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也是如此。
多尔济从背后拥抱住她时,带着一股冷冽的寒气。暮雪支起身子怒目而视:“你再这样,我不让你上塌了。”
“呦,真生气了。”多尔济眼睛亮得像刚狩完猎,“好了,我错了,我烤烤火再抱你。”
他一骨碌下塌,到炉子边烤火。
暮雪抿了抿唇:“你是有多忙,也不怕着凉,万一伤感了可不好。”
“啊,有公主的关怀,我的心都暖烘烘的,才不会感冒。”
“贫嘴!”
将身子烤得暖暖的,多尔济才嬉皮笑脸地又凑过来抱她:“公主,明日陪我到旗下去趟敖包好吗?”
“去那儿干什么?”
“祈福大典,”多尔济亲昵贴着她的脸,“让旗下人都知道,他们的札萨克,有个仙女一样的可敦。”
他死缠烂打,直到暮雪答应。
次日清晨,多尔济在前骑着马儿,暮雪坐在勒勒车上,一路向前,周围跟了许多随从。
敖包上的五彩经幡随风舒展,猎猎作响。
暮雪瞧着经幡,心里猜测如何祭祀祈福,然而勒勒车才停,便有十来个妇人笑盈盈从敖包后绕出来,手中托盘里,有红珊瑚首饰、大红新衣,新衬裙,甚至新的鹿皮靴。
这一整套服饰,分明是土谢图汗部的嫁衣。
暮雪吃了一惊,莫非……
前头的多尔济已经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大步流星在她的勒勒车前
𝑪𝑹
站定。
逆着日光,他向她伸出手:“长生天在上,让敖包山的磐石作证,我,敦多布多尔济,请求暮雪做我的新娘。”
不是郡王与公主,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和一个普通的女人,只是他和她。这样的言外之意,暮雪在一瞬间听懂了。
她怔怔望着他的手,有一瞬的迟疑。
然而,终究是轻轻把手交给他。
第76章 大雪 别样的热闹,螺号声响起,周围……
别样的热闹, 螺号声响起,周围的祝颂人吟唱起喜歌,长长的蒙古调子, 由许多声音共同唱着,自有一种庄严肃穆。
暮雪一身喀尔喀新娘打扮, 手紧紧被多尔济牵住,绕着祭台转了一圈。
如此的热闹, 载歌载舞,原来暮雪还有的一点忧愁全被这喧嚣压下去了, 只是笑。
一直到月亮升起来,进了新搭的毡房, 方才静下来。
现在,只剩她和多尔济两个人了。
他俯身想要吻她, 暮雪把手抵住他的胸膛,感受到他扑腾扑腾的心跳。
那种淡淡的忧愁由从她的心里涌出来。
该把话说清楚, 她想,于是道:“敦多布多尔济,你真的想清楚了, 要爱我吗?”
“自然,我爱你。”
“或许你未必思量清楚,”暮雪道, “我心里有你, 可是我……还有我自己。纵使我爱你,也难效寻常妇人,一颗心全系于夫君,一切以夫君为重。”
她神情很有些严肃,多尔济愣了一瞬, 笑了:“那又如何?”
他在她眉宇轻轻落下一吻,万分怜爱。
“情之所钟,原不在权衡利弊间。我管不了我的心动,也不想管。”
“暮雪,我知你我之间,各自有各自的牵扯、纠葛,但遇上你,是长生天于我的厚赠。”
“所以,爱我吧!像风爱着草原,像鹰爱着悬崖,爱我。”
满目红绡,少年炽热明亮如暗夜里的火。
怎能不爱他呢?
暮雪把胳膊紧紧拥抱住他,唇瓣扫过他耳廓,呵气间酥麻一片。
“好。”
这陌生的世间有那样多的人,可她偏偏遇见了他,于是浩瀚无边的寂寞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天气越发冷了,燃着炉火的大帐里,暮雪总是与多尔济依偎在一起,有时球球会贴在脚边,有时多尔济会拎着它的耳朵把这头狗推出去,独自霸占暮雪。
在这深秋初冬的漠北,温暖的大帐里盛满了喜乐。
她卧在柔软的貂皮褥子上,望着他们十指交叉的手,只希望这样的时光能长久一些。
大雪纷纷落下。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赶在冰封之前,京城的来使终于抵达。
因有理藩院来的官吏,特意在金帐中设宴。
暮雪静静坐着,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多尔济原先还有些奇怪,可是当那京城来客宣读万岁爷圣旨之后,便全然明白了。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漠北风尘未靖,烽燧时警。为四公主安危计,敕于漠南归化城敕建公主府……待春和景明,便可择吉日启程,钦此!”
握住那封期盼已久的圣旨,暮雪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这是她要的。
宴席散去,多尔济什么话也没说,兀自起身,独自回帐。
侍立身后的伍嬷嬷望望额驸离去的方向,轻声问:“公主,您要不要去……”
暮雪只是轻轻端起酒杯,吃了一口酒。
“回我们自己的帐子,还有许多事等着做。”
确实有许多事,回到公主大帐,暮雪先接见了几位理藩院官员,一一问了此来需要做的事情。
“……诸位来的正是时候,此前我也命手下人探查了一些信息,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只是这两日天寒地冻,大雪落得紧,不妨先休息两天,再由我的手下陪着一同去做事。”
“但凭公主做主。”
暮雪吩咐赵妈妈将这几位理藩院官员带到新扎的帐房休息,安顿后,召见云起一干人等。
云起跪地道喜:“启禀公主,本次海外贩铜大获成功。除去其中打点耗费,所获之利约为一万二千三百四十六两银子。”
还真不少,光这一个进项抵得上她出嫁的妆奁银了。
暮雪点点头:“有劳你操持。”
“全仰仗于公主决断,奴才方才有施展的空间。”云起道,“在京时听说公主年后便要移居漠南归化,因赶路不便,我并没有将银两全都带来,只带了一些来,其余结存在当铺里,这是翠姑开具的银票,请公主过目。”
暮雪淡淡扫了一眼,这是由她的荣安当铺所开具的银票,用纸厚实,写明了存银数目,题“凭票即兑”的魏碑体字,角落处缺了小小一道,这是因为在开出银票时被掌柜撕了下来以做将来契验的缘故。
“这样很好。既然特意开了银票,也不要按照当铺当铺的去叫了。索性再立另一间铺子直接叫钱庄。”
暮雪原本想说银行的,可又怕他们不大清楚,解释起来麻烦,索性用了现在也有的钱庄称呼。她道:“还是叫荣安钱庄吧,好记。”
“奴才记下了。”
“坐下来喝杯热奶茶再说吧。”
侍女捧了才煮的热奶茶来,黄油散开,奶皮上星星点点的油脂。
云起浅呷一口,这个味道的奶茶她原本来是喝不惯的,可是到底在草原上喝了一年。如今离开了又回来,再尝到这滋味,还有点怀念呢。
旁边的范毓奇脸上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公主贩铜得了这么多利,那么他们范家所获之利一定也不少。一想到范家参与此事也有赖于他之功劳。范毓奇不禁觉得有些扬眉吐气。心里想着跟着公主回到归化城后,寻个机会告假去见家人,不知能得到多少称赞。
伍嬷嬷脸上尽是喜色,把帕子捏着,心想佛祖显灵,终于她为公主管理的小金库一下子又充盈起来了,而且还是从来没有过的富裕。这一下等到公主府建成,正好能添置不少物件。也不知道这公主府会按什么规制建,总之要建的气派。比起漠北的帐篷她还是更喜欢。住在有砖,有瓦,有天有地的房子里。
就连刚刚奉完茶垂手站立在一边的侍女,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公主可以回归化城居住的消息,在一刹那间如风一样,传遍了。但凡听到这个消息的公主属人,就没有不高兴的!虽然说可能也要发愁这边养的羊啊牛呀怎么办,但是能回归更熟悉的生活,那算什么!
大帐里的众人各自有各自的喜悦。
暮雪端端正正坐着,用海棠汤匙拨动着碗里的奶茶,静了一会儿才说:“对了,京城那边,你走时他们可否已经做好了迎接蒙古王公去值年的准备?”
云起把奶茶搁在小边桌上:“我特意去叮嘱了翠姑,说是都安排好了。左右那些王公台吉一到了京城,由他们的牧场牛羊作为担保,吃穿住行,无论是要用什么钱,都由当铺——哦,也可以说是钱庄,先垫着。等到他们今年值年完毕。回到草原,再统一算总账。”
“算一算时间,再有半个月,他们应该已经到京城了。按照值年的约定,他们应该在除夕前十五日抵达京城。”
随后她又向公主汇报了一些京城里北来鲜的羊肉生意以及贩羊买绸等情况。
事情多且杂,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等到交代的差不多时,已经到了点灯时分。
“行了,先下去用膳吧,我特意吩咐厨子为你们备了好酒好菜。”暮雪弯了弯眼,“有烤羊背呢。”
谢恩之后,人都退下了。
她只坐在原地,有些疲惫的按了按眉心。
荣儿递过来一个珐琅彩手炉:“主子今天要在大帐里用膳吗?还是移步膳房房帐?”
“不
𝑪𝑹
着急。”暮雪缓缓道,“先前在王帐里吃的有些多了,并不饿。万一吃多了积食又更难受。你也到帘子外去歇息吧。把宜额娘给我寄的信拿来就是。”
荣儿将信呈上,把银鎏金烛签轻轻拨了拨灯芯,使灯火更亮些,然后推到帘外。
现在,暮雪所熟悉的寂静又回来了。
她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方才拆开信,逐字逐句读起来。
宜妃先是贺她开府之喜。比起遥远的库伦,归化城至北京往返也就月余的路,等移居归化后,可在年节时回京瞧瞧。
此后又含蓄地提到,或许额驸对此会有些芥蒂,她若不在意也就算了,若是念着夫妻情分,那么听自己一句话:该抹蜜时别省着嘴。事要做,可不妨碍说些软话,左右好处攥到手里,哄额驸几句也不损失什么。
暮雪把信从头到尾瞧了两遍,指尖在梨花木几上轻叩。
宜妃信中所说,确是有道理。说白了,也就是劝她说软话、做硬事,刀子心豆腐嘴。
她一定是想到自己这个执拗性子,方才特意写信苦口婆心来劝。
原本,暮雪也有些逃避心理,不大想去处理这麻烦事,也有一点点愧疚,毕竟是她提出要离开此地。然而被这信一鼓动,她也有些想法。
本来嘛,从前那些各种虐恋情深的小说电影,男主都能一边信誓旦旦跟女主海誓山盟,一边无奈娶三妻四妾、跟别人生孩子,甚至残害女主亲人,可一张嘴硬是能说的自己情深无比,看客也纷纷落泪。
跟那些情深一片的人比起来,她又没做什么坏事!不过是顾全了些自己的利益,既没有纳男宠、也没有和别人养下私孩子,更没有杀他全家。
凭什么不体谅她?
总得试一试,诉些苦衷,就像宜妃所说的,说软话、办硬事。
不就是把真心漂漂亮亮地表述出来么,她一定也行。
拿定了主意,暮雪把信收好,起身就打算去寻多尔济。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对着菱花镜照了照。
装束是否太端庄了些?
她想了想,索性把发髻抓乱了一点,两缕发丝楚楚可怜搭在脸庞,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方才捧着心往外走。
第77章 好哄 多尔济的大帐,灯火昏昏……
多尔济的大帐, 灯火昏昏,一片沉寂。
唯闻帐外呼啸的风雪。
暮雪一路进来,无人拦她。
就连守在外间毡帘的年长女仆乌日娜, 也只是安静地向她行礼,欲言又止, 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 领着人退到帐外去。
如此行动,只有一个答案, 多尔济是在等她到来。
她垂下眼,眼珠子微微一转, 心里有了数。
这个人生气归生气,仍眷恋着她。
为这个念头, 暮雪弯了一瞬嘴角,循着一点黯淡的烛光踏步向前, 整个大帐恍若一块结冰的湖面,一点点响动都回荡着。
隔着一道暗红色云纹暖帘,她驻足, 在外头轻声说:
“敦多布多尔济,你曾说过的,不管怎样都爱我, 还作数吗?”
静了一瞬。
暖帘唰地被掀起, 多尔济望着她,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神气。
“作数。”
他旋即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明明是高大的身躯,被这一点黯淡的烛火侧面笼罩着, 反倒有一点凄寂。多尔济自顾自在毡毯坐下,重新倒了一杯酒,沉默着饮下。
暮雪解下厚厚的雪青色缎绣面狐狸皮斗篷,搭在手里,走向他,声音轻柔。
“我心里有你。情不知何起,却已经一往情深。”
她缓缓挨着他坐下,把脸轻轻贴在他肩膀上,隐隐可以听见帐外呼啸的寒风。
“我不瞒你,刚听到这桩婚事时,我心里确实是怕的,那个时候我就向汗阿玛请求,能不能使我在离家近些的地方筑公主府。这事筹备起来也颇为耗费功夫,一直没有消息,渐渐地我也忘了。可是上回遇袭,我又吓了一跳,汗阿玛也许是听了消息担忧,方才重提此事。你既然爱我,就不得不替我想想。父之言、君之命,我又先前确实求过,实在不好推脱。”
暗夜中,忽然她的下巴被捏住,多尔济偏过头来,凝眸着她。
“你就仗着我先动心,说些话来哄我。”
暮雪丝毫不怵,对上他的视线:“可是,我愿意哄你,这已经是态度了。”
多尔济扳着她的脸,重重地吻她,动作多少带着怒意。可把她压在毡毯上时,又下意识地把手背抵着她的后脑勺,惟恐她磕着。
察觉到这一点,暮雪微笑起来。
这一点有恃无恐的微笑使得多尔济又有些恼火。
她就仗着他爱她!
什么狗屁熬鹰,到头来,被熬的那人是他!
他手上一用力,裹着她的丝绸喀嚓一声撕裂,淡紫色里透出一点羊脂玉白。多尔济忿忿地咬了一口,虎牙留下淡淡的痕迹。
吃了一半的残酒被碰落,骨碌碌滚在地上,酒泼暗了小块毡毯。
粗鲁放肆的纠缠,撞得厉害,暮雪也有些脾气上来,给你脸了!
她用手去绕他的背,指尖留下一道道红痕。
痛楚与欢愉同时降临,多尔济愈发不肯放。
纠缠了半夜,她伏在他的怀里,疲惫地睡去,依稀感觉有轻轻的叹息在耳边:“算了,至少……你愿意花心思哄我。”
雪霁天明,一片白茫茫晃人眼睛。
多尔济剃下一片羊肉,沾了酱,丢到暮雪碗里。
“我秋冬去寻你,春夏归来。”
暮雪眼睛一亮,笑盈盈夹起羊肉吃下肚。
“真的?”
多尔济又片了一块羊肉给她,冷笑道:“反正我在草原上游荡惯了,权当你住在冬牧场。你之前不是念叨过什么雁行人吗?好了,你现在身边就有一只雁。”
暮雪将那片羊肉送到他嘴边:“我就知道你疼我。”
多尔济偏过头去,那块肉也跟过去,他小小翻了个白眼,只好吃了。
暮雪把两只胳膊拢住他的颈脖,笑着轻轻摇晃:“我最喜欢敦多布多尔济了!”
多尔济瞥她一眼,无奈摇摇头,也笑了一下。“我总是拿你没办法。”
一桩心事解决,暮雪整个人神态都轻快起来。
她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道:“你若是秋冬过去,刚好跟他们去值年的王公可以一道,不用带银两,我有钱庄供你花。”
“别不是还要收我利息。”
“那怎么会,”暮雪道,“你可是我亲亲额驸,那些人如何能与你相比,随要随取,绝对没有利息。”
像那些蒙古王公台吉,她一律是要收三钱利息的。
算算时日,这帮子人应该已经进京了罢?
京城,一只长长的骆驼队伍缓缓从城门经过,驼铃叮叮当当响。长途跋涉,连骆驼驼峰都瘪了许多。
临近城门旁边蹲着玩泥巴的小孩抬头,好奇的张望,前头的几匹蒙古马倒长得怪有意思,体肥骠圆。可是当小孩瞧清了坐在马上带着毛茸茸貂毛皮帽,满脸络腮胡子的粗壮大汉时,“哇”一声哭出来,回头找娘去了。
德木勒着缰绳,不解,回头问田太监:“那小孩哇哇的叫什么呢?”
说的应该是汉语他听不懂。
听着那小孩哭喊“娘,有土匪来了”,田太监抖了抖耳朵,巴巴地笑着。
“谁知道呢,被骆驼吓着了罢。”
他看了一眼浑身被皮毛笼罩的台吉德木,有点担心他因风俗不同被人耻笑。
出来前,公主使人特意给他们都上过课,说务必要把这些蒙古王公台吉伺候的妥妥当当,把他们老子娘一样尊敬,让他们在京城能够舒心愉快的度过一个值年。
田太监于是开口劝道:“台吉,这京城的风尚不比漠北。人们不爱将名贵的兽皮直接穿在外头,总爱皮袄外边加一层缎子或者丝绸的面子,觉得这样子穿起来看着才是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您看要不要小的给你寻一家成衣铺子,稍微的整理一下着装,那您看着可就更加富贵威风了,不说别的,这京城里有几个
椿?日?
人能有您身上这一身这么好的皮草?”
“这里还讲究这些花样,外头还铺层缎子。”德木眺望了一下人群,确实没瞧见直接把兽皮披在外头的贵人,于是点点头:“也行吧,听你安排。”
“那么我先领着您去钱庄取钱。然后再到成衣铺子去。”
这京城德木完全的不熟悉,便由着他领着自己转。这太监不愧是在京城待了许久的,各个胡同都认得,径直抄近路领着他到一处钱庄。
德木瞧一瞧钱庄门口的招牌,与其他全是汉字的招牌不同,边上还有一小排蒙文和满语,写着“荣安钱庄”。
这样好,对于他这样不大认识汉字和满文的人来说,如此三语招牌可太方便了。德木望了一会儿,又问:“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跟我说是大盛魁这个商号负责的?”
田太监笑道:“您这记性可真好,确实是大盛魁负责招待您全程进京的事,您看后头那两个伙计,都是大盛魁的呢。”
德木瞅着他:“我说,你们都是一家的吧。”
“哈哈哈哈,”田太监狗腿地笑着夸赞,“要不怎么说您英明神武呢?这一眼就瞧出来了其中的关键。确实我们两家有业务往来,已经提前约定好了。您进去取钱,绝对畅通无阻这都是提前说好了的,有您的爵位做担保再不用旁的什么麻烦。这其实也是为了便利您用钱”
他指了指其他家当铺道:“要向他们借银子。那可没有那么方便的事儿。虽然说台吉您如此有权有势,可到底那还是在草原上的名声。这些小民小户,见识短小,未必识得,还要什么中人保人签字画押。懒得与他们费口舌。还真不是我自夸,您要是自个儿进去试试就知道了,定然是咱们荣安钱庄最为方便。”
田太监一边说,一边引他进门。
才进钱庄,就有一个戴红色瓜皮小帽伙计笑容可掬的捧上热奶茶来。
德木原还不屑:“你们这边的奶茶都有一股味儿。不是我吃惯的味道。”
“台吉您试一试,这个奶茶保准不差,用的都是好料。”伙计用熟练的蒙语说道。
“呦,你还会说我们的话。”德木有些惊讶,越靠近京城,能讲蒙语的人就越少,有些官吏都不大会说呢,全指着田太监给翻译,没想到这里一间小小钱庄的伙计,也会说蒙语,虽然听着口音有点怪、也有点生疏,但至少能沟通交流。
后边的掌柜点头哈腰道:“是呢,为了方便接待像您这样的贵客,我们特地训练了一批伙计。您看,只要是像他这样带着红色瓜皮小帽的,就都是能够说蒙语的。”
“不错。”德木接过奶茶喝了一口,又是一个惊喜,这奶茶的味道还真不赖。
就在他捧奶茶猛喝的时候,田太监已经开始跟掌柜办起了借钱的手续,全然的不需要他操心。
吃了两碗奶茶,田太监拎着一袋银子给德木瞧。“我先给您换了五十两银子,不够到时候再讲。”
“不太明白,大概多少只羊。”德木问。
“大概二十只羊。”田太监加上利息,简单算了一下,道。
“那还可以多换一点,我有一百只羊的预算。”
田太监劝:“明个儿去理藩院报道,您能领一笔值年银子呢,那些也有一定数目,应该够用。”
德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虽然你有些心机但也是好人,没有叫我多取冤枉钱。”
田太监只是笑:“我哪里敢诓骗您呐,等到回去,大盛魁还有人要来问您我这一路伺候的如何,要是做的不妥当,我还得挨罚呢。还望您多美言美言几句,好使小人也赚个辛苦费。”
这些规章制度他们都是熟读背诵好的,又不是一锤子买卖,骗完就跑,公主是打算将这生意长久做下去的。只等着这一批先行的王公台吉口口相传,吸引更多草原的客人。
第78章 一条龙 太监领着德木换完银子,忙陪伴……
太监领着德木换完银子, 忙陪伴他去成衣铺子瞧。
逛街嘛,那些骆驼、马儿之类的不合适随身携带,便吩咐两个大盛魁的伙计先把这些牲畜、行李之类的放到住处。
出德胜门奔北, 一条宽阔大道,当中横着一座喇嘛庙, 称为黄寺。这是先帝时期建的,从前蒙藏活佛都曾临驻过, 逐渐就成了蒙藏王公台吉来京城时居住之所。
黄寺周围,一座新修的合院, 这是专为新来值年的漠北王公所修建的外馆。
理藩院的小吏拿着本儿进进出出,清点着房间, 又看着民夫放东西。
“哎呦喂,这骆驼别牵进院, 多大味!等会儿拉一地骆驼粪。”
“后边专门圈了一块地方给拴马儿拴骆驼,拉到那里去。”
正说着, 大盛魁的伙计满脸堆笑,递上了一个鼻烟壶:“您受累,我们是跟着漠北台吉来的, 想先打扫一番房间,还请行个方便。”
小吏掂量了一下鼻烟壶,还是琉璃蓝色, 怪好看的, 笑着把东西拢进了袖子。
“你们来的倒早,这样里边坐北朝南的一间正好可以住。”
“哎呦,这可多谢您嘞。”
“还有那些牲畜,你们先占着点好位置,拿木栏杆隔开, 等会儿后边来人了别搞混了。”
两个伙计分头行事,一人去清理居处,另一人去安排牲畜,忙忙碌碌。
等到天擦黑时,逛街逛得开心的德木哼着小调,踱步至外馆斜街,又瞧见门口有小贩吆喝,扛着一个木棒子,上边插着许多红果儿串的玩意。
正盯着瞧呢,忽然后边传来一个蒙语问候声:“德木!你也是这一班来值年的。”
回头一看,是札萨克图汗部的一位年轻台吉,跟德木是旧识。
“哈哈,正是,你刚刚到?”
“对,刚才进京城呢。”
德木与年轻台吉说着话,见那个扛着木棒的小贩要走远了,忙朝他喊:“喂——喂,停下。”
那小贩虽听不懂蒙语,但瞧着这位络腮胡贵人的动作,知道是喊他,立刻过来。
“这位爷要冰糖葫芦吗?”
德木与年轻台吉都听不懂,一脸“叽里呱啦说什么呢”的神情。
田太监忙凑上前,翻译道:“他是卖冰糖葫芦的,一种甜品,用冰糖裹了山楂,也是京城特色。”
“那么来两串。”德木大手一挥,道。
年轻台吉却说:“上次还欠你一顿马奶酒呢,这点小东西,我请你。”
他看了身边的亲卫一眼,亲卫从腰间荷包袋里拿出一锭银子,用生疏的汉语向那个小贩道:“找钱。”
小贩看看那锭银子,整个懵了。
不是,逗他玩呢?谁出来卖个冰糖葫芦还备着能找散一锭银子的零钱呀?
小贩欲哭无泪:“我这,没那么多零钱找啊,您这得是十两银子的大锭吧。”
“什么玩意,给钱不卖吗?”
“要不,权当我送给贵人吃……”
“什么话!我们进京来糊弄人不给钱吗?弄得我们像不讲理的人!”
田太监实在翻译不下去了,立刻拿出十个铜板,塞到那小贩手里。拿了两串糖葫芦回头对另一位蒙古台吉解释道,“一串糖葫芦顶多五文钱,您这锭银小买卖人确实找不开,绝对没有不尊敬的意思。您先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德木咬了一颗糖葫芦,嘎吱嘎吱咬,微笑道:“还真不错。”
那年轻台吉感觉有点丢脸,瞪了亲卫一眼,之前还夸他想得周到会提前把羊跟商人换成银子呢!怎么就只换了银子,没换那什么铜板?
他试图把这事带过去,含糊道:“哦哦,这样,我也尝尝,这个叫什么?”
“糖葫芦。”
年轻台吉转着红果子瞧了一会儿,外头的一层晶亮壳子,倒像冰雪一样。咬下去,喀嚓一声响,外壳的甜与里头沙沙的山楂果肉的微酸混在一起,倒还真不错。
两人吃了个新奇,然后抬脚走进蒙古外馆。
因他俩来的早,来迎接的理藩院小吏索性把两人的住处安排在隔壁。
年轻台吉跟德木絮叨着进京时遇到的一些麻烦,等走到院里,先靠近去他的一间房瞧了,床铺铺盖都已经弄好,都是靛蓝色,桌椅上没什么灰尘,瞧着还不错。干干净净的,应该住的舒服。年轻台吉按按那棉花被,微笑着想。
然而等走到德木的那一间,年轻台吉的微笑就消退了些。
一进门,暖意扑面而来,已经点燃了炭火,暖烘烘的,不似刚才踏进他的那间屋子,还是冷着。
还有,为什么德木的屋子里边,那床铺的颜色就愣是好看些啊?还
??????
有云纹呢。木头桌椅上铺了相应的桌布,甚至临着窗儿的位置,还摆了一盆花!
这德木的品级爵位跟他是一模一样的啊!没道理,单独优待他呀。
年轻台吉把这情绪按捺住,先和德木说了两句话,出了门,方才怒气冲冲去寻那理藩院小吏。
“你什么意思呀,凭什么我的屋子就不如德木的?我要告到你们上官那里去。”
小吏唬了一跳,回过神,立刻解释:“怎么会呢,所有的房间都是统一布置的!”
为了证明清白,他当即推开临近的一间屋子给年轻台吉瞧:“您瞅瞅,是不是都是一样的。”
靛蓝床罩床单、木质桌椅、搪瓷水壶,竟然都是和年轻台吉的那间一模一样的。
年轻台吉亲眼看了,才狐疑道:“那为什么德木的那间如此舒适?他也跟我一样才到的呀。”
理藩院小吏硬着头皮道:“他的手下先过来收拾了一番,那些新玩意都是自己添置的。您要是想自己加点什么,我们也不会管呀。”
德木那个大老粗,自己的帐篷都弄得跟牛羊圈一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起来了?
年轻台吉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了想,决定去寻德木问个究竟。
正往那边走,却看到几个伙计抬着一张桌儿过来,桌子上有铜锅、有青菜、还有片好的羊肉。
理藩院小吏瞧见年轻台吉的目光朝那边瞧,恐他再误会嚷嚷起来,立刻分辨道:“这也是德木台吉自己的手下叫来的膳食!我们有给新到的台吉准备膳食,虽然不是这个,但滋味也挺好的,要现在给您传膳吗?”
“等会儿吧。”
既然房间是那样的差别,估摸着这膳食也会有分别。
年轻台吉倒有点好奇了,径直跟在送餐人的后头,进了德木的屋子。
“老弟,你来的正好!”
德木瞧见他,笑着说:“听说这是京城现在很受欢迎的北来鲜涮羊肉,还是漠北运来的羊呢,我们正好尝尝。”
田太监见缝插针地表功:“现在这一家的涮羊肉在京城可红火着呢,得提前定位置,不然这个时候到店里去,得等上一个时辰才能吃上。我是特意提前就说好了的,让他们掌柜派人送来。”
其实不是,他跟德木是同时进京城的。单纯是因为北来鲜那边看见公主用了印的令牌才愿意如此迅速的送餐上门。
这两个新来京城的台吉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高高兴兴地涮起羊肉来。
年轻台吉扒拉了一下碗,问:“对了,德木老哥,你这次进京似乎准备得很妥当啊。是有什么熟人吗?”
德木哈哈笑:“哪有。”
“哎呀,一定有,”年轻台吉给德木倒了一满满一杯酒,“我敬你一个。”
此间酿的酒,没什么颜色,喝起来却烧喉咙,才吃了两三杯,就有些晕晕的上头。
年轻台吉见德木脸色都红了,于是趁机问:“你就告诉我吧,明年我弟弟也得进京值年,还等着我先给他安排好呢。幸好我认识了德木大哥这么优秀的人才,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回他。”
德木醉醺醺道:“其实吧,也不难。别人给我介绍了一家叫大盛魁的商号,他们会给你安排的妥妥当当……”
旁边伺候的田太监听见,心里美滋滋的,好了,又多了一位客,他也能多个赏钱。
心情颇好,他嘱咐手下看好台吉,有什么事叫他。然后走向槐树胡同。
这条胡同原是荣安当铺掌柜的住家所在地,因着来往的人多,索性将巷子前边的两家也租了下来,作为一个办公的场地。外头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荣安当铺、荣安钱铺、北来鲜、负责跑铜生意的伙计有许多住在这里。
这次田太监跟着来值年,也同大盛魁的人一起住在这槐树大院里。
翠姑正在打算盘查账,听见动静,道:“伺候好了?”
田太监道:“是,多谢您通融,叫立刻送了一桌酒菜来。”
“公主的吩咐,我自然会做到。”翠姑从柜台后绕出来,“你等会儿记着,把这路上一些事,说给文书听,好编辑成册,以后再给伙计做个指引。”
她泡了一杯茶,一边递给他一边提醒说:“还有,黄寺大街正门出来第三间,有处茶馆,也是咱们的铺子,那些台吉要吃茶歇息,领他们到那里去。”
田太监答应,感叹了一句:“合计这些台吉进京,真是每一个铜钱都得被咱们包圆不可。谢谢您的茶。”
漠北的大帐里,公主也正在和云起煮雪烹茶。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从未有人经过处收集来的洁净雪水,自瓮中倒出,盛在素三彩瓷壶里。红泥小火炉将慢慢雪融化。
暮雪手托腮,颇有耐心地等待雪水渐渐煮沸,珍珠耳坠轻晃:“既然我是承了这满蒙联姻的因果到这来,那么就得牢牢抓着这一条。”
“汗阿玛让这些王公台吉值年,就是为了巩固中央权势,即使如此,这个制度只会发扬光大,以后草原上的王公台吉,会愈发密集地来往京城。趁着现在地价还便宜,京中那边可以在外馆附近多买铺子。那一带,有人有政策作为支持,一定会繁华起来。”
“属下记着了。”云起道。
袅袅茶香渐渐晕开,暮雪沉吟了一下,道:“除金银上的便利之外,我还有一重考虑。”
“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商人容易探听虚实的道理。”
“若蒙古王公值年的全程业务能由大盛魁一力包揽下来,那么,无论是漠南,还是漠北的王公台吉,他们这一路的动向,所关心的事项,都可以了若指掌。”
暮雪笑了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靠着这些微不足道的的小事,知道这草原上的风往哪里吹,也是件好事。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奴才明白。”云起肃然起敬,“一定叫他们密切注意着。”
第79章 德不孤 茶汤咕噜咕噜冒泡,云起执起公……
茶汤咕噜咕噜冒泡, 云起执起公道杯分茶,双手将茶盏捧在暮雪面前。
暮雪揭开盏盖,拂哧吹了片刻, 缓缓地饮了。
清茶,并未加奶, 色泽淡绿,是从安徽进贡的六安瓜片。云起回程时带来的, 原是带了一年的量。只是开春后暮雪便可去归化,倒不用吝啬着喝。
她小口小口喝着茶, 心里琢磨着事,千头万缕, 倒是跟一团麻纱一样。
来到这草原上,她不愿再随波逐流, 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是究竟如何去做,其实尚不清楚, 像站在一场大雾里,模模糊糊,晦暗不明的一团。
仿佛有一个宏大的愿景, 可是如何穿过迷雾走过去,又很难。
尽管如此,也得硬着头皮往下走。兴许前方就有契机呢?
暮雪便模模糊糊的开始向前, 最初的希望是能多挣到一些银子, 保障自己以及这些陪嫁人口的生活水准。从丝绸、哈达专营开始,渐渐地就有养羊、贩羊、请开京羊道、京城设北来鲜、协助王公值年并放贷等一系列事宜。
她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倒觉出了一个可能性,从经济入手润物细无声地培育自己的势力。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先把基础打牢了, 日后再徐徐图之其他方面的影响力。
不知路在何方,但总归是迈了出去,大步向前,出发之后,总会蹚出一条路的。她这样朦胧的想到。
不知道往后还有什么样的风景。在这年关之际,她有些期待。
将一盏茶吃完,暮雪微笑道:“我们去学堂看看吧。”
学堂大帐,就设在公主属人的营帐范围内。
这样皑皑白雪、冰封一切的冬日,于念书而言倒是个好日子。
理藩院外派官员李文走向长桌站定,望着满满一帐篷的学生,撇了撇嘴角。
就没见过这么“有教无类”的学堂!
他自幼开蒙,先生教授的都是年纪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可是这里呢,学生实在杂乱,既有七八岁的幼童,又有十七八岁的成人;既有瞧上去一副武生相的小男孩,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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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蒙古侍女。
高矮胖瘦不同的一帮子学生席地而坐,怎么看怎么奇怪!
第一次见这个情景,他还小小抗议了一下,然而被公主拿孔夫子的话堵回来了。
“子曰,有教无类,况且漠北本来就素来少文风,也不是要你立刻教状元。李大人不会因为这个,畏难而不教吧?”
公主虽然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但是态度一点不让。李文有什么办法,只得教咯。
幸亏他只是一月特邀给这些学生上两回课,其余时候还是忙着查勘漠北实情,看在公主开的教书银子的份上,尚可以忍受。
李文往讲案前一站,众学生齐齐起身,向他道先生好。
他抚着胡须,面露微笑。不得不说,公主给学生立下的这个规矩,还是还让他受用的。尊师重道,这一点总是好的。
“今日,我给诸位讲讲忠君的道理。所谓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
正讲着故事,忽然见帐帘倏地一挑,两三个人簇拥着一人进来。先头李文还以为是晚到的学生,结果瞥了一眼,不是公主还是谁?
然而公主轻轻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中断讲课。
李文便继续讲下去,将嗓音放得更加响亮些。
“……诸位有何见解?”当着公主的面,他怕冷场,指着最近的一个孩子道,“你说。”
那孩子皮肤生得有些黑,语言间有些不屑:“忠心,也得看人。”
坐在他旁边的蒙古侍女皱起眉:“哪有你这样说的,既然到了主子手下,就要忠心。先生刚才讲的也是。”
孩子冷笑一声:“我家的牧场还曾归属过噶尔丹呢,他把我爹娘都杀了,那按你这个理,我还要忠心于噶尔丹?”
“你——你——”蒙古侍女被这句话呛住了,不知道说什么。
帐篷后头传来一个柔柔的女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孩子讲的正是这个道理,总归是有德行有为君之仪的人,才能让人长久追随和效忠。”
一众学子纷纷回头,忙起身向公主请安。
暮雪缓缓走上前,道:“譬如当今万岁爷,施恩于蒙古诸部,战乱时出兵平叛,雪灾时拨救灾银,正是如此诸部落方才愈发忠心耿耿。”
她在那个孩子旁边站定:“你很不错。”
那孩子笑了笑:“谢公主。”
原先离得远,以为是个长得健壮的男孩子,如今离得近了,暮雪才发现,这竟然是个女孩,不过把头发剃得有些短。
暮雪朝她笑了笑,转身向学子们道:“眼看就是春节,我给大家带了些新做的白食点心,权当祝各位新年好。”
身后的侍从抬上来一大盒奶食,有奶豆腐、奶饽饽、奶酪棒等等。
帐篷里迸发出一阵欢呼,无论年纪大小,都洋溢着笑。
原先那个蒙古侍女接到公主亲手分发的点心,高兴地谢了又谢:“公主又准我们念书,又发点心,长生天一定会长长久久保佑您的!”
她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听说,您开春后要到漠南去,是吗?那我们是否还能跟着您呢。”
这个问题一出,其余的学子有意无意的都暗暗竖起了耳朵。
他们中一部分是各旗选上来的穷苦人家子弟,有的是战争遗孤,可以说若是没了公主学堂,压根就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况且这里不要学费,还包饭包住呢!能选进来入学,都是高兴的。可是近来隐隐有听说公主要离开此地的消息,他们心里也是有担心的。
暮雪想了想,道:“虽然我会在归化城开府,可是这不意味我从此不再踏足库伦了。这学堂也会依然办下去,你们不用担心。李大人,你说朝廷是不是答应了,拨款设官学?”
李文点点头:“这事已经下了旨,官学会持续开下去。”
原先被公主表扬的那个女孩凑过来,黑漆一般的眼眸盯着她。“公主,我能跟你一起去归化吗?我很乖的,会骑马打猎生火养羊。”
暮雪偏了偏脑袋,好奇道:“为什么呢?”
她也没什么外露的王霸之气呀。
那女孩道:“官学会在,可未必与我有关。跟着公主,我有书读,有饭吃。”
这汉人先生之前就讲了的,官学里可从来没有女孩子念书!或许一年、两年,这些人还会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容忍她,可是没有头狼的狼,终究会被赶出去的。
这个道理,女孩子明白。
听了这番话,暮雪一时有些愣。她抬手拍了拍女孩的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托娅。”
“托娅,”暮雪念着她的名字,“如果你愿意跟随我,自然可以。”
托娅欢呼一声,道:“我愿意。”
“我也愿意……”那个蒙古侍女挤过来道。
暮雪记得她,是那个刚来时称呼她为郡王妃的圆脸蒙古侍女吉雅。“你是吉雅吧。可你的家人不是在土谢图汗部吗?我原来想着,我走后,就让你们都回家。”
“家人嘛,反正我让他们把我卖了一次,也还了恩情了。”吉雅说着,眼里有泪花涌动,“公主若把我留在这里,纵使归家去,说不定还要卖一次。或许就没那么好命遇上您这样的主子了。”
……
不止一人,还有好几个孩子都求着要跟公主一道走。情况大约与托娅和侍女吉雅差不多,有女孩、也有男孩。
暮雪便让随从将这些自愿跟随她走的学子们登记姓名。当然也不是全部,还是有不少人出于各种考虑想留在这里的。原本这些人还担心是不是不跟着喊,会被公主厌弃,失了官学的资格。但公主侍从再三强调,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方才不提了。
饶是如此,暮雪仍然有些惊讶。
从帐篷里出来,日光静静照在覆满雪的荒原。
她把手放在暖筒里,眯着眼望了一会儿。远处的公主属人营帐,不少人趁着出太阳的短暂时光,把衣服晾出来,拿木枝挂着,顺带拿着个木棍拍一拍灰尘。一边晒衣一边交头接耳的闲聊,也许是在畅想又有屋子居住后晒衣裳就更方便了。
这些人原是因为皇命,不得不追随她到此地的。他们跟着她回去,暮雪不意外。
可是,学堂帐篷的那一道道热切声音却不同,没有谁逼迫着,说是不跟着她走就得死。然而托娅与吉雅她们仍愿意跟着她远离这自幼生长的土地。
这个认知令暮雪感到异样的高兴,有一种被肯定的感觉,她抿了抿唇,嘴角止不住的上翘。
真是……好令人高兴啊。
“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愿意追随着我。”暮雪感叹道。
旁边的云起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德不孤、必有邻。”
她向暮雪拱一拱手:“奴才斗胆,您有的时候,未免过于谦虚甚至有些自轻。您就是很好的。”
暮雪别了别耳边的碎发:“这样么。”
她静静想
春鈤
了想,忽然有些浅浅的歉意:“可惜,我在这里,也没有帮这里的人做更多的事。”
云起望着她笑,似乎在说“又来了”。
暮雪从善如流改了口,道:“……好吧,我念着这一份情,纵使离开此地去归化开府,我也依然是土谢图汗部未来的女主人,民生一事,绝不能忘。云起,你也帮我记得,必要时提醒我。”
踩在这冰封的荒原上,她愈发期待以后。
到底来这草原上走一遭,倘若因为她的到来,世事能有一点点好的变化,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第80章 福字 草原上的新年,自有一番热闹。 ……
草原上的新年, 自有一番热闹。
往年会由土谢图汗在王帐内设宴,次日行五畜礼,祝愿新的一年水草丰美、牲畜兴旺。然而今年却迟迟没有听见筹备的动静, 提前几日提前宣了消息,让郡王多尔济以及阿海共同筹备宴饮之事。
暮雪听说了, 皱一皱眉。自从恩准她在归化开府的旨意下来,土谢图汗便没有单独同她谈话过。原本暮雪也着人往王帐递了两回消息, 想要去给大汗请安,得到的回信都是说:近来天寒, 大汗身体有所不适,不方便见客, 公主的孝心心领了,等日后再说。
可是这个日后……也很难讲。毕竟再等上些时日, 她便要启程往漠南去了。
平心而论,暮雪觉着无论是站在一个祖父的角度, 还是站在一方亲王的角度,土谢图汗对于她要移居的消息定然是不喜的。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她并不想让这事态就这样僵在这里。一来那是土谢图汗部的大汗,地位摆在那里。等到开春移居后, 她想要修筑军台驿道之事,少不得有需要大汗通融之处。二来那是她心上人的祖父,若是心中一直存着个芥蒂, 那么对多尔济来说并不是件好事。无论是从利益上而言, 还是从情感上而言。
还是得想办法寻个契机,好好的将事情当面说一说,暮雪心想。
她在书架前站定,借着顶棚透下的一点日光逡巡书目。从宫中带出来的许多书都在这里。竖排繁体,最初看时不惯, 可多年下来,也就习惯了。苦闷的那些时日没什么事可做,只一头埋进书里,不问世事。虽然许多文字是看过就忘,但也有一些文字留了个印象,能用得上时会跳出来。
暮雪把指尖在蓝皮子书上掠过,最后抽出一本《战国策》,翻看起来,温故知新。依着她如今夹在清廷与喀尔喀之间的处境,合纵连横之说是有可取之处的。
黄昏,多尔济忙碌完回到暮雪的大帐。膳房房帐一掀开,食物的香气与暖意扑面而来,铜锅被碳火烘着,咕噜噜冒泡。
“今日吃涮肉?”多尔济把斗篷丢给随从,笑晏晏走过来。
暮雪合上手中书卷,交给荣儿。“是,你尝尝这样的羊肉味道如何。”
两个太监一前一后抱着两样东西进来,前边的那个抱的是一卷冻羊肉,后边那个抱着的似乎是什么铁器。
多尔济还是头一次见着这玩意,好奇地打量。
只见那两个太监相互配合,一人拿着冻得严严实实的羊肉卷,一人拉开铡刀,往下一用力,喀嚓喀嚓着切出来许多极薄的羊肉片来。
因这羊肉片实在太薄了,都卷成一团,另有人将其码在一起,瞧着红肉与白脂相间,颜色还真挺好看的。
多尔济夹了一筷子,往沸汤里一涮,蘸料吃。
“跟鲜切的味道稍有不同,不过也还行。”他对于那台铁玩意比较感兴趣,凑过去看,“这个倒有些好处,随便谁来也能刨出很薄的羊肉片。”
暮雪点头道:“正是为了这个才特意让工匠琢磨做的。”
这种切成薄片卷起来的羊肉卷,在后世的火锅店里倒是挺常见的,拿碟子摆着,看着漂漂亮亮、满满当当的,一夹起来,呦,下面怎么一盘子冰?
多尔济笑道:“挺好玩的,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
“我是在想冬天是否也可运输羊肉,不然总觉得一年到头漫长的冬季做不了什么生意总是亏了一些。”暮雪道,“后来偶尔见见他们,把杀好的羊往雪地里一丢。直接冻起来,等待着之后吃,便想起来或许也可以直接把宰杀好的羊肉冻成卷,然后运输过去。”
就相当于把大自然当天然的大冰箱,如此一来,秋冬二季便可不用赶着活羊去贸易,以至于路上损耗太大。既然运输冻羊肉的法子想出来了,想起以前吃过的用这种片羊肉机器将冻羊肉切成羊肉卷的模式也是顺理成章。这玩意儿并不复杂。工匠琢磨了几个月,也琢磨出来了,效果还不错。
多尔济道:“你总能想到许多奇怪又好玩的事。来,我帮你烫一下羊肉吃。”
这样寒冷的冬日锅子里,咕嘟嘟的煮着羊肉卷,吃的浑身舒坦,满帐都是鲜香。
暮雪吃得差不多了,舀了碗清羊汤缓缓喝着,问:“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原本还想去大汗那里拜个年。可是他老人家这一项似乎都不出来见客。我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在生我气呢?”
“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多尔济搁下筷子,“我前些天给老人家去请安,他骂我的时候倒是中气十足,但是自从五日前起,声音就变得有些嗡嗡的,也懒得说话,只是睡觉,确实是身子骨不大舒适。”
暮雪小口喝着羊汤,“嗯”了一声。既然这么说,那么想必土谢图汗已经是骂过多尔济了。
只是土谢图汗已经有了岁数,冬日伤风,着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儿,需好好养着。
她原本想说要不要让张大夫和秋华他们去看一看,说不定从京中出来的太医能另外提供一些疗法。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妥当。那到底是一个部落的大汗,康熙亲封的漠北亲王,可不是寻常人等。倘若贸然让自己手下的大夫过去,治好了倒还不错,可万一没有那么高明,药到病除。亦或者是天命如是,一旦有了一个万一,上上下下首先追责的就是她的大夫,进一步是她。
瓜田李下,防人之心不可无。
暮雪心里拿定了主意,不打算明面上让自己的人去掺和这一桩事。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事,她的良心也使她无法全然的袖手旁观。
尤其是看到多尔济眉间的忧色。自从父母去后,他就是祖父一手培养长大的。祖孙间的情谊定然是深厚的。他几乎每日都要到土谢图汗那里侍疾,又担心过了病气给暮雪,因此后来些日子都独居自己大帐。
思虑了一番,暮雪私底下把秋华叫过来,问:“之前我瞧见你和蒙医来往密切,交流医术,不知道可互相有所裨益?”
秋华道:“是,我写了一些治疗骨伤的法子。有位喇嘛大夫见识渊博,擅长于辨认草药,他所讲的那些药材都是长在草原上的。”
“教学相长,总归是一件好事。”暮雪谆谆善诱,“本来就是各有所长,像咱们对于医治风寒等毛病更有许多妙方。倘若你所说的那位喇嘛大夫有幸能瞧见那些方子,说不定也能有所启发呢。”
秋华是个机灵人,听着公主的话知道一定意有所指。然而她这一向忙着看管公主陪嫁人口,预备着整理行囊返回漠南的事情,怕没有那般透彻的领悟。于是才从公主大帐走出来,转头便去寻云起,和她讲了公主对自己说的一段话。
“我听着主子像是要我特意去教那喇嘛大夫如何治伤寒呢,可我又怕会错了意,你那边近来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云起一听便道:“听说大汗近来有些感染风寒。”
她转了转眼睛,领会了公主的意思,解释道:“你且寻个机会,让那本地大夫能够瞧见带来的医书就成,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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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太显眼。咱们毕竟是从清廷来的,身份特殊,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那我便明白了,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过年期间除了年三十和年初一,土谢图汗短暂露面之外,一直未见客。原本大家都有些担忧,可是后来听闻一位喇嘛大夫献了一种新的药方,竟然好转了些,只是仍需好好养着。大家方才放心,可以笑着过年。
既然是过年,有许多礼节许多场合要人主持,原本土谢图汗是嘱咐孙儿多尔济与次子阿海一起商议着办理。
可中间偏偏杀出来一位公主。公主一反之前默默无闻的态度,与多尔济一同出席各种典礼,招呼亲友,极为妥当。
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清廷公主的身份摆在这里,是阿海与他福晋不能相比的。
暮雪甚至凭着宫廷习俗的由头,给亲近她的台吉福晋发亲手写的福字。
“作为西后二旗的札萨克,一直听闻你治理有方,就连养的羊群也特别的好。”暮雪将写有烫金福字的红纸递给这位台吉,笑道,“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再多养些羊羔子。我手下的人想了新法子,能够贩卖更多些羊到内地去。可是我的那些羊还不到出来的年纪。要到那个数目,总得需要大家来帮忙才好。”
谁不知道只要顺着公主的商道走下去,一匹羊卖到京城的价钱比在这草原上能翻一个倍。那位札萨克当即笑开了花:“当然,我当然愿意。多谢公主惦记着我们。”
大方得体招待各方来客,终于到了宴席散的时刻。
暮雪踏进自己大帐,立刻脸垮了下来,揉一揉笑僵了的脸,吩咐:“温水羊脂皂什么的放下就好,让我一个人静静。”
她拧了把帕子覆在脸上,往塌上一躺,微烫的帕子使她渐渐放松下来。
比起喧闹热烈的社交场面,果然还是安静的环境让她更舒适啊。
暮雪享受着这一帐的寂静。
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来,心里头有些高兴,是为自己的。不管喜不喜欢,她终究还是做到了,借着这个时机,在土谢图汗部的贵族面前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不刷不行了,开春之后她一走,可有一阵不在这里。
总得先有个好印象,之后即使在归化公主府,行事也方便。正巧土谢图汗在养病,这个空档也更容易刷存在感。暮雪便跟考试复习一样,提前恶狠狠背了一波各种台吉福晋的资料,如临大敌对待这一场年节典礼。还送了许多家私出去给一些台吉和福晋做礼物,反正回到归化城,离京城近,想要再弄来也不难,况且这么一送,路上的东西也能少带些,反倒干净。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她装出来一副长袖善舞的样子。可喜可贺,效果不错。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瞧见多尔济已经坐在塌前,借着烛火,微笑望着她,目光里满是爱意。
“我的暮雪可真厉害,在人群里闪闪发光呢。”
他心里感慨又骄傲,公主的性子她是知道的,竟然愿意为他做到这地步。
暮雪半支起身子,瞧见多尔济的目光,大致猜到他所想,笑了:“能够有你这样的好评价,不亏了。今天怎么过来了?”
“祖父的身体这一向好些了,我才敢见你,之前怕过了病气。”多尔济道,“他对我说,有空的时候,你可以去给他拜年。要不要我陪你去见他?”
暮雪笑了笑:“没事的,我也想单独和大汗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