意要膳房去做炸鸡,把鸡腿肉、鸡翅等等裹了面粉,用宽油炸。可乐是难以弄出来了,便用桂花米酒替代。只可惜归化城种的马铃薯还未大丰收,不能做薯条吃。只好留到下次。
内殿里点燃了许多蜡烛,食桌上一盘香喷喷、金灿灿的炸
春鈤
鸡,还有两壶糯米酒。
姐妹两个把酒吃炸鸡,谈天谈地。
或许是知道给太后过完圣寿节,两人又将天各一方,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相见,有些心里话也敢说出口,颇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
三公主吃了一盏桂花酒,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四妹妹,我觉得我很坏。”
“这怎么说?你明明很好,很温柔。”
“可是——我偷偷告诉你,之前在皇太后宫中,大家都给五公主道喜的时候,我竟然觉得很嫉妒。”
三公主喃喃道:“比起恭喜,我当下立刻生出的念头是——凭什么她不用去抚蒙?我才知道,原来公主并不是一定都要去抚蒙的呀。”
“皇祖母和汗阿玛千挑万选,为她选中了佟家。呵,亲上加亲,国舅爷家绝对不会亏待她。之后,皇祖母也肯定会时常招她进宫陪伴,就同未出嫁时一个样。凭什么她就这样命好呢!”
三公主把酒杯放下,落下一滴泪:“你说,我是不是很坏,竟然妒忌自己的妹妹。我不该这样的,是不是。”
暮雪给她满上一杯酒:“若这么说,我也有点坏呢。”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双双噗嗤笑出声来,含泪而笑。
“干杯。”
暮雪把酒杯与她的酒杯碰了一下,仰头饮尽。
“五公主只是格外幸运些,像你说的命好。”暮雪手托腮道。
是真的命好啊,现在被皇太后宠着,康熙皇帝待这个女儿也很好。她还是德妃所生,与四阿哥一母同胞,想想就知道等到新皇登基,依然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总是有这样的幸运儿。
“不过其实我俩抚蒙与否,跟她是否抚蒙还是留京一点关系都没有。”暮雪道,“之所以会有些妒忌,不过是我俩都被命推着走向草原。”
三公主苦涩道:“是啊,我们就是这个命。唉,我还是多做些佛事,修一个跟五公主一样命好的来世。”
“我却不想再等了。”
暮雪抬起头来,清迥一双眼,跃动着烛影的火光。
“我管他什么命,老天爷强加于我的这一切,我认了,可是未来如何,由我掌控。”
被抛到遥远的边地又如何,荒漠之上,她定会建筑属于自己的繁华之城。
第89章 遥寄相思 三公主听了这话,微微一怔,……
三公主听了这话, 微微一怔,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咱们到底是女儿家, 该以柔顺为先。你这性子倘若太过要强,我怕反对你不好。”
暮雪微笑了一下, 低头吃了一口酒,也不欲与她在这件事上多纠缠。左右每个人的出身背景不同, 各有各的想法。三言两语,无法说得清, 没得为了个争执起来,伤姐妹和气。
她于是把话题移开, 说些草原上的风景之类的,三公主也从善如流, 讲些其他事情。
不知不觉,听见自鸣钟当当敲了几下, 是深夜了。
姐妹二人各自梳洗、换了寝衣,相伴睡下。暮雪嗅见她身上淡淡的佛香气息,倒想起了宜妃的小佛堂。
第二天进宫, 她给仙去的郭贵人上完香,隔着袅袅白烟望菩萨。
末了,给宜妃和三公主祷告祈求平安。
五公主的下降, 因皇太后从自己私库中拿了些银帛补贴, 嫁的又是京城的佟家、佟家也慷慨地铺张一番,因此格外盛大。
暮雪身穿吉服,同其他内外命妇一道,微笑着观礼。
她特意将从前五公主所赠的那支翠玉簪戴在鬓边,簪头雕刻成青鸟的模样, 水头很好,阳光一照,温润若春水。
殿中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各式各样忙着。
五公主同谁都能言笑晏晏地说上话,亲朋好友虽多,她却不会冷落一个。
暮雪走进来,她瞧见暮雪鬓边的翠玉簪,眼睛一亮,笑着执起暮雪的手,道:“四姐姐竟然珍藏着,戴着真漂亮。”
暮雪也笑:“今日最漂亮的自然是你这个新娘子。”
五公主拉着她的手,轻轻晃动。“依我看,大家都漂漂亮亮的。我又不是小气的新娘子,单许自己最好看。”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轻轻笑起来。
新娘子照例要开脸,特意选了儿女双全、幸福美满的老福晋替五公主开脸。
只是那绞脸的棉线,在脸上拉扯的时候,着实有些痛楚。
这位“齐全人”老福晋已经有了年岁,眼睛看不大清楚,动作难免有些不利落。暮雪离得近,瞧见五公主绞脸时把手悄悄攥了攥帕子,知道她是疼,但没说口。
终于等到开脸梳洗完,暮雪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让这老福晋亲些,我瞧着都疼。”
五公主低声说:“老福晋这样的年纪,替我受累。我要是喊疼,惊动了外祖母,岂不是不好。四姐姐放心,其实也没有很疼。”
她仰起的小脸仍带点婴儿肥,因为眼间距生得略宽些,有一种天真浪漫感。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怨不得皇太后等长辈都格外爱她。
暮雪笑一笑,往她手中递过去玉如意,诚心诚意祝愿:“愿五妹妹琴瑟和鸣、福寿满堂。”
那柄玉如意她握的久了,虽是寒凉的玉石,也带着些温度。五公主笑盈盈接过,道:“四姐姐也是。”
礼乐声起,众人簇拥着五公主出殿门。许多盏绛红纱绛高高挑在竹竿上,在夜色里照出一条光亮的道。
京城里,五公主的公主府已经建好一年了,一切安顿妥当,只等着她过去。
暮雪随着皇亲国戚一道往五公主府,在前院瞧见了那佟家的额驸,也称得上一表人才。喜歌声欢庆,两位新人共饮合卺酒,端的是一段佳话。
她也吃了几杯酒,昏昏沉沉的,坐着轿子回去。
今天有明亮的月光,洒在庭前石阶上。
暮雪下轿时望见那轮月亮,驻足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草原上今夜有没有月亮,她想。
难得来京一趟,行程排的满满当当。内务府、理藩院等衙门,暮雪私下邀了尚书夫妇一起赏花,实则是隐晦示好,拉拢关系。
能混到这个官职,都是人尖子,不用多言就明白意思。闻弦知雅意,一派和和气气,口口声声尊敬着她,说有事要差遣一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场面客套话,暮雪听着一笑而过。她明白,光有面子情是不够的,今日的言笑晏晏也如同水上浮萍一般,或许遇到风雨、立刻就散了。
暮雪端着茶盏,同理藩院尚书之妻道:“咱们妇道人家手里,总想攥着些钱,方才心安。只可惜我常年居住在塞外,那边的样子你是知道的,有些时候隔好些几百里都没有人烟。银子也不比牛羊好使,纵有一些银子也没处打理去。原先还为这个苦恼过一阵子。可近来却发现了一条门路。说起来还要感谢理藩院尚书成人之美。”
“公主说笑了。我家那位不过是按章办事而已,说来惭愧,您从前到漠北也没帮上什么忙。现在说起什么感谢,倒让我们惭愧。”理藩院尚书之妻忙说。
暮雪笑了笑:“原是饶了一层,你不知道,我讲给你听。在漠北,倒有一家新生的商号,名唤大盛魁。这不自从平定准噶尔之后,漠北台吉王公同其他蒙古台吉王公一样,都要来京城值年。他们那掌柜便求到我面前,说正好一桩好生意,便如同开设当铺一样,方便,也不用操心,只等着收利。就是帮着那些台吉王公来京城,诸事都帮他们料理妥当,收些辛苦费。结果,所获之利倒真不少。”
理藩院尚书之妻听到这里,心里有些明白了。
值年这一事本就与理藩院息息相关,可以说她丈夫正是这桩生意顶头的官面人,难怪公主说话客气。
不过,能让堂堂公主情愿从中说和,那么这个什么大盛魁,一定有两把刷子。至少在银钱回报上,是能些期待的。
理藩院尚书之妻叹道:“能让公主这么说,那掌柜一定利落,前景也好。”
“是呢,”暮雪道,“或许是我多想,但你们若有余钱投在这大盛魁,他们掌柜心安,你们也可不费力的得些利钱。若有意,可使人找那个大盛魁掌柜谈去。”
暮雪点到为止讲了两句,便不提了。那理藩院尚书之妻自然是一回到府中,就同丈夫说了这事。
隔日,大盛魁的掌柜,随着她一起进京的王相卿跪在堂前禀告,声音里满是喜气:“那理藩院尚书夫妇果真投了钱。”
“这个面子总会给我的。”暮雪道,“不过能不能把这点面子
𝑪𝑹
,转化他们真的离不开、无法不心动的实利,就要看你了。”
“奴才一定全心全意将事情办好,绝不丢您的脸!”
王相卿忙表忠心。
此后暮雪也依葫芦画瓢给自家产业拉来了一些新股东。譬如四阿哥五阿哥,就同意入资她的当铺银号来。毕竟,她的当铺盈利能力,就是放在京城这些皇当官当中,也是很可观且名列前茅的。
此举不过是想用利益真正将这些人捆绑起来,只有她的生意好坏,会切身实地影响到这几个达官贵人,他们方才能真正把她的事放在心上。套句后世的流行话,能永恒的只有利益。
一回府,伍嬷嬷就迎上前来,满脸堆笑的禀告:“公主,额驸那边寄信来了。哎呦,原是应该早些寄到的,说是额驸一回到库伦,就给您寄信了。只是消息往来不方便,他们以为您在归化城,于是先跑了一趟归化城,听说不在,然后才绕道一路送到京城来,可就耽误了一些时间。不过好在还是送到了。”
暮雪愣了一下,点点头:“知道了。”
将其他杂事吩咐妥当,她自己拿了信笺进到寝宫,屏退众人,独自拿了一把小银刀,将信匣四周的封条拆封。
信匣打开,紫檀匣子里,静静躺着许多信。都令暮雪有些糊涂了,哪里来的如此多的信?
她拆开最上面的一封,瞧见落款年月,竟然是她与多尔济分别的次日。
“吾妻暮雪,明明才离开你六个时辰,我却觉得已经过去几年了一样……”
他所写的都是些平白无实、毫无文采的话,甚至连字迹都没有那么完美——担心暮雪读起来困难,他是用汉字写的信。因此很明显的,能顺着信笺落款时间的推进,瞧出写字人的书法进步,从张牙舞爪到渐渐有些行书的意思。
他那个性子,约摸着是写废了几张纸,揉成一团丢掉,然后又再写吧?
想到多尔济在大帐中,握着狼毫笔因为写字而为难的模样,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着时候又想,倘若此时此刻多尔济在身边,瞧见了她这样笑,大概又要挑一挑眉,一脸“我很荣幸的神情”。
“不错,我写个字都能逗公主笑,公主实在是太喜欢我了。”
暮雪含着笑,一封信一封信看过去。
其实每封信都不太长,多尔济有一种写随笔的感觉,记下他所见着的令他印象深刻的事,譬如在回程途中瞧见的大漠浑圆的落日,月光一泻千里的草原,回到库伦后,热热闹闹的敖包祭祀与那达慕大会。
拆到最后一封,先滚落出两朵干花来。
暮雪将那淡黄的干花放在掌心端倪,认出来了,是金莲花。当年初嫁旅途中,多尔济曾在月夜草原涉过流水,为她采来的那一种。而后又在她的大帐旁边种了一片。
她捏着一朵金莲花凑在鼻下嗅了嗅,隔着遥远的距离以及逝去的时间,这金莲花早就没有了香气。不然,应该是能嗅见淡淡的清香的。
把金莲花放下,暮雪摊平信纸去读。
这最后一封信,字数尤其少。
“我将漠北开得最好的两朵金莲花送给你,我的公主。你过得好吗?我很想你。”
第90章 往事如烟 月光从小轩窗照进来,投在地……
月光从小轩窗照进来, 投在地上,一片清辉。
暮雪把信笺吻了吻,铺纸研墨, 将她的思念写在纸上。
见字如面。
她将庭间桂花挑了一枝折下,用小香包盛着, 同样封在信匣中,着人速速给库伦送去。
十月, 太后圣寿节。
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康熙皇帝亲自领着妃嫔、阿哥、公主, 给皇太后祝寿。
“恭祝母后皇太后圣寿无疆!”
祝贺声如潮水漫过大殿。暮雪一身吉服,混在人群之中, 为太后拜寿。
如此声响,实在令人震撼。暮雪抬眸间, 瞧着宝座上慈祥微笑的皇太后,也有些感慨。
仁宪皇太后, 这一位从草原来的女子,当世最尊贵的女子,放在历史长河中, 似乎泯然众人。
若不是穿越了一遭,暮雪对仁宪皇太后也不会有什么印象。或许是因为,她身边人的故事, 都如此夺目璀璨, 赫赫有名的孝庄,哀婉动人的董鄂妃,倒衬得她没有什么传奇光彩。
可是这样一个女子,在宫中的位置是不可撼动的。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同孝庄一样,在皇帝年幼时料理宫务乃至政事、不声不响间, 她的懿旨分量之重,有如皇帝谕旨。
就连暮雪抚蒙的亲事,也是康熙皇帝问过仁宪皇太后方才定下的。
可见实比名更重要。暮雪垂下眼帘,心里这样想着。
朝见之后,寿礼依次献上。康熙皇帝手写一篇万寿无疆赋,并许多礼物一齐送上。
目不暇接的各色珍奇异宝,礼官拖长了声调唱喏着。
她毕竟有了年纪,精力不很充沛。除去最开始的皇帝、太子等人进献的寿礼,宝座上的太后渐渐有些漫不经心,只是点头微笑。
日光照在大殿前的汉白玉阑干上,灰蒙蒙的砖,一点杂草也没有。那孩提时代曾经常常嗅见的青草的淡淡气息,已经是很遥远的事。
她是十三岁时,从草原来到这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的。堂姑姑由皇后被废为静妃,在朝臣与皇帝、太后的争论后,她和妹妹淑慧妃坐上勒勒车,懵懵懂懂的往京城来。
进了京城,又进紫禁城。在日暮时分的宫室,她与那位因善妒无能被废的堂姑姑打了一个照面。
很漂亮的一个女子,丹凤眼微微上挑,傲气凌人。静妃全然和她的封号是两种不同的性格。她看见自己,冷笑道:“看我不好糊弄,就从草原上又接了个小的。”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怔怔站在那里,垂着头看着地上的金砖。
静妃细细打量了一番,抿嘴笑:“你没有我漂亮,看起来也笨笨的。喂——小侄女,我记得你是叫娜木钟?”
娜木钟点头。
静妃捏着她下巴,强要她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又皱起眉头:“不过,你要小心点,他们很会欺负人。”
“……多谢娘娘提醒。”
“别叫我娘娘,我不当娘娘了。”静妃松开手,转身坐在交椅上,把脚翘着说,“等避了这一阵的风头,我就回家去,回我的草原。哼,这狗屁地方我才不想呆呢。”
“可是,这琉璃瓦和红墙还挺好看的。”娜木钟慢吞吞说。
“你喜欢啊,那你就有福气了,能看一辈子呢。”
一晃眼,她在宫中所待的时间,竟然已经是草原上的三倍有余。
起初是兴奋的,十三岁的女孩子,坐在凤座上,仰受内外命妇叩拜,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即便如此,她到底谨记着静妃被废的前车之鉴,绝不多说什么话,多做什么事。
可是她的丈夫觉得,“这个是老实了,可未免太老实了一点,无趣。”她听说了这句话,心里像给针刺了一下。
顺治皇帝宠爱的是另一个女人,董鄂氏,一个如水一般温柔的人。她其实刚开始不大喜欢董鄂妃,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太柔太细、风声大一点都听不清,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歪歪斜斜,一点都不爽利,总之横竖都看不顺眼,哪哪儿都是毛病。
当然,这里头可能还是有一点嫉妒的因素作祟。
春鈤
董鄂妃却待她很好。董鄂妃比她大几岁,虽然名义上是后与妃,她待自己也恭恭敬敬的。可董鄂妃投过来的目光,却有一种对家中幼妹的感觉。
有一回,她生了重病,病得很厉害,听说宫里都备下了棺椁。
病的不只是身子,也是心。那时她为了一些缘故,终于与顺治皇帝大吵起来,顺治皇帝摔碎了一只明黄御用瓷碗,粉碎。
与瓷碗破碎之声同时响起的,是他的咆哮:
“你也不配做皇后,我要废了你!”
废了你。
这三个字即使是在病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时候,也在她脑海里回荡着、咆哮着。
静妃被废之后,静妃的父亲吴克善亲王使尽浑身解数,硬是把女儿从宫里接了出来,带着她返回草原,虽不免要隐姓埋名,到底是能在草原上过她喜欢的日子。
然而她的父亲,只是科尔沁镇国公,大抵是没有这个能耐,做不到的。
她蜷缩着睡在那里,一时冷一时热,脸上的不知道是汗是泪,喃喃地喊“额吉”。
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将她抱住,额头上多了一方毛巾,温柔妥帖的敷着。
是来侍疾的董鄂妃。她把她搂在怀里,用不太熟练的蒙语道:“没事的,娜木钟,会好的。”
然后董鄂妃像哄孩子睡觉一样唱起来南方的小调,她听不懂什么意思,但那曲调的悠长却渐渐让她安定下来。
据说在此之前,董鄂妃还长跪求顺治皇帝不要废后,娜木钟因病着没瞧见。
一连五天,董鄂妃都衣不解带的为她侍疾。清醒一点时,董鄂妃会讲些小故事给她听、权当解闷。娜木钟拉着她的胳膊,开始喊她姐姐,不合规矩,但乐意。
等到病好了,她就真像在宫里多了一个姐姐一样。
也有宫女偷偷告诉她,说董鄂妃是在故意收买人心,在您面前装作这样,要您放松警惕。如果阖宫上下谁不称赞她贤,没有皇后之名倒有皇后之实。
娜木钟没回答,静了好久才说:“她若能真一直装下去,那和真的有什么差别。”
在这宫里,真真假假,谁清楚?至少在病中所感知的那一份温度,是真的
只是这样好的女子,偏偏红颜薄命。
娜木钟氏亲眼瞧着董鄂妃在两年之内,迅速枯萎的。她先是怀胎十月生了皇四子,生产时吃了一番苦头,好不容易同皇帝一起为新生皇子高兴了一阵,第三个月时,皇四子就夭折了。
再往后,短短的时间里,董鄂妃的阿玛、哥哥,也接连去世。
董鄂妃一病不起。
娜木钟去瞧她,她苍白着一张脸,还是坚持请安。弄得娜木钟都有些生气,不过看着她憔悴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们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董鄂妃卧在塌上,娜木钟坐在塌边。好一会儿,董鄂妃忽然说:“我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娜木钟抿着唇:“你不怕吗?”
“有一点,”董鄂妃微笑了一下,“但想着很快就能见到我额娘、阿玛、哥哥和我的孩子,就不怕了。”
她的目光温柔的看着娜木钟:“皇后娘娘,请好好保重,您的福气还长着呢,不要再同万岁爷和太后有冲突了,对你不好。”
在董鄂妃的葬礼上,娜木钟哭得格外伤心。后来顺治皇帝亡故,都没有伤心到那个程度。
再往后,她越发从容,学着董鄂妃、学着孝庄太后的行事,处理宫务,越发得心应手。
而后又过了许多年,发生了许多事。在皇帝生母佟氏和孝庄文皇太后去世后,她乃是后宫中最尊贵之人。
没有人再喊她娜木钟了,都是恭恭敬敬的称太后。
“太后,科尔沁献寿礼白马一匹。”
仁宪太后微微睁开眼,从往事里回神。“白马么?我小时候也有一匹白马呢。”
那时年纪小,无拘无束,她最爱骑着白马漫无目的的跃过草原,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就是瞎跑。
她对这一件寿礼微微有些兴趣,等待所有贺礼进献完毕后,命人将马牵过来瞧瞧。
外命妇已经按规矩退下,能随着仁宪太后回到宁寿宫小聚的,都是些亲近的妃嫔、皇子福晋公主。
大家言笑晏晏陪着,都希望讨她欢喜。
等了一会儿,白马牵来了。通体雪白,鬃毛在日光下泛着光。
仁宪太后瞧了一会儿,试图将其与记忆中的白马对比,却已经忘了白马的样子。
从前的白马早就死了几十年了,骑白马的少女鬓边早生白发,红颜不在。
她上前,轻轻抚摸白马的鬃毛。
“是一匹好马,可惜我现在不大能骑了。”
仁宪太后的目光扫过一旁的公主们,唤道:“四公主。”
暮雪正隐在人群中,忽然听见太后喊她,有些讶然地上前。
仁宪太后道:“你现在马术好些了吗?”
“应该有些长进。”
“试试。”
暮雪一愣,还是依言翻身上马,动作很利落。
仁宪太后笑起来,这个孙女如今真有点样子了。“听说你的公主府要建成了。”
“是,内务府来报,快建好了。”
“那么,你之后可以骑着这匹马儿慢慢回去,就当是给你的贺礼。”
暮雪一愣,下马后谢恩。
仁宪太后轻声对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是如今公主中,嫁的最远的一个,正巧赶上了,没办法。但我很高兴,你没有继续消沉下去。你的福气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