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返魂香是操控所有阴魂的关键,那将返魂香毁了便是!
李玄州一剑斩下,祝琼娥化为一团黑云消散在原地,下一刻,数团黑云四面八方地朝李玄州打来!
李玄州扬手一转,连连刺出数剑,木剑在他手中快得只剩虚影闪过,竟是已单手挡住了祝琼娥所有的攻势!
然而下一刻情况突变,一只阴魂竟破土而出,猛地抓住了李玄州的脚踝,李玄州挥剑斩下,没想到一团黑云乍现,直直地打在了李玄州的胸口上!
李玄州闷哼一声,连连后退几步,手中的桃木剑掉落在地,他单膝跪地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另一只维持凝魂的手,始终不曾松开。
此时闻灵玉已然清醒了大半,他看出李玄州是因为要替自己稳魂而落于下风,闻灵玉一咬牙,看向手腕旁转动着的阴阳乾坤镜,竟是化为一道白光,从镜下脱离而出。
闻灵玉动作不停,对着阴阳乾坤镜又是一掌拍出,将宝镜送到了李玄州的手边,李玄州扬手,稳稳地接住了阴阳乾坤镜,赫然发现闻灵玉刚刚那一掌,还将凝魂改成了摄魂。
李玄州也不再犹豫,将阴阳乾坤镜往空中一掷,金色的符文若隐若现,包含着无上道意,一道巨大的光束打在了祝琼娥的魂体之上!
在阴阳乾坤镜的威力之下,祝琼娥痛苦地倒在了地上,返魂香无人操控,也滚落在地,看着祝琼娥苦楚难当,闻灵玉心下不忍,说道:“祝琼娥,你听我说……”
“啊——!”
祝琼娥的痛呼声打断了闻灵玉的所有的声音,她怔怔地低下头,只见她的腹部被一柄木剑刺穿,她透明的魂魄破了一个大洞,金色的符光照在她的魂体上,几乎消散。
祝琼娥一点点地回过头,身后不知何时醒来的傅照笙,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桃木剑,看着祝琼娥的眼神,好像那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对祝琼娥,他从没有悔过,他要的只是祝琼娥的死。
哪怕祝琼娥已经死了一次。
祝琼娥转过身子,任由木剑她的魂体内搅动,直到对上祝琼娥的眼,傅照笙的眼中才终于有了丝害怕。
他害怕的不是祝琼娥,而是已经做到这一步了,祝琼娥竟然还没有消散。
祝琼娥没有消散,又会怎么对自己?
在傅照笙这般想法之下,一团黑云突然朝他袭来,仿佛血盆大口,将他吞入腹中。
阴阳乾坤镜渐渐停止了转动,祝琼娥和傅照笙已消失不见,此处只剩下了李玄州和闻灵玉二人,方才的变故来得太快来突然,几乎将闻灵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祝琼娥消失以后,返魂香中飞出了数十上百道阴魂,这些阴魂自发地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他们的身体正是那些早已晕死过去的人。
闻灵玉这才猛然发觉,镇子上的人根本就没死,祝琼娥只是用返魂香将他们的魂魄引了出来。
祝琼娥成为怨灵,杀的唯一一个人,便是傅照笙,可也让她付出了所有。
“不是闹鬼了吗,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镇长,镇长也在!”
镇上的人陆陆续续地醒来,看起来他们显然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等他们一瞧见李玄州,见对方一副高人般莫测,他们曾经见过的镇长主动道:“之前镇上闹鬼,莫非是道长救了我们?”
李玄州没应他们的话,冷声道:“你们可还记得祝琼娥?”
在场之人俱是一愣,犹豫道:“自然记得,道长可有什么吩咐?”
李玄州扬手一挥,将傅照笙和月儿陷害祝琼娥之事已水镜显露了出来,待所有人看完,倒吸一口凉气:“怎……怎会如此!”
“莫非先前的闹鬼,就是冤死的祝琼娥干的?”
李玄州一伸手,众人的声音便停了下来,只听李玄州道:“你们要明白,你们杀了无辜的祝琼娥,她死后有怨气,才化为了怨灵。”
“这可怎么办,她该不会来找我们吧?”
“陷害她的人是傅照笙,我们也被傅照笙骗了!”
此话一出,众人是又惊又怕,镇长脸色也是一阵白,颤抖着问道:“敢问道长,可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法?”
李玄州几番沉吟,缓缓说道:“你们需给她立个牌位,终身诚心上香祭拜,只有这样,才能平复祝琼娥的怨气,好叫她去投胎。”
李玄州言尽于此,用符咒将返魂香拾起之后,便转身离去。
闻灵玉终是忍不住问他:“祝琼娥已经魂飞魄散了,如何还能有投胎的机会?”
李玄州淡声道:“若是镇上的人日日给她续香火祭奠,兴许过个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她也许能有投胎的机会,这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局。”
闻灵玉闻言,无声地点点头,李玄州说得不错,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能为祝琼娥换得一线投胎轮回的机会。
“李玄州。”闻灵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出声唤他的名字。
李玄州回眸,无声地看向闻灵玉。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救傅照笙?”闻灵玉问:“最后祝琼娥杀傅照笙的时候,你明明有机会阻止的。”
李玄州反问:“你怎么不阻止?”
“我是阴魂,可你是人,是道士,你不是说,妖邪之事,你不能坐视不理吗?”
“妖邪与人心,哪个更可怕呢?”李玄州道:“从前是我错了,不下山从不知世上之事。”
在观中修行的高人,本不该有此凡尘扰乱,闻灵玉轻声道:“你师尊让你下山,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好的。”李玄州看向闻灵玉,定声道:“除了诸多种种,更重要的,是遇见了你。”
“闻灵玉,我一定会为你寻得身体,让你重新为人。”
第46章
闻灵玉这是第一次听到李玄州对自己做出承诺, 一字一句,重如千斤。
正因为知道李玄州是个从不轻易许诺之人,所以这句话才显得分外珍贵。
再世为人一直是闻灵玉期盼已久的事, 现下听到李玄州的允诺,除了那份意料之中的欣喜渴望后,还有些更深更隐秘的心思飘了出来。
好像李玄州和自己一样, 同样在乎这这件事——
明明自己能否再世为人,和李玄州所寻之事毫无半分瓜葛。
但李玄州这么郑重,这么认真,闻灵玉突然发觉, 他已经许久没听李玄州提起残魂一事了,分明以前在李玄州心中, 残魂才是最重要的。
闻灵玉不自觉地握紧手,然后面上扬起一抹轻快地笑:“你这么说, 当心我可当真了。”
他说如此轻松自在,极为巧妙玩笑地接过这句话,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远远没有说出来这般随意。
“你当然要当真。”李玄州仿佛全然没听出这话中的玩笑之意:“我说过,我从不骗人。”
闻灵玉却不愿意承认, 推翻了李玄州“从不骗人”这个四个字:“谁说的, 你不是骗我说你在我身上下了禁制?”
李玄州沉默一会,才慢慢道:“那是我骗你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
闻灵玉的手握得更紧,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李玄州对这件事上的认真和固执, 但李玄州越是如此, 闻灵玉便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自己只是个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生魂, 李玄州这般出尘的道士, 连普通凡人的因缘都要了却,却对自己下了允诺。
若是闻灵玉找不到自己的身体,这件事将会做为李玄州道行精进的一大阻力,让他难以再前进一步。
闻灵玉没办法让自己痛痛快快地接应下来。
既然暂时说不通,那就不说这件事便是。
闻灵玉依然是那副笑容,仿佛随口问道:“等残魂的事介绍后,你会做什么?”
李玄州毫不迟疑道:“当然是回三星观了。”
说完却没有听到闻灵玉的回答,按闻灵玉的性子来说,当是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大串自己想做的事才对。
李玄州顿了顿,回问闻灵玉:“你呢,你想做什么?”
闻灵玉张了张嘴,又没发出声音来,仿佛话到嘴边生生停住了一般。
李玄州“嗯”了一声,似是在催促闻灵玉,闻灵玉眼睛一转,故意说道:“你去三星观的话,我就日日去三星观缠得你不得安宁。”
果不其然,李玄州眉头微微蹙起:“此话当真?”
闻灵玉只觉得心头莫名一揪,李玄州不耐时才会如此,闻灵玉装作不慎在意地笑笑,面上无异道:“自然,旁人都说变成变成鬼也不放过你,我可是变成人也不放过你。”
听到闻灵玉的回答,李玄州的眉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他定定地看着闻灵玉,仅用一双眼睛,就把闻灵玉钉在了原地,让闻灵玉动弹不得。
然后闻灵玉看到李玄州眼中又好像有笑意浮现,带着任由自己取闹的宠溺和从不改变的认真,薄唇轻吐:“那你可要说到做到。”
不给闻灵玉多想的时间,李玄州转身:“该赶路去白云观替你稳魂了。”
闻灵玉先是怔怔地看着李玄州的背影,突然低头一声轻笑,眼中闪动跳跃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光芒。
不过是一句随口之语,但因为李玄州说的要“说到做到”,仿佛变成了他们的约定一般,叫闻灵玉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天的来临。
闻灵玉脸上止不住地笑意,他快跑了两步,准备追上李玄州,却发现自己抬不起脚。
可他是魂体,怎么会提不起脚?
闻灵玉纳闷地低头,可出现在视线中的,是正在逐渐消失的双腿,像星光一样的光点从闻灵玉的脚开始蔓延,一路向上而去。
眼前的画面无一不是在向闻灵玉传递一个事实,闻灵玉却茫然地眨了眨眼,好似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
闻灵玉怔怔地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指尖同样飘散了点点星光——
他的手也正在消失。
对了,是消失。
闻灵玉猛然发觉,是自己,正在消失。
闻灵玉不是没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他曾以为自己会害怕,会慌乱,会大叫,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自己却是这般前所未有的冷静。
可是李玄州还在前头,明明方才还说出了“说到做到”的话,转眼间却是骤变。
李玄州的背影与天地融为一色,背脊挺直,光明磊落地立于天地之间,他身后依旧挂着一柄木剑,发带飘荡,飘逸而出尘。
闻灵玉就这班般看着,仿佛是出了神。
他不由想到,若是自己这般消失了,岂非什么都不剩下?
不,他还有一根木簪。
闻灵玉抬起手臂——
手掌已经消失了,他便用同样正在消失地手臂把木簪从发丝里推出来。
木簪从发丝脱落,缓缓往地上坠去,终于“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前头的李玄州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什么都没有看到,闻灵玉也不在。
李玄州往前迈了一步,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清:“闻灵玉?”
一阵风吹过,吹得李玄州衣角猎猎作响,李玄州环顾四周,边寻边道:“该回白云观替你稳魂,你现在魂魄不稳,别闹了。”
寂静无声,闻灵玉就是不应他。
风停了下来,衣角顺滑地垂落下来,李玄州遍寻无果,无奈地叹口气:“因为我说我要回三星观让你不开心了?还是你不愿来三星观寻我?”
空无一人的草地上,李玄州静立自语道:“我说回三星观,是因为那是我久居之地,下意识就想了起来,如今再一细想,日后回不回三星观,并非是首要之事。”
声音顿了顿,李玄州抿抿唇,似乎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开口:“至于另一事,你若是不想来寻我,我去寻你也是一样的,总之,莫像现在这般不见了。”
说到此处,李玄州的语速稍微快了一些:“这木簪同样能帮你稳魂,你千万不能摘下来太久。”
可等到李玄州说完,也始终不见闻灵玉出声回应。
李玄州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闻……”
声音戛然而止,脚下传来了某种异物感。
李玄州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凝重,一点点地移开脚,仿佛动作快上一分,就会见到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东西。
直到重新踩在了地上,李玄州才慢慢地低下头,方才踩到的东西也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一根造型古朴简单的木簪静静地躺在地上。
这根木簪看起来很不起眼,可李玄州一眼就能够认出来,这是他亲手替闻灵玉雕刻的,别在闻灵玉头上,从不离身的那根木簪。
李玄州弯下腰,手臂都在微微颤抖着。
明明是一根轻巧地木簪,可李玄州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将木簪拾起来,握在手中,重重地闭上了眼。
稳固神魂的木簪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掉落在地?就好像闻灵玉从来都不会不理他一样,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李玄州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知道,不代表他能接受,他能不为所动地面对这一切。
李玄州心头闷得厉害,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终于,李玄州缓缓地直起身子,他摊开手心,一瞬不瞬地看着掌心的木簪,发丝从他的脸颊垂落,叫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他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沉闷、阴郁而压抑的气息。
好像所有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通通凝聚在这一眼,此时的李玄州,也只有这一眼。
可即便就这一眼,掌心的木簪仿佛通过眼睛刺到了李玄州的心口,更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李玄州闻灵玉的消散,闻灵玉是如何看着自己,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消散。
而自己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背影。
李玄州无声地上下滚动着喉结,喉咙火烧似得厉害,仿佛被粗糙的沙粒擦拭而过,沙哑道:“灵玉……”
第47章
夜色正浓。
一道人影在密林中穿梭而过,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那双原本就色淡的褐色眸子,更显淡漠。
李玄州在赶路前往白云观。
月凉如水, 但李玄州的脸比月色更凉,模样比初入清河镇时,更加冷冽。
他浑身上下仿佛都笼罩在不化的寒冰中, 薄唇紧抿,神色虽是无悲无喜,又自有股让人一步也不敢靠近的冷意。
李玄州要去白云观只要一个目的,能否借阴阳乾坤镜的能力来寻得一线生机。
他不会让闻灵玉就这么生生地消失, 他不会放弃。
原本是几日的路程,李玄州在天色还没亮时便赶到了白云观。
白云观的安阳见着李玄州十分吃惊, 一边领着他往观里走一边问道:“明衍,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李玄州正色问道:“安阳, 阴阳乾坤镜我已带来,我知这是白云观的宝物, 定有许多外人不知的秘法,我想问是否能寻魂?”
安阳皱眉问道:“你寻到阴阳乾坤镜了,怎得就你一人回来, 可是发生了什么?”
李玄州便将白云镇所遇之事说了出来, 声音顿了顿,再度问道:“方才我提起的寻魂,是否能做到?”
安阳并未回答, 而是微微挑起了眉, 露出了一副吃惊又疑惑的表情。
以李玄州的性子, 同样一个问题耐下心来问旁人两次, 实在是见所未见的事, 安阳掌管白云观大小事务,见得人多了,一眼便能看出李玄州是个冷漠少话,不易亲近的人。
而今日这番对他来说,可称得上是在求人了,实在是出乎安阳的意料。
好在安阳很快回过心思来,虽然看出这件事对李玄州十分重要,但安阳只能摇摇头,残忍地告诉他:“要让你失望了,阴阳乾坤镜本就是攻击性的法宝,并不能寻魂。”
李玄州神色怔了怔,这个回答让他僵在了原地,他的视线穿过眼前的安阳,不知看向了何处,整个人处于一种放空的状态。
眼下夜色阴凉,不知多少孤魂野鬼在外游荡,可不是神游天外的时候,安阳连忙伸手在李玄州肩上重重一拍,厉声道:“明衍,回神!”
李玄州眼神晃了晃,后知后觉道:“叨扰了。”
言毕李玄州不再多言,交还阴阳乾坤镜后,抬脚便走。
安阳却出声叫住了他:“明衍,等等!”
李玄州停下脚步,回眸看着他。
安阳上前一步,道:“寻魂需要有那人随身的物件,这点你是清楚的……”
李玄州只看着手腕的珠串,低声道:“正因为没有,所以我才来白云观一问。”
“可有八字?”
“没有。”
“葬身的地方可知道?”
“不知。”
“那你为何要寻他?”
这个问题,李玄州再没有回答他,他转过头,看着大地藏匿在夜色之中,将一切吞噬。
四周仿佛被看不见底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地打上岸来,海水冰凉而刺骨,带来的不止是吞没的恐惧,而是无边无尽的黑暗。
李玄州漠然地收回视线,往前迈出一步,白色的身影眨眼间已出现在了几丈外的距离,再几瞬过去,人影已彻底消失在安阳的视野中。
安阳久久看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既然是一个寻不到的魂,又何必再寻?
明知道是一件做不到事,又何必在做?
李玄州回到了清河镇,他和闻灵玉初次相遇的林宅。
林宅遭了一场大火,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墙面和地面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黑灰,李玄州抬脚踩过,向来踏雪无痕的他,在地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脚印。
庭院似乎还漂浮着灰烬的味道,李玄州驻足四望,这里的一切都被烧得不见当初的模样,分明是曾经来过的地方,却又处处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陌生之感。
突然李玄州的视线在一个地方顿住——
那是一颗树,一颗在这场大火中唯一生存下来的树。
树下还挂着用粗麻绳掉起的秋千。
说来也怪,这场大火连屋顶都烧黑了,可这颗树和这个秋千竟一点火星子都没烧着,仿佛受到上天眷顾一般。
李玄州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秋千。
初见的时候,闻灵玉就坐在这秋千上,那时他以为自己瞧不见他,坏心眼的想吓一吓人。
这般想着,李玄州已走到了树下,秋千的木板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灰,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秋千也跟着“吱呀”地轻晃了起来。
李玄州伸手握住粗麻绳,稍稍往前一推,于是秋千摆动的幅度便更大了一些。
李玄州垂眸看着,仿佛秋千上坐了个人,正在抬眸看着他笑,李玄州站在一旁,轻轻地替他推着秋千。
风更大了些,吹起了满地落叶,李玄州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向天空,空中已是乌云笼罩,黑压压地,沉闷、喘不过气。
一场暴雨即将落下。
“轰隆”一声巨雷炸开,紧接着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冰凉的雨水打在李玄州的脸上,再从他的下颚上低落。
李玄州就这么站在雨中,神色都不曾变过一分,他好像感受不到雨中的凉意,就这么孤身一人,伫立在这片迷蒙的雨色中,伫立在这不复当初的庭院中。
雨势太大,打在秋千板上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声音,李玄州猛然回过神来,他取出木簪,眨眼间木簪在他的手中幻化成一柄普通的油纸伞。
李玄州撑开油纸伞,伸直手臂,打在了秋千上方的位置,却任由自己的衣裳一点点的被雨水浸湿。
而他这么做,紧紧是为了给秋千上那个不存在的人遮风避雨。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我还要替你找到魂魄,找回生前之事,我答应过你,一定不会食言……”
茫茫水色的雨幕中,传来了谁的一声愁叹。
玉浮山,三星观。
云知尘双目紧闭,盘腿而坐,他双手维持着法印的动作,立在胸口。
他的手上挂着一串颜色重且圆润的珠串,细细一看,外形竟与李玄州腕上戴的那一串一模一样。
这两枚手串仅有一处不同之处,李玄州的手串黯淡无光,云知尘的这一串,每一颗都亮着微弱的光。
只是这些光点极为黯淡,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
身为三星观掌教,云知尘的道行自是不必多说,可如今他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就连胸口结印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显然是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再一细看,发现云知尘竟是坐在某个叫不出名字的阵法之中,有微弱而黯淡的光在缓缓流淌着,这些光组成了一条条的光束,前后接连在了一起,云知尘就坐在阵法的最中心之处。
香炉中的竹香已经快燃到了尽头,堆起高高的香灰毫无预兆地落下,跌入了香炉之中。
与此同时,“噗”的一声,一直在苦苦支撑的云知尘喷出了一口鲜血,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
只听见一声“哐当”,香炉重重地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香灰撒了满地。
守在门外的道士听到这动静,连忙问道:“掌教!掌教你没事吧!”
说完却听不到云知尘的回答,另一人担忧道:“掌教这回闭关提早了整整半月,如今又不知这里面发生了什么,明衍师兄也还没有回来,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关心则乱,当下决定冒不敬闯进去时,门内传来了云知尘的声音。
“我无碍,你们下去吧,不必在这守着了。”
声音听起来一如往常的冷冽,这两人犹豫片刻,突觉一阵风刮来,震得得他们不由退了两步。
这两人顿时明白这是掌教动了怒气,当下再不敢出声,低着头退了下去。
房内,云知尘垂着头,一手撑地,一手捂住胸前,胸口起伏不定,气息极为不稳,而屋内的阵法也为之消散。
鲜血顺着云知尘的嘴角低落在他衣襟上,云知尘一身白衣,缥缈而出尘,现下衣摆上却染上了大片的香灰,束在身后的白发落了几缕跌在身前,让从来都一尘不染的他,多出了几分狼狈。
现下这些情况云知尘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动作快且狠地擦拭过嘴角的鲜血,不在意手上一片血红,也不在意衣摆上的香灰,更不在意身体里传来的剧痛,死死地握住手中的珠串,几欲镶进掌中,双眼一片猩红。
要是叫旁人看见,定是不敢相信云知尘竟有如此疯魔的一面,这可是云知尘,三星观掌教、如仙人一般高高在上的云知尘。
原本亮着黯淡光芒的珠串已经全然灭了,变成了灰扑扑的珠串,毫无一点特殊之处。
云知尘咬着牙,双手紧握成拳打在地面上,不知因为刺激,亦或是痛苦,肩膀微微颤抖着。
直到他将舌尖咬出了血,云知尘才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云知尘招出一张符篆,弹指往外打去,符篆在眨眼间变成了一只纸鹤,挥动着翅膀飞了出去。
纸鹤飞出三星观,飞出玉浮山,一路朝南而去,太阳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飞了两天两夜后,有人朝这只纸鹤伸出手,纸鹤扑棱着翅膀,落在了那人的手中,化为了符篆。
这人正是李玄州。
甫一看到这纸鹤,李玄州便认出来这是他师尊云知尘的法术。
此时的李玄州已经寻找了两天两夜,虽然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但李玄州并没有显得多潦倒沧桑,他依旧是一身白衣,神色冷然,身背木剑走遍天下。
唯一不同的,是他更冷了些。
他眉眼冷冽,冷冰冰的好似终年不化的雪,让人望而生畏,一步也不敢靠近。
他的嘴唇也是白的,一点血色也无,因此也就衬得那片眼睫,越发浓密。
李玄州用他同样苍白的指尖夹起符篆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大字。
“李玄州,速回。”
第48章
三星观被称为天下第一观, 底蕴深厚,香火旺盛,所拥有的秘法宝典非白云观可比, 白云观没有寻魂之法,若三星观有呢?
李玄州曾对闻灵玉说过,三星观有十层高的藏书阁, 书海浩瀚,道法无穷,说不定真有其他的法子可以让他找到闻灵玉。
这个念头刚一出来,李玄州便遁身往三星观飞去。
天色已亮, 三星观中的道士已做起了早课,洒扫的弟子也出来忙碌, 观中永不熄灭的香火冒着屡屡香烟,仙鹤伸着洁白的翅膀, 低头饮着莲池中的水。
在看不到头的天梯下方,一个白色的人影从晨雾中走来。
说是走, 却有些不太恰当。
人影的身法极为缥缈,不过眨眼间,他便如轻烟般出现了数丈之外的地方。
人影的出现自然引起了洒扫弟子的注意, 一人眯起眼睛狐疑道:“怎么今日大清早便有人来了?”
另一人费力地辨认, 突然眼睛一亮:“是明衍师兄!明衍师兄回来了!”
此话一出,引来了观中其他道士的纷纷附和。
“明衍师兄回来了?”
“听说他此次是奉了掌教之下山,定是去做了件大事!”
“太好了!明衍师兄回来的话就能给我们讲早课了!”
众人的话中无一不是对李玄州的钦佩和敬仰, 即便是年岁尚小的道童, 也明白李玄州这是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可是三星观最具道根的弟子!
符篆、结印、剑法, 别人苦练一年才能达到的地步, 李玄州七日即可, 他年纪轻轻便已道行深厚,如何不让人崇拜。
但钦佩终归是钦佩,待那抹白色身影踏上最后一阶梯台时,无一人敢上前搭话,皆是默契地停下手中的事,垂头退到一边,给李玄州让出了一条路来。
无他,只是因为李玄州向来寡言少语,从无笑意,加上他惊人的天赋,让旁人又是敬重,又是不敢亲近。
三星观的种种,李玄州早已熟烂于心,他像从前那般点头示意后,足下不停地往藏书阁走去,不过几个眨眼间,李玄州的身影便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看出了那么些古怪。
“我怎么觉得明衍师兄这次回来,有些不太一样?”
“对啊,他的道袍上都有了些许灰尘,明衍师兄向来是最爱干净的。”
“一回来便往藏书阁赶,我还是第一次见明衍师兄如此着急的模样。”
李玄州回三星观的事自然逃不过云知尘的眼睛,纵使云知尘一直在闭目调息,在李玄州踏入三星观第一步时,云知尘便已经感知到了这一切。
数日来云知尘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回来了就好,只要李玄州回来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突然,云知尘猛地睁开了眼睛,于此同时,一声厉喝在李玄州的耳边炸开来:“明衍!”
李玄州脚步一顿,沉声道:“师尊。”
云知尘的声音不像往常般冷淡无波,反而带上了一丝怒意:“既已回观,还不速来祭堂见我!”
云知尘已这般说,李玄州作为弟子,再不去见便是不敬,他抬眸看向不远的藏书阁,咬咬牙,转身离去。
祭堂是三星观的供奉之地,除了供奉着三星观的历代掌教外,还有难以投胎的亡魂安顿在此,已道法滋养,好让这些亡魂日后能投胎为人。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起时,云知尘回头,正看见李玄州大步而入。
李玄州风尘仆仆,衣裳都些许污垢,云知尘却像看不见似的,开门见山地问道:“明衍,我让你下山做的事如何了?”
不等李玄州回话,云知尘视线一转,再看到那串黯淡无光的珠串时,神色骤变:“你当日对我说一切无异,如今怎么会如此?我早先吩咐过你此事事关重大,你怎可如此怠慢!”
李玄州沉声应道:“弟子此番前去藏书阁,正是为了这个。”
“究竟出了何事?”云知尘冷声问道。
李玄州沉吟一番,才道:“师尊,你要弟子所寻找的残魂,是否会被其他的魂魄所吞噬?”
云知尘果断道:“绝无可能!”
李玄州闻言,当即眉头微微皱起。
每次寻到的残魂都会自发的飞入闻灵玉的体内,分明就是被闻灵玉所吞噬,那云知尘这般的笃定又是从何而来?
想到闻灵玉的种种,李玄州沉声问道:“师尊如此确定,难道师尊知道这残魂归谁所有?”
李玄州并未说出闻灵玉的存在,而是换了方式,向云知尘问出了残魂的事。
云知尘对上李玄州探究的视线,同样也在打量着对方,冷漠的眸子下,是无人知道的暗涌。
短暂的安静后,才听云知尘道:“不错,我的确知道,因为我要你寻的残魂,是属于我师兄清霄真人。”
清霄真人?
听到这四个字时,李玄州皱眉:“怎么我不知三星观有此人的存在?”
云知尘缓缓起身,转过身对着李玄州,负手而立:“你上山那年,师兄便已经去了,你自然是没见过他的。”
“师兄对我极好,他死时魂魄俱裂,无法投胎。”云知尘伸手指向祭堂的一众灵坛,道:“甚至连牌位也无法给他留下。”
“我此生唯一的念想便是找到师兄的残魂,好让他能入轮回,免受魂魄飘零之苦。”
李玄州微微了然,修道之人本就是妖邪的克星,即便成了魂魄,普通的孤魂野鬼也是不敢靠近的,而清霄真人既然是云知尘的师兄,相比道行更是了得,如此看来,的确不太能被魂魄所吞噬。
可这般说来,闻灵玉究竟是什么身份?
知晓了残魂的来历,却又出现了更大的疑团,李玄州突然想知道关于清霄真人更多的事,追问道:“师尊,关于清霄……”
声音顿了顿,李玄州换了个适合的称呼:“关于师叔,可还有哪些事?”
云知尘转过身,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李玄州:“师兄的事你不必多问,事到如今,残魂一事……”
声音骤停,云知尘的视线一点点地扫过李玄州,直到在那串珠串上停下。
李玄州决计不会无缘无故地问出残魂被魂魄所吞噬一事,云知尘心下怀疑,冷声道:“你把珠串取下来,我要亲自看看。”
取下珠串?
李玄州有一瞬间的犹豫,方才在意的清霄真人也瞬间被压了下去。
虽说所寻的残魂从没有飞入过珠串一次,但残魂和闻灵玉有关联,手串又和残魂有关联,让李玄州生出一种,手串同样也和闻灵玉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因为这层关系的存在,才让李玄州生出了犹豫。
同时李玄州也很清楚,他这份犹豫,来得毫无道理,不过是自己生出来爱屋及乌的心思罢了。
云知尘并不出声催促,看着李玄州静立半晌,最后缓缓地伸出手,将腕子的珠串取下。
刚一取下珠串,祭堂的灵坛突然之间不住地晃动起来,瓷器打造的灵坛内装的是无辜的亡魂,这些亡魂向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今日却突然通通挣扎了起来,仿佛想跳出灵坛似的。
云知尘倏地回头:“你身上可是带了什么东西,引得这些亡魂发狂?”
李玄州略一思量,便明白是他身上所带返魂香引起的。
对于返魂香这样世间罕见的宝物,李玄州并不像对珠串那般犹豫,毫不遮掩地便拿了出来。
见到返魂香的那一刻,云知尘眸子里也闪过了惊讶之色:“返魂香?”
李玄州道:“是,这是弟子在山下所得。”
云知尘一挥袖,返魂香瞬间从李玄州的手心消失不见,而原本不停挣扎地灵坛也都安静了下来,显然是云知尘在挥袖间收了返魂香后,同时还在返魂香上布了法术。
得了手镯,云知尘自然得好好看上一看,他也不留李玄州,挥挥手便示意李玄州退下了。
出了祭堂,李玄州再度往藏书阁赶去。
藏书阁有下而上砌起了十层书架,书架围墙面而建,高达数丈,每一层都有道童看守,负责各种书籍的分类保管,以防出现书籍的损坏,或者放错的情况。
李玄州一进去,问清关于魂魄的书籍在第几以后,便一踩云梯,飞身而上。
指尖在一本本书脊处滑过,李玄州抽出一本又一本关于生魂的书籍,接着一次又一次的放入原位,他就这样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夕阳余晖照了进来,李玄州依旧不停地寻找。
橙色的霞光照在李玄州的侧脸,印出了线条流畅的侧脸。
李玄州一直锁着眉,在发现手头这本又不是自己想要的时,指尖倏地捏紧,书页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褶印。
李玄州猛然回神,抚平这一页上的褶皱后,指尖在另一本书脊上轻轻点过,食指一弯,将这本书带了出来。
“啪嗒”一声,旁边的另一本书毫无预兆地从书架上掉落,摊开着落在地上。
李玄州弯腰,捡起这本书,正准备合上放回原处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摊开的这一页时,入眼处“清霄真人”四个大字,让李玄州动作为之一顿。
第49章
“三星观第二代掌教, 清霄真人,俗名不详,三岁入观, 便已初露锋芒,惊才绝艳,天赋极高, 世间无人能比。
十二岁参加道法大会,一举夺魁,从此世人皆知三星观中有清霄,清霄手中有乾坤, 而乾坤未定,皆在清霄翻手间。
十七岁, 清霄成为三星观第二任掌教,两年后, 时年十九的清霄魂灯突灭,清妄苦寻数年, 魂魄不知所踪。”
短短几行字,便写尽了清霄的一生,李玄州垂下眼睫, 眼神微沉。
清妄是云知尘的道号, 清霄死后,他便继任了掌教。
而清霄死的那年,确是李玄州入观的那一年, 算算时间, 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这样一个令人惊艳的人物, 竟这么毫无头绪地灭了魂灯, 实在是让人惋惜, 不禁生出一股天妒英才的哀叹。
李玄州指尖顿住,半晌,才翻过几页,发现随后的内容都是一些三星观的从前之事,其中一篇关于清霄与第一任掌教的事再次引起了李玄州的注意。
书上说清霄曾学过禁书而受罚的事。
禁术名为十五月,它并非是撼天动地的绝对力量,而是可回溯时光,再回从前的秘术。
就像这个名字一样,只要使用了这个秘术,人生就会像十五的月亮一样,从此圆满无缺。
但道家极为讲究因缘一说,譬如李玄州,与凡人之间的因缘都是当断则断,可一旦使用十五月,其中又会带来多少未知的改变?
所以十五月不仅极为晦涩难懂,反噬效果更是极为强烈,且不论给施法者带来的结果是好是坏,都有要承受数十倍的后果。
世间一切本已有定数,若凭禁术随心所欲的更改,这世间又何来规则可言?又何来天威难测?
但是清霄看了十五月。
他有着常人难以匹敌的天赋,他年少气盛,他骄傲,还十来岁少年应有的叛逆,禁术这两个字在清霄面前,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越发激起了清霄要看的兴趣。
所以清霄毫不犹豫地看了。
此事被当时第一任掌教知晓后,第一次重罚了清霄,下令毁去了十五月。
清霄得知十五月被毁,一口心血喷出,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已将十五月记在了心中,即便毁了那本书,也毁不了清霄的记忆,可清霄仍旧如受重创。
其实清霄在意的,是被毁去的道。
除去惊人的天赋外,清霄对道的热爱,同样远胜任何人。
他向往自由,此生所求便是云游四方,追寻心中之道。
如今看到道因为自己而毁,清霄第一次明白自己的任性会带来什么。
看到此处,李玄州皱了皱眉,心下有些冷意。
他并不认为清霄看禁书有什么错,若真是不该出现的东西,那十五月为何又会被创造出来?
不知不觉已经看完了这一页,李玄州冷冷地翻过,发现接下来写的,是清霄道法夺魁的事。
在道法大会上,清霄以十二岁的年纪制出了紫雷符咒,满场寂静,紧接着是震惊,不可置信。
这枚紫雷符咒可不是普通的符咒,它汇聚着无上的正雷之力,其中分为银雷、金雷、紫雷。
而一张紫雷符咒,可使海水分流,山川崩塌,即便是红白双煞那样的邪灵,在紫雷的威力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落得个灰飞烟灭的结局。
清霄制出的这枚紫雷符咒,不仅向众人展示了自己惊人的天赋,更是让其他道观明白,三星观有一个能绘制紫雷符咒的人,而这个人的价值,远远比一张符咒高得多。
否则,其他道观又如何心甘情愿地认三星观为天下第一观?
书上有这么一句“清霄真人天赋之高,百年难见,堪称为仙道转世也不为过。”
分明是吹捧夸赞的话,但就在这句话的旁边,有些一行潇洒飘逸的小字,吸引住了李玄州的目光。
“我就是这么厉害!”
这句话的口吻不难看出,正是出自被吹捧者清霄的笔下。
李玄州却不觉怔住了。
一个天赋异禀,背着无上盛名的少年,竟会调皮轻快地写下这么一句话,与李玄州从短短几行中所见的清霄,相差甚远。
更重要的事,这句十多年前留下的话,竟给李玄州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
仿佛在这之前,就曾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指尖忽地捏紧,李玄州想到,在他与闻灵玉上香山之时,闻灵玉破了山中的禁制,他眼中光彩逼人,骄傲又洒脱地跟自己说着“我很厉害吧”。
这让李玄州不禁生出一股闻灵玉和这位清霄,性子十分相似的感觉,尽管他们的身份天差地别,甚至于闻灵玉丝毫不知道自己的生前之事。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几乎是让李玄州惊得后退了一步。
他脑中浮现了另一个更加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忽视的猜想。
十五年前,清霄身亡魂散,闻灵玉也同样死去了十五年。
清霄的天赋是何种程度,李玄州不知道,但他知道,闻灵玉是自己见过道法天赋最高的一人,远胜自己。
闻灵玉身为生魂,道法书籍不仅对他毫无影响,在他看过之后,他还能运用其中,李玄州曾数次为之惊叹。
修道之人的残魂孤魂野鬼不能吞噬,可若那不是吞噬,而是物归原主呢?
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如飓风般在李玄州脑中盘旋,
李玄州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原本带着的珠串已经取了下来,李玄州骤然转身,大步迈了回去,若真如他所想的那般,他必须得把珠串拿回来!
若闻灵玉就是清霄,他既为生魂,又寻得了数枚残魂,又怎么会消散?
珠串的作用便是收集残魂,闻灵玉魂体淡薄不假,也许正因为再无法支撑住魂体,所以有极大的可能是附在珠串上!
而且清霄的死极为蹊跷,像他这般惊才绝艳,怎会无声无息地死去?
再者,若假想成立,已清霄的修为,怎么会决绝到生魂离体这一步?
越是这般想下去,李玄州动作更快,转瞬间便已经来到了云知尘的峰头。
李玄州站在殿外,压下心头种种思绪,抬手,不轻不重地在门上敲了三下。
一间封闭的石室内,一个头戴兜帽的人正盘腿而坐,双手快速结印,口中轻声念着咒语。
石室内仅有一张桌案,桌案上摆着一个香炉,屡屡白烟飘渺。
而在墙面上,则挂着一幅男子的画像。
画中的男子一身白衣,皎然如月,如墨般的青丝中别着一根木簪,眼中似乎带着淡淡的笑意,注视着看向他的每一个人。
男子的容貌已是画得十分俊美,但叫人看着,总给人一种并没有画出真人十分之一的神韵。
可又想象不到,画中已是这般姿容,若是真人比画还美,岂非如仙人一般?
带着兜帽的男子维持着结印的动作,指尖微微颤抖着,帽檐下的脸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在他的身前,摆放着一个珠串,只见他双指并拢,在珠串上一点,一道白光骤亮,而后又如烟般消散,竟把兜帽男子逼退了一步!
兜帽男子怔坐地上,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他的做法竟然失败了!
兜帽男子颤抖着拾起那枚珠串,恍若疯癫般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我留下的回影术失效了?”
“不,不可能失效的,他还没那么大本事。”
“那只可能是……”
兜帽男子猛地抬起头来,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却明亮不可直视,带着疯狂和偏执,死死地盯着画像中的男子。
画像中的男子依旧是笑容清浅,静静地看着他。
“是你!是你对不对!”
兜帽男子猛然扑在画像面前:“你回来了对不对?你只是不想让我知道,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回影术是你教我的,能破这个术的只有你,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兜帽男子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陡然站起身来,他推开了石室的另一道门,大步迈了进去。
刚一转动石门,阵阵冒着寒意的白烟便从门那边飘了进来,随着兜帽男子的走入,才发现这间石室内摆放着一张寒玉制成的冰床。
冰床之上,躺在一名身穿蓝色道袍的男子,阵阵寒烟源源不断地从冰床上溢出,男子周身漾着层层叠叠的白烟,遮住了他的面容,可仍叫人觉得,犹如那仙境之中睡着的仙人一般。
看见冰床的男子,兜帽男子的神情仿佛忽然之间放松了下来,他跪在冰床旁,就仿佛是跪在男子的面前一样,神情是一种难以自拔的痴迷。
兜帽男子伸出手指,隔空顺着男子的眉眼、鼻梁、下颚缓缓滑过,仿佛在细细地描绘着男子的容貌一般。
“你回来了,可你躲着我,我不会让你躲开的,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咚、咚、咚、”
门外传来了三下敲门声,这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可听在耳中,又仿佛就在门外般清晰。
兜帽男子猛地回过头,眼神发出诡异又阴寒的光芒,良久,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了一个古怪邪异地笑容。
第50章
古朴素雅的丹房里, 墙面上挂着道家圣人的画像,房外不时传来众人念道的声音。
云知尘静坐蒲团之上,用线香点燃香篆之后, 只见丝丝白烟从香炉中升腾而起,沉香屡屡,香味悠远沉静, 闻之令人心安。
云知尘垂眸静看了一会,才将香炉盖盖好,然后他这才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李玄州。
李玄州知道云知尘在点香时不喜他人出声, 故而一直不语。
他此行本就是为了要回珠串,在云知尘点香之时, 思忖依旧,眼下正欲说话, 只听见一声“明衍”,云知尘先行开了口。
“我已许多年不曾同人提起关于师兄的事, 你是第一个。”
云知尘这番话颇有些深意在其中,但却无法探究其中意味着什么,而且云知尘一向不是个多话之人, 这一句话说完, 倒是令李玄州微微怔住,心中困惑。
可云知尘的话不止这一句,他吹灭了燃着的线香, 指尖在雕刻着祥云的炉盖点过, 垂眸淡淡道:“今日见了你, 我心中又生出了许多话想对你说。”
“我入观时比你还小上一岁, 那年闹了饥荒, 村子里的人不是饿死,就是四下逃命,谁家若是有一粒米,都会被饿得失去理智的人一抢而光,我爹娘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抢粮食这种事自然不会带上四岁的我,所以我被他们抛下了,毕竟带着我他们还要多费一口粮食,不划算。”
这是李玄州第一次听云知尘说起自己的从前,李玄州从没有想到,云知尘竟会是这样的出身。
云知尘一头白发,气度飘然出尘,如仙人般高高在上,怎么看都不像是经历过饥荒被人抛弃的孩子。
且他在诉说之时,眼神淡然冷漠,无悲无喜,仿佛那些经历他只是个旁观者,而非亲身体验过的痛苦。
云知尘并不在意李玄州此时心中种种,淡声继续道:“我为了活下来,不管能不能吃的东西,我都不要命地往口里塞,我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自己年幼无害的脸,去骗,去偷,甚至于,我还在野狗的口中抢夺吃食。”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我活得不像个人的时候,我遇见了师兄。”
提起清霄,云知尘一直轻拨着炉盖的指尖一顿,神色仿佛是陷入美好回忆般的痴迷:“师兄是天之骄子,他是那般的光彩夺目,可他非但没有厌恶我,还带我回三星观,关心我,照顾我,教导我……”
说道此处,云知尘突然转回视线,看着李玄州的那双眼中,有股说不出的阴寒之意:“你说,待我这么好的师兄,我怎么可能看着他魂魄分离而无动于衷?”
李玄州不由自主退了退身子:“师尊,你这是……”
云知尘摆了摆手,自顾自继续道:“我知道,你这次出去,一定遇见了师兄,否则,你决计不会问我哪些话,想通了这一点,一切便顺畅了。”
云知尘说得又轻又慢,同之前的语调一样轻柔,听在李玄州的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云知尘竟然能猜到这一点?
这不是正说明他口中的师兄,正是闻灵玉?
虽然先前早有这个猜想,但如今从云知尘口中听到,李玄州依旧是震惊得难以置信。
闻灵玉他竟然是三星观的第二任掌教,书中那位惊才绝艳,天赋异禀的清霄真人!
然而紧接着是更大的乌云拢了上来,以闻灵玉的天资修为,是遭遇了怎样惨烈的场面才会逼得他生魂离体?
他的身体如今又在那里?
魂魄与肉身息息相关,闻灵玉的魂魄消失不见,难道并非是魂魄不稳,而是他的肉身出了问题?
念及种种,李玄州双手紧握成拳,“灵玉”两个字已在唇齿中半露不露,险些喊出了着这个名字。
云知尘的眼神倏而间冷了下来,毫无先前谈及过往之时的漠然,他微微垂着头,却抬起双眸,眼神如尖钉般直直地看向李玄州。
“你知道吗,若是放在从前,你对他这般亲密在意,我定是要你生不如死,可你还对我有用,我却不得不让你再苟活一阵,实在是让我想杀人。”
李玄州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仿佛背脊上爬上一条阴凉而致命的毒蛇,不知在何时已经缠上了他的脖颈,吐出了长长的信子,下一秒就会咬破自己的喉咙。
明明是杀人夺命的话,可云知尘说完,并没有任何动作,他嘴角挂着一丝冷意,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玄州,仿佛在等着对方会有什么反应给自己看看。
就像猎人在观赏着已经步入绝境的猎物,是玩弄,是讥笑,是蔑视。
香炉中香烟袅袅升起,悠远沉静的香味再不能带给人心中的平和,仿佛幻化成了那催魂索命的杀人香。
李玄州背脊挺直,他一动也不动地与云知尘对视,可他微微皱起的眉,和紧抿的薄唇,无一不是显露着此时的李玄州,并非面上这般镇定。
事实也的确如此,李玄州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是指甲划破皮肤带来刺痛让他冷静下来,李玄州很清楚,自己一定不能慌,就算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云知尘,他也一定要冷静下来。
李玄州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松开了拳头,手指微动,一张符篆从李玄州的袖口飞出,没入了掌心之中。
夹住符篆的双指并拢,李玄州暗自凝聚用力,没想到刚聚起一团莹光,李玄州忽然之间浑身剧痛,仿佛掉了满是钉刺的陷阱中,又长又利的钉刺扎穿了他的身体,他的手掌,他浑身上下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般非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让李玄州不得不松开了手,连坐着的力气都无法支撑,倒在了桌上。
在他的身旁,符篆轻飘飘地落下,无火自燃,落了一地的灰烬。
痛苦远远没有结束,李玄州全身的血液,乃至于魂魄都奔向那些被钉刺扎穿的伤口,就拼了命要往钻。
可实际上,李玄州身上并没有那些血淋淋的口子,可体内想冲出来的魂魄不假,魂魄在李玄州的体内疯狂地撞击着,仿佛发了疯一般,想冲出这具肉身,当一个快活的魂魄。
不过眨眼间,豆大的冷汗从李玄州的额间滑落,李玄州的脸色惨如白纸,他抬起眼,虚弱又顽强地对上云知尘欣赏嘲弄的脸。
云知尘揭开炉盖,更多的香烟升起,如云如雾:“别这么看着我,我现在并非要杀你,我收你为徒,本就是为了今日。”
为了今日?
难道自己身上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眼下的情形根本不给李玄州多想的机会,只见云知尘一掌拍向桌面,香炉中一块大如燕卵,黑如桑椹的物件从香炉中一跃飞出,盈盈地漂浮在半空,散发着阵阵白烟。
李玄州顿时认出来,这正是返魂香!
返魂香一出,体内的魂魄更加癫狂出来,如同受到某种召唤一般,竟有一丝淡蓝色的光从李玄州的指尖溢出,这是魂魄要离体的征兆!
在返魂香的操控之下,任何魂魄都毫无抵抗之力,云知尘究竟为什么要自己的魂魄?
指尖那抹淡蓝色的光越来越亮,李玄州的眼睫已被汗水浸湿,他睁着湿润的眼睛,看着指尖那抹蓝光,眼神骤亮,忽然之间已明白了过来。
每个人的魂魄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每个人的魂魄都是不同的颜色,可这抹蓝色的光带给了李玄州多少熟悉的感觉。
李玄州想起自己曾经在清河的河底见过,在易江原的体内见过,也在叶朝君那见过,无一例外,这些都是自己寻找的残魂,最终飞入闻灵玉体内,属于他的残魂。
而现在自己指尖的这一抹淡蓝色的光,带给他这亲密又熟悉的感觉,唯有闻灵玉。
闻灵玉的残魂竟然一直在李玄州的体内!
毫无疑问这是云知尘一直都知道的事,他要的,从始至终都是闻灵玉!
在眼下这个时刻,李玄州看着指尖那抹越来越亮的光,仿若失神般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所以只有我一人才能看见你……”
声音虽轻,却是一字不露地飘到了云知尘的耳朵里,云知尘脸上再无嘲弄之色,他那张苍白的脸顿时变得阴狠扭曲起来。
云知尘白发飘飘,却再也不复从前的仙人之姿,双眼猩红,咬着牙狠狠说道:“你住嘴!任何人触碰他的魂魄,都是对他的侮辱!”
“我一想到他的魂魄在你的身体里呆了这么多年,我就恨不得一刀刀杀了你!”
“他怎么可以用这这样的方式来对我,目的仅仅是为了保护你!”
“他只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不过在此之前,我会把他的魂魄好好的清洗干净,让他变得跟从前一样。”
“至于你,李玄州,你早该去死了。”
最后一个字的落下,淡蓝色的残魂彻底从李玄州的体内飞离,云知尘拂袖挥过,袖中一串珠串径直向残魂飞去,残魂飞入珠串之内,闪过一抹蓝光,很快珠串便一闪一闪亮着盈盈的光。
做完这一切,云知尘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玄州。
只见云知尘手心一翻,大拇指搭在了中指上,其余三指微微竖起,正是一个兰花决的手势!
待李玄州一看清这个动作,拼着身上的剧痛便翻身一躲,只见云知尘一弹指,指尖飞出一抹水蓝色的光球,霎时间,李玄州的身侧已经出现了一个被打穿冒着滋滋白烟的深洞。
李玄州躲过的这一下,云知尘脸上毫无意外的表情,他一向都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天赋心性无一不缺,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但李玄州,也只到此为止了。
云知尘手腕翻转,兰花决再度出现,他微微抬起手,看着李玄州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在兰花决的眼前,大拇指从中指上划过,一道水蓝色的光球猛然向李玄州飞去!
李玄州捂着胸口半撑在地上,方才那一下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而这一次,李玄州知道,自己躲不开了。
李玄州淡褐色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云知尘漠视的脸,然后是一团水蓝色的光球从云知尘指间弹出,如离弦之箭一般,朝自己急射而来。
瞳孔中,那团水蓝色的光球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近到仿佛已在李玄州的眼前。
就在此时,李玄州看到了一根盈盈飞来的木簪。
这是根造型简单古朴的木簪,它曾经日日别在闻灵玉的发间不离身。
而在此之前,李玄州曾细细抚摸着这根木簪,最后将它放进了怀中。
木簪在李玄州的视线中缓缓地变了模样,它在变长,变红,变出了伞面,变出了伞柄,最后,变成了一把红色的,闻灵玉曾经打过的红伞。
“哗啦!”
伞面骤然撑开,红伞如一朵热烈开放的花,绽放在李玄州的眼前,占据了李玄州所有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