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鬼市饭店
直到坐上火车, 范一摇还有点不放心。
她下意识转向江南渡,可是对上大师兄视线,便立刻扭头对运红尘道:“那飞天塑像好贵的, 魏教授一个小老头,他身边那些燕大的学生也都是手不能提,路上该不会遇到劫匪吧?”
“不会。”未等运红尘反应, 江南渡已经率先作答。
范一摇好奇原因, 自己却不开口, 而是在桌子下面捅了运红尘一下。
运红尘莫名其妙, “总镖头你推我干嘛呀?”
“……”
范一摇淡定喝茶,装作无事发生。
还是罗铮比较有眼力,忙接过话问:“大掌柜为什么这样肯定啊?”
江南渡看范一摇一眼, 冷硬唇线浮起弧度。
“燕大的校长与沪城布防司令多有交情, 应该是写信拜托护送了,没看到他们附近有便衣士兵?”
范一摇惊讶,忍不住道:“是吗?这我倒是没注意。”
江南渡轻描淡写:“嗯,大概注意力一直在男学生身上吧。”
范一摇心说你自己一屁股烂事没解释清楚呢, 还来编排我了,立刻不甘示弱地回击:“的确没有大掌柜眼观六路, 人脉广博。”
江南渡稍有霁色的脸又恢复冷沉。
运红尘向来对江南渡的低气压尤为敏感, 坐得浑身不自在, 于是用胳膊肘捅了捅罗铮:“喂, 听说这辆火车前面有餐车, 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好!”罗铮立刻配合地起身。
一人一鹤离开江大掌柜的低气压覆盖范围, 几乎同时长舒一口气。
“哎, 也不知道大掌柜和总镖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大掌柜这两天有点吓人。”罗铮道。
运红尘奇怪看他一眼, “大掌柜怎么可能只是今天吓人,他一直都很吓人的好嘛?”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餐车方向走,这时运红尘耳朵里忽然钻进来一句话——
“这么邪门?难道那里是九州入口?”
她身形一顿。
九州入口对滞留普通人世界的异兽们来说,简直是执念一般的存在,运红尘立刻拉住罗铮,示意他在旁边空位坐下。
说话的两人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商贩样子,穿着粗布短打,一个留着络腮胡,一个生着三角眼。
运红尘和罗铮在旁边竖着耳朵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们再聊关于九州的话题,只好离开,却没有去餐车,而是径直回到座位,将所见所闻告诉给范一摇和江南渡。
自从运红尘和罗铮离开座位,范一摇便和大师兄相对无言而坐,每分每秒都很折磨,本以为要煎熬许久,见两人竟很快去而复返,总算松口气,对这情报显得格外感兴趣。
“那两个人是异兽还是阵法师?”
运红尘摇头:“不知道,看不太出来。”
“得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接触上,从他们那里套点话出来!”
“没错!我也这么想的!”
罗铮一向老实,回头张望了一下,道:“可是怎么接触呀?要是做得太明显,只怕会被人怀疑吧?”
这时火车上开始有小推车在过道间贩卖吃食,范一摇看到前座的人要了一杯豆浆。
“这个好办。”
一刻钟后。
火车行驶起来,摇摇晃晃,范一摇手里拿了杯豆浆,一边喊“借过”一边往前走,忽然脚下一个不稳,将一整晚豆浆直接扣在旁边人身上。
“哎呦!干什么呢!!”被泼了一身的络腮胡大叫着站起来。
范一摇忙赔不是:“啊!对不住对不住!”
络腮胡见是个小姑娘,也不好发脾气,骂骂咧咧将身上弄脏的褂子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范一摇笑得可甜可甜了,“大哥,是我刚刚没走稳,不是诚心的。”
络腮胡摆手,“哎,算了算了!”
范一摇诚恳道:“不然您看这样行不行,刚好到饭点了,我和我大师兄准备去餐车吃饭,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跟我们一起?”
络腮胡先是眼睛一亮,不过倒是挺憨厚的,道:“不用了,反正我这褂子也不值几个钱,下车洗洗就好了,不用你破费。”
旁边的三角眼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哎,刚才她那豆浆把我们的干粮袋子浸湿了,只怕是没法吃,不然就去呗?”
一直听说火车上的餐厅很贵,两人贩货坐车,每回都是自备干粮,眼下有机会去餐车吃饭,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络腮胡有点犹豫:“那就……跟她去?”
三角眼一翻白眼,恨铁不成钢:“人家一个小姑娘都不扭捏,你矫情个屁!”
于是在范一摇的带领下,三人一起来到餐车。
江南渡早已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菜。
运红尘和罗铮刚刚在这两人跟前露过脸,生怕他们起疑,便没有一起来餐车用餐,暂时留在座位上看行李。
“大师兄,我刚才端豆浆过来没站稳,不小心洒了这两位大哥一身,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想请他们跟咱一起吃个饭。”范一摇装模作样给江南渡解释。
本就是故意做戏给人看,她也就恢复了往日态度。
江南渡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一眼,不急不缓道:“下回小心一点,请人入座吧。”
说着又叫服务生新加了几个菜,还叫了一瓶酒。
络腮胡见了江南渡,心里顿时就有点后悔。
不知为什么,这小姑娘的大师兄,明明看着挺俊秀挺和善的,可是站在他面前,心里却没来由紧张不安。
三角眼也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总觉得身上凉嗖嗖的,好在占便宜的欲望战胜了心中不安,强行拉着络腮胡坐下。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是开镖局的,我姓范,是总镖头,我大师兄姓江,是大掌柜,这次是想去西北贩货,准备从安城转马车的。”
为了让这两人安心一些,范一摇主动介绍。
这一招果然奏效,三角眼立刻热络道:“我姓黄,这位是我大哥,姓张,我们都是贩货的,经常走这条线,对安城挺熟悉的,也往西北那边跑过。”
范一摇笑道:“那敢情好呀!刚好可以和两位大哥打听打听那边的情况……”
江南渡话不多,一直是范一摇在说话,只是偶尔抬手给两人敬一杯酒,便让人诚惶诚恐,立刻一滴不剩地全喝了。
酒过三巡,就连络腮胡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哎,小范,要我说啊,你和江大掌柜以后还是尽量少往西北那边走。”
范一摇心思一动,立刻接话:“诶?为什么呀?”
三角眼抢话:“哎,关外可不比关内,过了玉门关,什么稀奇古怪都有呢。”
络腮胡嘿嘿笑道:“别吓唬小姑娘,他们是去敦煌,又不出玉门关。”
范一摇从小长在奉阳城,在去沪城之前,几乎没出过远门,对西北那边的情况更是完全没概念,便问:“听说那边有沙漠,离敦煌挺近的吧?”
两人一听,忽然笑开。
范一摇不爽:“笑什么?”
络腮胡道:“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得出来,你们当真是没去过那边,西北那边的沙漠带大大小小,有的进里面走一辈子都出不来。”
三角眼道:“不过要说离敦煌最近的,应该是库木塔格沙漠吧?鸣沙山那边。哎,两位倒是可以去月牙泉瞧瞧。”
范一摇默默将名字记下,又问:“刚才你们说过了玉门关,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具体能有多古怪?”
络腮胡犹豫了一下,道:“哎,算了,还是不给你讲了,怕吓到你。”
范一摇哼了一声:“我和师兄可是走镖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不然这样,你们给我讲一个故事,作为交换,我也给你们讲一个。”
三角眼来了兴致,和络腮胡对视一眼,道:“要不……就说说那个鬼市饭店的传说?”
“那个……不太好吧?要不换个讲……”一听三角眼说鬼市饭店,络腮胡颇有些顾忌的样子。
“哎,没事儿!”三角眼打了个酒嗝,浑不在意地摆手,“我心里有数,放心吧!”
范一摇见两人如此,觉得八九不离十,这三角眼接下来要讲的和运红尘听到的九州入口相关。
“小范,你应该没去过沙漠吧?”三角眼开始铺垫气氛。
范一摇很配合:“没去过呢。”
三角眼显得很满意,又问:“嗯,那你没去过,也该知道沙漠长什么样吧?”
范一摇点头:“嗯,满眼黄沙,没有水源。”
三角眼哈哈大笑:“这是大多数人的印象,也没错!不过事实上,古往今来,商贾贩货,难免要在沙漠中穿行,实际上沙漠中是有绿洲的,这些零零星星的点缀连成线,就是沙漠中的商路。我接下来要讲的鬼市饭店,就发生在这样的商路上。”
“据说有个贩茶的茶商,算是这条路的老手,常年往来奔走,自称只要抓起一把沙,随便看看沙粒的形状,就能判断出身处沙漠何处。”
范一摇听得稀奇:“沙粒的形状?沙粒才多大,能看出什么?”
三角眼感叹一声,“哎,所以就托大了嘛!就因为这个人太过自信,所以在一次夜晚沙暴时,他没有选择找背风的地方原地扎营,而是为了赶行程连夜赶路。不过幸运的是,他连人带货平安度过了那一晚,可是当沙暴平息,那茶商却发现,竟然找不到熟悉的路线了……”
络腮胡插嘴道:“对了小范,这一点你们可得注意啊,千万不要在沙暴时赶路,那些沙漠里的沙丘都是会动的,再熟悉的路也会乱变。”
范一摇连连点头,又问三角眼:“然后呢?那个茶商迷路了,困死在沙漠里了?”
三角眼:“怎么可能嘛,那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那茶商仗着自己经验老道,想试着找回原来的商路,结果商路没找到,却找到一小片绿洲,而且最惊奇的是,那绿洲上竟然有一家两层楼的饭店!”
范一摇听得直皱眉,“沙漠里怎么盖楼?”
三角眼却不理会范一摇的疑问,继续道:“那茶商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出幻觉了,可那时候他的物资已经耗尽,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向那饭店的方向走,结果离得近了,发现竟真的是一家饭店,他站在饭店大门口,都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饭香。他和他的商队走进饭店,结果你猜怎么着?”
范一摇听得入迷,眼睛都圆了,“怎么着?”
三角眼:“他们一行十八个人,走进饭店后,发现屋里摆了两张大圆桌,上面满是山珍海味,每桌边上放有木椅,桌上又摆碗筷杯碟,不多不少,刚刚是十八个人的份!”
范一摇:“这……感觉就像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啊!”
三角眼:“谁说不是呢!虽然觉得这饭店处处透着诡异,但是这些人连日在沙漠中赶路,啃了两个多月的干饼,此时看到桌上的大鱼大肉,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围坐上去就是一顿风卷残云,恨不能将盘底子都舔干净。他们当中有个特别能吃的人,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拍着肚子说要能再来只琵琶烤鸭就好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三角眼适时逗哏,范一摇及时捧哏:“怎么着?”
三角眼:“那人面前的盘子里,竟然真的凭空出现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琵琶鸭!!”
范一摇倒吸气,“这可奇了!原来这饭店竟然能心想事成?想吃什么便来什么?”
三角眼:“是啊,这人之后,其他人也试了一下,结果真的出现了他们所想之物,不过这些物品仅限吃食,想其他的东西是没用的。”
范一摇道:“在沙漠中,还有什么比吃食更珍贵。”
三角眼点头,“就是这个道理!不过以前民间有过传说,像是这种没有主人的饭店,一般都不是阳间人开的,活人吃了那里的东西,是要出问题的!果然,最后他们再也没有出来。”
范一摇听出了问题,“不对呀,既然他们都没有出来,这个故事又是谁传出来的?”
本以为是抓住了故事的纰漏,谁知三角眼却好像预料到范一摇早有这一问,嘿嘿笑起来。
“不愧是小范总镖头,心思就是细!当天那十八个人中,身为头领的茶商当时中暑严重,吃不下太油腻的东西,只啃了随身携带的干饼就去旁边躺着休息了,这么一躺就睡着了,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枕着黄沙躺在太阳底下,饭店和同行伙伴都不见了。
络腮胡道:“茶商找回了原来的商路,顺利返回城镇,并将这件事讲给其他人。后来他又几次带人,想去搜寻那家饭店,却一无所获,最后时间久了也只能不了了之,但这个故事却流传开了,人们就把那个饭店叫做鬼市饭店。”
三角眼点头道:“没错,还有句顺口溜呢!‘鬼市饭店死人开,活人吃饭离不开。’”
范一摇和江南渡从餐车回来后,便将这故事讲给运红尘和罗铮。
运红尘听了以后哆嗦两下,“这故事好瘆人啊!”
范一摇客气提醒道:“你的出场可比这吓人多了。”
运红尘无辜:“怎么会呢,我一个柔弱女子……”
罗铮好奇道:“也不知他们讲的这个鬼市饭店的故事,会不会就是之前提到的那个九州入口。”
运红尘到现在还觉得浑身毛毛的:“这么诡异的地方,如果不是九州入口,那还真的是见鬼了。”
不管是不是九州入口,总归和九州的异兽阵法师脱不开关系。
范一摇此时已经打定主意,趁着此去敦煌,总归要想办法去见识一下这鬼市饭店,看着里面到底藏有什么牛鬼蛇神,也好顺手为民除害,还沙漠商路一个清净。
江南渡微微蹙眉,一眼看穿范一摇在想什么,却终归没有像往常那般出言约束。
少女态度决然而明了。
要么对她和盘托出,知无不言。
要么自此桥归桥路归路,师兄变同事。
她想从他这里得到的很简单,只有一个真相,可这又是他偏偏不能给予的。
……
隔天早上,火车抵达安城。
安城是这趟车的终点站,乘客们纷纷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三角眼和络腮胡商量:“你说我们要不要和小范他们同行?”
络腮胡道:“别了吧……那个江大掌柜给我的感觉很可怕,看面相就知道不好惹,我们还是离得远点吧,要知道我们肥遗的预言能力是很强的。”
三角眼不屑:“狗屁,难道肥遗不是只会预言旱灾么?什么时候还会看面相了?”
不过三角眼最后也没有坚持,“算了,我本来想着,他们要是去沙漠办事,我们跟他们同行,说不定会碰到那个鬼市饭店。不过想来那地方如果真的是九州入口,在异兽中早就传开了,自然有那些厉害的家伙先去探路,我们不必特意去当出头鸟。”
两人私下达成一致,便直接和范一摇等人告别,出站后各奔东西。
考虑到凤梧接连做了几日的骨灰,众人抵达安城后,没有选择原地修整,而是直接买了新马车,赶到安城附近的一个县城,找了家客栈投宿。
内陆城市不比沪城开放,也没有奉阳的民风彪悍,毕竟安城曾是几朝古都,周边县镇宗族观念很重,观念也十分保守,要是住店住到一半突然弄出个啼哭不止的孩子,只怕要惊动全城。
所以最后大家讨论决定,由一人伪装成孕妇,为凤梧的“诞生”做好充分的前戏。不过这个人选到底是谁,却出现了巨大争议。
“我?我来伪装孕妇?不行不行,我可不行!总镖头,我不会演戏的!”运红尘见众人看向自己,立刻将头摇成拨浪鼓。
范一摇:“哦,吉祥票号的王老板可不这么觉得。”
运红尘有点心虚,“哎,可是扮演五姨太那会儿,我什么都不用做嘛,只要躺着装死就成,扮演孕妇真的不行!要不……”
苍鹤同学说到这里,漆黑的眼珠忽然滴溜溜一转,活泛得像两颗嵌在脑壳里的大玻璃珠子。
“要不总镖头你上吧!”
范一摇:“……我?”
运红尘拼命点头:“嗯嗯嗯,你和大掌柜假扮夫妻,绝配!”
江南渡目光轻瞥过来,竟让她咂摸出几分不同寻常的,颇有凤老板韵味的如沐春风之感。
于是运红尘更加坚定,自己这次马屁拍对了!
然而当她满怀期望看向范一摇时,却听对方说:“我们不行。”
运红尘愣了愣:“嗯?为什么不行?”
“你看,我和大师兄假扮夫妻——”
“怎么?”
“别人不会觉得,他恋童么?”
“……………………”
范一摇却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非常实事求是地说:“我本身就长得显小,又才只有十六岁,跟大师兄站在一起,别人不会说老夫少妻么?大师兄光风霁月似的人物,怎能被人这样编排?”
江南渡无言,垂眸敛目,不知是不是给气的。
运红尘鹤生第一次,对江大掌柜生出同情这种情绪。
“好了,不要争论了,运红尘扮孕妇,罗铮是丈夫,你们两个是一对有钱人家的少爷少奶奶,我和一摇是你们的护卫,就这么决定了。”
最后还是江南渡一锤定音。
第32章 烛息刀
众人在客栈办理完入住, 才中午,时间还早。
运红尘要睡觉,刚好很符合她孕妇的人设, 罗铮不管愿不愿意,只能以丈夫的身份在客栈作陪。
连着两天又是火车又是马车,好不容易能伸伸腿, 范一摇本意也是想在客栈休息的, 谁知刚吃完午饭, 就被江南渡强拉到外面逛大街。
范一摇神情恹恹, 一会儿一个哈欠,“你干嘛呀?我想回客栈躺着,不想逛街。”
“怎么, 现在连师兄都不愿叫了?”
江南渡表情平静, 只是唇线比往日略平直了一些,身着一袭黑色对襟长衫,从头到脚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范一摇扭开头去,冷哼一声, “我从小跟在师兄身边长大,我们什么都不隐瞒彼此的, 他才不会有那么多秘密瞒着我。”
江南渡没有接话, 话锋一转, “你的镖刀不是断了, 这黑水县以冶炼铸造闻名, 刚好趁这个机会, 陪你买一把新刀。”
范一摇摸了摸后腰, 那里空荡荡的。
她的第一把镖刀是大师兄送的, 如今已经断了, 第二把刀若是还由大师兄给买,多少让她心里的难过少了些。
于是她也就没再说什么,默默跟上了江南渡。
可明明说好的是带她买刀,两人却直接来到一家成衣店,还是男士成衣店。
这就很过分了!
他自己想要买衣服,居然还要借口给她买刀!
范一摇用眼神无声控诉。
江南渡权当没看见她的抗议,进了成衣店以后就开始选衣服。
毕竟是安城附近的县镇,论时尚潮流,那肯定远远比不上沪城那种国际大都市。不过这里胜在保留传统,受西化影响小,完全看不见西装,各类中式的长衫短褂倒是五花八门,做工精良。
成衣店的掌柜一开始看到范一摇和江南渡的穿着,不是很热情,不过江南渡在店里转了半圈,随意抬手指了几件衣服,示意掌柜拿出来给他试换,那掌柜便立刻打起了精神。
毕竟是生意做老的油条,他们这家店又主打上等服料,见惯了有权有势的人,进来这位,不说别的,单是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气度,就连他们黑水县首富都比不得!
“先生是外地来的吧?我们这铺子是百年老字号了,从我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手艺,就连安城的大老板们也会特意跑来定制衣服呢!”
成衣店角落里摆着一扇屏风,供顾客换衣使用。
江南渡先是选了一件水蓝色长衫,转到屏风后换上,然后走出来。
“哎呀,先生您穿浅色的衣服,气质真的不一样了!这走出去,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夫人小姐呐!”掌柜对着江南渡,就是一阵狂吹彩虹屁。
不过他说的也不算夸张,江南渡身形修长,肩宽腰窄,皮肤也是冷白色,只是平日惯常穿黑,身上难免多了几分肃杀,此时穿上这身水蓝团福暗纹的绸缎长衫,当真穿出官宦少爷的感觉。
简直君子如玉,贵气逼人。
面对掌柜的恭维,江南渡不置可否,只是去看范一摇,“一摇觉得呢?”
范一摇心里正赌着气呢,回答得非常不走心:“好看好看。”
江南渡整理衣袖的动作一僵,立刻选了另一件红色的短卦,配黑色襦裙,到屏风后面换好。
“这件呢?”江南渡出来以后,连镜子都不看了,直接问范一摇。
范一摇正喝掌柜奉上的好茶,一见之下叫了声好:“不错,红红火火,够喜庆。”
“……”
一旁的掌柜脸上笑容都要挂不住了,嘴角控制不住抽搐,心想:好端端一个水灵娇俏的小美人,为什么要会说话呢?
咋不是个哑巴?
江南渡又相继换了几件衣服,黄的粉的白的绿的,总能让范一摇三言两语败坏掉。
最后店里只剩下黑色区域的衣服没被选了。
江南渡居然也不恼,不紧不慢走到黑色服区前,手指轻拨,选了一件,再次回到屏风后更换。
范一摇无聊得开始打哈欠,成衣店掌柜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悄悄凑到她身旁低声道:“这位小姐,您是对我们铺子不满意么?”
范一摇莫名:“嗯?没有呀。”
掌柜又问:“那您……是觉得我们的衣服哪里不好么?”
范一摇:“也没有呀。”
掌柜:“那您……为什么一直在挑毛病啊,我觉得您这位师兄穿我们的衣服,说是龙章凤姿也不为过呀!”
范一摇虽然心里和师兄闹别扭,却也实事求是:“是很好看没错啦。但是这和你们的衣服有什么关系呢?明明是他本人好看嘛。”
掌柜词穷,看表情好像快要哭了。
这回江南渡再次从屏风后出来,范一摇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视线便被黏住了。
这件长衫质地硬挺,上身有型。虽然也是黑色的,但是袖口和交领的位置加了暗红色滚边,通身绣着同色的暗红色祥云流纹,不疏不密,恰到好处。
“就要这件了,包三件一样的。”江南渡目光瞥过范一摇,对掌柜淡声吩咐。
简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本以为今天生意泡汤的掌柜喜极而泣。
提着衣服离开成衣店时,范一摇又没忍住,多看了师兄两眼。
江南渡唇角微勾:“一摇觉得这衣服好看?”
范一摇默默移开目光,“哦,比你原来那件黑的好些吧,没那么老气。”
江南渡停下步子,侧转身看她:“这下不会被人说老夫少妻?”
范一摇摸摸鼻子,只觉得这四个字有点耳熟,好像就在前不久刚刚听谁说过。
“好了,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刀吧。”江南渡终于在一个刀铺前停下,下巴一抬,示意范一摇去挑刀。
范一摇一头冲进去,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狠敲师兄一笔。
反正他有的是钱。
刀铺老板见买主居然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便热情推荐了几样轻便兵器。
“您看这把匕首怎么样?这刀身是精铁锻造,削铁如泥,刀鞘这里还嵌了一颗珍珠,挂在腰间就算当做装饰也是很好看的,特别适合您这样的姑娘使用。哦,还有这对峨眉刺,用来防身也不错……”
范一摇却看都没看一眼,目光直接往老板身后那排刀架上瞟,“那把黑色的刀拿来我看看。”
老板笑呵呵的,却没有动,“姑娘,那把刀你大概是用不了的。”
范一摇挑眉:“哦?为什么?”
老板:“那是一把钨金刀,硬度极强,分量也不轻,我恐怕您提都提不动的啊。”
范一摇在大师兄那里憋着气,这会儿正没处发泄呢,于是板起脸道:“怎么,我要是提得动,你把刀送我么?”
老板笑容一僵,有点悻悻,“姑娘说笑了,要是您看着喜欢,我拿给您便是。”
要不是看小姑娘身后站着的青年气度不凡,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老板其实是很不情愿折腾的,因为他笃定这刀姑娘用不了,拿了也是白拿。
他特意叫出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将刀从刀架上搬下来放到柜面上。两个汉子放下刀时,甚至还有些气喘,足可见刀有多重。
“姑娘,刀在这里了,您可以试刀了。”老板这时候已经准备看笑话。
谁知范一摇走上前,竟是单手将刀抄起来,挽了几个刀花,将大刀舞得呼呼生风,最后又一刀劈下,将堆在角落里用来试刀的石块一分为二。
“唔,还挺不错的。”范一摇赞叹。
而这时再看那刀铺老板,加上那两个取刀的伙计,都已经惊得合不上下巴了。
过了半天,刀铺老板才憋出一句:“女侠好身手!”
范一摇谦虚:“还行吧,这刀多少钱?”
老板眼睛一亮,“这钨金刀锻造起来极为艰难,我能拍着胸脯保证,您就算走遍整个黑水县,也找不出第二把这样品质的钨金刀,说是我们铺子里的镇店之宝也不为过了……”
范一摇懒得听老板啰嗦,打断道:“你就开个价。”
老板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大洋!”
“一把破刀卖三百大洋?你怎么不去抢!”
老板顿时不高兴了,“姑娘,我们店里也有便宜的刀啊,您要是嫌这把贵,换一把就是了,怎么能说我这是破刀?”
范一摇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她以前穷酸日子过习惯了,杀价套路话也是张口就来,此时转念一想,回头看了看师兄,冲老板伸出五个指头。
老板懵了。
这是几个意思,五折?还是五十大洋啊?
范一摇:“讲讲价,五百大洋。”
“……”
老板像看傻子一样看她。
范一摇一挑眉,“怎么,不是你将这把刀夸得天花乱坠么,三百大洋哪里配得上这把刀的价值,更何况,这还是我要用的刀。”
老板顿悟,竖起大拇指,“姑娘真是高见!”
“好了,这把刀我们要了。”江南渡拿出一张银票放在柜面。
刀铺老板验过银票,是整五百大洋。
真是怪事年年有,冤大头却不好碰,他将银票踹在怀里,笑得欢天喜地:“两位放心,我们这把刀质量绝对上乘,保证您这钱花得值!”
范一摇这时心里却又不爽了,她上一把镖刀也就花了八块大洋,这次一下翻了几十倍,虽然是有意给大师兄找不痛快,到底心里觉得亏,于是对老板道:“老板不给点添头么?”
“好说好说,姑娘看看想要什么添头,这店里的东西您随便挑?”
反正这里最贵的东西也不值两百大洋,他总归不会亏。
范一摇环顾店内一圈,除了这把钨金刀,其他的也没什么看得上的。
不经意间,目光落在刀铺门上悬挂的三枚龟甲。
范一摇眼前顿时一亮,对刀铺老板说:“就拿这三枚龟甲当添头吧!”
离开刀铺时,范一摇手里拎着三枚龟甲,刀铺老板则是肉痛表情,显然被自己那句“随便挑”挖了坑。
江南渡神色复杂,“一摇,为什么一定要这龟甲?”
“你管我。”范一摇没好气道,“我喜欢不行么?”
这三枚龟甲范一摇一眼便看中了,拳头大小的一个,保存十分完好,看上去上了年头,龟壳完全玉化,不用摸都知道手感不错,最难得的,还是三枚。
其实这三枚龟甲范一摇是想要给师兄的。
江南渡曾经也有这样三枚龟甲,她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这是用来测算六爻的工具,调皮捣蛋偷偷把龟甲磨成粉,给师父凤梧泡酒了。后来她一直惦记着再给师兄寻一副,却都没看到成色这么好的,难得今天碰到。
但是范一摇怎么会直接说实话呢,她心底已经笃定,只要师兄一日不将钟先生的事解释清楚,她就一日不告诉他。
江南渡垂眸看着范一摇手中龟甲,似乎看得出神。
“大师兄,给我这把刀取个名吧。”范一摇多少觉得自己刚刚语气有点冲,纠结再三,还是开了口。
“为什么想起来给刀取名?”江南渡注意力总算从龟甲上转移。
“据说兵器没有名字就没有灵气,用不长久的。”又补充:“我要那种霸气的,一听就特别厉害的刀名。”
江南渡想了想,道:“你这把刀的刀体背面成波形,婉若游龙,又是通体漆黑,坚如甲胄,不然叫龙胄。”
范一摇有点嫌弃:“这名字倒是霸气了,可是听起来又刚又硬,都说过刚易折,我可不想这把刀又像上把那样断了。”
江南渡沉吟片刻,又说出一个名字,“烛息。”
“烛息?烛龙之息么?“
江南渡点头,漆黑的眼睛望过来,很深很沉,“烛龙之息,化钢化柔,至阴至阳,可绵延亘古,与天地同存。”
“这个好!就这个了!”范一摇对新名字很满意,扬起脸,多日以来总算冲江南渡绽开明媚笑容。
江南渡一时恍惚,抬起手,似乎想要帮她拨开额前碎发。
可范一摇却误会了,以为他又要敲头,条件反射往后躲闪。
江南渡手僵在半空,眼中层层涟漪退散,恢复如常,悬空的手顺势落下。
“刀入鞘中,好好看路。”
两人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暮色四合。
范一摇还没迈进大堂,就听见客栈楼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与江南渡对视一眼,不禁加快脚步。
一见他们进来,守在柜台的账房和伙计们齐刷刷围上来,七嘴八舌,满脸忧心。
“哎呦,你们家少奶奶好像是生了,可是怎么产婆也没叫上一个啊?也没管伙计要火盆剪刀和热水!”
“是啊,就你们少爷一个人守在里面,我们去敲门,他谁也不让进呢!”
“不能……不能出什么事吧?”
范一摇倒是不担心师父凤梧会出什么事,唯恐罗铮拦不住这些客栈的人,再让他们冲进去,看到干干净净毫无生产痕迹的房间会起疑。
“不能不能,你们放心,我们家少爷他会接生的。他接得可熟练了呢!”
很显然,男人接生这种事,对黑水县的广大人民来说还是十分震撼的。
范一摇和江南渡往楼上走的时候,只听下面一片议论纷纷,其中不知是谁说了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见到男人接生了,外面的世界现在都变成这样了么。”
“你是说之前经常在咱们这里住店的那位孟先生?”
“是呀,只是这两年都不怎么见他来了……”
范一摇听到“孟先生”三字,脑子里灵光一现,心说该不会那么巧吧,怎么偏偏也姓孟。
“大师兄,我饿了,我们不如先吃点东西?”范一摇说着重新从楼梯走下,折返回大堂。
此时正是饭点,堂内吃饭的人很多,只剩下唯一空桌,范一摇和江南渡便过去坐了。
小跑堂跑前跑后,将所有菜端上桌,眼睛无意间往楼梯口一扫,不知道看到什么,眼睛突然就直了。
“啊!石川小姐!!您来了!!”
第33章 络新妇
范一摇顺着小跑堂目光看过去, 只见从楼梯上走下一个穿着红底印花和服的日本少女……不,应该是日本女人。
在判断对方年纪时,范一摇有些举棋不定。
实在是这位乍一看脸, 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五官生得娇俏纯情,可是再一看身材, 那玲珑有致的婀娜曲线, 即便裹了层层和服, 也难掩春色, 实在是连熟`妇都要自愧不如。
大堂里正在吃饭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不管多大年纪, 都如那小跑堂一样, 盯着这位石川小姐,仿佛被人抽魂。
范一摇好不容易将目光从对方那波涛汹涌处收回,低头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前胸,不禁感觉到了世界的参差。
再看大师兄, 居然也在看石川。
范一摇:“……”
忽然没来由的憋闷。
石川小姐在一屋子投射来的目光中,偏偏对上了江南渡的, 浅笑嫣嫣, 迈着日本女人特有的小碎步向他们走过来。她身后有四位同样穿和服的日本男人, 腰间挎着刀, 看上去像是专门保护她的。
“抱歉, 两位, 大堂里没有座位了, 我看你们这桌只有两人, 不知道可不可以拼桌?”
“不可以。”
“可以。”
范一摇和江南渡几乎是同时开口。
说不可以的是范一摇, 说可以的是江南渡。
范一摇看向石川身后的四个男人,用眼神示意,这桌子坐不下。
石川立刻意会,笑吟吟解释:“他们是我的护卫,不会上桌。”
范一摇去看江南渡,眼神写满拒绝。
江南渡却好像完全没察觉,甚至示意石川坐下,主动提出邀请:“我们的菜刚上来,要是不嫌弃的话,小姐可以一起吃。”
石川颔首低眉,柔柔答道:“先生盛情款待,石川荣幸至极。我的全名石川和美,自幼随父从日本来华从商,只是近年来父亲病重,便只能由我独自携护卫走商了。”
江南渡赞道:“女子走商本就不易,石川小姐汉语又说得这样好,实在难得。”
石川面色羞赧,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一截白皙脖颈从和服的领口露出来,如优美的天鹅。
范一摇啪的将筷子往桌上一拍。
江南渡终于看她,“一摇,怎么了?”
范一摇没好气:“我吃饱了!”
她气呼呼上了楼,可是大师兄却并没有跟上来,继续留在原地和那个石川和美一起吃饭。
“啊,总镖头,你可算回来了,大掌柜呢?”运红尘见了范一摇如蒙大赦,为了盖过室内婴儿一声高过一声的啼哭,只能扯着脖子大喊。
范一摇不理她,负手在屋里一圈圈乱转,看得运红尘头都要晕了。
“哎呀,总镖头,您这是怎么了?”
“哼,没怎么!”
罗铮看出范一摇心情不好,很有眼色地将婴儿凤梧抱到隔壁客房。
运红尘拍了拍被噪音震得发麻的脑壳,随口问:“你和大掌柜晚上吃饭了么,这家店的饭食还不错。”
“哼,吃了。”
又是一声冷笑。
运红尘觉出不对劲,试探着问:“那您和大掌柜……吃了什么?”
“日本狐狸。”
运红尘听得一愣,心说她之前看过这家客栈的菜谱,也没有这道菜啊。
不一会儿,范一摇就听见门口传来声音,立刻壁虎一样贴上了门,竖着耳朵倾听。
果然是大师兄上来了,另有错杂的脚步声,想必是那个石川和美和她的护卫。
“容我冒昧问一句,江大掌柜您一路走镖,不知身上可有治疗外伤的药膏?”
石川和美带有异国口音的声音传来,态度恭顺,嗓音柔媚,反差之下,给人一种别样的禁欲感。
“哦?石川小姐受伤了?”这是江南渡的声音,难得的客气温和。
“只是一点小擦伤,我有从日本带过来的外伤药水,可相比之下,我更信任贵国的金疮药。”
“嗯,应该有的,我给石川小姐找找看吧。”
“那就多谢江大掌柜了,只是石川的外伤在脚上,实在不便久立,能先回房间等您么,我的房间就在您房间隔壁。”
“好,那等我找到药,再给石川小姐送去。”
很快外面便传来房门开合声,显然是两人各回各房。
这时运红尘已经听出端倪,偷偷打量范一摇神色,小心翼翼问:“总镖头,大掌柜刚才这是……和谁说话呢?”
范一摇没吭声,继续耳朵贴着门,果然不多时,隔壁江南渡的房门打开,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再然后是距离更远一些的叩门声。
“石川小姐,药膏我给你送来了。”
吱呀一声,开门,然后是关门,再然后外面便全无动静,任凭范一摇怎么努力,都听不见大师兄从那女人房间离开的脚步声。
范一摇转身在屋内环顾,“我新买的刀呢?”
“不是在你腰上挂着?”运红尘一脸警惕,“总镖头你干嘛?总镖头你不能想不开呀!”
范一摇提刀就走。
运红尘怕她冲动之下再干出什么血洗客栈的事,紧忙跟上。
两人蹑手蹑脚经过江南渡和罗铮的房间,停在隔间客房门口,鬼头鬼脑透过纱窗往屋里探看。
“你们看什么呢?”
江南渡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范一摇吓了一跳。
“大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江南渡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不在这里,那应该在哪里?”
“你,你不是在那个石川的房间里?”
“我为什么会在石川房间?”
“我听见了呀,你不是去给她送金疮药……我只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没听见你回来的脚步声。”
江南渡有点意味深长地看范一摇:“哦……原来一摇一直听着呢。”
范一摇脸腾地一热,突然觉得极不自在。
江南渡笑着提起手中一条布巾,解释道:“我房中少了一条擦脸巾,我刚才送了药膏,然后从另一边下楼去找店小二要来着。一摇在想什么?”
范一摇的耳朵也变得滚烫了,“我,我以为你被那些日本人拐了,本来是准备来救你的。大师兄,你不知道嘛,像你这样的男子,如今在外面行走江湖是很危险的。”
“像我这样的?是哪样的?”
范一摇哼了一声,不想再继续这场对话,丢下一句“我要去睡觉了”,就跑回房了。
只留下运红尘一个人在原地。
“大掌柜,那什么,我睡醒了,想出去溜达溜达。”
“嗯,去吧。”
于是运红尘也麻溜地跑了。
晚上熄灯后,范一摇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于是悄悄起床下楼,正好看到大堂里值夜的小跑堂,正昏昏欲睡地坐在柜台后小鸡啄米。
听到有人下来,小跑堂一个打挺醒了过来。
“客人,您有什么需要的?晚上灶台不开火,只有一些冷盘,想吃热菜怕是难。”
范一摇想了想,“你给我打一壶酒吧,再来一叠油炸花生米。”
“好勒!”
小跑堂很快打来一壶酒,又弄来花生米,给范一摇摆好桌,便又去柜台后缩着,准备打盹。
范一摇本来是一肚子闷气,这会儿又突然想到什么,叫住小跑堂,“喂,小哥哥,跟你打听个事。”
那小跑堂大概没被人这么叫过,还挺受用,顿时也不困了,殷勤道:“客人您说。”
范一摇:“今天我听你们说,之前也见过男子给人接生,是个姓孟的先生。”
小跑堂回忆了一下,“哦,的确是有这么一位孟先生,据说是在西北那一片做生意的,有一次也是我们这里有位产妇临盆,当时找不到产婆,孟先生便主动提出帮忙接生,最后倒也的确是母子平安。他时常在我们这边落脚,只不过这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最近都不怎么露面了。”
范一摇:“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小跑堂笑道:“这我们哪里知道,我们开店,人家住店,不来住店了,自然也就不再打交道了,这样的客人来来往往的很多,有的连着几年每个月都能见到,也是这样突然就不来了,太正常啦。”
范一摇有点失望,“那你知道他叫什么?”
小跑堂摇头:“只知道他姓孟,好像很有钱,而且长得很俊。”
范一摇又盘问了几句,可是再也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她有种强烈的直觉,觉得这传说中姓孟的先生,应该就是孟画慈拜托她寻找的侄子。
“一摇还没睡?”
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范一摇吓了一跳。
“干嘛突然出现吓唬人。”
江南渡走到桌边,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壶和花生米,微微挑眉,“有心事?”
范一摇丧着脸:“没有,就是肚子饿了,刚刚我又没吃什么。”
“饿了为什么要喝酒,空腹喝酒伤身。”江南渡拉开椅子坐在对面,夺过她面前的酒壶。
范一摇为了不让自己继续憋气失眠,决定有话直说,“大师兄,那个日本女人看着不怀好意,似乎对你有所图谋。”
江南渡不紧不慢道:“哦?怎么看出来的?我倒是觉得她年纪轻轻,担起家业,很是了不起。”
范一摇皱眉,“不会吧……大师兄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江南渡:“一摇觉得不行?”
范一摇心里那种烦躁感更加强烈,双手拍桌,“那当然不行!”
江南渡目光微沉,看过来,问得认真,“为什么?”
范一摇睫毛微微颤动,眼神乱飘不敢与师兄对视,最后只能恼怒地搬出凤梧:“师父不会同意你娶个日本媳妇的!你死心吧!”
江南渡看着面前少女,眼圈似乎都因激动而泛红,气鼓鼓地润着水光,不禁笑起来,用手轻轻扶额,无奈叹气。
范一摇瞪眼:“你笑什么!”
就在这时,客栈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只见运红尘脸色煞白地冲进来。
“总镖头,大掌柜!”
她声音不低,那柜台里又要昏昏欲睡的小跑堂被惊醒,茫然四顾,不小心碰翻了手边的茶杯。
运红尘听到动静,意识到还有别人在,急吼吼冲到桌边。
“运红尘,你怎么了?”范一摇问。
运红尘嘴唇发抖,压低声音道:“怪,怪物……我看到怪物,一个长着人头的大蜘蛛,好像……好像抓走了老板!”
范一摇听得一惊,立刻奔上楼,推开江南渡和罗铮的客房门,看清房中景象,不禁倒吸一口气。
只见自房梁挂下一物,像是个足有一人多高的银色大蚕茧,而原本应该躺着师父凤梧的床上,已经空空如也。
“罗铮!”
范一摇拔出烛息刀,一刀横砍过去,将吊住“蚕茧”的蛛丝斩断。
蚕茧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范一摇小心用刀尖轻轻一划,破开了茧衣,露出里面的罗铮,他似乎有些缺氧,脸色呈现一种青紫色,范一摇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还有呼吸,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时运红尘也赶到,帮范一摇一起将罗铮从蚕茧里弄出来。
罗铮咳嗽了一声,悠悠醒转,却很茫然,“红尘?总镖头?我……我这是怎么了?”
范一摇:“罗铮,你有没有看到攻击你的是什么?”
罗铮摇摇头,看到破开的茧衣时,也是极其惊讶,“我就是睡着了,什么感觉都没有呀?”
运红尘道:“总镖头,感觉攻击罗铮的就是我看到的那个人面蜘蛛!它偷袭了罗铮,为的就是能悄无声息,在不惊动我们的前提下掳走凤老板!”
“你照顾好罗铮,我和大师兄去找师父!”范一摇转身奔出房门,却见大师兄站在门口,正看着隔壁四敞大开的客房。
范一摇猛地意识到什么,跑过去看,只见那石川的房间内已是人去屋空。
“大师兄,石川那伙人该不会也被那蜘蛛怪抓走了吧?”
江南渡此时并没有因为凤梧被抓走而显出丝毫担忧,甚至是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站在石川房门口。
“一摇,你到现在还没发现么,那个石川,她不是人。”
范一摇听得后脊梁毛都竖起来了,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她,她就是那人面蛛怪物?!”
“东瀛有种异兽,名为络新妇,人面蛛身,白天会化为美丽的年轻女人,夜晚现出原型吃人,而且专吃男人。”江南渡说得心平气和的,好像只是在说猫吃鱼狗吃骨头。
范一摇血液直冲大脑,“那你还和她同桌吃饭!”
江南渡走进石川房间,一边搜寻翻找一边道:“东瀛异兽来到华国,总归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范一摇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师兄还是一副不着急的样子,善意提醒:“大师兄,你找什么呢?再不去追师父,他只怕就要被那怪物吃了。”
江南渡的回答却很冷血:“怕什么,反正他也死不了。”
范一摇:“……”
老实说,她其实一直看不太明白师父和大师兄之间的关系,虽然大师兄名义上是师父的徒弟,可师父好像也没传授什么有用的东西给大师兄,而且师父面对大师兄时,总是有点心虚感,完全拿不出师父的威严来。至于大师兄,那更是几乎没给过师父好脸色。
江南渡终于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样的东西,看着大概有一根手指头那么长,粗细如韭菜,黑色,质地偏硬。
“这是什么?”范一摇问。
江南渡将东西递过来:“看看?”
范一摇接过仔细打量,觉得这棍子看起来虽然不算粗实,却很坚韧,握在手中有些扎痒感。
“大师兄,这到底是什么啊?”范一摇又问。
江南渡:“蛛腿毛。”
范一摇:“………………”
范一摇烫到了一样立刻将这玩意儿丢了,气急败坏:“大师兄!你明知道是这么恶心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让我拿!”
江南渡捡起蛛腿毛,理所当然道:“因为我不得不拿,我怕你知道这是什么以后会嫌弃我,一会儿不愿碰我的手。”
“……”
范一摇一言难尽地看着江南渡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箓,捏在食指中指间烧尽,连同那跟蛛腿毛一并点燃。
丝缕薄烟如一条引路的丝带,自灰烬中飘出窗外。
江南渡向范一摇伸出手。
范一摇挣扎一瞬,最后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握住大师兄的手。
江南渡揽住范一摇,两人竟是直接追着那缕青烟破窗而出。
此时夜色已深,万家灯火尽灭,而那缕青烟却能发出微弱的蓝光,引领着他们一路出城。
周围景色越来越荒凉,范一摇被江南渡揽住腰携带着,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只觉得他们的行进速度也越来越快。
终于在一片寂静中,隐约听见前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出来。
那声音像是什么东西飞掠过草丛。
江南渡放慢了速度,同时松开手,将范一摇放下来。
范一摇悄悄拔出烛息刀,几乎同一时间,黑暗中只觉得有一道凉飕飕的劲风从斜侧方划过来,范一摇反手挥刀格挡,只听“铿”的一声,刀刃与什么东西狠狠相击,震得她差点脱刀。
一阵咯咯咯的笑声自身后方传来,范一摇立刻下意识转身,却没想到那可怕的劲风又从原本的前方劈斩过来。
可是这时候她想转身挥刀已经来不及了。
江南渡抓住她的胳膊,转身顺势一甩,帮她避过这一击。
又是一阵咯咯咯的笑声,范一摇这次吃了教训,不再贸然循声转身,而是和江南渡背靠在一起,低声道:“大师兄,我们背靠背,这怪物能通过声音使人迷失方向。”
“小姑娘,就是你么,传说中杀了八岐君的九州天狗?”这回对方开口说话了,正是石川的声音,只是相比于做人的时候,她此时的语音语调透着一股勾人的妖娆。
范一摇听她说起“八岐君”,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谁,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是那条有八个头的蛇蛇?我没杀它啊。”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中难掩激动:“你说什么?八岐君……还活着?不对,你撒谎,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我们一直得不到他的消息了?”
范一摇坦诚道:“因为我拿他泡酒了呀。”
“……”
此时一片遮月的云缓缓散开,月光倾泻,瞬间将眼前一片照亮。
而范一摇也终于看清楚一直在跟自己说话的东西,到底长成什么样。
那是一只足有一人半高的巨大蜘蛛,八条蛛腿如钢筋戳地,盘亘在蛛身两侧,在月色下泛着金属般的银灰色冷光。
而在蛛身上方,原本应该长着蜘蛛头的地方,竟然生着一颗披头散发的女人头颅,看五官,正是石川和美。
这就是传说中的东瀛异兽络新妇么?
还真的是……
“好丑啊。”
范一摇的直言不讳显然彻底激怒了络新妇,她徐徐将蛛腿伸展,将自己的控制范围扩展得更广些。
“你们这些……可恶的,九州废物……竟敢如此侮辱我们东瀛灵怪……很好,本来只是想尝一尝凤凰的味道,今天你们就一起留下当配菜吧!”
第34章 救美
“一摇退后!”
江南渡沉声喝道, 随即马鞭挥出,缠住了络新妇的一条蛛腿。
络新妇轻蔑冷哼:“就凭你这样一个枯竭时代的九州阵法师,也想对抗我?看在你长得还算不错的份上, 准许你给我做养料了……”
范一摇趁着络新妇和江南渡说话分神,一个猛冲,举刀挥砍, 这一次她看得很准, 刀刃正好落在蛛腿的关节处。
果然, 只听络新妇发出一声惨叫, 那条被范一摇砍中的蛛腿从关节处断开。
络新妇发狂,巨大的身躯灵活无比地飞窜过来,四五条锋利的蛛腿从不同方向, 朝范一摇报复性地攻击过来。
范一摇不准备硬抗, 瞅准了时机,找到几条腿中的缝隙,从中溜出去,重新躲到江南渡身后。
这一幕十分凶险, 江南渡看得手心发凉,提起范一摇的后脖领, 将她丢远。
络新妇飞扑过来, 却被紧随而至的马鞭抽了个正着, 半空去势削减, 径直掉落在地。
她被摔得头晕, 此时才发现自己下落的地方, 地面上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符文。
络新妇人头上的双眸瞳孔微缩, 认出这是属于九州阵法师的法阵符文。她没有想到,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 面前这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画下如此复杂的法阵,极力想要挣脱,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身下的法阵已经被催动,发出刺眼的白色阵光,将她牢牢束缚在地面,那些由阵光组成的丝线越收越紧,一道一道捆缚在她身体上,大有要将她碎尸万段的意思。
络新妇心中一慌,急得声音都变了,“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九州现存的阵法我们全都看过,你这法阵符文明显是上古时期早已失传的……”
江南渡冷眼看着面前的东瀛灵怪,目光冷厉,一鞭子抽过去,打在络新妇发声的口器上,迫得她吞下后半截话。
络新妇觉得这样下去,只怕小命要交代进去,于是把心一横,拼着损伤本源,开始向江南渡疯狂喷射蛛丝。
她攻击得突然,江南渡躲闪不及,被那些蛛丝喷了个正着。而这些蛛丝和缠绕罗铮的蛛丝不同,呈现出一种灰黑色,隐隐泛着暗光。
范一摇远远看到这一幕,暗道不好,同一蜘蛛的蛛丝不会有这种颜色差别,唯一的可能就是,这络新妇还有别的蜘蛛做帮手,放蛛丝缠住罗铮的不是她。
果然,她这想法才刚刚生出,便听见周围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隐约瞧见半人高的草丛里,有东西在向她缓缓包围靠拢。
范一摇急着去支援江南渡,提刀砍向前路,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十只蜘蛛几乎同时从草丛中跃出扑向她。
眼看着大师兄已经被那络新妇的古怪蛛丝缠成了大粽子,范一摇却被这些蜘蛛绊住,心中愈发烦躁,于是将刀一横,冷哼道:“小蛛蛛们是来给我试刀的么?”
钨金弯刀被她舞得几乎出了残影,劈斩在半人高的大蜘蛛身上,像是砍瓜切菜,只见蜘蛛碎块漫天飞落,可是这些蜘蛛却悍不畏死,竟是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
范一摇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找到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于是放慢了攻击速度,开始留意这些蜘蛛的行踪轨迹,很快便让她发现百米外的一处小山坡下,似乎这些蜘蛛都是从那边出来的。
于是她一刀砍翻挡在前路的几只蜘蛛,飞快几个纵跃,甩开蜘蛛大军向那山坡靠近,很快便在山坡下找到了一个地洞,刚好看到两个蜘蛛从里面钻出来。
“呦,这就是你们的老巢么?”
范一摇从身上翻出个火折点燃,丢进地洞,同时烛息刀利落地横向一划,将两个蜘蛛拦腰斩成四块。
她找了块石头,正准备堵住洞口,以防里面的蜘蛛逃出来。谁知就在这时,听见洞内传出一阵咳嗽。
“救命!救命啊——”
范一摇瞪大眼:“???”
难道蜘蛛成精,能口吐人言?
“外面有人么?我们是被蜘蛛怪抓来的人,救命啊!”
范一摇皱眉,冲里面喊:“里面几个人?”
“十几个人,现在活着的可能就三四个了!”
很快说话人的声音又被剧烈的咳嗽声吞没。
地洞口开始有烟往外冒。
同一时间。
络新妇见已经将面前的阵法师包裹得密不透风,这才停止了吐丝。
“呵呵,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被我的蛛丝困住,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得乖乖给我当点心……”
络新妇高高举起两条镰刀般的蛛腿,准备用锋利的腿尖从丝茧的顶端直戳进去,她甚至都已经开始流口水,似乎闻到了新鲜男子脑浆的味道……
然而就在那蛛腿尖即将戳破丝茧的时候,丝茧突然整个燃烧起来!
络新妇吓得急忙收回蛛腿,不知道这火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随即让她更加害怕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那丝茧外壁,竟然开始被那火焰烧灼得渐渐融化。
“这怎么可能!我,我的蛛丝应该是不怕火的呀……”
慌乱中,络新妇急急忙忙重新吞吐蛛丝,想要用更多的蛛丝将火苗包裹住,谁知在新吐的蛛丝刚接触到丝茧的一瞬,丝茧上的火焰顺着蛛丝瞬间蔓延过来,将她整个点燃!
络新妇的人头发出凄厉的女子叫声,再也顾不上丝茧,八条蛛腿胡乱挥舞,圆滚滚的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想要尽快灭掉身上的火。
而那包裹住江南渡的丝茧已经化为黑灰,随着灰烬簌簌落地,火也逐渐熄灭,露出里面翩翩静立的男人。
江南渡的身上纤尘不染,他面前的络新妇此时已经燃烧成一个大火球,跳动的火光映入他深沉平静的黑眸,像是为其染上腥红的血色。
络新妇遍体遭受烈焰炙烤,痛苦不堪,可是无论她怎么扑腾,都没办法让身上的火势减弱分毫,焦急中她忽然灵光乍现,想到了什么,那张属于人类的脸显出无比错愕的表情。
“不,不对,你不是阵法师!你,你是异兽……这火……你是烛……”
然而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后面的话了,一条鞭子忽然劈空抽过来,缠绕住她的脖子。
络新妇看着面前挥鞭的男人,突然生出一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惧怕,然后她只觉得脖颈与身体连接的部位微微钝痛了一下,紧接着视角拔高,一阵天旋地转。
等面前的景物再次固定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燃烧的身体。
而她身上本该连着头的位置,竟然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
江南渡用鞭子将络新妇的头其根缠断,再轻轻甩手将其抛入高空。等那颗头划过一条抛物线重新坠地后,那巨大的蛛身也轰然倒地。
范一摇站在蜘蛛洞口,回头望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禁欢喜地叫了声:“大师兄!”
江南渡眸中骇人的猩红在这一刻迅速褪去,因使用烛龙之焰而生出的暴虐戾气也重新压制回体内。
他站在烈火余烬中侧首,看到小师妹冲他竖了竖大拇指,扬起许久未曾见过的明灿笑脸。
“大师兄,这洞里好像有活人,我先下去看看,上面这些小蜘蛛你自己解决!”
说完,范一摇便纵身跳进蜘蛛洞。
江南渡瞳孔一缩,就要追过去,却被无数蜘蛛拦住。
“念你们被络新妇操纵,本想放你们一条生路。”
江南渡满身杀气扬起手中马鞭。
蜘蛛们萌生退意,窸窸窣窣四散奔逃。
可惜,一切已经晚了。
烛龙之怒,自然之神降下的责罚,任何生灵都难以承受。
“真是找死。”
……
蜘蛛地洞差不多得有个十几米深,下面隐约有火光,正是范一摇刚才扔下去的火折子点燃了什么东西。
只是眼下火势还不算太大,仅冒出滚滚浓烟,呛得人难受。
范一摇下坠时一口气没倒好,被烟呛得猛烈咳嗽,眼泪也是哗哗的淌。
真是实力演绎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眼看着就要落地,她大头朝下,准备以烛息刀点地缓冲,谁知地面却堆了厚厚一层黑乎乎的东西,临近落地时才看清楚,那竟是无数正在往洞穴深处窜逃的小蜘蛛,密密麻麻地毯一样。
范一摇才刚落地,就有不少小蜘蛛顺着她的腿往上爬。她手疾眼快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奔向不远处正在燃烧的火折,引了火到树枝上。
见她身上有火源,那些小蜘蛛又纷纷如潮水般退散。
这时一个急急火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着熟悉,正是刚才她在洞口听见的求救声——
“姑娘,赶紧放我们下来,咳咳……趁那些大蜘蛛还没出来……咳咳……我们快逃!”
范一摇将火把举高,借着光亮这才看清,这洞穴的顶部居然捆缚着好多人,密密麻麻钟乳石一样,无一例外,都是男子。
其中绝大部分已经成了干尸,只有十几个看上去还是正常的,睁着眼意识清醒的,也仅仅是三五人。
说话的是个庄稼汉模样的中年男人,似乎来的时间不久,精神状态还算不错。但是烟往上走,他显然被呛得不轻。
范一摇估算了一下高度,退后几步来了个助跑,然后高高跃起,一刀斩过去,将那吊住庄稼汉的蛛丝砍断。
庄稼汉掉在地上,范一摇回手用刀挑断捆住他手脚的蛛丝,然后又以同样方法去救其他人,将看起来还有生还可能的人全都弄下来。
庄稼汉倒也算有胆识,恢复自由后没有手足无措,反而是主动帮忙,将掉落下来的人手脚蛛丝解开。
包括庄稼汉在内,一共十一个人,解开束缚还清醒有意识的有五人,看上去像是相熟。
“你们认识?”范一摇问。
庄稼汉道:“我们都是一个村的,三天前来黑水县贩卖农货,谁知道回村的路上被一个长着人脸的蜘蛛精抓到这里。”
范一摇:“你们的人都在这里了?还有其他人么?”
庄稼汉摇头:“没了,都在这里了,我们来的时候,那些都,都已经是干尸了……”
除了这庄稼汉以外,其他四个青年心理素质明显不行,一个个面如死灰,吓得哆哆嗦嗦,在庄稼汉说话时,他们的目光也顺着往头上方一瞟,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干,有一个竟是直接哭起来。
“都哭什么哭,没出息!”庄稼汉大喝一声,将那哭包骂得没了声,又对范一摇道:“姑娘,咱们得快点离开这里,这洞里还有更大的蜘蛛,都在里面……”
庄稼汉的话还没说完,只听洞里一阵麻人的窸窣声,一只半人多高的蜘蛛从黑漆漆的洞穴内爬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只,然后又是一只……
洞内的烟越来越浓,就连范一摇也开始忍不住咳嗽。
看着十几只大蜘蛛鱼贯而出,向他们一伙人慢慢围拢,范一摇道:“你们几个能动的,这洞里到处都是干树枝,你们捡一根,像我这样点着火拿在手里,蜘蛛怕火,我们一起跟他们拼了。”
但是这些人明显是吓得腿软,范一摇说完,半天不见他们行动。
庄稼汉率先反应过来,“都愣着干什么!点火把!快!”
于是五人纷纷捡起树枝奔向火折,引了火重新跑回来,站在范一摇身后,大有要跟这些蜘蛛同归于尽的架势。
就在这时,地洞口有响动。
范一摇一惊,心想该不会是洞外的蜘蛛追进来了吧,要是真的这样前后夹击,那可就不好玩了。
她一边警惕着面前的蜘蛛,飞快回头用余光扫了一眼,顿时欢欣鼓舞。
是大师兄来了!
生死攸关的时刻,永远可以相信大师兄!
江南渡走到范一摇身边,往她身上拍了个符箓。
范一摇顿时觉得五官一阵清明,不再受浓烟困扰。
“先把那些人送出去,外面的蜘蛛我已经解决了。”他瞥了一眼那些庄稼汉,
“好!”
范一摇立刻就不再理会那些从洞穴里爬出来的蜘蛛了,放心大胆转身走向庄稼汉他们,路过一个昏迷不醒的,顺手提起,然后走到洞口正下方,瞄了瞄准,肩膀蓄力,提着人一抡,就像扔土豆一样,直接将那人顺着洞口扔出去了。
一众庄稼汉看得目瞪口呆。
那边的蜘蛛终于开始发动攻击。
江南渡马鞭横扫,仅以一人之力筑起一道城墙,挡在蜘蛛群与范一摇他们之间,牢不可破。
范一摇也不停留,丢了一个人之后,又如法炮制,将其他昏迷不醒的人也都相继丢出去。
等轮到那些清醒的人,他们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范一摇脸一黑:“怎么,你们不想出去?”
“出出出!”众人忙道。
庄稼汉决定带个头,率先一步站出来。
范一摇抬手提住他的后衣领,还没等他做好准备,就将人抛了出去。接下来又是三两下将剩下的人丢出,才拍拍手,大功告成。
“大师兄!”
她跑回江南渡身边,这时江南渡已经将那些蜘蛛解决大半,只不过看那洞穴深处影影幢幢的样子,只怕还有更多蜘蛛因畏惧而没有出来。
“人都撤走了,我们也走吧!”
“好。”
江南渡手上一震,马鞭燃起火,顺势一甩,将靠得最近的蜘蛛全部点燃。
“走。”
范一摇跟在江南渡身后,正准备往洞口跑,余光一瞥,忽然在上方密密麻麻的干尸林中瞥见一抹鲜艳的红色。
她愣了愣,转过头看去,惊讶道:“大师兄你看,那里有个人,好像还活着!”
说着她就向那边冲,不等江南渡反应,便已高高跃起,横刀斩断蛛丝。
鲜红色的连帽斗篷在烟雾中随着坠落荡开,露出兜帽下苍白的脸,双眸紧闭,毫无知觉,唯唇上还残留血色。
这也是范一摇判断他还活着的依据。
范一摇落地,见那昏迷中的男子也随之坠落,便伸手接了一把,谁知这一接,竟是让那男人落地后直接栽到她身上。
男人的头软软靠在她肩上,兜帽滑落,乌黑长发倾泻而出,半遮半掩住苍白而又憔悴的面容。
这人皮肤可真好啊……细皮嫩肉的。
这是范一摇的第一反应。
她伸手先探了一下鼻息,对方果然还有气,于是她便抬起男人一条胳膊,想绕过自己的脖子,这样就能架着他走。
然而胳膊才抬了一半,就被江南渡拦下来。
“大师兄,这人还活着。”范一摇说。
江南渡看到男人的脸,眸光忽冷,“我来。”
于是江南渡将男子背起来,却在即将跃出地洞瞬间失了手。
眼看男子坠入火海,已经跃出洞口的范一摇复又跳下去,千钧一发间,一手抓住男子手臂,一手用烛息刀直插洞壁,这才勉勉强强令两人吊在半空。
“不要命了么!”江南渡抓住范一摇后衣领将人提上来的时候,气得脸都白了。
范一摇倒没觉得如何,她跳下去救人时就有把握上来,被大师兄这样吼,有些不高兴:“还不是大师兄你不小心,要不是我反应够快,这人就掉下去烧成灰了。”
江南渡冷笑一声,“这人久困络新妇老巢,依旧面白唇红,也不知是什么妖物,烧成灰或许也是好事。”
范一摇觉得大师兄这是又在气恼她多管闲事,反正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被他嫌弃过来的,也就没吭声。
那庄稼汉还算是讲义气,一直守在洞口没有走,见江南渡和范一摇他们出来,立刻指挥人抬来巨石,将洞口堵住。
这下算是把这个盘丝洞彻底一锅端了,里面的蜘蛛一个别想跑。
范一摇对那些庄稼汉道:“现在外面不太平,尽量不要赶夜路,天亮以前还是和我们一起回黑水县,找个客栈落脚吧。”
“是,多谢两位恩人搭救!”庄稼汉千恩万谢,五个人拖拽着六个人,一起跟着范一摇江南渡往回城的方向走。
范一摇见江南渡不待见这救上来的男子,要他背人指不定又半途给扔了,便准备自己背。
江南渡卷握着马鞭的手伸出来,将她毫不留情地挡回去。
范一摇不满:“你干嘛呀?”
江南渡冷面无情道:“未出阁的姑娘,和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范一摇:“???”
大师兄你没事吧?
范一摇自幼走镖,别说和男人拉拉扯扯,单单是挨过她揍的男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那时候也没见大师兄说她什么呀!
这是突然抽了什么风?
好在那些庄稼汉很是有眼色,见两人似是因为这点小事生了龃龉,便主动返回来,道:“两位恩人,我们都是庄稼人,也没什么能报答的,空有把子力气,这些体力活就让我们来干吧!您二位刚才辛苦,这会儿就歇歇。”
江南渡见范一摇救人之心坚定,再说什么也无用,便沉着脸走到那络新妇的尸体旁,在草丛里找了找,翻出一个襁褓。
襁褓里面包裹的,正是已经吓昏过去的婴儿凤梧。
“师父。”
垂眸看着婴儿睡颜,江南渡脸色晦暗,用极轻的声音道:“若是我发现,这人是你引来的,就做好一辈子当个婴儿的准备吧。”
凤凰虽有不死之身,但是也可让其一直涅槃,与死无异。
此时云开月现,能明显看到,婴儿的睫毛正在簌簌颤抖。
第35章 孟公子
进了黑水县城, 庄稼汉一伙人见江南渡他们的客栈价格太贵,决定另找地方投宿。
“两位恩公,我们明早天一亮就要回村了, 你们看这位公子该如何安置?”
江南渡淡声道:“不必如何安置,带到你们落脚的客栈,将人丢下便好。”
范一摇却不同意, “这人看着太虚弱, 没人看管只怕活不下去, 救都救了, 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怎么,不急着给人送东西了?”
范一摇垂眼,“又不耽搁这一晚。”
“这人若是一直昏迷, 你就为他一直耽搁在这里?”
“大不了带着他上路。”
她像是故意和江南渡作对, 直接从庄稼汉手中接过男人,背在身上。
“师兄你若是嫌麻烦,先回奉阳就是了。”
运红尘和罗铮两人此时都在大堂,等得望眼欲穿, 见范一摇江南渡回来,双双迎了过来。
罗铮从江南渡手里接过凤梧, 运红尘则是盯着范一摇背上的男子, 问:“总镖头, 这怎么还多带回来一个人呀?他是谁?”
范一摇往柜台那边看了一眼, 值夜班的小跑堂此时已经趴在桌面上睡得鼾声四起。
客栈内很安静, 似乎完全没有被今晚的变故惊扰。
“回房间再说吧。”范一摇恹恹道。
她径直将男人背回了自己的房间, 哪怕感觉到大师兄的目光一直沉沉落在她身上, 也没理会。
将男子放在床上, 范一摇长长舒了口气, 在运红尘期待的目光中,讲了一下今晚的经历。
运红尘听得满眼崇拜,想到大掌柜不太好看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可是我怎么觉得,大掌柜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他受伤了?”
“谁知道。”
范一摇本来在运红尘的捧场下,心情好了不少,一提大师兄,又开始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