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诏恍然大悟,才明白过来他父王的苦心——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燕珩心疼他,特意给他指点江山罢了。
秦诏悟了,欢喜地扑上去,抱住燕珩的腰。
因动作太急,连棋盘都撞翻了,伶仃的黑白棋子滚落在脚下,弹在案角、而后又滚落在燕珩的金靴旁。帝王搂住人,微微笑,抬脚……轻轻踩住了那枚棋子。
燕珩漫不经心地笑:“一群不省心的蠢物。尤其是你,枉费寡人教了那么久,全不知道紧要。那卫国上下,难道不能为你所用?”
秦诏得了指点,解开胸中积压的郁闷,豁然开朗,当下分明——顿时双眸亮了起来,嘴角也忍不住地往上翘……
他心里发痒,便凑到人耳边,轻轻地“啾”了一口,低声说道:“我的好王上,您可真聪明。满九州,再没有您这样——敏锐如神仙的人了!”
燕珩薅住他,睨着人嗬笑:“休要胡诌。胆敢吃败仗,寡人才要赏你巴掌。”
秦诏笑眯眯地说“是”。
他喜不自禁,不仅为战事上解了困惑,还为燕珩满心里装着他。他父王面冷心热,他既憋住不说,他父王果真不给他作救兵——可心里又不落忍,便教他破局。
“您说,我这蠢笨的脑袋,怎就不顶事?想了许多个日夜,竟没想到这样一招呢!”秦诏仿佛抱住香蜜似的,左闻一下,右嗅一口,热热地拿唇乱啄,又盯着人说道:“可惜我命好!”
燕珩没听懂这话,便问:“怎的又说命好?”
秦诏笑:“我有您,自然是命好!也不必死战,眼下,到处都是出路。若这一局活了棋,岂不是横七竖八,在这九州之地上蜈蚣似的乱爬,也没人管了!”
燕珩被他的比喻逗笑了。
“混账。”
秦诏这下也不急了,他挤进人膝间,往人腿上坐,复又问道:“王上,我才立了功,有了主意。现今,您能不能也犒劳我,叫我在这燕宫住几日,养养伤?”
燕珩睨他:“想住几日?”
秦诏点头:“正是,想!——只是养伤……”
燕珩笑,秦诏便跟着笑。然而,那笑忽地敛去了,燕珩扬了扬下巴:“不好。”
秦诏:“……”
燕珩心狠道:“寡人的燕宫容不下你,自去奔逐九州吧!”
“啊?您怎么说变脸就……”
燕珩冷笑,唤人道:“来人,将这小贼丢出去。”
秦诏凑上去,抱住人的脖颈,将唇抵在人嘴角,黏糊地亲了一会儿,才松开人,说道:“好王上,别呀。我不是小贼——您方才还说,我是劳苦功高的秦王呢。”
燕珩轻哼:“劳苦功高?也亏你真听到耳朵里去了,不害臊。”
秦诏兴奋道:“您饶我一次吧!我能不能——现在就给符慎写信?我自告诉他关键的法子,叫他安心。这样,我便能在您这里,多待几日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兀自盘算道:“从燕宫到卫都,金羽飞信,不过五日。”
燕珩没说话,却露出一抹笑。
说到这儿,秦诏方又想起来似的,他去翻寻自个儿的那件衣裳,却从德福那里得知,早叫那位嫌弃地吩咐丢了……
秦诏委屈:“里面,可还有个香囊……”
德福神秘兮兮地引着他往偏殿走,自匣子里替人取出,问道:“秦王说的,可是这个?”
秦诏这才笑起来,点头道:“正是这个。”他捧着这香囊,宝贝似的凑回到燕珩面前,跪在那儿,说道:“您瞧这个,是什么?”
“嗯?”
“这是卫莲种子,我特意给您留的,战事这样忙碌,我都没忘,天天心里装着您呢!”秦诏狡黠眨眼:“我的好王上,看在我这样忠心,又哄您高兴的份儿上,能不能叫我多留几日?”
燕珩反问:“方才,是谁急着要走?”
秦诏拿脸蹭他的膝盖,谄笑道:“我本急着去送命。如今,不必送命……便不急了。”
第86章 秋草荣 秦王这是馋了?
燕珩到底放了人一马, 将这“小贼”留了下来,在燕宫好吃好喝的照顾着。
他本就心疼,那几个跑腿仆子往日里又最是亲近秦诏的, 再加上个祁武,更是个头脑灵光的。眼下, 谁都不敢得罪他,反而将吃穿用度、侍弄的顶顶服帖, 岂不叫秦诏过起了王后般的日子?
秦诏一边享清福, 一边垂涎他父王,一边也没忘了正事。
他只将燕珩指点的路数记下, 暗自盘算明白,再那信仔细写好, 叮嘱人务必要亲自送到。他心中想的正合意,有符慎和姬如晦在,此事不必担忧。
果不其然。
他二人顺利拿到信后, 即刻明白过来。没多久, 便凭着秦诏的印信和秦王这几仗的威名,将卫王吓得战战兢兢。
可他们却并不是逞威风来的, 而是客气地请卫王坐上首。
卫王惶恐不敢坐, 只左右看了一眼, 问道:“不知秦王请本王来,是何想法?”
卫国被赵、秦两大魔头霸占下,正愤怒难当呢。秦诏请人到此处相聚,未免不安好心。可秦诏请他之时,用的又是燕王天威之名,因而,他不得不来。
可待他来了, 却也没瞧见秦诏的身影。
姬如晦瞧出他的顾虑,忙道:“此次请您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并非只是秦王的意思。”
卫王心里盘算,面上不敢展露半分,只得缓慢坐下,静待下文。
“这里是卫国,您是卫王,坐这样的座位最合适不过。我们知道您心中不满,有所顾虑,正是为此,才请您前来。不知卫王可知道,眼下的秦军,挂的是什么旗?”
卫王不知其所以然,答道:“谁不知道,秦军前来,挂的是燕字旗。听闻秦王亲征,只是为了燕王的旨意。”
姬如晦答道:“正是如此。今日,秦王之所以不在,是因去了燕宫。燕王当年留他做质子,是百般的体贴和疼爱,您也不是不知。他二人自有孺慕之情,真心难分。也是为了这样的情意,秦王方才替天子出征,只为平息卫国战火。”
卫王坐在那儿,似信非信,只狐疑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卫王不必担忧。秦王虽不在,却嘱咐我等坦诚,与您把一切说将明白。这都是得了燕王的意思。当年,赵国抢夺卫国城池,燕王不悦,出兵教训赵王,不仅替您夺回了卫国疆土,更叫赵王狠痛了一番,先后割十城、三十城。这您是知道的。”
见卫王点头,姬如晦继续道:“可……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为了方便燕王扼住五州之狂纵,赵国又献边境三城。”
“最后这三城,什么意思,如您这等聪明,不会不知吧?”
卫王抹着汗,发问出声:“他……难不成是想,叫燕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是。他献了三城表忠心,只叫燕王敷衍过去,不再管你二人国境相争之事。燕王要那三城有紧要作用,因而,便应下了……可他不满赵国胃口太大,竟想掀起卫国灭国之患,方才兜了个弯子,让秦王出战。假意纵容,实则授权。”
卫王没说话,慢腾腾地耷拉下眼皮儿去。
可是吴国灭国,妘国吃亏,就在昨日啊?再者说了,赵国如今势如破竹,那区区秦王,能不能抵抗的住还另说呢……在这位卫王眼里,秦诏和赵洄未必有什森*晚*整*理么不同。
不过一个是老姜似的大贼,一个嫩葱似的小贼罢了!
“赵王并不知情,自以为得了燕王默允,方才肆无忌惮。但他不知……如今,秦王正在燕宫赴宴,伴着燕王,享受那团聚的父子情呢!若是上头但凡有一句假话,都不是今日的局面,赵王难道敢和燕天子亲军——硬碰硬吗?”
“是啊。”卫王醍醐灌顶。
赵洄这样胆大的跟秦诏斗,无非就是两样可能。一样是燕王许了他别的什么,另一样,便是不将秦诏当作燕珩的人……
还不待他想明白,姬如晦又说了:“如今,我们主将在!四下里夺回来的地盘,随时都可以交还给您,您若有足够的兵力驻扎守住,我们绝无二话。”
眼见卫王犹豫,符慎已经沉沉地“嗯”了一声,并唤人将夺下来地卫国城池契符拿上来。
片刻后,卫王看着那一盘契符,喜得眼睛都直了,还不等开口,姬如晦又道:“哎哟,您瞧我这糊涂心肺哦,忘了与您介绍了……您瞧瞧,咱们的主将,这位是谁?”
符慎身上的杀戮气息实在太重,周遭起了黑雾似的,冷而幽沉,再加上一身重甲披身,往那儿一站仿佛一尊铁铸的阎王。
卫王那等心软,都不敢抬头看。这会子,得了他那句话,方才敢抬眼……他打量符慎,是觉得哪里有几分面熟,那眉眼,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位,是大燕司马符定的公子,符慎。”
卫王轻颤着,“啊”了一声。
再仔细看,可不就是嘛!眼下,十句话信了八句半,燕珩虽然不便亲自出手,却派遣了忠心的大将——“原、原来是符将军!失礼了。”
卫王忙站起来,朝他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果不其然,谁若能跟大燕王权沾上干系,都比秦诏这个人人瞧不起的“秦王”好使!
明白了这样的身份,卫王这才道:“眼下,卫国与赵国打了许久,兵力不足,还不好全权接手。既然是燕王的意思,还请将军相助——卫国危在旦夕,本王不知将军前来是得燕王授意,只误会了,方才怠慢……还请燕王和将军,念在卫国多年来从不曾忤逆的份儿上,将那老贼撵出去吧!”
符慎慢腾腾地从鼻息间挤出来个“哼。”
那是他和姬如晦的计谋。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的正好,就是要好好地吓唬卫王,方才能博得先机。
卫王不解,望向姬如晦,忙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姬如晦为难道:“实在也不怪将军。这战事辛苦,我们自是为了燕王的旨意,更是为了卫国的安危。苦打了这许多时日,卫王您……”
他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复又说下去:“您好似并不体谅我们,不仅在多城与我们相搏,起了反面的力气,也不肯与我们碰面,说清个一二三。这几仗死的,都是我们秦军,我们秦王难道不会不满?再说了……死的弟兄们那样多,我们将军难道不心疼?燕王看着他的好公子和好将军,齐齐地在您地盘上受苦,难道又不会不悦?……”
符慎睨了他一眼,仍不肯说话。
那卫王慌忙道:“往日本王并不知道内情,方才犯了糊涂,以为秦王同赵王一样,狼子野心,都是为了卫国的领土……”
那话还没说完,符慎便冷笑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卫王好会谋划!我们平白吃苦打仗,死了那样多的人,什么好处都没有。到头来,还落下一个坏名声!”
姬如晦也面露难色,陷入沉默。
卫国便急急地解释:“本王并非这个意思,将军勿要动怒才是。只是当日,看见吴国的下场,方才心里打怵,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荒唐!”符慎怒斥,再度截断了他,又说道:“照您的意思,是燕王图谋您的疆土,还是秦王图谋您的疆土?符某带着弟兄们,这样为您卖命,竟是好心没得好报!依符某看,这仗也不必打了,我们即日退兵!任凭卫王您自己同人斗去罢!”
这招以退为进用的妙。
卫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傻在那儿,急得直冒汗:“本王、本王不是……不是怀疑燕王和秦王,只是当初不知晓……”他顿了顿,又求助似的望向姬如晦:“先生帮忙、帮忙解释一句呀!若是燕王不肯出兵,破坏了八国盟约,那便不好了。”
“不破坏,难道就好,岂不是叫您心里乱想?”
“本王没有乱想……”卫王百口莫辩,丝毫没察觉自个儿落入了人的圈套里。
姬如晦叹气,又请他坐下,才说道:“卫王不必着急,将军也是心里有苦,并不是那样的意思。您说吴国灭国,可您难道不知晓,是吴国率先破坏八国盟约,才得了这样的苦果吗?”
他将燕珩并秦诏的声名搁在一处说,只把狐假虎威用到了极致,仔细说道:“您想想,燕王和秦王岂不正是要震慑九州,才叫他灭国的吗?若是谁都能破坏盟约,燕王要如何治理天下、管教八国?再说了,如今,燕王动了怒,却只是将吴王并其公子关押起来。若是他日消了怒火,再将人放出来、归还土地,也未可知。您可万万不能犯这等小心思呀……”
待卫王面露苦涩,姬如晦才继续说道:“燕王本想以此震慑赵国,叫他退兵。却不想……他不思悔过,仍旧这样的一意孤行,竟想吞吃卫国,实在可恶。因此,燕王嫌他毫不收敛,才叫秦军改道,本来归秦的路,成了赴卫……”
说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卫王忙道:“正是,正是!现今,本王明白了这样的道理,赶着相助,恨不能全国上下夹道欢迎才好,还请二位不计前嫌,助本王收复失地才好。”
那姬如晦先是叹气,而后,又缓缓地摇头:“恐怕不行,我们秦王直奔燕宫,同燕王团聚。实际上,他临走前,就为着您的态度,起了退兵的念头。恐怕……我们再帮不上忙了!他若是与燕王说了小话,岂还有谁能帮上您的?”
这话一出,连卫王都吓傻了。
若是燕珩不帮忙,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他灭国。怪不得……他求助的飞书写了一百八十封了,那位愣是按兵不动,原来是——正生气呢!
唉,是自个儿有眼不识泰山,将救兵当成敌人,也怨不得人生气。
卫王连自称都改下去了,只可怜道:“两位——我说两位哟!你们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我这一回的无心之失吧!你们只要助我,但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若我能给的起,必鞍前马后,不辞辛苦,绝无二话!”
姬如晦看了符慎一眼,符慎冷哼,并不搭腔。
急得卫王站起来,左右踱步,连着又劝了起来。只说了半天的好话,恨不能嘴皮子都磨破,那姬如晦才勉强开口:“某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卫王可愿听一听?”
“先生,您说、您说就是了!”
姬如晦道:“我们自替您劝说秦王,叫他在燕宫,好好地求一求燕王,兴许能行。”
卫王一听有办法,喜得不得了,忙道:“甚好,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若是有,还请先生尽管开口!”
姬如晦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有小事儿一件,请您帮忙。我那秦王,当日在燕宫,同您那卫小公子有一段缘分,相思心许,不知您……可都将人……?”
那话没说全,但卫王悟了,原是这样!怪不得秦诏上赶着替他收复疆土,原来是中了美人计,情根深种,出兵只为博美人一笑!
这老匹夫,呆瓜似的信了。
不过,他虽猜错了人,却想对了秦诏的心。
他想起来卫宴那等聪敏,几次三番化解卫国危机,对姬如晦等人的话更是全信了!一时放下心来,便说道:“虽然,本王已将小宴儿许了人,可若是秦王有心,本王必定成人之美。您放心——下个月、哦不,明日,明日,本王便派人将她送来秦王帐中。”
姬如晦:……
要么说,这等老匹夫都该死!只将人的婚姻大事视作博弈、讨人欢心的工具,他自盘算的妙,卫宴虽不曾做了燕王后,可若成了秦王后,日后在燕珩那里,凭着秦诏受宠,必也能说得上话!
因而,他答应的爽快!
没多久,卫宴并全家老小,带着三千仆子、伙计,家业富贵、满箱浮华,迁至秦国……并那季肆一起,二人良缘将成,倒好好地给秦地造了无数买卖。
商贾往来,发达最快,尤其各处不太平,若想发别家的国难财,更是如鱼得水,岂不叫秦民猛地涨起了腰包?
而眼下这会儿,姬如晦说完卫宴之事,又跟人道:“旁的不要紧。若您想叫我们帮忙打退赵国,还有一事,得卫王出力。”
“何事?”
“您也知道的,红雀十六城,由您守着,赵王攻不过来。秦王却也不曾……直接破城而入,免得冲撞了您。”
姬如晦说话巧妙,不说自个儿打不过去,偏说给彼此留着脸面,“因而,若是相助,您需放我们秦军过去,我们才能省了气力,跟那赵王好好地打一仗。若有您的帮助,我们岂不是势如破竹,一举便击溃对方?”
卫王虽然犹豫,可听了这话倒也有理。再加上,这许多年,燕珩有强兵,却从来没对任何一个弱国出兵下手,冲着这位的信誉和名声,再加天威在前,他到底信了,也应下了。
姬如晦含笑点头,转过眸去看符慎。
符慎这才拱手,客气地说了句:“那符某,便先谢过卫王了!”
“哪里、哪里,是本王感谢将军!……”
待卫王答应下来,姬如晦便即刻给秦诏写信。不过这信,他并未直接传至燕宫。因生怕燕王眼线众多,失了先机,便私自将信传至季三江手中。
季三江,这老不死的也精明。
他得燕珩通传威胁,便老实应命,说叫他做贼,将秦国账簿子往来说明白,做燕王的走马仆子,他干脆的应下。
他得秦诏图谋相商,也老实的应命,说叫他做个贼中贼,他竟也敢!
这么做,他到底盘算什么?
原是因为买卖人,谁都不能得罪!他便只好游刃于两刀血刃之中,明哲保身,全都哄着,日后,不管哪一位赢了天下,做了主子,他都是个正经的功臣。
得不得赏赐另说,至少保命。
因而,那信便转交给公孙渊、由他偷摸递给相宜,再趁着燕珩召见,到底转交上去了。
公孙渊和相宜得知秦诏在燕宫养伤的时候,脸色刷了三层白浆似的惨。他们至今,仍旧没搞明白,秦诏到底要做什么……图谋天下?若真如此,为何他们那冷心的王上,仍会纵容?
他们猜不透,但也不敢节外生枝。尤其是相宜,他瞧见秦诏,只一瞬间的惊讶,便开始装傻……
燕珩没起疑,只隔着纱幔,赏了个“知道了”,便撵他下去了。这会儿,帝王才睁眼,正困倦,叫人扰醒了,便慢腾腾地撑肘起来。
那一盏茶刚好递到眼皮子底下。
燕珩哼笑:“你倒有眼力见。”
秦诏笑眯眯地望着他:“那是自然,父王大发善心,留我在燕宫养伤,我虽没别的本事和用处,勤快点,总还是好的。”
燕珩饮了茶水,便含笑睨他:“这会子作什么呢?听着没动静,以为不在寡人这处,不知哪里疯去了。”
“我……”秦诏才说了一个字儿,仿佛怕他责骂似的,又闭嘴了:“我没做什么,父王,我就在这儿守着您。”
瞧他那副心虚的样子,燕珩分明不信:“胡诌,恐怕又惹了什么乱子。不说实话?岂不知,待会要挨鞭子,叫你旧伤不好,又添新伤。”
秦诏跪到人跟前儿,隔着胸膛里衣,凑在人心口轻啄了一下,又笑起来。
燕珩挑眉:?
秦诏浑笑道:“总是叫您的秦王受伤,便没人去打仗了。那您——舍得吗?方才,我亲上去的时候,可听见了,那颗心——说得是……”
“嗯?”
“说得是……”秦诏压低声音,黏糊糊地模仿着燕珩的口气,道:“寡人那乖乖的‘心肝肉’、那威风的秦王,好叫人心疼、又最是叫寡人可怜、可爱的……”
那口气下流,又黏糊,却模仿的惟妙惟肖。
燕珩抬脚,轻踢了他一下,愣是叫人惹笑了:“混账。胡诌——再乱说,撕了你那张嘴。”
秦诏忙笑着告饶。
唉……可惜他那张嘴还得留着亲他父王呢,可不能叫人撕了。如若不然,他定要再说两句,好好地调戏眼前这位才是。
燕珩又问:“到底作什么呢?老实交代。”
秦诏一面伺候人,一面含情柔声笑:“那我若说了,父王不许生气才是。若是父王生气——那我打死也不说。”
燕珩道:“说罢,寡人饶你一次。”
秦诏便扶着他起来,连外袍都不曾穿,便走过去,凑到了案前。秦诏引着他望过去,与人炫耀似的说道:“父王,您看,这样威风的天子神姿,是哪一位?”
桌案上那张画卷平展铺开,上头拿精细的笔墨勾勒出人的英勇神姿。
若是不拿秦诏那等有情人的眼睛看,画中之人,丈八的伟岸神姿,挺阔长眉,冷淡姿容,一线鼻梁如玉,薄唇似笑非笑。冠十二旒冕,雪袍玉带,三千裾叠住金靴,风流神韵不尽。正可谓龙章凤姿,威仪棣棣,恐怕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勇武、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可……若是拿秦诏的眼睛看:简直是天下最艳的美人了。凤眸妩媚,唇色勾人。窄腰可握,藏起来的长腿……更不知什么春光。
帝王通身素如雪,可秦诏歪了眼的看出了艳。人家脸色冷的如冰,可秦诏却总是捕捉到那冷湛之下的、仿佛叫他烧起来似的烈火。
燕珩:……
他眯起眼来,对秦诏脸上逐渐浮现的诡异红色,感到莫名其妙。
帝王仿佛不悦:“你这小儿,怎的又作寡人的画像?”
秦诏盯着画卷,入了神似乱想,一时间没答上话来,只痴痴地笑。
直至燕珩扯住他的耳朵,将人揪的“唔”了一声,秦诏方才回神,讪讪地低下头来:“父王,我……我见父王威风,故而想着您,自画了一幅像。”他告饶:“我并不敢私藏,只留在燕宫,叫画师仔细收起来。”
燕珩伸手去拿,叫他慌张摁住了。
——那张纸卷底下,分明还有一张!
片刻后,见燕珩仍看他,他自个儿心虚的招了:“是、是我……放肆。我还画了另一幅。可……可您方才说过,这次饶了我的!”
燕珩挑眉:“嗯?拿给寡人看看。这样慌张,还不知将寡人怎的画歪了鼻眼去——”
秦诏不敢,再三叫人恐吓后,方才战战兢兢地拿出来。好么!不看还好,这一看,哪里是什么眼歪嘴斜,分明就是张……
下流艳画!
他画的是燕珩就寝。帝王撑肘倚靠在床边,双目柔情,唇角微弯,岂不是正含着笑?身上的衣襟还算完好,只是胸口敞开了两寸而已。
秦诏忙解释:“父王,我……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燕珩想赏他一个耳光吃,才发觉这小子比自己还高,倒不好训了。再转脸,又是这样更高大,连睨他一眼,都得略微扬眸——顿时,更加不悦。
那声息冷下来:“跪下。”
秦诏乖顺跪下,不等挨罚,就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因身姿高大,这样跪直了,便将脑袋贴在他小腹处。那唇隔着里衣乱亲,一寸一寸的往下挪。
燕珩喉间发紧,竟由着喉结微滚了两下。
秦诏不自觉,唇往极危险的地方去,好在那位及时地掐住了他的下巴。
帝王神色危险:“嗯?”
秦诏仰头望着人,双目因含情而幽深,眸光底下是闪烁的诡异光影……
他哑声道:“犯了错,您既不饶我,那岂不是要罚我吗?今儿,不要撕了我的嘴,我这儿——有别的用处。”
燕珩:……
想怎么挨罚,秦诏想的很明白,他巴不得呢。再至于那唇齿有什么用处,燕珩更是听得明白了……
若是叫秦诏这样惹,还无动于衷的话,帝王兴许真的有隐疾了。
终于,燕珩抿唇。
他居高临下地垂下眸去,自眼底投下来幽深视线,越过下巴,深深睨着人——那拇指便顺势压在他唇瓣上,那位声息沙哑:
“哦?——秦王这是馋了?”
第87章 其将实 可那晚——
秦诏微微挣开束缚, 只隔着里衣,将嘴唇贴在那处。
他说话,那声息就隔着薄薄一层吻上去。
热, 滚烫,烧灼。
他嘴唇嚅动时, 为人带起了诡异的颤栗……
“您不想罚我吗?”
燕珩没动弹,仿佛被这小子吃准了似的, 完全奈何不得。
他只略动一下, 那唇便追上来,再啄一下……他几乎是自喉间挤出来的一声低哑叹息, 同平日不同,那是被热熏染过的真实反应, 听起来低沉、隐忍。
“乖,松手。”
燕珩扯开腰腿上紧抱住的手臂,而后掐住秦诏的下巴, 辖住, 不叫人追上来。
他目光深邃地垂眸去看人,忍不住将拇指落下去, 掠过下巴, 蹭上唇瓣, 而后,便搁在那处,细细地揉捻了一会儿。
那声喟叹,分明有深长的意味,却又压下去了。
秦诏垂涎得双眼放光……“父王,为何还不罚我?”
燕珩似笑非笑,恨不能将人的唇瓣揉肿一般, 力气险些失控。
可他面上平静,淡然,连口吻都克制:“秦王卖身求荣,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寡人没什么可赏的——眼下不好答应。你这小儿,向来没有哪一样买卖吃亏的……”
他哼笑着,戏弄道:“还有,想伺候寡人,秦王还没得资格。”
秦诏丧气,渴咽了下口水,才道:“可我方才犯了那样大的错?您竟不罚,好蹊跷。”
燕珩不语。
“您那晚不是也……”秦诏欲言又止,分明没摸透他父王的心思,那样欲拒还迎的朦胧情意,折磨的他心肺发痒:“怎么才几日,就变了心。您不想我了?”
燕珩轻笑,反问:“秦王奔逐战事,风光正盛,岂不是好事?寡人为何要想?”
“可您——是我父王!”
“寡人……也可以不是。”燕珩往前逼近了一步,用他所垂涎的那处,轻顶着他下巴,而后,慢腾腾地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不叫寡人把你当作小孩子。说得再明白些,你既做了秦王,也须得懂礼数……无论如何,恐怕都轮不到秦王‘伺候’寡人吧?”
秦诏辩不过,又说:“可那晚——”
燕珩眯起眼来,打量着他,坦诚问道:“哪晚?寡人怎么不太记得。”
秦诏见他不认账,急得要跳脚。
他刚要再说,燕珩便露出笑,凤眸促狭:“再有,不要总是在寡人跟前儿‘招惹是非’。否则,勿要怪寡人心狠,将你扣在这燕宫……到那时,岂不是叫你知道,颠鸾倒凤、日夜下不得床的滋味儿。”
那口气危险,秦诏又馋又怂的嘶了一声,心道,以他父王那样的神威,又是洁身自好许多年;若被扣下,没个三五天,还真解不了馋……
虽这样宽慰自己,可秦诏脸上的失落明显。他眷恋不舍地垂眸,往那处瞧了一眼,没吭声。
燕珩瞧见他那副表情,忍笑哼了一声,遂俯下身去,贴在人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口。帝王柔声说出来的话,仿佛在哄他一样:“好了……逢着清早,才涨阳气,最宜养息生神,不许再胡闹。”
不知为何,那样轻柔的一吻,也叫他的心乱跳。
秦诏的那一颗心,最是不听话!每日里但凡见了,便随着燕珩,起起落落,总是没着落似的,一会儿喜,一会儿忧。
帝王驯养的手段过于巧妙,忽冷忽热地赏赐,只叫秦诏含着酸果子过活——总在大口大口的涩意之后,再回味出一抹甘甜。
于是,他垂涎、欢喜,失落、盼待,总之……平静不下来。
秦诏傻愣愣地望着人,还不待说出个所以然。燕珩便哼笑一声,复走回桌案前了。他说道:“且不说别的,只说肚子里那点墨,也学人家附庸风雅,作画呢。”
于是,两幅画顺理成章地被燕珩“没收”了。
秦诏被人嘲笑了两句,也不恼火,只是起身,笑眯眯地凑近前去,自身后抱住他的腰,将脑袋搁在他肩上,辩驳道:“我去打仗,父王说我头脑不灵光。我自在燕宫作画,您又说我肚皮里没墨。谁叫您这样聪敏呢。我在父王面前,岂不只是个乱爬的小虫子?”
燕珩侧过脸来,被人缠住动弹不得,只好睨着他道:“那也是个黏人的小虫子。还不从寡人身上退下去……”
秦诏摇头,非要抱紧他。
一时间,只恨不能长在燕珩背上——“父王,我这样的小虫子,还有什么用处呢?也只能哄您开心了。”
“哄寡人开心?”
“正是,我既不善政事,也不通诗书,可我的心,却比别人都热、都真。不如……”秦诏将唇贴在他脖颈:“父王,今日用过早膳,我们去放纸鸢如何?早春也晴朗,最是好玩了。”
燕珩好笑:“纸鸢?”
还不等他再问,秦诏已经舔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上去了,那唇含住人的耳珠,热雾萦绕,湿漉漉地发烫,他拿舌尖拨弄着,而后,又刻意裹出暧昧、黏腻的渍声来。
燕珩侧颈浮起一层颤栗。
他愠怒:“秦诏。”
也不怪他,只是晨曦的光影打落在人耳边,将那轮廓透出一层粉色来,瞧着清甜,实在没忍住。
这会儿,察觉要挨骂,秦诏才乖乖松开人,往后退了一步,瞧着又冤枉又委屈,只小声道:“父王,我只吃一吃,并不做别的。”
秦诏得逞,认错无虞。
反正吃都吃了,再怎样都晚了。
燕珩转过身来,因不悦而挑眉,可眉眼并耳尖都染上了粉色,趁着雪白肌骨,越发的添染风情。叫人惹得腹中冒火——他倒想要了秦诏才好!可眼下时机不算对。
他是想放人走,可这小子却不识相,几次三番招惹他。
眼见燕珩脸色变化,缓慢地沉下去,那眉眼间略含愠怒的粉色,都褪成了冷淡,只剩富有深意的眼神,仍旧紧紧锁在自己脸上,秦诏心里发紧,当即反客为主。
他主动凑近前去,拉住人的手腕往自个儿心口搁:“父王,我……我情不自禁。您知道我的心,对吗?……就算您不知道,我也得说给您听。以前,您不叫我说,拿天下最威风的王权压着我,我年纪小,也害怕,许多不明白的地方,都藏起来了。”
燕珩冷哼一声,没说话。
“可这些年,我越想越明白……父王,您知道的,我对您,全是爱,再没别的了!再有看,我也知道……我在您心里,必也跟旁人不同。”
秦诏想伸手去抱他,却被人拿手指抵心口,压住了:“嗯?”
“父王,您总是这样叫人乱猜,心肺胡想,难道真要待哪一日,只能瞧见我尸身回转的时候,才肯说一句真心话吗?”秦诏焦灼,不知觉间又将他父王的威胁抛诸脑后了,他总是这样,热切的时候,眼前这位就不再是燕王,而是他满心里去牵挂的美人儿。
秦诏微微俯身,去啄人的唇角,那口气轻柔,带着讨好和商量,只跟人低声说道:“燕珩,你再等等我,待我胜了,我什么都给你——好不好?我知道你眼下不全信我,可我这颗心,没法儿再真了!——”
燕珩不说话,嘴角翘起弧度,眉眼的审视投了过去。
被人用那种眼神看着的每一秒,都仿佛在火上烧、油锅里滚。秦诏并不能完全解释清楚,于是,肺腑难受、心里发堵。可那位无意间的眸光,却又将他驯的骨头缝儿里发麻。
“你给寡人?——”燕珩扯住人的衣襟,要他低下身子来,同自个儿视线持平,那口气里的不屑,仿佛尖锐的针刺一样,轻轻扎痛着这位年轻的秦王。
燕珩冷笑:“好个信口开河的小儿,你凭什么给寡人?又能给寡人什么?……天下?嗬。那本来就是寡人的东西。”
秦诏沉默,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压下去,瞧着冷厉。
燕珩勾唇,扬起下巴,仍旧带着荣威逼问他:“嗯?怎么不说话?”
四目相对,危险和挑衅……激荡起来。就在燕珩眯起眼来,准备问罪的时候,对面那张脸猛地凑近了——“啵!”
燕珩:……
秦诏复又露出笑,并不答他的问题,只说:“燕珩,你可真好看。你知道吗?原先书上说,为博美人一笑,裂缯帛、燃烽火,现在想来,竟有几分道理。”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背地里却藏着秦诏的答案。
不过,秦诏说得隐晦,燕珩却听得明白,他冷哼:“糊涂。”
“正是,他们糊涂。”秦诏盯着人,双眸亮盈盈的,含着笑道:“因您教我的,都是不糊涂的法子。所以,我要做的,也是体贴臣民的秦王……我还不知道能给您什么,总之…不只是我的尸体,更不只是眼前的战火。”
秦诏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指尖怜惜而轻柔的拨弄着人乱了几分的发,他欲要将那险些垂落的墨发,替燕珩挽在耳边,可还不得动作,那位便狠狠地擒住了他的手。
隔着一点儿距离,秦诏指尖摸了个空。
但他并不介意,只怅然若失地笑道:“燕珩,若只剩我的尸体,你定要心疼的……我舍不得你心疼。若是百姓深陷战火,天下迟迟不太平,恐怕你更要难过。我更舍不得——叫你难过。”
燕珩呵斥,口气却不重:“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胡诌。”
秦诏并不惧怕,只继续说道:“但眼下,我还不知道,不知道给你什么。又或许,我想给的,还没有办法得到。”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想叫我留下来对不对?你想叫我在你身边,乖乖地守着你,是不是?……”
极少听到秦诏这样说话。
仿佛对待小孩子似的,怜爱,珍惜,惶恐,但声息柔和,分外的耐心。
“我也想。我想和你永远地搁在一处,什么时候都不分离。若真能相守,留在燕宫,又怎么样?——”
秦诏没说“不能相守”的原因。或许燕珩如此审视他,纵情动也高高在上的姿态,便是最大的原因。
燕珩不语,微微蹙起眉来,有些许的困惑。
他仿佛忘了,那个穷困可怜的小儿,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自个儿面前来的。或许,应该说,走进心里去了……
不知不觉间,竟全纵容了他的放肆。
许他争勇斗狠,容他奔逐四海,也赏他兵马权力,更是将半颗心都拴在他身上,记挂着他的伤痛与命运、担忧着他的性命与政治理想。
可是……
帝王的另外半颗心,却要兼顾着天下。
秦诏又问:“燕珩,若是天下统一,这片土地姓燕如何,不姓燕又如何?”
姓什么,那不过是帝王一家之言的私欲罢了。若是天下平定,什国号、什么皇帝,未必那样紧要。
可燕珩微微勾起唇来:“姓燕,不如何。可……若是不姓燕——?”他掐住秦诏的下巴,轻偏过头去,说话的气息蹭过他的唇瓣,却并不曾贴上去:“那寡人,必要先杀了你。”
秦诏轻笑了起来。
他猛地扣住人的窄腰,将燕珩带进自己怀里,狠狠地咬在人唇瓣上,为方才的戏弄而愠怒似的,舔着,裹着,吸出水光和响声来。
挤在两人唇齿间的话音,支吾不清:“杀了我吧,燕珩,杀了我也好……”
我可真想死在你手上。
不——应该是,死在你床上。
直至秦诏气喘吁吁地放开人,燕珩方才喘着气,反手将秦诏摁在桌案上。
帝王俯身,整张神容危险而幽深,凤眸中却含着动情的怜惜,却仍旧不留情面,口气也重了许多,那威猛的胸膛,仿佛在秦诏上方罩下一道可怖森*晚*整*理的阴影,——“秦诏,再放肆,你信不信,寡人现在就……”
帝王被人扯得衣衫乱敞,风光正好,全不像威胁。
秦诏双手扣在人窄腰上,挨着紧要抬起腿来。他隔着布料乱惹,那笑容肆意,唇边水光浓重,从别人舌尖勾出来的香甜涎水,沾得整个下巴都水光淋漓。
燕珩停住不说了。
秦诏谅人脸皮儿比自己薄三分,便反问:“就什么?”
那口气带着挑衅,却偏偏踩中燕珩七寸。这坏小子火上浇油:“王上喂不饱我,还不许我自己寻吃的吗?……您看——”
燕珩顺着他视线垂眸,发觉自个儿衣襟被扯乱了。
“没想到……王上您也有……如今这等‘衣衫不整’的样子。”
燕珩被人噎住:“……”
紧跟着,他松了手,抿起唇来,动作干脆地整理了两下衣衫。帝王脸面泛起薄红,轻踢了他一脚,叫他“滚出去。”
秦诏乖乖称是。
结果,才说完这话,趁人不注意,竟又凑上去,在人脸上狠狠地“啵”了一口!
“秦诏,你这混账!”
帝王愠怒的声音,和秦诏仓皇往外逃的身影叠在一起……
秦诏滚了。
但没滚远。
他就跪在殿门外,等他父王更衣出殿去用早膳。
他一边听着内里窸窣的声息,一面回味着燕珩的唇舌与耳肉的香甜。以及方才那涨起来的一大包——分外明显,触感……也、也非常……
秦诏默吸了下口水……若搁在手心,必是形似鹅卵,皎硬如竹。
他在心底悄不作声地比了一下。
嗯,还好,险胜一局。
秦诏跪在那儿,胡思乱想,心底默默地升起难以言说的喜悦:难得他父王也会失态,还是为了他,竟连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都没藏住。
没解了馋,只每天闻闻味儿的坏小子,为方才那等亲昵、后知后觉的涨红了脸。不知怎的,才早春的天,他越想越热,浑身都出了细汗。
燕珩收整好一切,才踏出殿来,便瞧见这场景。
秦诏跪得服服帖帖,可浑身的热汗,被早春的微风吹着,竟冒了烟……
“你……”燕珩怔了片刻,一时间竟都没说全。
秦诏闻声抬头,眉眼弯起来:“父王!您……”
秦诏也打量他,仿佛才隔了一小会儿,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再加上他胡乱的思想,指不定怎么垂涎燕珩呢,那脸色更烫,浑身的热烟也更浓重了。
燕珩:“……”
德福替两位害羞的主子开口:“王上,小的已经备下了膳食,时辰正好,是否要秦王陪同您用膳?”
燕珩冷哼了一声,没理他,便朝前去了。
秦诏“哎”了一声儿,慌忙跟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那日,秦诏到底缠着人又放纸鸢去了
午后天气晴朗,风也正好。
秦诏小孩似的,擎着纸鸢围着燕珩转了一圈,又歪了歪头,望着人低声说道:“燕珩你要不要试着,亲手放一回?”
燕珩睨他,没说话。
秦诏便将手落下去,趁着人宽袖遮挡,去摸人的手指,他心虚,还左右望了一眼——才对上德福的视线,就把人家吓得低下头去了……他往日里就狂纵、讨骄,德福并仆子们还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不该看的,咱不看。
燕珩拨开人,轻哼笑:“寡人不喜欢。好不稳重……”
秦诏便笑道:“那你等着,我放给你看。”
他擎着纸鸢,将线轮搁在他手中,而后自己慢慢退远出去,那笑声扬起来:“父王,您抓紧我的线——我跑起来,可快了。”
燕珩颔首,失笑,望着他少年似的飞奔出去。
青年的身影渐渐地远去,仿佛小成了十几岁的秦诏,映照在人眼底,又变成了那个意气风发的骄纵少年——奔忙。他扬眸,举起箭来吓唬燕枞,和魏屯斗勇,还敢同平津侯斗嘴呢。
那时候的秦诏,一无所有,仗着他施舍的半点恩宠,肆意地叫嚣。
燕珩站定,心绪流淌。
手中的线轮不断的快速滚动,身影仿佛错开,少年越长越大,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那线便也紧了。
他每每扯得重一些,便要将秦诏勒出一道血痕。
可秦诏从不停留。
他虽不舍,却无可奈何。
要放他走,放他自由,放他肆意地去闯,放他咬紧了牙,用最残破的败局、收拾旧山河,坚定守护那秦地。
燕珩慢慢地握紧了手轮,双眸眯起来——可线在他手里,他多么想收紧。
他分明可以折断秦诏的翅膀,叫他躺在自个儿手心里,挣扎,求饶,仰仗着恩宠,逃不开,患得患失,永远地将那样眷恋、垂涎、爱慕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可他不舍。
放走不舍,杀掉也不舍。叫他夺了天下、逃脱自个儿的辖制,更不舍。
或者,后者都不能称之为不舍,那是一种“不允许”。
秦诏仍在笑,清而朗的声音自远响起来:“父王,你看我——”他抬手指着天上的纸鸢,与人讨宠道:“飞得多高!飞得更高才好呢!父王——您松开一点线!叫它飞罢!”
终于……
燕珩松了手。线轮簌簌地滚起来……那只春燕,终于肆意飞起,越来越高,直至扬成空中的一个细小黑点。
那广阔天幕,才是它的宿命。
一如秦诏。
燕珩想,他留不下的。
帝王扬起视线去看,双眸眯起来,仍然被天幕的光影刺得眼疼,有细微的湿痕。只可惜……帝王呼风唤雨在人间,却握不住春秋流转无序、岁月天地变色。
秦诏不知什么时候,将所有人都撵走了。广阔的长苑,视线可及之处,便只剩他二人。
燕珩察觉身后有人靠近。可还不等他笑着质问那小儿……鬼鬼祟祟要做些什么,忽然被人抱住,脚下腾了空。
秦诏肆意笑起来,一口亮白的牙齿在日光闪着。他轻易地抱起燕珩来,竟放肆地转了两圈,怀里抱着爱人,那等力气过人,便越发的轻盈:“父王!……燕珩?你喜欢放纸鸢吗?你喜欢跟我一块放纸鸢吗?——”
短暂的停顿之后,是秦诏更加孩子气地笑:“燕珩,你喜欢我吗?……你一定最喜欢我,对不对?!”
燕珩:……
头有点晕,但好像肺腑里,有点不一样的畅快笑意,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秦诏终于放下他,就贴在人耳边笑。
因而疾跑了一会儿,眼下还剩了浓重的喘息:“燕珩,你看——”他抬手指:“你放得好高。你不光生来就会做王君,你还是个天生就会放纸鸢的人……”
燕珩微怔,解开他的拥抱,转过身来;那视线略显诧异地盯着秦诏,却被人更亮、更飞扬的眸子吸引。
他总是这样,肆意张扬。那双龙目,亮得像星子一样。
四目相对。
……
秦诏引着他的手,搁在自个儿脸上,喘息不匀,却无比真诚:“燕珩,我的线,永远都在你手里——你可以不放我走。”
他又说:“我不走!我说过,不要撵我走,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
此刻,燕珩并未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帝王还是扣住他的后颈,吻过去了……这样的激烈、真诚,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吞咬的唇瓣肿胀,连舌根都发麻。
两道舌,强势纠缠,作乱的搅着水渍。
——那锋利的线横亘在两人胸间,仿佛下一秒,就要割破谁的心,叫他们分离开来。秦诏猛地握上去了。他生怕……那样的锋利割伤了他父王。
所以,他要紧紧握住,哪怕自己痛得厉害。
细微的血痕,自指缝里流淌出来。
他一面痛,一面吻。头脑中,却疾然闪过那样一句话:
只管爱,为着自己的那颗心。
至于相守,那便……交给命运罢。
可什么是命运呢?
是生死,是苦痛,还是别离?秦诏却不知道。
他只是想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如果这世间,真有他此生也逃脱不了的宿命,那他会将这宿命的绳索,郑重地交给燕珩。
为他的父,偿还肉身;为他的王,奉上性命。为他所爱的人,以及他们所共同爱着的黎民百姓,献祭所有的一切。
第88章 微霜下 我今夜不招惹您了。
得了那个吻, 秦诏美了三天。
虽然手上破了条血痕,抓握时总酥痒、发疼,可他还是觉得, 再没有比这更值得了!燕珩主动吻他,却不是戏弄。
总之, 这回跟之前都不一样。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秦诏总是横冲直撞似的往人心里闯。不讲规矩, 蛮横, 对于那身居高台,过惯了循规蹈矩、悠闲生活的帝王而言, 显然出格。
从无有人忤逆他,秦诏除外。
不仅忤逆, 还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眼见被他得逞,靠着一箩筐好话骗去一个吻, 燕珩审阅折子的时候, 便垂眸下去,轻剜了一眼枕在腿边的人, 兀自叹了口气。
秦诏听见这声, 忙急急地坐起来:“燕珩, 怎么了?你哪里不高兴?还是有什么烦心事?我可能做些什么?……”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敢直呼寡人的名字,寡人便要将你挂在宫墙上,剥皮示众。”
改换称呼,不过是秦诏试探的诡计罢了。唤父王,哪里有唤恋人的名讳好,可他不知道人的字,只好每日将“燕珩”二字黏在舌尖上, 舔来舔去。
见他似乎不悦,秦诏只好委屈说:“是,王上。您方才叹气,可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燕珩没理他,复又收回眸光,去看册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诏觉得,这位自打赏他一个吻之后,反而愈发的冷淡了,也不搭理人,连个柔和的目光都吝啬给。
他抓心挠肝,除了在人身上多黏糊一会儿,再没别的招数儿。
于是,秦诏复又躺回去,枕在燕珩腿上,轻声道:“我哪里惹您生气了吗?”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故作姿态给人看,见燕珩视而不见,还是不理他,秦诏只好又轻轻地咳了两声,给自己铺台阶:“不知道怎么的,这几日,反正心肺更痛了。新伤旧疾一块搅得人难受……兴许是早春天,阳火燥。”
燕珩垂眸,那凛冽的眼神将秦诏看得心虚。
秦诏心里发毛:“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军备粮草,整顿得如何?”燕珩问道:“秦国那等穷账,不知你算不算得明白?——本就愚钝,又不用功,现下心窝里想的还是些……下流事。岂不是要叫兵马跟着你吃苦?”
听见燕珩正色问话,秦诏猛地紧张起来。这几年叫人追着考学问太多,快要吓破胆子了,一听见燕珩这样提点政事,他就如临大敌。
这小子慌忙爬起身来,跪坐在燕珩身边,正色道:“一切皆已完备,卫国相助,破红雀十六城,并供食粮草,半壁城池在咱们手中,战事之上的供应绰绰有余,再加上调动及时,并不用犯愁,还请您放心。”
燕珩听了那话,只略一思忖,便知道他的行事作风:“是不是……又扯着寡人的旗号,与卫王白要吃喝了?”
秦诏讪笑:“那是……是为他劳动,他出点力,不是应该的吗?”
燕珩冷笑:“那你赚足了便宜,吃下半壁江山,可要将人家的地还给卫王?”
秦诏没吭声——他怎么可能会还?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但他去看燕珩的脸色,不敢透露太多,只得道:“打下来,是给您的……不还才好。”
燕珩并不上当,撂下手中册子,挑眉看他,分明揭穿的毫不留情:“给寡人?甚好。待此战胜了,便叫符慎领着城契并卫、吴两国的玺印,回燕复命。寡人养了那样多的燕军,只接管两个鱼肉小国,还不算为难。”
秦诏去摸人的手,又试图说情,软语哄骗人:“可……那样不好吧?”
“有何不好?”燕珩盯着人看了一晌,方才将口气沉下去,抬手捏住人的下巴,拿指腹摩挲秦诏的唇瓣:“你若做腻了秦王,拎着卫、吴、秦三国的玺印回来,寡人必是更高兴的。秦诏……”
燕珩微微挑唇,笑:“寡人的三百里燕宫之外,也可以……独独给你造一座,黄金台。”
“……”
秦诏欲言又止,还是摇了摇头。
“嗯?难道——”
秦诏忙说:“没、全没有,没有难道!只是我在盘算,要何时将玺印送来给您才好。吴、卫两地才平定,本是秦国做众矢之的,若是贸然交还给您,天下必以为,出兵灭他们的国、抢他们的地,是您的意思。他们本就蠢钝,若是惊慌之下乱猜,必要联合起来抵抗的。”
“如今,您按兵不动,他们只瞧着是教训,谁来破坏八国盟约,必有这等下场。”秦诏导之以理,动之以情,替燕珩谋划道:“您一日不理会,他们一日不敢轻举妄动,最是合宜的。与您而言,若是此时收回领土,必要节外生枝。”
燕珩看着他:“哦?”
“我才发了誓的!您不信我没关系,您还不信那道诏旨吗?若您哪日觉得我狼子野心——大不了派燕军,将我生吞活剥了便是。”秦诏回望着人,露出笑来:“难道您还怕,擒杀不得我这样一个‘小贼’吗?”
见他不说话,秦诏便捧起人家的手心,拿唇蹭了一会儿,又啄吻他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谄笑道:“瞧您这样的一双手,但凡想捻死我这样一只小蚂蚁,都不必用力气。”
秦诏当然知道燕珩的意思。
他不敢拒绝,也不敢和盘托出,更不敢将才打下的土地拱手奉上。
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1]。更何况,燕珩握着他的性命。
生死悬在心爱之人的一念间。只这么一想,秦诏便觉浑身发热,沸腾。
躲在他父王眼皮子底下造反,就仿佛九天之神为他造好了诡谲宿命,只等着他去抵抗,拼命征服。
燕珩欲要抽回手来,他不肯。
这位便发了话,是句玩笑话:“总这样缠着寡人,明日便将你撵走了。”
哪知道秦诏却点了点头,认真道:“我明日是要走的,才想跟您说。也正是因为要走,方才这样眷恋您,这几年来,聚少离多,若不全胜,我再不会来见您了。”
燕珩微怔。
“这样一句承诺搁在心中辗转,分外不舍。”秦诏道:“奈何秦王帐不好空置许久,我伤势见好,须得回转了。开战前,还要同卫王再见上一面,整顿兵马。”
燕珩并未开口阻拦,只是那手却没再动,而是任由他握着:“此行回转,须谨慎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亲自御马上阵。”
秦诏笑,口气调侃:“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不叫我死,我纵是挨上一百刀,也得活蹦乱跳地逃回来。此战关键,若能一举击退赵国,秦燕两军相望,赵洄再不敢造次,日后,您高枕无忧,全无可担心的了。”
“虽是如此,可,秦诏——你如今乃是秦王,应该知道这副身躯性命,都不是你的,而是秦国上下的。贤臣百姓仰赖着你,凡事不要冲动。”
秦诏眉眼一弯,哄道:“我乃符将军阵前最勇猛的先锋——也不总躲在帐子里。”
燕珩与秦诏政治风格的迥异之处,在这一刻,尽皆显现。那位喜欢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秦诏却偏爱这样浴血奋战,凭着杀戮,征服千万里河山土地、铸造赫赫威名。
他要每一寸土地,都由着他的战马蹄铁踩踏,抛洒他的热血与汗水。他张扬,那些融入土地的沉重痕迹,在这位秦王心中,才是侍弄权柄、压住心底沸腾征服欲的最好解药。
当然,杀戮和臣服并不总是同时出现;若是不战屈人兵,他必是更愉悦的。
燕珩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反倒是秦诏,靠在他身边轻笑:“燕珩……啊不,父王,您可万万不要忘了我!虽然时间长一些,可我……总还是要回来见您的。”
“不如待会儿,我们就将卫莲种子养起来好不好?若是我不回来,您想我了,便看看它。”
燕珩转过眸来,哼笑,“寡人并不想你。”
秦诏轻轻磨牙,哼唧了两声,又不敢对着人呲牙,只好在心里暗暗发誓,待有一日,定要燕珩、珩儿地喊个痛快,不仅如此,还要好好地吻他,直将人亲得发晕才算完——他倒要看看,这位到底想不想他。
见人那副委屈的样子。
燕珩沉默片刻,只好又扬起音调,“嗯”了一声:“还不去?”
秦诏这才反应过来,喜道:“好。我、我这就去唤人去拿。”
他笑眯眯地翻身下来,唤德福去准备,就连燕宫里养花、播种的匠人,都被喊进来一排,大眼瞪小眼地望着秦诏。
“公子,这是……”
仆从们备了琉璃盏,双鱼戏水纹样玉瓷碗、玉蝉纹方瓷盆……就差要在燕珩面前造个水塘了。
秦诏不自觉,捧着那一袋卫莲种子,问他们:“这一样,可是直接种在水里的?因往里养将起来,都发了小芽苗,并不特意清楚,如何养得活?”
仆子们左右看了一眼,又仔细打听过品种,方才说道:“应当是的。”
秦诏附在其中一个仆子耳边,低语了几句,方才叫他去了。没大会儿,那仆从又悄不作声地端着一盏水回来,因瞧不真切,也不知里头放了些什么。
“父王——您快来。”
燕珩好笑,不过是将那颗种子搁水里去罢了,这等兴师动众做什么?可秦诏却望着他笑起来,眉眼透着期盼……
他捏了一粒,丢进水里。
帝王的指尖,连点儿水痕都不沾。
秦诏:“……”
燕珩:“……”
“嗯?”
秦诏小声儿说:“父王,您……您这样不好。”
燕珩问:“怎么不好?”
“您要将手放进水里,将种子泡的滋润些,才好生芽呢。”秦诏转过脸来,冲一排花匠眨眼,问道:“是不是?”
不是。
但他们不敢说实话,只得讪笑点头,“是、是、是。”
燕珩无奈,只得又拿起几粒,将手放在水中,沁润了一会儿,他才松开,种子便滑脱出去,浮了起来。他还要再去捉,秦诏的手便攀上来了。
燕珩挑眉,转头睨他。
秦诏钻进人手心,将轻握的拳头松开……痒痒的什么东西,在掌心跳了两下。燕珩定睛细瞧,几只小鱼仔,活蹦乱跳地滚在手心,也不知他哪里捉来的……
燕珩得趣儿。
嘴角轻轻勾起来。
这位帝王在庭池水榭见惯了肥硕鱼儿,至多瞧两眼,都不曾捡两块糕饼喂一喂,仿佛不感兴趣似的。
那些活泼生动的、就在俗世间的孩子意趣,反倒叫秦诏勾带了起来。
“父王,好玩不好玩儿?”秦诏笑:“是不是痒痒的……”
燕珩没说话,目光落在那几条小鱼上。他将手轻轻摊开,它们的个头实在太小了,仿佛几条金银线头似的,带着水光乱跳,闪烁在他掌心里。
秦诏凑近人,歪着头一起看,又说:“父王,我比他们还小。”
燕珩眯起眼来,掌心的水痕渐渐消了……小鱼挣扎得厉害,却因少了湿润,慢慢地失去了力气。
燕珩微笑:“哦?何以见得?”
“我就像这条小鱼一样,小的您都看不见!纵我在九州之地上乱跳又能如何呢?全逃不出去。您就将‘秦王’也当作这样小的鱼儿——把我搁在您掌心里罢了。”
秦诏先是看他,复又看鱼。就在他以为燕珩要看着这样细小的生命陨落之时,燕珩却轻轻地放下了手。
帝王的掌心浸入水中……
小鱼跳着、甩了甩尾巴,猖狂逃走了。
燕珩沉默良久,方才微笑,回答的却并非这件事儿。他仿佛给秦诏吃了一颗定心丸,平静说道:“既然秦王拿性命跟寡人赌,那寡人偶尔也……大发慈悲一回吧。”
说罢,他朝外转眸,意味深长地睨了祁武一眼,祁武得令,微微颔首,明白过来。
秦诏不知。
如今,专意守在宫城门前禁严的兵甲,足有三千。
燕珩本来是想……留下他的。
——莫说他强闯出不去,纵是符慎亲自来迎,恐怕都要吃亏。但是,为那一朵绽放在天幕的纸鸢、为那一条乱跳在掌心的小鱼,帝王终于改变了主意。
他想让他飞得更高,逃得更远。
但不妨碍的。只要自己想,随时都能凭着颈上的绳索,将人捉回来。
罢了。燕珩想。
若他不回来——那就没有秦国,没有九国五州。天下之大,不过在他的手心,秦诏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秦诏笑眯眯地点头,围着人转了一圈儿,说道:“我就知道,父王这样的体贴,最会疼人。也不知道哪条小鱼这样的命好?”
见燕珩好笑,他自问自答道:“自然是我这条小鱼咯。叫父王握在掌心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燕珩轻哼,到底被他逗笑了。
“好了,不许胡闹。”
秦诏忙称是。
他转过身去,复又跟仆从们嘱咐道:“待种好了这样几颗,你们万万要仔细养着,勤来父王殿里,与人送几朵,春夏之日,瞧着明亮,也好赏心悦目。”
仆从们称是,除了那一盏,便将旁的物什都捡走了。
秦诏望着人群散开,又转过脸去看燕珩,目光随着人挪到案前,转而扫向神容,肺腑的思绪慢慢沉下去。
晚暮后,他又跟人讨骄。说是什么明日一早便走,想念人想念得紧,心肝全都挪位子似的难受,所以,今夜必要留宿鸣凤宫。
燕珩冷笑着拒绝了。
笑话,秦诏每天都缠着他,连蹭带惹,好端端地就拱火。
自个儿怜惜他身上伤痛,挂念他日后远走,总也舍不得吃了这小子。奈何这小子不知死活,恨不要在人身上孵小鸟儿。
暖烘烘的,撵不开,还总要含着人香舌睡觉。
——燕珩烦。
帝王心窝里生火,腹中也燥,难得这几日多吃了两碗祛火的汤药。
此番,再不能纵容他了。因而,待夜色一沉,仆从便面露难色地将他拦在鸣凤宫外,不好放他进去。
秦诏急了,叫德福给他拿软垫来,“我今晚便躺在外头,守着父王的殿门好了,总之,我哪儿也不去。今夜若是不能与父王相伴,明日走了,必要悔恨终身呢!”
燕珩冷哼。
什么悔恨终身,听着像是不回来似的。
秦诏仿佛猜透了那句话,又扬声道:“父王,说好了的。我这一走,若是不胜,必不会再回来,到您面前惹人烦闷。您再狠,也不能叫我把心都落在这儿吧!”
“若是落下了,满心里只想着您。御马飞扬,打仗还乱想,岂不要叫人捅穿了去?”
燕珩:……
秦诏卖惨熟练,说话也叫人心疼;可偏他说的是事实,直教人无法辩驳。那位冷不丁地出了声:“该死的蠢货,自个儿不惜命,叫寡人心疼作什么?”
秦诏挨了骂,没话答了。
他哼唧两声,扯了软垫,竟真的往地上一躺。
叹气声响起来,秦诏道:“可怜身上还没好利索,明日又得赶路。今夜睡在殿外,别叫风寒吹透了才好,如若不然,岂不是没活路了?”
德福“唔”了一声,腹诽道:您这样身强力壮,身上扎刀照样面不改色,才养了几日就生龙活虎的,岂是一阵风就能吹透了的?
但他没好意思说。
秦诏见德福看自己,便忙问:“你也这样想,对吧?”
“啊,这……”德福只好苦笑着说道:“正是,小的也这样想。早春的风寒,您才受了伤,不好在这里睡下。”
“父王,您听见没有?连德福公公都这样说。”
说了半天,里面愣是没动静了。
秦诏急得直往里探脑袋。只是左右看顾,仍没瞧见他父王的身影……难道才没两句话的工夫,燕珩就睡下了吗?秦诏心中焦灼,又不敢直接问,便继续道:“哎,可怜王上不心疼人。早些年秦厉来时,还有得住呢!轮到我……竟是打铺盖了。”
燕珩默默听着,都叫人气笑了。
亏他这样混账,这话也敢论。鸠占鹊巢,还逞能说上理儿了?
过了会儿,秦诏坐在人门槛上,又问:“您睡着了吗?我还没睡呢!王上……”说罢,他便一只脚伸了进去,才踩实地,那位就冷哼:“脚。”
吓得秦诏又退出来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日放纸鸢分明开心,平日里的每句话,他也都乖乖地说,自个儿百依百顺,燕珩怎么又不爱搭理他了?
他哪里知道,此刻,那位正撑肘,隔着纱幔睨着他呢。
这小子本就生得端庄好看,如今越发的威风,被那秦王的权力滋养了些时日,说一不二,荣光独握,少年意气便铸成了帝王之威。
只是这会儿,坐在那里,委屈苦闷,便显得可怜。
凭着几分了解,燕珩心中清楚,如今的秦诏,也只在他面前装可怜了。但凡踏出这道宫门,都指不定狂纵、傲然成何等模样。
秦诏扒着门扇,像只犬儿盼着主人发话:“王上!好王上!我今夜不招惹您了,还不行吗?……您就放我进去吧。外头风冷,吹得我打寒颤。再不进去,倒要病了。”
燕珩哼笑:“不行。”
秦诏无法,只得继续坐着,没大会儿,便听见他父王翻身的声音。秦诏大着胆子伸进去一只脚,那位果然没再看见……再一会儿,是另一只脚也探进去。
秦诏拨了下手,撵德福退下去,自个儿便蹑手蹑脚地凑上去了……他自床榻旁边俯身,猛地在燕珩身上罩下阴影。
“?”
还不等人开口训斥他,秦诏就含住人的唇瓣,吻上去了。
趁着纠缠,他翻身上榻——当然,一吻毕,喘息的功夫儿,仍叫燕珩一脚踹下去了。
那力气不重,秦诏滚了个跟头,跪稳,带着哭腔哼唧:“燕珩……你将我的心都踹碎了,我疼。”
燕珩都没顾上纠正他的称呼,只哼笑道:“将那衣裳剥了,灰土尘气的,岂不是要将寡人的床榻弄脏了。”
听见这话,秦诏霎时露出笑来,忙将自己剥个干净,乖乖献上身子去。
燕珩“嗯”了一声,没对那个吻问罪,只哼笑着翻了个身,倦倦地阖上眼,预备睡下了。秦诏却不肯叫人睡,从身后抱住他,拿唇在他脖颈蹭……柔软的耳肉很快沦陷,变得潮湿,黏腻。
燕珩转过身来,捏小虫子似的揪住他的耳朵:“方才说了什么?”
秦诏冤枉:“方才说……风寒,将我吹透了。”
“休要装傻,不是这句,还说了什么?……”燕珩道:“才说了,今夜不招惹人,怎么又黏上来了。”
秦诏被燕珩馋了许多年,几乎饿得头晕眼花似的,“我只……只伺候您,并没有多想别的。”他贴在人耳朵上,一面舔,一面挤出空隙来,压低声息道:“燕珩,你……你难道不想要我吗?”
“若我明日走了,你只将对我的想念放在心中,还能有谁知道呢?”
燕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寡人说过许多次了,并不想你。是谁家的小儿,不知深浅、自作多情。”他又笑,“该说是,秦王自作多情——难保不是自己心思下流。”
秦诏攥着他的手腕,去吻他的指尖,而后,那舌尖沿着指缝一路下滑,落在掌根处,待那几根手指都叫他含得湿痕淋漓,本笑着的人,才恍然变了神色,眉眼幽深不可测。
——他引着人的手下落。
……
秦诏忽地退至一侧,埋首下去。
宽大雪袍罩在他头上,鼻息间尽皆是燕珩的味道。此间春光正好,山峦连绵起伏,玉竹被脸上的侧影遮住大半,仿佛狂风吹拂一般,急急地摇晃。
喉间的隐忍破碎,长久不息。
秦诏唇上,却水光潋滟。
他吞不下的,便用手引着人……滑落下来,叫燕珩拿那自己舔过的、湿漉漉地掌心握住。
月色浓稠,流淌了许多。
秦诏深深笑着,竟兀自吞了下去。而后,他勾起唇来,抬眼,用极具攻击性的视线锁住那位胸膛间的汗水——那位高高的扬起颈,下巴并喉间弧线流畅,喉结滚动,在余韵中轻颤。
“燕珩……”
第89章 寒夜降 我爱你,我好爱你。……
秦诏求了半天, 方才得到燕珩的一个吻。帝王嫌弃,然而吻起来,又难舍难分……秦诏裹着人的唇, 扑压上去,单手掐住窄腰, 另一只手钳住燕珩的森*晚*整*理手腕摁在头顶,力气分外重。
燕珩由他去了。
秦诏里衣的布料脆一些, 只在方才吃过的那柄甜甘蔗上擦拭。帝王生得无暇, 各处都娇嫩,便被磨得发疼。
那唇也叫人咬住, 吮得刺痛。
燕珩轻嘶了口气,另一只手扯他的衣襟, “寡人竟不知,讨了个喜欢咬人的小狗在跟前儿。”
秦诏跟人说的是:“燕珩,你放心。我的身子, 都给你留着。”
燕珩轻笑了起来。
他怜爱地看着人, 觉得秦诏好像个贞洁烈男,忍得额头出汗、浑身没一点顺从的意思。可他偏又觉得, 这样猖狂、放肆的咬人, 像这小子的作风。若哪一日宠幸他, 岂不要将自个儿背上抓出点花样儿来?
帝王还不知道,眼前这等,不过是错觉罢了。
他那小崽子,只恨不得吃人才好!骨子里长满了刺,保管谁摸扎谁,不过在他跟前儿装的人五人六、好孩子似的。背地里露出獠牙来,那猛兽似的涎水能淌出去三里地。
燕珩接着那话, 含笑道:“给寡人留着身子?亏你这等下流话,也说得出来。寡人不想要你的身子——你走得远远的,再别回来了。惹得人心烦。”
“我不。”秦诏道:“我这身上的每一处,都给你留着。”他说着,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又往下指:“就连我自个儿,都不许碰,可好?”
那话说得太过于直白。
燕珩虽没说话,眼底的光影却晦暗。再没有什么,比为帝王守着天下、守着心,守着身子……更令人满足的了。
秦诏那样坦诚,甚至是急于证明自己的忠诚,那肺腑中的真心,仿佛要说“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似的。
燕珩勾起嘴角,问:“寡人怎么知道……秦王说到做到?”
秦诏轻轻嘬了下他的嘴角,哼唧了两声:“难不成,还要给我拿锁挂起来不成?……我真不会的。”那声音心虚地小下去:“往常就算乱想,也只是想着您……”
燕珩听见了,挑起眉来,“下流。”
“那……燕珩,你没有?”秦诏不信似的,撑着肘,将另一只手搭在他腰间。自问自答地说道:“方才吃起来,香甜浓郁,确实不像——”
燕珩抬手捂上人的嘴。
秦诏得了便宜卖乖,用词也越发下流了。帝王愠怒,耳尖薄红不曾褪下去:“秦诏。你再说,寡人就撕了你的嘴。”
秦诏呜呜了两声,亲他掌心,又逃出一点空隙,柔声道:“我不说了,燕珩,我再也不敢胡说了还不行吗?我实在爱你。你们这样狠心的人、世间那些糊涂的人,也都不懂——不懂我的心里,是怎样的爱。”
紧跟着,他痴迷盯着人,轻声道:“若是捂住我的嘴,叫我把爱咽下去,整个肺腑都要涨破了似的。为这样,你叫我苦的时候,流起汗来,那爱便从每一寸肉皮里往外钻。你罚我的时候,若是流血,那爱便从伤口潺潺地往外涌。”
“燕珩。你还不知道呢,我是那样的爱——有时候,我总想,老天爷叫我活下来,难道就是为了来爱你的不成?”
秦诏热烈地告白,说得眼底都闪着水光:“那时候,在秦宫,我以为我要叫人打死了呢。再后来,我想着……到了燕宫,我搏一搏,兴许燕王能饶我一命。可后来,你不止饶我一命,你还那样好看、威风。”
“饶他一命”和“好看威风”之间有什么关系,燕珩没听太明白。然而,他知道秦诏的心是如此的热切,那话继续说下去了:
“那都不能算是我选的。燕珩,谁会不爱上你呢?——”
这句话,燕珩听明白了。
因为,他偶尔也这样想。帝王觉得,秦诏这样聪明,勇敢,热烈而张扬地在狂风中御马狂奔,仿佛去猎一片虚无的阴影。
越是野性难驯,越是用最漂亮、猛烈的姿态和命运斗争、抗衡,谁会不喜欢他呢?
所以,那等纠葛,仿佛绳索,将他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我看你一眼,也那样爱;不爱你一眼,又是那样想。我想藏着,可怎么也藏不住。燕珩,我那时候小,可我情窦初开——”秦诏认真道:“若没有你,我又怎么会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儿。”
燕珩轻轻笑了。
那些话分明孩子气,可不知为何,叫人心里酥酥麻麻的。
他细细地回想,觉得秦诏好像也没说错,他总在哭的时候,拿一双泪眼盯着自己,那里头的深沉,到底意味着什么,大约是被自己刻意忽略了。
在流血、抑或疼痛的时候,就更明显了。仿佛那痛越多、伤口越深、血流得越浓重,越能证明他的爱不掺假似的,秦诏将整一颗心都挂在自己身上,全顾不上别的。
秦诏的爱,同他想象中的还不一样。
但燕珩并不能回答他。帝王隐约挑起点不自在。若是秦诏乖顺,就留在自己身边,又能如何?——难道任由他“专宠”?
若是不。
那黄金台便容不下他。
这小子嫉妒心那样重,必要整个西宫,只留他自己才好。若是嫉妒心重,为人却天真蠢钝,也好说;可偏偏,再没有谁比秦诏更诡诈的了!
帝王心凉了三分,沉默下去:“你……还是,不要给寡人留着了。”
秦诏见人变脸,当下狐疑:“啊?为何?——燕珩你才舒服过去,便不要我了?”
可燕珩也没说明白,只哼笑道:“若是秦、燕两国,尽皆西宫空悬,寡人可不好与天下人交代……”
“那我来交代。”
燕珩:“……”
秦诏冤屈道:“不就是说什么有隐疾、不成体统之语吗?我自叫他们知道,你哪里都好端端的。什么不成体统,若他们这样关心,那我再造一个体统好了!”
“再有,那些贤良忠臣,不是口口声声说着于社稷不安吗?——若是王君专宠,便社稷不安,那依我看,倒是他们这帮吃王君饭的没本事。”
燕珩:“……”
秦诏低头,又凑在燕珩嘴角亲了亲:“燕珩,你说,对不对?”
燕珩无奈笑了一声。待他也叫人缠得头疼,对那帮人却杀不得、训不得的时候,再说这话才好。
他懒得理人,抬手摸住人的脸,拇指蹭着他的眉毛,道:“好了。寡人不爱听你那等歪理,留着给旁人说去吧。这会儿时辰晚了,该乖乖地睡一觉,明儿一早还要赶路。”
秦诏叹气,分明舍不得阖眼。他只恨不能将燕珩的面容刻在眼底才好,于是这会儿,只好左边轻啄,右边轻嘬的,乱亲、乱惹。
仿佛小虫子趴在自个儿脸上作乱。
燕珩不堪其扰,揪住人塞进怀里抱着,亲了亲他的眼皮儿:“乖。闭上眼睛,叫寡人好好地抱你一会儿。”
那声息略显沙哑,低沉而复又磁性。
秦诏满足的心里冒泡泡,满腹的热和爱几乎浓的溢出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仿佛再多说一句话,哪怕是热烈的表白,都会破坏了这一刻的静谧与柔情。
燕珩微微弯起嘴角。
……
好似才睡了一会儿,他便感觉唇肉发痒。
燕珩略微睁开眼,赫然就撞进来一张痴迷的脸。秦诏身着甲衣,腰饰佩剑,站在床榻前,俯身罩下来,阴影并着晨曦微光,交融出明与暗的色泽。
秦诏含住人香舌,眷恋不舍地深吻。他几乎舔过那位唇齿之内的每一寸,分外细柔,吮裹,吞咽,叼住把玩,再舔舌面,颚肉,仿佛藏着兽似的野性,放肆地将涎水扯出来,交缠,热烈……沾湿下巴。
燕珩被人偷袭,喘息都被罩住了。
——直至两唇肿麻,秦诏方才舍得放开:“父王,燕珩,我走了。我的王——等着我的好消息。”
他又说:“您的秦王,去给您,打天下。”
燕珩才想开口,他已然转过身去,阔步朝外走去了。
光影落在他背上,姿态坚定、果决,燕珩缓慢地撑起身来,目送他越过纱幔……而后是门扇轻敞的声音。
脚步渐远。
秦诏出了燕宫,翻身上马。他短暂的将燕珩并那座雄伟的燕宫抛掷在身后,迎着风,一路疾驰朝卫国的方向去了。
秦诏回营第一件事,本是想睡一觉。
可符慎和姬如晦却毫不心疼他,又拉着人说了一通作战计划才作罢。
秦诏站定,神色有几分呆滞,几乎五个日夜没怎么阖眼,他困得厉害,加上心叫燕珩留住了,魂儿也落下大半,瞧着,不精神。
姬如晦在人眼前晃了晃手指,问道:“王上,这是几?”
秦诏盯着那个手掌,胡诌笑道:“三。”
“啊?……”姬如晦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秦诏在逗他,一时无奈笑起来:“王上,跟您说正事儿呢!瞧瞧,这是去了一趟,搬到救兵,又不愁了!”
秦诏拿眼睛剜他一眼,哼笑:“你懂什么?有情饮水饱!”
姬如晦“啧”了两声,分明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您这有情人,心仪的哪一位啊?该不会是……最不叫人惹的那位吧?”
秦诏笑而不语。
符慎愣是没听出来,问道:“哪一位?秦娘子吗?确实不好惹。”
秦诏无语,不搭理他,只说道:“不过是胡诌,你怎么还信了。本王一路飞奔回来,困得厉害,说不出话来。这等战事,已经不必犯愁了。”
说着,他将手搭在人肩膀上,笑道:“有将军在,不出岔子,此战必胜。本王自觉高枕无忧,倒要提前为将军摆下庆功宴才好。”
符慎笑道:“战事上,您若无其他指示,那末将便依此行事。您移步帐子,去休息吧。”
秦诏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却又被姬如晦拦住了。
“怎么?”
姬如晦随着他往外走,一面走,一面低声道:“有件事紧要!臣还想问问王上,您下一个,是看中了哪里?”
秦诏睨了他一眼:“好放肆的话,亏你敢说?什么看中了哪一个?该说是哪一个不听话,我们自替燕王寻公道罢了。”
“前几日,有虞国来信,依您之见?”
秦诏沉了口气,朝远处放了目光,眯眼盯着营帐的长旗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你说……会是谁呢?前些日子,是听说了一些动静。虞王只有一位储公子,还是位聪明美娇娥。听闻虞王薨了,仿佛是有人找不痛快,后面的事儿,本王倒不知道了。”
姬如晦看着他:“既是美娇娥,又是储公子。恐怕……正是那位,虞明舟。”
秦诏猛地转过脸来:“哦?你看了本王的信?”
“没、没有。小臣可不敢。”姬如晦倒吸了口冷气。
他还能不知道当今的秦王是什么人吗?面上与人称兄道弟,谁若真敢应了,保管要他的人头。
姬如晦又不傻,只讪笑道:“信上自有脂粉气,香味恐怕来自女子。想及这等变化,再忆起旧日里,王上在燕宫,与人有交情,恐怕不是旁人。”
秦诏折身,快步朝帐子里走去。
那封信搁在那里,果然封存完好,无人敢动。
姬如晦道:“眼下,旁人还不知晓,这信是从秦宫来的,并未叫秦娘子等人经手,只由年予治等人转飞骑送来。”
秦诏放心下来拆开信,细读了一晌。
果不其然。
虞国生变。虞王身体抱恙,养治三月,薨逝,偏偏是自家手足的小公子,在朝中布下罗织密局,拉拢朝臣,以“女人不得即位”为由,褫夺其储君之名,强抢王君之位。
若只这样便也罢了。
这个名义上的表哥,竟看中虞明舟国色天香之姿,欲要强娶为后,说什么“你我一家,内外共治天下”,岂不叫虞明舟腹火难忍?
岂不知这位,虽是国色天香,腹中绸缪却也复杂难猜。
往日里,与她打交道,秦诏都要仔细提防,不敢轻举妄动。哪里知道,这有个不怕死的,竟敢往人手心里撞。
一是,她才封储君,便奔赴燕宫,在宫中没得根基。更何况,当日举国上下都盼着她留在燕宫王后,哪里有人知道她竟被放了回来?
二是,她身为女子,长居深宫,虽与紧要贤臣打过交道,却难以伸出手去,加之当初,虞王正值壮年,权柄在握,也不容许她干政。
谁承想,才不过几年,这老匹夫竟死了。
信中还说,虞明舟怀疑,虞王之死,恐怕是有心人所为。
秦诏转过头去,睨着姬如晦笑道:“你怎么想?”
姬如晦瞧着他表情,猜出个一二三来,便道:“臣不敢乱想。不过,若是王上有心,周国倒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僻静安宁,兵马又不算强,想来……胜算极大。”
周国、虞国相邻。
他有心教人挑事儿。
此计“毒辣”,却颇合秦诏心意。
秦诏将信搁在姬如晦面前,又笑起来:“虽然胜算极大,可若是强行攻打,全无理由,也难办。可若是虞国出兵,那头打起来,秦国再动手,便顺理成章了。秦国距周国不算远,岂不是稳坐家中,便可吞吃三百里?”
姬如晦看过信后,方才叹了口气,说道:“真是天助王上,此乃大好之象!依臣看,虞公子并无朝中人臣相助,势寡无助,倒不如,从她那位表哥下手。”
“待开了战,再有需要,便请她从中周旋,结果如何,也只能看她的本事了。再者,婚姻大事,不容儿戏,她心中焦,必比您更着急,只恨不能您立刻灭了周国,反戈一击,将那歹徒杀了,好保全她的身位。”
秦诏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正是如此。”
姬如晦见他胜券在握,便又多问了一句:“那依王上的意思,待战事胜了,想怎么处置虞公子?”
“处置?”秦诏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姬如晦也发觉了。这些时日,秦诏打了胜仗,擒了国君和公子,却不曾对那长宫中的美艳娇娥动过心思,竟只是发放赏银,叫人带着仆从自寻去处。
除了一位因有身孕,便叫她先安定在秦宫,待生下孩子后再走,若是公子便扣下,若是公主,便带着一起离开。
这位秦王,有赤子之心。
往日里战事大胜,褫夺所有,尽皆不敢不从。倒是这位,怜惜老幼,不忍伤及无辜,事关宫妃,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便将人放出去了。
——好在姬如晦,还细心留意,在人群中捉回了几个浑水摸鱼的小公子。
秦诏见他不吭声,不知在想什么,便又发话了:“不是本王心软。是实在没必要,本王就是放人出去,她们顶多背地里骂本王两句,起不得兵。只不过,这虞公子,却不得不防。”
他叹了口气,又说:“处置她?恐怕本王没得主意,请她做些事,还有得商量。她也并不简单,虽今受困,却也不敢小觑,日后得了威,必也是人中龙凤。你说……本王叫她给我做侯爷,如何?”
侯爷如郡主之职,封地还要再高上一层,再往上,便是丞相了,岂不是没什么好赏的?秦诏有意变八国为郡,封虞、周两邑,岂不正好?
眼下,他还不曾说白。
仅仅那一句,姬如晦却听懂了,后背不自觉冒了一层冷汗,笑话,眼前还有个燕王坐着呢,他也忒的狂了些。
但他不敢乱说,只道:“若是天下归一,王上稳坐高台,自然是好。若是不然,这样的两邑封给她,若是她有心生变,恐怕不稳妥。”
秦诏笑了笑,没说话。
恐怕虞明舟不会那样愚蠢,同他相争。
那回信很快就发出去了。
秦诏这才舒服地躺下,长长的睡了一觉。梦里,燕珩“柔情百转”,将他折腾的浑身发痛——醒来,果然也狠痛,不过却是御马劳累给折腾的。
自此之后,这位秦王便再不曾睡过这样香甜的觉了。
离了燕珩,人人都当他是可怖的秦王,当他是个可以依靠的主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主心骨,谁还将他当个孩子呢?
睡觉?
笑话,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那些个臭烘烘的爷们,难不成还要搁下刀去,哄着给他唱摇篮曲不成?
过了没多久。
秦诏与卫王见面,相谈甚欢,一切敲定。
秦军得卫国相助,大破赵军,逼退赵洄,连当初燕珩强去做分割防御战线的十城,都顺势接管了过来。
燕珩得了信,没回。
秦诏便当他是默允了,大胆作死。
三月后,卫王被擒;半年后,秦王擒杀旁系族氏卫公子三人,卫国破。
大秦历,庆和二年冬。
虞国伐周,秦以天子亲军之名,派兵出征。
虞明舟用的是美人计,却没叫这位表哥虞自巡摸到半点好处。
她自面上情愿,一改往日冷漠,哄将人道:“您若想娶妾也好,可您夺了妾的位子,纵强要了妾也没意思。您若是想与妾好,妾有个要求,请您答应。”
虞自巡喜不自禁,为美人垂涎:“好妹妹,你自说出来,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本王也必足你的愿!”
虞明舟将计就计,露出笑来,“妾身要的也不多,王上威武,必能做到。”
“你且说来——本王答应你。”
“妾身听闻,这周宫里,有一样宝物,名叫浮霞夜明珠,白日有绚烂光色,夜晚明亮如昼。搁置温水中,滋补身心,可养玉容。”
虞自巡微怔:“你是说,周王冠上那颗?那……万万不可。”
“妾身不过是要一颗夜明珠,王上便不敢了,还说什么对妾真心,恐怕全不可信。”
“好妹妹,你换一样,你换一样别的可好?干嘛非要周王的夜明珠呢?那是老匹夫冠上戴的,全没什么好!咱们也有夜明珠,明日,本王便下令,举国上下为你寻一颗更亮的可好?”
虞明舟反问:“王上,您可喜欢妾身这张脸?”
“那是自然,妹妹国色天香,天底下,再没有哪一个女子,能比得上你的姿容了!”虞自巡说着便要摸她的脸,却被人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那语气似嗔似怒:“正是这样的美姿容,才要好好养息。若是妾年老色衰,岂不知王上要变心的?”
说着,她拨开妆奁,抽了支发簪抵在白皙脖颈上,仿佛赌气似的:“不过一颗夜明珠作聘礼,换得美姿容,为着王上的心罢了。若是您连这不肯,又想强要了妾,那,妾还不如……”
她也是赌一把,心里并没有底。
可虞自巡却信以为真,当她这样的刚烈,为博美人一笑,焉能不动心?
就这样,柔声软语、威逼利诱。
各种计谋用下去,虞自巡竟真的决定出兵——
当下。撵走那个歹徒,虞明舟顿时变了脸色,冷若冰霜,连声息都跟着嫌恶:“待我夺了权,必要先将他阉了,再活剥皮骨才好!决不叫他多说一个字,免得腌臜人。”
不久后,虞、周相争,秦军执坚披锐,借虞国之力,大杀周军。
时,夏六月。
周国灭,秦军调转矛头,攻虞。
……
燕珩捡了最新的一份战报,细看,而后丢下,叫德福将那匣子拿来。
秦诏已经一年多不曾给他写信了。
这一年,除了三封规矩而简短的战报,全无只言片语述说相思。战火在燕地之外的每一寸燃烧,而燕宫之内,风花雪月不曾消减半分,岁月悠闲地仿佛过了十年之久。
燕珩恍惚地想起来,当年,十三岁衣着寒酸的秦诏,跪在那里,傻傻地抬头望着自己。
好叫人可怜。
如今的秦诏,却叫许多人跪着,兴许早便将他忘了。
帝王偶尔会想,那小子说了那样许多的好话,是否只是一个骗局,为着哄他的心、讨他的纵容,好逃离得更远。
可惜。
他不知道。
那匣子里过去许多封不曾被拆开的书信,叫他一一拆开了。
密密麻麻。
写的全是“燕珩,我爱你,我好爱你。”
第90章 商风肃 你不喜欢我?
燕珩虽然心里挂念, 却不曾回过信,就连战报,也尽皆搁置, 从不曾点评半分,更不曾给出过什么指示。
秦诏不解其意。
但战事紧要, 他兼顾不暇,他还怕自个儿总是去信说是如何想他, 叫燕珩瞧着, 仿佛不务正业似的,无心战事, 没得帝王风范。
于是,便只好将相思藏在心里, 并不展露半分。
吞周之后,辖制周王,秦诏将人一块锁进了秦国大牢里。
往日相互看不顺眼的几位, 隔着牢门相望, 同病相怜,齐齐地叹气, 再看对方一眼, 相看相厌的情愫顿时升华。
吴王叹气, 复又看周王,哼了一声:“老弟,你也来了?”
周王怏怏地回道:“这才奇罕,我没招他没惹他,作甚打我?”
“那还用说?必定是燕王的主意!”吴王怒道:“我算是看透了,秦王不过是先锋军,为的是稳坐钓鱼台的那位!他在燕宫里享福, 却叫我们国破家亡,在牢里吃苦——当初跟妘国互斗,也是因为秦王来信,胡乱撺掇的!可恨我等信了他的鬼话!”
周王转头,又看卫王:“哎,这里头,我看你最活该。”
卫王:“……”
他自是敞开家门,请秦诏进来的。谁能想到,才撵走虎豹,豺狼却住下不走了!那话骂得太脏,他屁也没凑出来一个,干脆瞪了人一眼,不吭声了。
老匹夫凑在一伙,一面抱怨,一面齐齐地转过脸去,望向牢门的方向。那牢外照射的光影,因角度折射,缩小成半人高的亮光,打在墙壁上。
也不知道,那道门里,下一个来的,会是谁呢?
不用猜了,定是虞自巡。
秦诏赶在七月前,同虞明舟私底下见了一面,女公子乔装打扮,遮得如婢女似的,躲过眼线,成功逃了出来。
那周身的风华,却仍旧耀眼。
秦诏拱手:“见过公子。许久不见,近来还好?”
虞明舟也不同他兜圈子,心里恨不能轻啐人一口,面上却云淡风轻道:“还好。若那歹徒死了,倒更好了。”
秦诏道:“这好办,公子先顾着保全自己。杀他,自有我在。”
“秦王还须抓紧时间,我等不了许久。他日日缠着我,叫人烦得头疼,只恨不能先给他两刀解解气。”虞明舟微微停顿,而后又道:“我自知秦王爱搅浑水,现今天下大乱,哪里还有盟友和信任可言?若说信不过别人,就更信不过您这样的‘罪魁祸首’了。”
秦诏不以为耻,轻笑道:“谢公子夸奖。”
虞明舟:“……”
“因为这个,我也想问秦王一句,请您劳动这一趟,我也费了许多力气。周国已灭,你竟真的还想要我虞国不成?”虞明舟睨他:“若是如此,竟是我引狼入室。”
秦诏反问:“引狼入室?公子忘了,若是这虞国不归你,权柄落入他人之手,你的下场又将如何?说白了,不在自个儿手心的,都靠不住。”
“你管哪里的引狼入‘室’?现今,那是虞王的‘室’,不是公子的‘室’,更不是公子养身的地方。”
虞明舟道:“秦王想强抢?”
“非也。”秦诏道:“虽然强抢费些工夫,可也有胜算大半。可惜平白牺牲无辜,倒不如,你我联手起来,里应外合,速战速决。”
“灭了国,我有什么好处?”
“灭了国,你全是好处。”秦诏缓缓道:“待九国归一,本王自会封赏公子为侯,掌周、虞二邑,如何?”
虞明舟微微吃惊。
除了没有王君名义,旁的,竟比早先更好!若是秦诏封赏,名正言顺,她不止能掌管收回虞国之地,还能将吴国握在手心,岂不是白捡便宜?
但她也谨慎:“白捡便宜的好事儿,我可不信。秦王哪有这等好心?”
“好心算不上。”秦诏道:“本王需要贤才,公子自有治地的本事,不过碍在女子身,没得机会罢了。本王退顺水推舟,正合意。燕王治国,以仁心得天下,本王以为,知人善用,选贤与能,无可厚非。”
虞明舟笑问:“秦王不怕我拿了权,背地里……”
“公子竟会这样蠢?”秦诏也笑:“本王恐怕不信。江河万里归秦,未必只能听秦王一人之言。公子熟悉两地民风民俗,自懂教化之理,最合适不过。你我——”他抬眼,桀骜之态下,自有帝王之威:“也该为这一代江山平定,做些什么。本王,信你。”
虞明舟怔了片刻,没说话。
她这才发觉,同她想象中独/裁专决的秦王不同。
秦诏更像是一块璞玉,因手段果决粗粝,反而叫人遗忘了那内里细腻的玲珑心——他看得明白,他要权力,却更想要“用”权力把那政治理想,化虚为实。
可秦诏政术诡谲,她不得不防:“我若助秦王,秦王何以保证?”
秦诏诚恳:“燕王在上,本王现今,并不能保证。”说着,他又落下视线,缓慢道:“不过,若是公子不肯助我,也无妨——强攻虞国,本王无你,照样全胜。”
恩威并施,他随燕珩学来,用得最好。
那挺拔的身影罩下光辉来,将虞明舟整个人都遮挡住了。
视他气势巍巍然,虞明舟不敢再多辩,只欠了身,轻声道:“得秦王赏识,我不敢多求,愿助您成此大业。只是日后,还请您,勿要忘了这个约定才是。”
秦诏转过眸来,盯着她:“公子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虞明舟点了点头,又问:“若是有燕王为阻碍,那您打算怎么做?他于秦王有恩,恐怕……”
“那便不关公子的事了。”秦诏道:“公子只需安分守己,做好内应。如若不然……本王多的是贤才,也个个都想做侯爷。”
停顿了片刻,他又道:“本王并不想强人所难,你在宫中自保也难。念在你我往日之旧情,若你不想搅这浑水,本王即刻便能派遣兵马,将你护送至秦地,为你改名易姓,保你一生富贵无虞。”
这话真心,虞明舟竟有几分动容。
可惜,再赤诚的情谊,如今,也被权柄利益冲散了。战火连天,故人相约,也终不似少年游。
那样的太平,并非她想要的生活。
搅在王权漩涡之中,她也早已不是当初一心求安的弱女子了。
这些年隐忍顺从,换来的,也不过是更深的屈辱和折磨。被裹成礼物送至燕宫、被胁迫着成为杀父仇人的宫妃,她从前无可奈何,不代表她以后也没有力气握住匕刃。
跪得久了,她倦了。
她要站起来——
“不。”虞明舟换了称呼,轻柔一笑:“秦诏,你可还记得,当日在燕宫,因一日暴雨,你我在檐下避雨时说的那一句吗?”
“仆从分明要去取,可你却将那柄伞递送给我,说什么‘丈夫顶天立地,焉能怕这等风雨’。”
秦诏诧异,也笑了:“往日里年纪小,信口开河,这话才卖弄呢。”
虞明舟道:“那日我还取笑你。如今看来,你说得对。不过一点子风雨,有什么可躲的?——秦王赏识我,我自识抬举。您放心,这一仗,我必不叫两军多死一个人。”
“哦?”
“不止作战计划,前线指挥作战的严将军,您可识得?”
秦诏点头:“自然识得,作战勇猛,这些时日打起来,正叫本王头疼呢。”
“那位,乃是我的母舅。”虞明舟道:“今时今日,有他,你们难取胜。不过……秦王放心,母舅那边,我自会周旋,必为你们争取时机。”
秦诏神色沉下去,正色道:“要智取,而非强攻。至多冬月,本王便要看到虞国宫城大破。只需擒王杀贼,扼住紧要,其余人,不足为惧,你可明白?”
看了他这样狂纵的做法,虞明舟岂能不明白?
要么是强吞,要么是借力,要么是破宫城,挟天子以令臣民,无论哪种,都选了程度伤亡最小、最快夺取权柄的智谋之法。
“我自明白。”虞明舟道:“可秦王难道不担心,这样强行霸占各国,握住权柄,底下必然不服气。待日后,虽成大业,可处处隐患,早晚是要出问题的。”
“嗯,本王如何能不知?”秦诏轻叹了口气,又道:“所以,以人治人,已经是最稳妥的法子。眼下,本王顾不得那样许多,待平定归一,那些患处,自有能人解决。”
“能人?”
“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万事于他手中,皆可迎刃而解。”
虞明舟有些许的困惑,但她并未问出口,只点了头,问道:“那……可容我问一句,秦王为何如此着急?您这样年轻,难道等不得?”
这两年多,秦诏就没见过燕珩几面。他心焦,事多生变,为防节外生枝、燕珩变心抑或信任殆尽、出兵擒他,他只能速战速决。
至于那个森*晚*整*理解决万事的“能人”,说的自然就是燕珩了。他只管先打下来,再说那样多的麻烦,便交给那位去管好了。
“等不得。”
“三载必成大业,再久,便等不得了!”
是了,三载,他廿三,燕珩过而立。
秦诏抓心挠肝地想:他父王的青春,他可耽误不得。三十风华正茂,岂不刚刚好?
虞明舟不敢再多问,见他神色果决,只得再次欠身:“如此,我便明白了。必不负您之所托、所想。”
秦诏点头,叫人掩护她离开。
再不过一个月,作战计划为秦军所知晓,虞国主将三番两次失手,丢失紧要的主战地。秦军长驱直入,几乎是毫无阻抗。才一举起刀剑来,对方便“丢盔弃甲”,退兵潜逃……倒是动作利索。
而后,严将军因战事指挥不力而获罪,将虎符拱手献回。可虞自巡换了旁的主将,结果比之前还不如,一个比一个不堪大用。
时至农历十月底,天始寒。
虞国先后丢二十城,虞自巡怒火中烧,在虞明舟的软语哄骗下,提刀亲征,遭擒。虞明舟以储君之名,献玺印,得封“都郡主”,掌虞邑。
秦诏几乎兵不血刃,顺利灭虞。
老百姓过着太平日子。
几乎是回家收衣服的工夫里,都城并家国就变了天。
“秦”“燕”二字旌旗飞扬,随着大道安插,左右相望,一路延伸至宫城。
百姓都当作是个景儿,骂骂咧咧说主子没骨气,可又说好在没妨碍到他们,管它呢,谁爱当王谁当,咱管不着!
秦诏派人整顿兵马军权,收缴各处紧要,驻兵收编。并将眼下兵甲分作两拨,愿意收编秦军的,补足银钱照发;不愿意跟着秦军而去的,或驻扎都城,或解甲归家,自随他们便。
笑话,往日打仗,只白白卖命。
可跟着秦王,却有钱花、有饭吃,还有军功可以领,谁不心动?
那兵马扩充得快,各处斗争吵嚷却也频发,毕竟是五国凑出来的人,相互争强斗狠,又都是热血爷们,再正常不过。
秦诏不得已,歇整了三月,按兵不动,只把内里调和好。
待各处妥当,秦诏挥军开道,自虞国南奔楚。
临走前,他决定将韩确给虞明舟留下,做她的副将,助她拿稳手中权柄。韩确有要务在身,只等着每日将消息传给燕王,因而不敢。
虞明舟言辞恳切,他不由得心生犹豫,可还是……
好在秦诏又下了死命令,这位才顺水推舟,留在虞邑城内。
庆和三年,开春,秦军攻楚。
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在八国之中存在感和秦国差不多的国家,却叫秦诏和符慎吃了大亏。
马匹瘟疫。
兵器淬毒,凡伤者,必死无疑。
军医等人仔细查验分明,才寻出端倪。觉得敌军所使的各等用料,奇香如臭,叫活人腐烂生疮,分明像是五州的手笔。
秦诏细查下去,找到些蛛丝马迹,果不其然。但其意欲何为,却全不知了。
久攻不下,死伤惨重,秦诏狠下心来,派人去请“救兵”。
他派的是秦婋,心道此女凌厉、聪敏,速战速决,又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怎么盘算,都比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强些。
若是让姬如晦御马赶路,秦诏都怕他死在半道上。
姬如晦:……
骂人怪难听的。
更何况,秦婋是燕珩的人,过边境时,自有主意,他就不信,秦婋不带他父王给的什么信物?往来日办事过境回去,传信也不方便啊!
故而,秦婋即日出发,御马朝五州而去。还真教秦诏谅对了,秦婋身上,果然有信物符牌,此物为帝王亲军之“通使令”,可通达燕国上下,无所阻碍。
秦婋哼笑,命苦。
得孝敬两头的主子,忙得分身乏术。
不止如此,待她到了,一听是秦诏派来的人,江骊就没给她好脸色看,任她使尽浑身解数,用尽方法手段,愣是没跟人搭上一句话。
她在五州未曾消融的春雪荒原上,围着那营帐地,御马转圈,急得心火沸腾。
想了许久,她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事,必有江骊的一份子,他们五州将这等用料散播进中原,是何等用意,恐怕不难猜。
若是五州蓄意为之,又怎会给解法呢?
可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承认,便只得避而不见,权当她没来过。日后追踪起来,也不难推脱。就算见上面,他们也必不会承认,只说并不知情,无有什么法子,没见过这等用料之类的说辞。
秦婋怒火中烧,其用心险恶,绝不是一战之是非,几乎在于灭种。
但她单枪匹马,不好与人撕破脸。正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她凄惨蹲守了许久,转了好多圈,还真就找到了可乘之机。
远处那被封起来的小范围营帐,是何人所在?她偷摸打听出来,听说是一位少主。因势单力薄,单独被圈禁起来,分外方便她下手。
别管什么少主,总之寻住一个,总能顶事吧?
没承想,秦婋还真找对人了。
所以,江怀壁也没想到,有人趁他洗澡,竟这么堂皇就钻进来了。
江怀壁:“……”
秦婋:“……”
还是江怀壁先红了脸,泡在水中滋润雪白的皮肤,泛着粉色:“你、你是何人?你放肆……”
外头察觉异常的人还在追踪,将要掀帐进来。秦婋便迅速凑上去,将刀刃抵在他脖子上,轻声压在人耳边,道:“帮我躲过去。不然——我杀了你!”
江怀壁又气又急又恼,可叫这个剽悍的美人辖制,他也不敢乱说,只得急忙出声:“都不许进来,我在沐浴。”
“少主,可曾见到异常?方才有个小贼。”
脖子上的刀压深了,有几分刺痛。江怀壁道:“没有,吵死了!不要再过来烦我!”
待外头安静下来,江怀壁斜睨人,怒道:“还不放开我?疼。”
秦婋轻笑了一声,将那句“娇气”憋住,又道:“你便是那个犯了错,被关起来的少主?你犯了什么错,日后可还能逃得出去?”
江怀壁方才都没看清,这会儿被松开,才敢细细打量她。这一看不要紧,这美人剽悍,但五官却生得如仙人似的。
被人的漂亮惊住,他愣了片刻,才问道:“你是谁?生得这样漂亮,为何做贼?你是哪家帐子的?”
“我叫秦婋,是秦国人。”
江怀壁:“……”
他跟秦国人,天生不对付。他就认识一个姓秦的,那就是秦诏。
他刚要问,秦婋就道:“我奉秦王命令,特来寻人相助。我是他的人。”
江怀壁盯着秦婋的脸看了三秒,将那句“我是他的人”消化下去,竖眉道:“我最讨厌秦诏!”
秦婋:王上您到底怎么混的,四处树敌?
“若不是为了帮他,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原是他叫你来的?”江怀壁将符定那事说明白,又哼了一声:“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事儿?说罢,不过这次,我肯定不会再帮他的。”
秦婋道:“那少主就不想夺回实权?”
“夺?”江怀壁道:“你未免小看我母亲了。”
秦婋哄骗他道:“你母亲放纵毒料在中原横行,我本以为少主是明白人,没想到,竟也这样的恶毒心肠,你们的百姓要性命,难道我们的百姓便不要性命了?”
见人不吭声,她又说:“你若能够相助,待此战胜,我们秦王自会助你,统一五州,再登王主之位,少主也不必再受主母的辖制了。”
这话,是秦婋诓骗他,秦诏压根没这么说过。
但偏偏,江怀壁居然真的信了。
——他真信了!
没办法,秦婋那张漂亮脸孔太具欺骗性。她用目光多打量了几眼江怀壁的挺阔胸膛。心想:这小子长得真不错,可惜是个傻的。
和她相比,江怀壁天真,纯情。
江骊管教他甚严,这位二十多年来,都不曾多瞧过女孩一眼,除了功课就骑马射箭、也不曾叫仆女们伺候过的人,在肩膀上忽然搭下来一只手之后,“噌”地红了脸。
“你干嘛……”
秦婋戏弄他,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少主,你要不……跟我回中原如何?我们那儿,有山有水,还有我这样的美人,陪着你,难道不好?”
江怀壁炸了锅似的,闹了个大红脸。
他支吾,轻轻挪开她的手:“虽然我讨厌秦诏,但是敌人之妻,也不可欺。你……你不要,这样、这样失礼。”
他跟秦诏斗嘴的时候,何等刻薄?
这会儿,叫秦婋拿住,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秦婋在青雀待了半个月。
没多久,她就勾带着江怀壁滚上了少主软榻。俩人浓情蜜意,岂不要腻歪到了蜜罐子里去?
秦婋打心眼里,相中了这个傻小子。
江怀壁更是一见钟情,珍宝似的待她。才吻过人,当即要扯着她的手去见江骊,说什么赐婚那等事儿。
秦婋喜欢他,却没打算跟人相守,她可没什么少女心肠,肚皮里全是诡计!不过是为了哄骗这纯情少主跟她回中原。
江怀壁哪里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不过半月,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当即整备一切,趁着夜黑,带着救命的材料,跟着她御马直奔出五州境。
草原上的春风飞扬,他望着秦婋鬓边带起的墨发,被人飒爽美丽的姿态吸引,几乎醉过去,满心都沉浸在浓情蜜意里。
待过了燕边境。
入秦营,秦婋大手一挥,当即命侍卫给人绑了。
——笑话!
她拐带江怀壁做什么?
当然不是要什么救命材料了,她要拿这位主母的命根子,换更多东西。岂不说什么治瘟疫、抢救命材料了,就是要她的命,江骊必也心甘情愿地给。
江怀壁头一次哭起来了。
他隐忍含泪,望着秦婋,“你……你不喜欢我?”
秦婋笑眯眯地摸他的脸,那神色上的戏谑之意,同秦诏有三分相似,“我当然喜欢你,少主……”
她的视线从脸扫到人胸膛,又继续往下扫视“关键”,而后才道:“少主哪里都好,合我心意。只不过,为了主子大业,就不得不……委屈你了。”
江怀壁恨死秦诏了。
秦诏站在一旁:……
他看着江怀壁哭得伤心,又心疼可怜,又觉得好笑。这位秦王可怜的是,这小子没见过世面,被这“狠伶俐人儿”伤了,再正常不过!
这么想着,他便扭头看秦婋,使了个眼色:你不哄哄?
秦婋无辜摇头:是为王上寻来的人,干我何事?
秦诏干咳一声,还不等开口再说,她转身就出去了。
秦诏:……
江怀壁边哭边瞪他:……
“你别哭了。你好歹是个爷们儿,你哭什么——”
“秦诏,我最烦你了。你娘子跑了,你哭不哭?”
秦诏:……
那都不是哭不哭的事儿,燕珩纵跑去九霄苍穹,他恐怕也得给人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