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2 / 2)

凤鸣西堂 千杯灼 40435 字 16天前

您自打定了主意要走,却叫我们王上守身如玉?

纵是两情相悦,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那位是您的“父王”,是尊贵的“天子”,为何要为了您那点孩子气的“伤不伤心”,连这样的大事都耽搁呢?

德元没敢说出来,但秦诏已然领悟了。

他怔怔地靠在床榻上,叫人扶他:“我说呢!父王这些时日不来看我,竟是这样。这是打算将我忘了才好——父王何以这样狠心!我不过是才说要走……可还没走不是?”

德元不敢不扶,只得将人从搀着撑起来,听见他疼得直倒吸气,那身子又哆嗦,只好劝道:“要小的说,这也无妨。您年纪小,不懂这样的道理。纵是王上成婚定亲,养育子女,也不妨碍您的心。到那时候,大业定下,不必担心后继无人,兴许……少些阻碍。”

德元拿刀子扎人家的心,就差说出——“反正您也追求不上”这等话了!

秦诏差点气得晕厥,恨不能一头栽过去!他扭过脸来,满腹的怒火急到嘴边,凶得有气无力:“你……你糊涂你!那是我父王,凭何要分给别人!”

他只略想一想,就浑身发抖,恨得牙根痒痒!秦诏心底里暗自发誓,只叫他父王等着瞧吧!往后,就是仆从们,也不叫他们沾您一根手指头尖儿……

那飞醋吃得没意思,秦诏恨不能发疯,连带着,都想捉住德元、德福并那些给人点灯穿衣、伺候沐浴的小仆子们,挨个混打一顿。

德元不知情,只瞧着秦诏脸色吓人,便问了句:“那您想怎么办?”

秦诏道:“给我备下轿銮!今儿,我就是爬,也得爬到父王那里去……”

秦婋听见消息,来回禀的时候,秦诏已经颤巍巍地爬上轿子,裹了厚披风乘轿銮去了。

如今天气渐冷,秦婋望着外头萧瑟的风光叹了句:“要么说您是小孩子呢!这样着急做什么——我才安排妥当了的,正要叫他二人见面呢。”

原来,秦婋早就上下打点妥当,跟卫栖等人攀上“好姐妹”的关系了。她自说是东宫秦诏的人,那小子顶着军功在外头,正春风得意呢。娘子夫人还不得另眼相待?这些时日来,只备好清茶、钗环胭脂,与她交往的亲热。

待前些日子下狱,以为秦诏失势。娘子们都嘀咕,这秦婋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哪里知道,秦婋拎着绢子,哭得可怜,偏又说:“我正巴不得呢。”

卫栖一听,蹙眉问道:“我的好妹妹,你为何这样说?公子失势了,难为你往后的日子,不好过。若你跟着他——岂不叫人轻视了去?”

秦婋摇头,反说道:“姐姐,那是你轻看了我,我并不那样想。原先,我是王上的人,只叫秦公子强要了去,也并不甘愿。他失势了倒好,我才能回王上身边。”

瞧见她这么说,卫栖吓了一跳。

哪知道,她又接着道:“姐姐心善,性子又软,叫人欺负了还不知道哪里的事儿呢!早先,秦公子杀了你的兄弟,闹得人尽皆知,姐姐难道不伤心?”

“岂能不伤心?只是……”

“那便是了。姐姐不知,这秦公子心狠手辣,为人歹毒,我跟着他,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心里正难过呢!”秦婋亮出手臂上的自个儿偷掐的伤痕,诬陷秦诏,又哭诉道:“他平日里欺负我,我也不敢出去告状——这次失势,我方才知道,王上并不喜爱他,只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那日里,我偷听见,秦公子说回秦国,王上冷着脸说要扣下他。”

卫栖“啊”了一声,心里发乱。她自心疼眼前的女儿,又不知该怎么办,便说道:“那……可这怎么是好?他若心性不好,免得连累了你。”

秦婋与人混了一年多,自是“亲姐妹”一样,便抓着人的手哀求道:“姐姐救我!王上方才封赏了你,你去侍寝,才是顶顶好的机会,只消与人吹一吹枕边风,说几句秦公子的不是,王上心一软,便将我放出去了!”

“可,我与王上,也不曾……不曾说过话。只怕,我说了,他却不信。”

秦婋一面哭,一面道:“姐姐说这话,便是不想救我。凭姐姐这样冠压九国的美姿容,王上见了,定要神魂颠倒,那恩爱之时,岂能舍得对姐姐说一个‘不’字儿?”

卫栖红了脸:“这……”

“姐姐……你就帮我一回吧!若是这回行不通,往后我再也不说了,自己去想办法,可好?”

卫栖心疼,又拗不过她,只好应下了。

因而,这次伺候人吃饭之时,卫栖便柔声开了那尊口,问道:“王上,妾身听闻,前些日子,公子受伤了,只是不知为何?妾身该去瞧瞧人才是。”

燕珩微笑:“不必。那小儿惹是生非,吃点苦头也好。”

卫栖叫人一句话打回去,硬是想了半天才寻出新的借口:“那,不知道,公子犯了什么样的错呢?”

燕珩抬眸扫了她一眼,几乎是这才看清楚这传闻中的美人长什么样子。

两道柳叶弯眉、盈盈含情桃花眼,高挺鼻梁,樱桃两唇,腮有肉而不肥,颐含春而不腻。确实是个标致的美人——燕珩有瞬间的困惑,也不知卫抚何以有这样漂亮的姊妹。

见燕珩看她,卫栖红了脸,垂下眼去,有两分羞涩:“王上,您……为何这样看妾身?”

燕珩倒没有多想,只是说道:“你才这样说,寡人想起你那兄弟卫抚来。”

卫栖先是一怔,紧跟着,便借着这个时机,掩了帕子,轻声说道:“物是人非。我那兄弟……”

她含了泪:“我那兄弟虽然不善言辞,却对王上忠心耿耿。只提起他来,妾身伤心难当,不知公子为何这样狠心,定要杀害他呢?”

燕珩:“……”

坏了,来讨公道来了。

“寡人那小儿,有几分顽劣。”燕珩到底偏心秦诏,只说了句“顽劣”便算完,复又劝解道:“寡人亏待你们卫家,若是想要什么封赏,你尽可道来。”

正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想了想秦婋那可怜样儿,卫栖定下决心,只好继续说道:“妾身不想要什么赏赐,只是公子这样心狠手辣,留在王上身边,实在不妥。若是日后行事,也这样狂纵,可怎么是好?”

燕珩没吭声。

还说呢,这小儿闹着要走,恐怕也难能留在身边了。

卫栖不知自个儿说中了人的伤心事,只款款起身,行至人案前,跪坐在他身侧,给人斟酒布菜,又轻声说:“妾是牵挂王上安危。”

那纤细手指捏住玉杯,便往人唇边儿递。

说实话,卫栖心里是打怵的。燕珩身上萦绕的冷锐太分明,瞧着兴致不高,虽勉强算作和颜悦色,却仍旧叫人不敢靠近——若不是秦婋所托,她断断是不敢这样放肆的。

伺候王君喝酒的规矩,女官也教过了。该几时抚上手腕,几时攀住手臂。再有几时,待人看过来,便咬住唇,含情一笑。

卫栖老实照做。

奈何燕珩视若无睹,连目光也不曾转……

不过,他倒也没有躲,任她攀住手臂,只是接过酒杯来,一饮而尽;紧跟着开了口:“不必再说了,寡人已罚了他。”

卫栖道:“可……”

燕珩少了点儿耐心,他转过脸来,正打算说话,叫卫栖不要再盯住秦诏不放,那外头就传来一声虚弱而苦痛的“父王——”

秦诏来了。竟都没人通传!

秦诏病秧子似的歪在轿銮上,唇色苍白,浑身包裹严实。往日飞扬的神采消褪,瞧着没点儿精气神,倒要叫人心疼碎了……

德福不是不想传,而是,不知要怎么传。若是拦住,伤了秦诏,惊了人的静气,才养息的脆弱身子有个好歹,他可赔不起!

不若装死,干脆将这难题抛给他们王上好了。一群人都精明奸诈,便给燕珩放了个泪人进来。

秦诏狼狈,凄凄地盯着人,被两人凑在一处那等亲昵惹得泪如雨下。

秦诏瞧见卫栖攀住他父王的手臂,那等强健威风的王君,衬着娇柔含情的美人,岂不正是般配?他急了,又唤了一句:“父王……”

燕珩睨他,挑眉,静待下文。

秦诏委屈道:“父王,我可打扰到您了?扰了您和夫人用膳的兴致?……若是我这样不识相,还请父王责罚我才是。”

燕珩:“……”

这到底是个什么腔调?分明有种捉奸的怨妇口气。

但这回,他也没惯着秦诏,只无视人的泪眼蒙眬和憔悴,哼笑一声:“是打扰寡人了。若无紧要事,便退下吧。”

若不是伤得重、爬不起来。秦诏定要扑上去,狠掀了桌案的。

秦诏惨声哭道:“父王叫我退到哪里去?”

燕珩:“?”

帝王都纳罕,没说什么呢,哭得也有点太凄惨了。

依着往日的性子,秦诏定要闹的,可不知今日怎么回事,他没等到人的回答,竟只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道:“好,父王不答我,我便明白了。”

也不知道明白了什么?只见秦诏叫德元馋他起来,那身子摇晃着……看得帝王心口发紧。

猛地——

坠落。

燕珩下意识地空接了一下,身子微动,又虚压下去了。秦诏没发觉,只摔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说道:“待我伤好了,一日都不耽搁,即刻回秦。”

“父王……”秦诏起身,双唇颤抖着,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而是再度叩倒在地面上,磕了两个头。

冰冷的泥土沾在额头上,细微的土粒弄脏了他的骄儿。

燕珩心疼,开口说的却是:“我的儿,你是早便想走了,又与寡人演哪里的苦肉计。”

秦诏没吭声,也没解释,只艰难站起身来,叫人扶着坐回轿銮。

片刻后,他窝在那儿,垂下眼去,深深淌了两行泪,沙哑道:“都不打紧。父王,秦诏先告退了。”

那一幕,伴着萧瑟景苑,狠狠地击中帝王的心。

燕珩薄唇微抿,投过目光去,盯着他的轿銮回转。

那略显凌乱的发冠歪歪斜斜的挂在脑袋上,兴许是没来得及,顾不上衣襟气派,让人瞧着,觉得他几乎要被寒风吹垮了。

秦诏乖乖退下了。

没有再质问,抑或闹脾气,更没有留下来跟他撒娇。

但燕珩,却叫人把最后一分心绪带走了。

帝王心中不爽利,怎么养息了半个月,还瞧着这样脆弱?那伤痛到底何时才能好?为何还不待好利索,便闹着四处乱跑,再被寒风吹透了,留下病根儿怎么办?

再有……说什么待伤好了便回秦国?没心肝儿的混账。

——燕珩不悦得很!

卫栖小心翼翼去看人的脸色,瞧他并不像喜欢秦诏的样子,便问道:“王上,公子怎么能这样失礼呢?……王上仁慈,也不好如此纵容他。免得日后伤人。”

她心中想着秦婋的可怜境遇,犹豫着开口:“方才,秦公子说,待伤好了便回秦国,这倒也好,免得留在这里,给王上添麻烦。”

卫栖想的是,若他走了,秦婋倒能免去一劫。

可那话,听在燕珩耳朵里,却不一样了。果不其然,如秦诏所说,他自选的夫人们都恨不得将人撵走。

想及此,燕珩沉息,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卫栖,而后又摸过杯爵来,兀自饮了一大爵。那酒水没入胸膛……微凉,内里却在他肺腑中,烧起一阵热来。

卫栖的话,并不算错。

燕珩无话可答,只觉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他满心里挂念的,都是那小子养不好身子,却又伤了心,也不知道这会儿吃了几口饭?

待用过膳,燕珩方才想起来旁边儿还坐着这位美人,只得露出个还算平和的微笑,说了句:“去罢。”

卫栖微怔,想开口问,又羞赧得厉害,便挨在人身边,欲言又止。

察觉到那异常,燕珩也没多想,只轻轻拉开她的手,唤德福去布封赏,又道:“寡人还有政事。”

卫栖:“……”

德福:“……”

什么政事?燕珩也学会了扯谎。

帝王负手,缓慢在寂静宫殿内踱步,那叹息声幽长……眉蹙起来,迟迟不肯落下去,靴尖蹭着玉槛,复又转回去,就是不开口。

德福道:“王上为政事忙碌,心情烦闷,不如……去东宫赏赏花?夜影之下,举灯寻梅也极好。”

燕珩冷哼:“寡人不去。”

德福见人压根不要这台阶,干脆也撇了理由,坦诚道:“今日,瞧见公子回转,浑身哆嗦,筛糠似的,不知道现今怎么样了?到底是您疼大的孩子……”

燕珩挑眉:“那又如何?”

德福:“……”

沉默片刻,他又试探着开口:“若不然,小的去瞧瞧……再来给您回禀?”

燕珩没吭声。

少顷,他扭头看德福。

德福茫然地对上人视线,还不等再问,就听见燕珩自个儿找台阶的声音:“嗯?怎么还不快去。”

德福领命,急匆匆往外走……才跨出门去,德元就满头热汗地跑进来了,他拉住人,急道:“公公去哪儿?快给小的通传一声儿。”

“我正要去看你们公子,你这样慌乱失礼,作什么紧要的?”

“公子不肯吃饭。”德元努努嘴:“喏,跟主子闹别扭——我没办法呀。早间身子不爽利,本来吃的就不多,若是饿出个好歹来,我可要完咯!”

德福低声道:“你也是,就不知道哄哄?今儿也不该叫人来的。”

德元苦笑:“瞧您说的……那等倔脾气,旁人哄得住吗?”

德福忙又回转,赶着进去通传,才说了没两句,便见那位挑了眉,冷哼:“不肯吃?那倒好。给寡人省两口米。”

德福哪还敢吭声,遂低下头去,等着主子发命令。见状,德元也赶忙跪进来,补充了一句:“别说饭了,药也不肯吃。”

燕珩本想再骂几句混账的,但瞧着眼前跪的那俩,是实在没招了,只得发话:“还不去?”

两个人忙称是,利落地备轿,给帝王准备手炉、披风。

秦诏正躺在那怄气呢。

一副生无可恋、预备绝食的模样,手臂耷拉在外头,歪着脑袋,两行泪一串滚着一串,抛洒得也激烈——若不说他长大了,比三岁小孩都爱哭。

燕珩视线扫过去,就瞧见这副可怜相。他的声音带了点愠怒:“秦诏。”

秦诏不吭声,连眼皮都不抬,只艰难翻了个身,将脸转到里面去了。他不看他父王,免得伤心,他现今,哭的只是他自己。

燕珩挑眉,又近前两步,沉着声音问道:“你这是作甚?为何不肯吃饭。以为这般,便可以——肆意妄为了吗?”

秦诏仍不说话。

燕珩唤他:“秦诏,寡人问话,为何不答?”

秦诏背对着人,哽咽道:“是,王上。您问话,我这个秦质子哪能不答?我这便答话。”

“难道如今,连不吃饭,都要惊动您了吗?您是威震天下的王上,自有美人陪着用膳。像我这等人……蚂蚁似的,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呢?”

燕珩 :“……”

秦诏声音沙哑,置气道:“莫说吃饭了。便是叫人杀死在边境,叫人打死在牢里,也没什么关系。少一个秦诏,就像您东宫梅花枝头上少一个骨朵似的,不打紧。”

那是两句实话,虽像埋怨人似的,可还是叫帝王心疼。燕珩沉默片刻,不舍得再骂,只得放软了声息,哼道:“这叫什么话?寡人心中记着,你吃苦了。”

那小子犟嘴,说的话离谱:“这便是了,我吃苦便好,不必吃饭。”

燕珩气笑了——听听,这小混账!

帝王自觉心胸大,不跟小孩儿置气,他抚袍,坐在人床边,拿手捋着人的手指,“哦?不必吃饭?若是饿死,也不知道能去哪里争风吃醋了。”

秦诏悄不作声地扭过脸来,双眼通红,极快地看了他父王一眼,复又扭回去了。那声息执拗:“什么争风吃醋?我哪里敢打扰您。”

燕珩拇指摩挲着人的手背,哼笑:“果真?不想跟寡人说话?也不想叫寡人陪你?”

秦诏憋了半天,没出息地蹦出来一句:“想……”

“想还不转过脸来?再这样不理人,寡人这便走了。”

燕珩说着,便要起身。

秦诏急了:“哎——父王,别呀。”

他乖乖转过头来,回握他父王的手掌,又觉得不过瘾似的,一根一根掰开人的指头,将自个儿的手指塞进去,而后,紧紧扣住。

燕珩:“……”

这死小子,到底孩子气。

秦诏才不管什么孩子气不孩子气,他就要抱住他父王不撒手,免得叫旁人抢走。因而,他撇嘴:“父王,我好想你,你为何半个月都不来看我?还跟什么美人吃饭?……”

燕珩:“哦?寡人为何要来看你?不是说,待伤好了,便急着回秦国吗?”

秦诏拖着人的手,抵在唇边,那苍白而略显干涩的嘴唇去贴,轻柔地亲吻。他一面吻,一面蓄了眼泪:“父王,求求您了……”

燕珩没说话,仿佛不知道他要求什么似的。

还能求什么?求他的垂怜,求他的宠爱,求他独一无二的纵容,求他停留许久的目光。兴许,他还小,并不明白什么叫作“爱”。但那爱慕之下所藏的占有欲,却一样不落地表露出来。

秦诏求的,是帝王给不了的东西。

直至这一刻。

燕珩还在想,若是将他留下才好。

哪怕真的住回扶桐宫,就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若在那时,无人处,或许真给他些什么……

偏偏,他要走。

因而,这位帝王只是垂下眼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怜惜地摸了摸人的脸颊,又用另一只手将眼眶底下那两颗泪珠抹去,方才轻声叹道:“好了,不管你求什么,寡人答应你还不行么?——不要再胡闹了。要乖乖吃药、吃饭,才能快些好。”

秦诏得了满意答复,被他父王宠爱得头脑发昏,忙“嗯”了一声,又望向他:“那……父王,您喂我,好吗?”

燕珩说“不好”。

秦诏便说“谢谢父王”。

帝王扯他的脸颊,重复了一遍:“寡人说,不好,自己吃。”

秦诏擒住人的腕子,去咬他的指尖,佯作凶巴巴地说道:“父王,我可是您的功臣!您不许苛待我——我还是被冤枉的呢!若不是父王狠心将我下狱,我岂不是好端端地自己吃饭。”

叫他寻住话柄,自闹起来了。

燕珩抽回手来,哼笑:“那也不行,再吵闹,寡人还要将你下狱。”

秦诏不肯,撒泼打滚闹了半天,方才逼得燕珩没了招儿,只得端住汤药碗喂他。那还能怎么办?守着他的小功臣、又是个才挨了揍的小可怜,到底遂了人的愿。

燕珩接过仆子们递上来的汤药,喂他吃下一小碗药去,才哄着他吃饭。那熬煮好的浓稠香嫩小米粥,自拿汤匙滚了三圈,方才塞进秦诏嘴里。

秦诏嘶了一声,骗他父王:“好烫,父王。”

燕珩困惑,自个儿轻抿了一口,发觉温度合宜,并不烫人。

他才要说话,便瞧见秦诏那副得逞的模样,愣是气笑了!秦诏“啊呜”一口,把他父王尝过的汤匙含在嘴里,终于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父王,好甜呢。”

第77章 [卷壹完] “燕珩,等我。”

燕珩恨不能掐住人, 叫他将刚才吃进去的那口吐出来。可怜才吞下去的饭,已经利索咽下肚里了。

这小子仍然攀住人的手腕,得寸进尺的说道:“反正, 父王都喂我了森*晚*整*理,只尝一口粥, 并不紧要。”

燕珩冷哼道:“胡诌。再耍无赖,寡人要将你吊起来, 拿鞭子狠打上三个日夜才好。”

秦诏恬不知耻地笑了:“若是父王亲自动手, 纵打上三个日夜,我也心甘情愿。”

他一面吞吃, 一面凝神去看燕珩,待人垂眸去吹汤匙里的米粥时, 身上逼人的冷湛便消退几分,反生了些慈父风范。

秦诏感动不禁,小声道:“父王好温柔。”

声音虽然小, 但碍不住宫殿之中安静, 燕珩听得清楚,眼皮儿都没抬, 只哼笑了一声, 纳罕道:“寡人还是头一次, 听见这话呢。”

若说温柔……叫人死个痛快算不算?

燕珩不知他说的什么糊涂话,只催他张嘴,将最后一口填进去,又问:“还要不要再吃一些?”

秦诏其实吃不下了。可他心里犯嘀咕,生怕他父王喂过他之后,还要赶着回去陪美人,便点了点头, 意在拖延时间:“嗯,果真是父王喂我,好吃,还要再吃一碗。”

燕珩挑眉:“当真?”

秦诏犹豫了一秒,仍说:“若是父王喂,我还要吃。”

燕珩把碗搁在一旁,又将帕子抵在他唇边,轻轻擦了两下,说道:“再有两年便及冠了,这样子像什么话。如今闹脾气也多,连吃饭都要寡人喂——秦诏,是寡人太娇惯你了些。”

燕珩哪能不知道他?不等人再说话,他便道:“若是吃不下,便不要再吃了。寡人这会子,不走。”

秦诏欢喜,忙不迭地点头。

他望着人,也说不清楚心底是怎样的复杂。他想说分明是父王先疼人,叫人喜欢上了的,父王这样好,不喜欢您的才稀奇。但他也不敢这样跟人犟嘴,只得委屈道:“父王明知道我不喜欢她们……”

“哦?你不喜欢,又干寡人何事啊?”

“我……”秦诏词穷,蛮不讲理道:“总之,父王不要跟别人那样好。”

停顿片刻,他红了脸,难以启齿似的,从唇边挤出来几个虚弱的词句:“父王……你就、就……自己那样呗。”

燕珩:?

——自己那样?帝王生疑,没反应过来:“哪样?”

“就是……”

秦诏抬眼,那种窘迫又含着点羞臊的目光,跟人困惑的视线撞在一起,荡起了暧昧的花火,他张口,刚要把那句话说出来——燕珩抬手,就将帕子塞进他嘴里了。

“住口。”

“你这小儿——才出去一年,学得风流,定是叫军中那帮蛮汉教坏了。”

燕珩睨他,凤眸一挑便是对人的轻蔑笑意,那口吻也戏弄:“怪不得躺了半个月不见好,定是背地里,胡乱地作弄自己,兴许才将身子熬坏了。”

秦诏:“……”

他急得快跳起来,都不知从哪儿解释。不是别人教的,他也没有胡乱作弄自己,再有,他正是身强力壮,怎么就“熬坏了”!

他父王分明嘲笑他身子虚。

秦诏申辩不清,将嘴巴里的帕子取下来,红着脸道:“不是,父王……我没有。我只是那样说,我——没。”

燕珩视线往下扫,羞的秦诏猛地扯住被褥:“父王,我……算了。您还是当我刚才胡言乱语好了,我再不敢有别的意思。反正……父王,您不要找美人。”

燕珩道:“你自病好了,回你的秦国去。寡人想做什么,竟还轮得到你置喙?今日若不是看你病弱,这样胡闹,也是要狠罚的。”

秦诏扯住人的衣袖,可怜的眨着双眼:“可父王,我还没走呢。”

燕珩视若无睹,轻哼:“你走不走,干寡人何事?”说罢,他欲要起身,“你既吃下饭去,无什么紧要的,寡人便……”

秦诏忙去抓他的手,钳住不放:“父王,您别走。您方才说了要陪我的……这才、才一小会儿。”

几时抚上手背、几时攀上小臂摸索,几时含着深情的泪眼望过去,再咬住唇。这招数,秦诏没学过,但秦诏用得炉火纯青。

那姿态能掐出水,偏偏他又生得线条分明、五官锋厉,硬朗,身材威猛,实在跟柔弱沾不上边儿,更像是窝在角落的犬儿,眼巴巴的盼着,等主人临幸。

临幸?

燕珩微怔,抿了唇,旋即又反应过来,只淡定抛下个惯用的理由:“寡人还有政事。”

“正事?什么正事儿?”秦诏茫然问:“陪美人也是正事?”

燕珩被他逗笑了,轻嗤一声:“你这小糊涂虫,一天到晚只知道美人,寡人是说,还有朝中要事,须得处理。”

秦诏“啊”了一声儿,挣扎着要起来,却痛得发抖。燕珩叫他不要动,他仍不肯,站起身来,往他父王怀里钻,牵着燕珩的手,挂在自个儿腰上,轻轻嘶气:“好痛……父王。”

燕珩睨他:?

知道痛,你还动来动去?

终于——秦诏把姿势摆好,请他父王搂住他的腰,自个儿则攀住人的脖颈,借这个身高优势,微微低头,将唇贴在人鬓边,轻声道:“这样才好。”

燕珩:……

他只是站在那处,怀里凭空多了个人,还是这样的姿势?

这位帝王很想将人揪住丢出去,可怀里人伤痕累累,经不起个巴掌,他只好忍住,无奈哼笑道:“哪里好?才说了有事,你又跟起来作什么?”

“父王,这样才好,跟父王挨着。”秦诏拿唇轻啄了人的耳尖一下,低声道:“父王,你今晚,能不能陪我?——别陪别人。”

自耳尖下坠,沿着颈侧,淌起一阵细微的酥麻。

燕珩只好偏了偏头,躲他。

他想推开秦诏,但手底下那窄腰,却不断地往腹部贴紧,只隔着一层单薄的里衣,被宫殿之中轻薄的温度激得微微颤抖。不知怎的,燕珩那预备去推的手,竟又收紧,将人往怀里带了。

燕珩的动作,分外强势。

眼下的秦诏,还不懂那“强势”意味着什么,他心里美滋滋的,心道他父王果然十分的疼他,待他跟待别人总不一样。

“父王,您半个月都不来瞧我,我好伤心,您就留宿东宫,陪我一晚吧。”秦诏去抚摸他父王的肩头,只是眷恋和痴迷似的,“再者,外头天黑风寒,若是吹到您,毕竟不好。待明日再走吧。”

说罢,他急于证明似的,扬声唤德元:“外头是不是起风了?”

听见那话,德元也鬼机灵,对着干爽地面,无中生有道:“正是,外头起风吹得厉害,还落了小雨,路上湿寒,正泥泞了。”

德福站在旁边,都傻眼了。他抬起手肘,捣鼓了人一下:“嗳,我说,你是几日没吃杖子了?胆子也忒大。”

德元苦笑道:“为我这小主子,就卖一回命得了。”

那晚,燕珩果然留宿东宫。

他撑肘,枕在那儿,盯着秦诏,哼笑:“你这小儿,诡计多端。原以为出去打了一年仗,便长大了。前些日子,刚回来时,本也规矩了许多,这才多久?怎就露出了原型来。”

秦诏道:“父王,我疼的时候,总比平时更想您。只有被您抱着,浑身的苦痛,才好一些、轻一些。”

燕珩刮他鼻尖:“那你怎的就不知道老实一些,总是惹是生非?”

“我才回来时,最过老实了。就因为太老实,方才叫父王下了狱。早知道,我就不该一股脑把那些话全说了,只拣好听的与您听,也不管什么魏屯贪污之事,只管与父王亲热。”

亲热那俩字,格外暧昧。

燕珩训他:“没规矩,不许说这样的字。”

秦诏称是,又往人身边凑得更近些:“父王,我学问不好,只知道这样的字儿,并非有意的亵渎您。跟父王亲热,最好了。”

秦诏说话下流,但神色正经。他有伤,才换了药没多久,这会儿正半敞着胸襟。

燕珩视线落上去,缓慢盯着那一道道的斑斓疤痕,勾唇微笑。他问:“什么老实不老实的?分明是活该。还很疼吗?”

秦诏便牵着他的手去摸。

沿着一道道疤痕,指尖轻柔的抚过,带起一层痛和痒夹杂着的奇异感受。偏偏那手指的主人是他父王,便更添了些旁的什么,叫他浮想联翩,浑身都发起红来。

待那指尖摸过伤痕、腰腹、心口,在那个“燕”字上停留许久,秦诏胸膛已然生了一层薄汗,在丰盈而强健的肌肉上,盈盈发亮。

强壮,凶猛。

且心狠,又爱呲牙咬人。

但那种挑衅和撒娇,却又总挑起帝王心中的征服欲和柔软。燕珩拿秦诏没办法,只得宠着——“小混账。”

秦诏慢吞吞地抬眼,幽深的盯着他父王,反而说道:“父王,我正是那样混账。您瞧这个‘燕’,像不像父王烙下的印章——?父王,您竟添了个姓在我身上。”

“我以后也跟您姓,像嫁做人妇似的,燕秦氏——”秦诏自个儿笑了,最后一句,却是意味深长的询问:“父王,我是您的吗?”

燕珩指尖顿住,没答。

秦诏开口,咬住那强烈的占有欲,裹在舌尖,缓声吐出来哄燕珩:“父王,您该拿匕首在我心口写个‘珩’,这样方才过瘾。我带着父王征战沙场,御马攻城,无论走到哪儿……都有父王在我心里,与我作伴,岂不快哉?”

“胡诌。”

“并非胡诌。”秦诏猛地攥住人的手,似天真又像装傻:“父王,不知为何,您的手一放上来,我这身子,就开始发抖……您摸到了吗?”

燕珩哼笑。

秦诏逼问:“父王,您为何不回答?”

“寡人嫌你这小儿胡诌。什么样的下流话,都敢说。”

“可是,父王,我没有下流,我只说的是心里话。”秦诏将他的手递到唇边,拿唇一点点蹭得发热,湿润,将人掌心都磨得粘腻了。

帝王掌心涨起来一层薄汗,不知因为什么……燕珩淡定道:“东宫暖炉添的旺了些,叫人手心出汗。”

秦诏抬眼,视线深深锁住人。

“父王,我来替您回答好不好?”秦诏道:“您不肯放我走,是将我当作那没心肝儿的风筝了。您难道不知,我这心里,是如何的装着您吗?死生都不顾,一切都为着您。我纵离开燕宫,也是您的人。十三岁,那时是您的人,十八岁,离开也是您的人。纵到死的那一日,我……也是父王的人。”

“父王。”秦诏凑上去,抵在他脖颈处轻轻嗅了两口,唇瓣擦着肌骨掠过,停留了许久,却到底是忍住了,“我是父王的人。父王‘赐’我的这一个燕字,我会永远搁在心里。”

分明是伤,他却说是“赏赐”。

那等俯首称臣、放低姿态,叫帝王心中无比满足。

“父王摸我,我会发抖,是因为,我太爱父王了。”秦诏一字一句的诉说,口吻诡秘,还带有点迫切的哀怨。

他道:“爱您,会吃巴掌,会疼,会痛苦,会被锁链挂在牢狱里,会被刀剑刺穿胸口。但是……父王,我忍不住——我还是很爱您。”

紧跟着,那口吻低沉下去,像认错,却藏着无比挑衅和放肆的笑意:“对不起,父王。现在覆水难收,我已经长歪了。除非,您打算,杀了我……”

燕珩将人推远几分,挑眉,面带薄怒。

“放肆。”

放肆的人,并没有收敛,而是变本加厉。

秦诏用脸颊去贴他的脸颊,唇抵在人耳边,那手落下去,扣在人腰间。他轻声道:“父王,您要等着我——我会回来的。所以,您千万、千万不要……爱上别人。”

您可以不爱我。

但是千万不要爱上别人,这样,我便还有机会。

燕珩没答,滞涩的喉结轻滚了一下,他声息哑了两分,只是口吻,却仍显得理智而自持:“秦诏,做好你的秦王。”

那是嘱托,也是告别,更是拒绝……寡人放你走,只是,不必再回来。

仿佛帝王心中已经厘清了一切。自是明白,他们二人,隔着那千远万里,为着回忆之中的那一根细微的风筝线,摇曳着,扯不断,却也不叫风筝坠落,才是彼此最好的归宿。

秦诏是那风筝。

近了,握在帝王手心,若野心不改,总是要被扯碎的。

秦诏终于忍不住了。

为他父王推开他,为他父王这样的冷漠和不在乎,磨着牙似的,他轻咬住人的侧颈——用牙齿叼住一块软肉,狠狠碾磨,仿佛要将他父王含在舌尖、咽下去似的。

燕珩揪住人的后颈,给人薅起来,挑眉哼笑:“牙尖齿利,哪里来的小混蛋。”

帝王冷着脸,可被咬的那处,却浮起一层颤栗。

他向来不喜欢与人亲近,却从来不知道,像这样亲昵的拥抱、磨磨蹭蹭的在怀里乱钻、摩挲指尖和小臂,拿唇瓣蹭着耳尖和侧颈,抑或方才那样咬住——并不叫人厌烦。相反,秦诏总在他的皮肤上,留下温暖的暗红。

秦诏舔了舔唇,含笑望着他。

燕珩睨着人,到底还是没舍得打他一巴掌。

帝王心狠:“寡人不要你。”

小崽子撒娇:“我就是父王的,您要不要,我都是您的。”

燕珩轻哼:“寡人厌烦你。”

秦诏死皮赖脸:“厌烦也没关系,反正我最爱父王。”

“寡人……”

秦诏截断他的话:“父王,您的字是什么?——”

如今九国之中,已没有一位,有资格唤他的字了,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没有长者,更没有“同辈”——谁也不敢知道,这位的字。

就连燕正唤得次数都不多,他常叫“珩儿”。

燕珩没理他,轻轻放下手来,躺下去,扭转过脸朝另一边,训道:“你这小儿,胆大包天,何样的故事都敢打听。”

秦诏便艰难蛄蛹了两下,将腿搭在他腿上,手臂挂在人胸前,整个人半趴在他父王身上,孵蛋似的,暖烘烘地捂上来,嘿嘿笑:“父王……”

那句话后头,什么也没有。燕珩不知他想说什么,好笑道:“嗯?”

“父王,您不说便不说,不要生气呀。我只是想,若是能总这样抱住您,该多好。”秦诏哼哼道:“父王,旁人都没有我好——您生气的时候,还能打我出气,我结实!挨打也不喊痛。再有,我还能给父王打仗呢!”

燕珩哭笑不得,轻哼一声,道:“从寡人身上下去。”

秦诏不肯,黏糊糊地缠着,抱得更紧,生怕日后再没得抱似的——唇也蹭上去,继续在人脖颈作乱。燕珩叫他黏得烦人,但那手一拨开他,这小子就喊疼,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总之,必叫燕珩停手。

燕珩感觉身上压了块石头似的,实在睡不安生,只好哄道:“乖,我的儿,你枕在父王手臂上,可好?”

秦诏抬起头,问:“父王,是我太重了吗?”

燕珩颔首,哼笑:“正是,重的要死。”

秦诏乖乖从人身上挪开,枕在人手臂上,被那怀抱轻罩住。头顶上的声音轻而柔和,燕珩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轻声道:“以前,寡人也住在这儿。”

秦诏安静听着。

燕珩笑起来:“寡人的父王,可从来不会留宿。”

——主要是燕珩不愿意。他嫌弃他那位狂野的父王,身上总带有隐约的血腥味儿似的……不过,那只是夹在错觉中的可怖。

“先祖父威武,挤不开这样的床榻。”秦诏道:“父王,等我以后做了王,就给您造一座最大的玉床,保准宽敞。”

燕珩垂眸:“这么宽敞做什么?”

秦诏实诚答:“我和父王一起睡。”

燕珩:“……”

“不止呢。”秦诏道:“我要让父王的宫殿四季如春,金砖玉瓦,琉璃案榻,不是比喻,要实打实的真材料。就连宫殿之中的石阶,都须是羊脂玉筑的。”不等人骂他奢侈无度,秦诏便痴痴地笑:“这天底下,不平的路太多,我生怕硌着父王的脚。”

燕珩笑叹了句:“蠢货,不知哪里做梦去了。”

秦诏将手挂在人腰上,亲昵的搂住,轻声说道:“父王,我才不算蠢货。总之,您要等着我……”

燕珩微微笑,也没再答他的话,只是阖上眼,抚摸着人的后背,沉沉睡了过去。

他须防着秦诏借伤生事,又要防着秦诏生龙活虎之后,与人吵闹生事。

再加上卫栖那“挑拨离间”惹得帝王心中不悦,故而,这一年浮光流散,他竟真的不曾召见美人。

秦婋见那计谋管用,又接二连三给燕珩埋下召见的隐患。听了她回禀的林林总总,秦诏总算放心了几分。余下的日子,便也专心养伤,待好些之后,再追着他父王讨宠。

又一年厉冬,秦诏就由着他父王亲自替他系紧披风,方才叮咛几句:“乖乖穿戴好披风,免得受了风寒。若再去冬猎,更须小心些。”

秦诏称是,笑眯眯的俯下身去,吻他手背。

他总是这样热切,燕珩似乎习惯了,便没什么紧要的反应,只垂下指尖,反手掐弄两把他的下巴,方才哼笑一声,算完。

燕地的雪化得慢。

秦诏就守在他父王身边,耐心地等待着……

一年之后,又一年。浓雪消融,满目梨色终于被微凉的东风吹散了。东宫的玉兰恰逢着时辰,不知愁的怒放。虽也是一瓣又一般绚烂的白,却柔和许多,如他父王唇边的春意潋滟。

庆元十年。

燕珩登基十年整,年及廿七。

此年,秦诏及冠——请辞。

他写“与王上书”,请燕珩放他归去秦国。四下里震惊,纳罕这等盛宠正好,为何偏要回那寒酸的穷秦。然而,更震惊的是,燕珩同意了。

于情,养了七年的小崽子,难道舍得?

于理,军功战绩赫赫,放他走无异于放虎归山、埋下隐患。

但燕珩什么也没说,只看罢那封信,微笑着颔首。

“去罢,我的儿。”

那里,或许有你要追求的东西。是期盼、是争夺,是难言的苦闷,抑或是满腹的雄心,都不要紧。寡人便坐在这燕宫里等着……

若你肯回来。

仍是寡人的好孩子。

送归宴上,秦诏醉饮三大爵。而后,笑眯眯地起身,跪在那大殿之中,柔声开口:“父王,秦诏与您,舞剑,可好?”

燕珩允了。

秦诏持剑静立,轻盈踏步,剑花簌簌挽的如雪一般,只为哄他父王展颜一笑。挺拔身姿、掩不去的湛然凛冽之气,尽皆快意风姿,然已沉稳如王侯。

他不是当年低贱的质子诏。

他是受尽了帝王宠爱、斩杀敌首、军功赫赫的秦王诏。

剑舞惊鸿,他自心甘情愿的回了剑锋,一如当年初见之乖顺,与他父王俯首、叠出一朵海棠花,伫立剑尖,递在帝王眼皮子底下……

燕珩凤眸一转,眯眼瞧他,似笑非笑。

秦诏则跪倒,垂下眼睫去,自将满目的绵长情意压住,生怕旁人看出来。他说:“父王,您喜欢吗?”

燕珩没说话,只拂袖起了身,而后转过屏风,缓缓地走远了。

——秦诏微怔,忙追上去。

“父王,你不喜欢吗?我送您的花。”

燕珩没说话。

然而很快,秦诏便明白了:那样一朵海棠,于帝王而言,太轻薄。不过,没关系,他还有这天下要送他。

燕珩仰在长椅宝座上,蜜色的雕花扶手,将他的手指衬得修长而瓷白,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浮起来,强悍、不容忽视。

那双手抚上人的脸颊,燕珩睨着他,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说:“秦诏,记住,秦国只能有一个王君。若是这秦国百姓,仰赖与你,你便是王。若是你只叫他们害怕……”

“人害怕的时候,是会举起刀来的。”

燕珩微微叹息:“我的儿。做王未必很好。”

“但是,你若坐了那个位子,便要学着……如何叫人听话。寡人常教你要仁心,可帝王也须狠心。”

他牵起人的手来,缓缓开口,声音凉薄的叫人惊骇。

“你若想……便要用‘法’杀,用‘人’杀,用‘规矩’杀,用‘布下的死局’杀。就是不要……亲自提起刀来杀。”

秦诏缓缓俯身,跪在人脚边,他听懂了。

“父王,我会的。”

春末的长风穿过宫殿,在夜色中吹拂着燕珩的长发。帝王颔首,再没有一个字儿,便叫他“去罢”。

秦诏再想开口,那位却说:“寡人有些倦了。”

……

翌日辰时,及至归程,车马奔忙在宫城门外。

秦诏来与人告别。

他只是远远地跪在外殿,隔着纱幔,与人道:“父王,我走了。”

摇晃的纱幔被风吹起来,燕珩仍椅坐在那道长椅上,姿态淡然,神色平静,他听见那话,也只是顿了顿,才道:“去罢。”

秦诏不敢看他,脚步眷恋的停住,方又跪倒在地上,朝着人的方向磕了个头,又道:“父王,我走了。您……保重。”

那声息沙哑起来:

“父王……请您不要忘了我。”

“您会想我的,对吗?父王。”

秦诏跪了很久,都没听见燕珩的回答。

终于,他站起身来,缓缓朝外走。及至殿门前,那位忽然出声了,嗓音里藏着难言的疲倦:“秦诏,你当真想走?你若现在留下,寡人……”

秦诏打断他父王的话,定定道:“父王,我想走。”

他不能听见他父王的挽留——那对他而言,实在太过艰难。他怕他父王说完,他的心,狠狠地动摇。

他怕自己会辜负那些……曾经立下的誓言和沉重的理想。他怕淹没在他父王的挽留与宠爱之中,他害怕自己忘记穷秦的百姓、忘记母亲的嘱托,忘记他身为储君、身为秦人的责任。

他不敢——叫他父王说完。

燕珩却轻笑:“好。”

秦诏自那淡然的笑意中,读出了独属于他父王的隐秘的失落。那脚步到底顿住了。他猛地折回身来,疾步朝燕珩走去,他扯开那道纱幔,直至那张眷恋的神容闯入眼中。

他腹火炙热,燃烧,再也无法忍耐了。

秦诏望着人,凑近前去,缓慢俯身。竟居高临下地将人摁在那道椅座上,他父王倚靠的姿势并不能很好的扯开他——他带着一种紧迫的愤怒和伤心,吻了上去。

父王,你为何不留我,又为何要留我?

他凭着身高和姿势的便利,仍需要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能钳制住他父王。

秦诏吻得那样急切,压住那双唇瓣,饥渴一样的吞,轻轻撕咬。而后,安抚似的□□,吮吸,像是嚼碎海棠一样,挤出甘甜的汁液……他罩住人,拿舌尖裹碾着人的唇肉,破牙关强行攻入,搜刮和掠夺着人的气息和暖甜涎水,靠着急切的痴迷,以舌面将上颚与齿列内外翻寻尝了个遍。

——好似在寻找他父王的灵魂。

正因心中苦痛不舍,情和欲便泄洪一般的破闸。他吃得那样细致,仿佛燕珩是软糕一样。而后被回“吻”的刺痛,他分明尝出了血腥气的甜。

秦诏气势汹汹地献了一个吻。

吻毕,才松开人,燕珩就赏了他一个巴掌吃。

那巴掌声分外的脆!

秦诏一边脸痛起来。但他毫不在乎,只轻笑一声,又凑上去啄吻人的唇。

“你——!”

燕珩抬手,复又赏了他一个巴掌。

这下好了,两边脸齐齐地痛,连嘴角都冒了红。

秦诏不以为然,抬手轻蹭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顽皮的笑。紧跟着,不待燕珩反应过来,便再度扑上去,迅速压在人怀里,复又狠吻上去了。比方才还狠,还急。

父王好好地打我罢。

吃父王的巴掌,我心甘情愿。

那唇、舌尖都叫人咬破了。秦诏甘之如饴。

直至吻的那位唇瓣红肿起来,他方才肯放手——“燕珩,等我。”

燕珩抬腿一脚。将秦诏踹出去半米远。

“唔!咳咳……咳……”

秦诏措手不及,当即跪在地上,痛得浑身发抖。

这次,燕珩没心疼。他冷着脸,赤脚站起来,折身去架子上抽剑,剑光闪烁,吓得秦诏也顾不上痛了,只得连滚带爬地跳起来,磕巴道:“我、我错了,父王——”

“不要,父王——”

那天,秦诏去送别,是叫人提剑撵出来的。

剑光削了他一缕头发。

燕王盛怒。

然却迟迟没有开口,叫人将他追回来。

廿六,秦质子诏,年及冠,赐字,出燕宫,归秦。

德福掀起眼皮儿看着天色,轻轻叹息,恐怕,那样的盛怒,只得在日复一日的挂念和担忧中,消磨成别的什么了。

秦诏回望燕宫,盛大的金碧辉煌,伫立在眼底。

他轻声开口:

“父王,等我。”

“燕珩,等我。”

第78章 正臣端 非得叫人杀了我。

燕珩静坐在殿中, 望着被扯乱的纱幔痕迹,和手中垂落的剑,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那道身影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狼狈,狂纵, 仍带着几分少年青春气。

到底还小。

又是个混蛋,只留下一个吻, 便奔逐四海。叫守在燕宫的人, 要如何抚平心底微微泛起的涟漪?他不管,也不顾。

燕珩心道, 七年前,就不该心软的。

他这位做“父王”的、在燕地寒风雪中淬炼出来的心, 牵系在秦诏身上,平白生出了许多别的情愫,只软得一塌糊涂。

可那位生身的父亲, 却在温香软玉之中, 听闻秦诏归秦的消息,惊得怒爬起来……秦厉算了算时间, 好像是该归来了。

按规矩, 如此。

可那位燕王疼惜他, 又怎么会放他走?

还不等秦厉再问,又听底下人汇报说,随行五千精兵,皆是燕王眼皮子底下练出来的“天子亲军”,有两千余都是当年奔赴五州、凯旋的猛将。

仆子抬眼,说道:“王上,三公子已到了秦地边境, 再有两日,便要入宫了。”

回忆起秦诏那副骇人姿容,秦厉后脊梁骨挑起来一阵颤栗,发号施令的手指都哆嗦了:“快、快……快!叫人拦住他!”

仆子虽然知道他们王上平日里不喜欢秦诏,可人家作为储君,堂堂正正归来秦国,不知哪里踩错了一步?

因而,只不解:“公子归秦,为何要拦住?派遣……谁去拦呢?”

秦厉道:“给我召司马进宫!叫楚槐带兵出去——给本王拦住他!”

云夫人从身后攀上来:“王上、王上您莫要着急。若是司马带兵去拦,叫人知道了,说是王上杀害他,岂不是名声不好?这小儿虽罪大恶极,却也不好在人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便动手……再者,他带着燕王派来护送的精兵,若是叫人出去报信,反而将事情闹大了。”

秦厉停顿住,忙道:“正是此理儿。”他细思量片刻,才道:“快,你,快去把贡和给本王叫过来。”

贡和身高九尺、膀大腰圆、鹰目虎口,心思粗中有细,平日里总替秦厉解忧。论起来,他可是个以一当十的猛将,还是秦宫的都尉官,跟着秦厉多年,也算忠心耿耿。

听了这位的话,贡和心中明白了个大概。虽说虎毒不食子,那三公子一向可怜……但王上有命,他也不得不从,只能怪这孩子,气运不好,没得一个好母亲为他绸缪了。

秦厉命令道:“你自带一支精兵,暗不做声的杀过去,自宫中调派人马,不要让别处知情。再将那痕迹做干净,不要叫人查出来,免得走漏风声,传到燕王那里去,恐怕要给人讨公道。”

贡和道:“是。”

似不放心,秦厉又多嘱咐了一句:“务必斩草除根,将那小儿杀死!或将尸身焚了,或将头颅带回,绝不可再有回寰之地。”

贡和拱手:“王上放心,卑职必不辱使命。”

秦厉自想到,一个小儿,对上一个猛将,能有什么胜算?这么想着,他复又卧回榻上去,自以为高枕无忧了。

奈何这夜,他惊醒了三四次,又唤人问:“贡和可回来了?”

仆子答:“不曾。”

直至第二日,仍不见消息,秦厉坐不住了。左右踱步着,思虑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景况,难不成以贡和这等猛将,仍压制不住人吗?

哪知道,贡和一路潜过去,还不等摸到秦诏的轿子边儿,一柄刀便自身后挂住了他的脖颈。那声音沉而淡定,含着点戏谑的少年音:“不知你想找谁?”

贡和不动,缓声答:“找我们秦国的三公子。”

“我看你,是来寻阎王的。”秦诏轻笑,反手收回剑来,悠悠道:“转过脸来,叫本王瞧瞧,是何人要杀我啊?”

贡和缓慢转身,动作猛地变幻,抽刀而出,欲要刺他,反而叫人长戟挑开,狠狠刺了过去。那风姿和勇武,岂不正是符慎!

符慎多猛?这几年淬炼、含着腹中所压的“复仇怒火”,越发沉稳默然,也越发了招式狠厉——打一个贡和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两人打了七八个回合,贡和不敌,叫符慎猛地一戟扎进肩窝,再狠拔出来,抬腿飞脚踹倒后,狠狠地摁森*晚*整*理在地上了。

符慎怒视,将长戟顶上的尖枪压在他脖颈上——

“慢着。”

符慎没动,压制住人,去看秦诏:“嗯?公子想怎么处置他?”

秦诏细细地看了他一晌,忽然笑道:“竟是你。我认得你,可是贡和大人?”

贡和鲜血染透整个肩身,硬是满头冷汗,既不求饶,也不吭声。听闻这句话,他便抬起头来,去看秦诏,那目光惊然而困惑。

秦诏扬眸而笑,丝毫不介意往日的狼狈,只替他回忆道:“大人在宫里许久,难道不记得我?十岁那年,我在秦宫随着长兄他们放风筝,反叫人绊倒,摁在地上狠揍了一顿。痛得爬不起来,那风筝就挂在树上。”

“是大人开口,将秦昌劝走,不仅将我扶起来,还替我把风筝也摘了下来。怎么?难道大人忘记了?”

贡和默然:……

他记得。只不过物是人非,自己今天是来杀他的。

秦诏笑道:“符将军,放开他。他与本王有恩,本王今日权且饶他一命。若说报恩么——贡和,秦宫无人守着,也不合适。你自跟着我,乖乖入宫,继续做你的都尉,如何?”

他那称呼用得别致,唤符慎为“将军”、自称“本王”,姿容怡然,神色坦荡,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贡和镇定道:“秦宫已有一位秦王,我劝公子不要自讨苦吃。听闻您在燕宫受宠,若求自保,不必回来才好。”

秦诏听罢那话,笑道:“迂腐。秦厉老儿,最是窝囊,跟着这样的主子,有什么出息,叫八国踩在脚底下,屁都不敢放一个。那两个小窝囊更不必说,欺软怕硬,怎么?大人要追随他们——?”

贡和没说话。

符慎便横了长戟,递在他脖颈处,只消秦诏一个“杀”字,便能叫他咽气。

那头,精兵将贡和带来的人一个不落的全都擒住,缚手甩在面前,跟秦诏禀告道:“公子,已经全部捉了,等您示下。”

秦诏颔首,复又转眸看向贡和:“归顺我。或者你们——今日齐齐地死。下了黄泉做个伴,也算本王成全你。”

那被捉的一队精兵战战兢兢,用祈求的目光望着贡和:“大人……大人!我们只是当差,我们不想死……”

至少,不想为秦厉那等窝囊废死。

贡和咬牙,陷入沉默。

“三、二……”

“好!我答应!三公子!——请放了他们。”

“甚好。这就对了嘛。他是秦王,我也可以是秦王。”秦诏满意露出笑来,瞥了他一眼:“本王乃储君,身上亦流着秦人的血,如何做不得主?”

说罢,他摆了摆手,戏弄人似的嗬笑:“将本王的都尉官,并侍卫们,都放了吧。”

“诸位——随本王入宫。”

那声音终于响起在秦国的土地上,阔别七年之久的故土,用寂静来恭迎这位储君的威严与胜券在握。

浩荡的兵马御行,一路招摇,直奔秦宫而行。顶头的“秦”字旗,是他们秦王主子的象征,而那“燕”字旗,却带着燕王余威、杀戮之阴影,覆盖所掠之地。

两道纷纷让行。

兵马扬长而去,飞溅起兴亡的泥尘。

长街小贩拢起袖子:“这是什么热闹?”

老婆啐了他一口,“什么热闹!今儿才卖了几个铜板,管得宽!”

……

华丽轿子内,楚阙笑着抱住秦诏:“好兄弟,我可想死你了——如今你是秦王,我倒不敢与你亲热了!”

秦诏拍他后背,“嘿”了一声:“亲热倒不妨碍,别跟当年一样,总哭鼻子才是!”

被夹在中间的符慎:……

片刻后,见楚阙不打算松开人。他终于伸了手,薅住楚阙,一把拉开:“可以了。”

楚阙瞥了他一眼:“我说将军,你好没眼力见,人家许多年不见,正亲热呢!”

平日里,瞧见楚阙沉稳的一面多,难得见人孩子气,跟秦诏“你捣鼓我一下,我捣鼓你一下”,两人正热闹呢。

符慎不爱看,看得眼皮子乱跳,烦得慌!

他问的是正事儿:“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秦诏大喇喇抱了他一下:“好兄弟,你见我倒不亲热?还能怎么办——谁拦杀谁,直奔朝殿。待我登基,自好好地封赏你。”

符慎道:“正是,待你成就大业,我才好去找燕王讨公道!”

秦诏微怔,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楚阙就给人使了个眼色,接上话道:“正是,燕王无辜诛杀你父亲,正该要好好问一问才是!一切须等我们大业安定,方才好说。”

秦诏:“……”

你这死玩意儿,背地里,净学着污蔑我父王了?

符慎便问秦诏:“果真?我父亲为何——?你当时难道不曾为他辩解几分。你知道他的,最是忠诚。王上那样宠爱你,你若开口,父亲难道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秦诏道:“当时,我也被燕王关押、禁足在东宫之内。待我出来,司马大人已经被流放。”说着,秦诏解开盔甲一侧,又抬手,猛地扯开衣衫,将那遍体鳞伤的痕迹展露给二人看:“王上怀疑我自与朝中人有来往,将我下狱,你且看这一身伤痕,并这样囚徒的一个‘燕’字,便知我的处境了,实在不容相救。”

不等符慎再问,秦诏便问:“符慎,你可信我?”

符慎点头:“自然信。”

“大业将成之际,不必你去寻燕王,我自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秦诏看了楚阙一眼,又转过脸来:“这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约定。你若信我,便将此事搁在心里,再不要去想,只管眼下。”

他拍了拍人的肩膀,真心实意道:“若想征战四海——符慎,我的好兄弟,你乃九国最勇的猛将,若没有你,我万万不行!”

——那话太好听了。

符慎被人哄住,当即露了点笑意:“瞧你这话说的……”他自个儿顿住,复又抬起眼皮儿,睨着秦诏:“果真?”

“自然是真!”

符慎满意。

秦诏整理着衣襟,忍不住失笑。

这小子,不长进,还如当年一样好骗!

那兵马疾行至秦宫,城门看守力挽狂澜,叫人杀了三五个解气,方才横行霸道直闯而入。侍卫阻拦,横刀问:“何人如此猖狂,敢在我秦宫放肆?”

管事的抬头看了眼“秦”、“燕”二字,有两分困惑,仍旧发话问道:“轿内何人?”

秦诏干脆探出身来,朝人一笑:“连本王都不识得,瞧你也该死——仔细看看,本王是哪个?”

说实话,秦宫没几个人识得秦诏。常年身居幽冷之处,不见光,更别说在混个脸熟。再者,他赴燕七载,形神气势截然变化。

瘦削的肩膀如今宽阔出来三圈。

龙肩吞罩宽肩、蟒首腹吞扣窄腰,通身妥帖华奢的错金银戎甲,上头叠起来的鳞甲寒光乍现,再有宝剑佩身,岂不是气度临视、容仪信美?

直教人完全看不出来,眼前威风的主子,是当年那个受人欺凌的可怜小崽子。

“不识得?不识得也好——”秦诏自轿中跃行而下,归刀削下他的发冠,挑在刀尖上甩出去,复又翻身上马,凛然笑声自马背上传来……

“待会儿便知道了。”

楚阙跟着自轿中探出身来,在人惊讶的“侯爷?”之声中,他拨了拨手:

“好糊涂!没眼力见的东西!这是咱们秦宫的三公子,更乃是秦国的储君。七年前奔赴燕国作质子,今日归秦,岂能不识得?”楚阙扬了下巴,冷笑:“今儿,谁也拦不住这位主子。还不快去,知会一声,若再有不长眼的认不出来,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当即,这一众都傻了眼,胡乱跟着磕头:“啊……公、公子,啊不,王……”

秦诏没理会,哼笑一声,甩了鞭子,御马飞扬。

秦宫不比燕宫,规矩繁琐。

秦宫原先没规矩,自此之后,他的话,便是新规矩。

朝堂之上,秦厉居于宝座,双拳紧握,左右探望,仍不见有人回禀,于是,幽长地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来。

座下人臣不解:“王上为何愁眉紧锁,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秦厉鼻孔哼气,又不能直接说出“刺杀秦诏”之事,便迁怒道:“最叫本王烦的,便是那燕国。成天介仗着强兵之威,鱼肉我等。岂不知,八国若联合起来,也要叫他狠痛一番的。”

“司马,你也是,这许多年来,难道兵马不曾长进?”

楚槐乃楚阙之父,他心底清楚,他那好儿子在谋划什么。这会儿正忐忑呢,冷不丁叫人点了名儿,只得道:“王上有所不知,我大秦之兵马,年愈长进。只是……军费银钱不足、征募辛苦,才、才……”

“才什么?你瞧瞧人家燕国。”

这老匹夫做爹不行,做王也窝囊。叫他这么一句抛出来,楚槐都没话可答。人家燕国有位顶顶好的王,还有满箱的金银珠玉,怎么不得比咱们强?

但他也没敢吭声。

秦厉急得头顶冒汗,又问:“那、那边境……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楚槐佯作困惑,反问道:“什么动静?臣不知王上所说何事。边境太平,并未有什么异常之事。”

秦厉心焦如焚:“太平?怎么能太平呢?”

——“怎么不能太平?”

那笑意张扬,反问的戏谑声音自殿外传来,惊得秦厉一个哆嗦,慌忙抬头去看。只见青年神采飞扬,赶路奔逐全无疲色,正是一身风姿威严而强悍。

“你——!你怎么……”

“我?我怎么了?父亲何以这样惊讶?难道父亲派去的人,没能杀了我?您心中纳罕不成?”秦诏笑眯眯地跨步进殿来:“哦,都尉官贡和,已都招了。我说父亲,您可真见外,我自想念您,急着回宫——您倒好,非得叫人杀了我。”

秦诏扬眸扫了一眼座下人臣,轻笑道:“哟,诸位都在呢!”

“秦诏给各位大人见礼。实在不好意思,本是家丑不可外扬,却叫诸位见了这样的荒唐事。奈何王侯家事,已是天下事。储君性命之虞,何须藏着掖着?”

秦诏?!

他怎么回来了?!

那模样实在威风,叫人不敢辨认,都吓得不轻。座下瞧见秦诏袍衣角落上还有血痕,便战战兢兢地开口,只问道:“三、三公子。您这、这是……”

“无妨,诸位不必怕。”秦诏扬声唤道:“符将军。”

符慎得令,踏进殿门来,抬手接了他手中滴答滴答淌着血的刀剑;而后便静立一旁,朝秦诏颔首。这是年轻的将军,头一次搅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也是头一次沉下双目来,静静瞧见诸臣议事的场所……

与他想象中,分外不同。

跟燕宫,没得比。太穷了,显得寒酸。

——他有瞬间的困惑,这样的王权,有啥好争的?还没他们符家阔气呢。

秦诏踏步登上高台,居高临下地俯身下去,两手摁在帝王座椅扶手之上,紧紧扣住。

人臣惊恐地抬眼,往上瞄。瞧见秦诏俯视,整个强悍的背景,几乎是罩在秦厉身上地,仿如可怖的豺狼将兔儿压在蹄下。

秦厉慌得手蜷紧,话音也颤抖:“混账!你、你想干什么?”

秦诏轻笑,反问:“我想干什么?不如先问问,您想干什么?我说父亲,您就这么想杀了我,好给那个小窝囊废铺路吗?——”

秦诏眯眼,神色危险起来,口气也显得微妙,“他有什么好?不也……”

“噗嗤”一声。

秦厉脸上溅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拿刀的手开始颤抖……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慌忙抽回来了。他往后倚靠了一下,可后脊顶住椅背,被秦诏夹在中间,退无可退,连嘴唇都发了白。

秦诏垂眸去看,瞧见自个儿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后知后觉地疼起来。

“……”

秦诏挑眉,一把薅住他:“你这老匹夫,果然歹毒!”

秦厉瞪着他,如惊弓之鸟:“你、你休想得逞!”

秦诏一把便将人薅起来,甩在地上,扬了扬下巴:“把人带走。”

符慎得令,命人迅速擒住秦厉,不顾老匹夫的怒骂之声,硬拖着他往外走。

殿内的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要不要动手,殿外就涌进来一群披坚执锐的精兵猛将,提刀站在他们身后,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整个秦宫,已为五千亲军所接管。宫城外,是符慎并楚阙所养的军队,藏在各处,并混在边境之中。焉能有旁人说话的份儿?此刻,秦诏说一不二。

那,司马手握兵权,总得救他们王上吧?

哪知道下一秒,楚槐便光明正大地跪下身去,说道:“不知储君归秦,臣未能前去迎接,请您责罚。”他带着司马的身份,一同向秦诏俯首称臣,自掏出提前预备好的虎符,请人递上去:“兵马之事,愿听您的示下。”

群臣:……

不是,司马你也忒的手脚麻利了点?

能不能出去这道门还另说呢,您就这么把兵权也交了?现今里外都是秦诏说了算,他们哪里还敢有个“不”字。

后脊梁骨仿佛长了眼睛似的,被那刀剑晃得直冒汗。

秦诏缓慢坐在宝座之中,扶着胸口,任血痕潺潺,略一喘气就往外涌红,捂都捂不住。他冷笑了两声,才道:“穷秦积弊已久,任人鱼肉。今我归秦,必要再造新局。谁若有话,此刻也一并说了罢……”

太傅跪出来,心中愤懑却不敢乱说,只得吹着胡子道:“老臣年迈,为储君再造新局,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请求辞官归乡。”

秦诏冷淡勾唇,全无一分推脱:“准了。”

其余人怔怔地望着他:?

就这么准了?……按理老臣告老还乡是规矩,新王该要挽留,走走过场才是。

没承想,秦诏大手一挥:“先生为我大秦殚精竭虑,当年,秦诏也曾受教于先生。您既告老,本王也不好阻拦,再赏金银珠玉各三百,归去养息。”

还不等群臣骂他穷大方。仆从们便得了令,搬金送银,果真许他归去。

朝殿之上,诸众望着老头颤颤巍巍地往外走,平素利落的姿态分外苍老起来,一时摸不准这两位是什么意思。

殿中敞了盖的金银宝珠,寂静躺在箱子里。秦诏泛白的唇微微翘起来,仍含着笑:“还有哪位,不欲与我共谋天下?抑或贪生怕死,抑或求全图安……感念诸位往日的功劳,今日,本王都放你们去。”

其余人低下头去,不吭声,但心里头瞎嘀咕。

这位新王,到底是哪来的底气,哪来的钱财富贵啊?难不成,是跟燕王串通好了的?更难以理解的是,不仅想象中大开杀戒的场面不曾上演,秦诏还反叫人刺了一刀。

秦厉不仁在前,他却有仁心厚义、果决之气度、心胸。

那些昔日不曾正眼瞧他的臣子,不敢乱出声,只得老实坐在原处,鸡崽子似的等候判决。秦诏有两分不爽,幽幽地叹了口气。

偌大秦国,竟无一个敢跟他叫板的人臣。

一点风骨全无,谈何再造新局?

其余人不知他到底为何叹气,如临深渊,只得小心抬头望向人。

秦诏问:“若无有再想辞官的,诸位,便将今日剩下未禀的要事,都说来听听吧。”

他抬起头来,目光越过满堂的富丽珠光并群臣投来的仰望视线,朝殿外虚空处去看,日光浮起一层影绰,比燕宫的还要烈。

——“本王离开故土已久,想听听,这七年来……秦国的故事。”

第79章 反离谤 香如蜜的燕珩。

秦诏歇养了三日, 除了胸口发紧的疼,再没别的影响。那把匕首锋利,却短了几寸, 加上银甲如鳞,受了防护, 伤得并不深。

那件盔甲,还是他父王叫人特意与他做的。

燕珩怕他去日太久, 长起身体来, 原先那套不合适,便依样儿量裁出不同的身高、尺寸。比这还宽出一个身量的, 还有三套。

毕竟,燕地的材料富贵珍稀, 旁处都没有。

秦诏抚摸着床头那套盔甲,微微笑,还是他父王最好, 待他那样体贴。可惜, 还没穿太久呢!上头便叫人用匕首划破了道痕迹,恨得他牙根直痒痒。

好在, 秦诏手握兵权, 又有五千亲军替他作为, 只将这秦宫围的密不透风,将那老匹夫扣在宫里,严加看守,再出不去。遑论什么大逆不道?秦诏连如今穿的衣裳,都是秦王的样式规格,再没什么可避讳的。

这会儿,秦婋正候在门外, 嘱咐人来送储君用物。因那宫殿空阔而冰冷,仆从一个比一个面生、惶恐,秦婋便特意问了句:“公子可还有什么示下?”

秦诏没说话,随便唤了个小仆子来给他更衣。

黑色袍衣,暗红色金龙纹,银色素冠。衬着那张冷厉而端正的脸,眉眼微沉,神威可显,帝王之气十足。

他拂了拂袍衣,为秦地那样沉重的水色,叹息。而后,便阔步朝外走去。

今日,秦诏要去见一个人。

在秦宫死寂的祖庙宫殿之中,新奉的牌位,孤零零地守在最下头一排。那是他母亲,那位追封了秦武后的女人。

秦婋跟在后头,特意掩了门。

秦诏站在堂下,声息分外柔和:“母亲,我来看您了。”他弯起嘴角,兀自缓慢地转了一圈,才望着那牌位,问:“您瞧,我作王君,穿这一身可好看?”

自他记事,他母亲便常……怜惜他饭将及饱,衣裳都穿不足。可他母亲又说:“不必向他讨。那是秦王,不是你父亲。”

秦诏偶尔会困惑。

待他母亲死,待他长大了,便也明白了那句话。

他母亲姓白,名念危,乃白鄂将军之女。白鄂为秦诏之先祖父秦颐朝臣。与燕正之战,曾以少胜多,趋于大势,不分伯仲。秦颐主战,时局所迫,为拖延战局,送秦厉为质。

然而,秦颐有英骨豪情、有秦人热血,可惜英年早逝,待秦厉归国即位后——这位新主子狼狈地下令:“求和!割地,决不再战!”

秦厉叫人吓破了胆。

白鄂据理力争,不仅没能挽回时局,反而获罪下狱。白氏一族,男子流放、女子为婢。昔日战场上叱咤风云、叫燕正都头疼的煞神白将军,叫秦厉活生生的拿王权吞下去了。

朝中反对声激烈,于是,秦厉便伐戮忠臣,直至偌大秦殿,再无武将英豪、文臣风骨,只剩下一帮软骨头。

秦厉不觉得窝囊,他只求太平,安于一隅。

白氏之中,剩了白鄂之幺女,生得英姿飒爽、美貌逼人。机缘巧合之下,便成了他“为表体恤”的工具,叫人掳到宫里来,强作了美人。

可惜,那位将门虎女,瞧不上这样的窝囊废,既不肯好言哄他,也不愿意争宠侍寝。强行临宠之后,没多久,便不再讨人喜欢。

秦厉将她遗忘在秦宫长苑深处,不肯多看一眼。

仿佛那女子一个烈烈的眼神,便叫他想起当日诛杀忠臣时,响彻耳边的怒骂:“我大秦之岁,亡国犹在你这昏君!”

祠殿寂静。

唯有秦诏的叹息:“母亲,我记着呢。那个昏庸窝囊的秦王,不是我父亲。”

秦诏跪下去,与人热热地磕头,又温柔的笑……

“母亲,您再等等我,待我平了九国,灭了五州,必为您造一座更大的祠庙。再有,待我登基,便会为外王父平反,我必不会让我秦人流离失所,让忠臣心寒,让你们打下来的基业,一点点旁落外人之手。”

“我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因为,除了您,还有一个人在等我。”

秦诏想了想,仿佛真的与人说话似的,又解释道:“哦对了,母亲,基业若是落在他手里,也是不算‘旁落’的。只因他是一位仁君,比我更合适……还有,母亲,他不是外人。”

他是我的“父王”。

是我最爱的人,也是除了您之外、最爱我的人。

白念危:……

牌位无言,静静地伫立在香案之上。

“母亲,他待我最好,自您走了,再没人待我那样好。”秦诏忍不住眼睛发酸:“他疼惜我,哄我吃饭,赏我珠玉珍宝,叫我住天下最昂贵华奢的东宫,给我穿最最漂亮的锦衣华裳。”

“母亲,他还会教我读书做学问、下棋,给我夺来七国最漂亮的纸鸢。”

“他还会拿手指点我的额头,刮我的鼻尖呢!仿佛戏弄小虫子似的,捏来捏去,搁在掌心里揉搓。您瞧,我这样的威风,都是他喂起来的。他给我马、给我兵,给我东宫的荣威,待我亲热。在我吃醉时抱着我,不叫秦王欺负我——”

秦诏往前跪了跪,又道:“他偶尔也会打我。可是母亲,他连打我都不舍得用力。”

他母亲无法回答。

而后,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秦诏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因方才那句“他不是外人”和往日的回忆,又联想到了更深的什么……

秦诏舔了舔嘴唇,慢腾腾地陷入了那个吻的触觉。离开燕地已经月余,也不知燕珩这会儿,在做什么。

燕珩没做什么。

天下太平。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举众歌颂。他还能做什么?除了忙碌完政事,便依靠在长榻之上,饮茶读书,然后……想想他的骄儿。

秦诏跪得端正,朝燕国方向怔怔望着……而那位,也隔着虚空,微微勾起唇角来,似乎瞧见那虔诚的、献祭似的爱。

——我的儿,如何?

——父王,我并不好。离开你,一切都很苦。

——你可后悔了吗?

——没有,父王,我不曾后悔。为了百姓,为了秦人,为了您,为了母亲,这一切,再难,我都不会后悔。

——也不知你这小儿,可曾想念寡人?

——我是这样的想着父王,也不知道,您是否想我了?燕珩,燕珩。燕珩,你想我吗?

两个人的思绪,碾压在同样的时空诡秘之线中,仿佛隔着千远万里,完成了一次再熟稔、亲热不过的对话。

只不过,越过这样缥缈的阻隔,彼此所不知晓处:那位不再是他的父、他的王,而只是秦诏记忆里,那个温柔而甜美的、柔软而香如蜜的燕珩。

若“威猛而强悍”的燕珩听了,恐怕得皱眉,再给他吃一巴掌。这小儿,胡诌的什么形容说辞?——哪有人会香甜如蜜。

秦诏当然要辩驳。

旁人不是,可父王分明香甜如蜜,那丰腴唇珠、肿胀唇瓣、软舌、香甜涎水,没一样儿不叫他醉。

秦诏吃他父王,比吃酒醉得都快。

他这头才想到这儿,外头伶仃几声脆响,跟着一个巴掌声。秦婋守着外头,平静的声音响起来:“储君在内,任何人不得擅闯,请夫人谨言慎行。”

秦诏挑眉:夫人?

那位夫人的声音耳熟:“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小贱人生的,也敢这样在燕宫放肆?连王上都敢辖制,恨不能没人性的东西,也长了脸来祭奠祖宗?”

秦诏起身。

那门扇自内打开,秦诏面带笑意,悠悠道:“何人这样大吵大闹?若是祖宗在天有灵,恐怕要叫你这等泼妇吵醒了。”

“你——!”

秦诏看了秦婋一眼,在人脸上瞧见个巴掌印,好么!当即腹中顶起怒火来。他本以为那个巴掌脆响,是秦婋打了人,没承想竟是叫别人打了。

秦诏哼笑,一把擒住云夫人的腕子:“好窝囊。”

“你、贱胚子,你做什么!”

高大威猛的身姿站定,他拿下巴朝秦婋扬了扬——“嗯?”

秦婋抬手,狠甩了人一巴掌。

“啪。”

有仇,自然要当场报。

这二人,拌在一处,也够云夫人喝一壶的!云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而细,估计这辈子没受过这等屈辱。她打别人和秦诏的巴掌倒不少,还从没叫人打过呢!

秦诏自然与她记着往日的账。他一路辛忙,还没顾上这泼妇,人倒找上门,自寻死路来了!

眼见身后的仆子往这涌,还没等跑到跟前儿,就叫侍卫拿刀架住了,二三十人一个比一个慌乱。他们没得配剑,平日里不过都是跟着夫人耀武扬威、欺压弱小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

秦诏松开云夫人,这才瞧见他身后慌乱发抖、鸡崽子似的秦昌,遂笑道:“哟,我说长兄,您在这儿呢!瞧瞧,怎么这样害怕?……”

秦诏越过云夫人,捏住秦昌的手臂抬起来,拿巴掌在自个儿脸上比量了两下:“这手,当年打我的时候,也并不这样柔弱啊——怎么?七年不见,长兄身子也不好了?”

秦昌不敢吭声,倒是云夫人怒道:“你不要拿你那双脏手,摸我的昌儿!——秦诏,你这畜生……”

秦诏扭过脸来,好笑道:“夫人好不讲道理,我怎么就畜生了?”

云夫人还说话,不等扑上来,便叫侍卫架住了。她不敢置信道:“秦诏,你这歹毒种子,竟敢——”

秦婋在她嘴里塞了块帕子。

聒噪的声响消失,场面顿时安静了。

秦昌颤声道:“我、我没有。你,秦诏,求你,快放开我母后……”

秦诏不理他,缓步朝仆从堆里走去,而后垂眸:“来的倒齐全,省的本王挨个儿找你们算账了。都抬起脸来,叫本王瞧瞧。”

刀剑就架在脖子上,谁敢不从?

那群仆子犹豫着抬起头来,眼神躲闪,不敢与秦诏对视……

秦诏倒是还有几分记性,哼笑,自侍卫中提了刀来,那刀尖仿佛随意似的,轻指住一个人:“你,本王记得,手脚麻利。”

那人刚要讪笑,就听秦诏下一句是:“当年将本王绑在树上,属你动作快。”

仆从们颤抖,脸色青白。

秦诏点了一圈:

“你,手劲大,本王吃过你的巴掌。”

“哦,还有你,本王也有印象,那一脚踹得也不赖。”

“……”

秦诏一转眸:“啧,都是熟人……齐齐杀了吧,下黄泉也好作伴。”

“公子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往日里听命于长公子,不敢不从啊……”

那杂乱的求饶声此起彼伏,乱哄哄地响在耳边:

“求您饶过我们吧!公子……我们愿意为您效命!”

听见这句,秦诏饶有兴致地开口:“哦?谁想给本王效命?”他抬手,将那刀往外递:“谁能拿这把刀,杀了秦昌,本王就饶了他,如何?”

云夫人挣扎得厉害,仆从们不敢,先是左顾右盼,后来也不知道谁带起的头,反而都热闹起来,争先恐后地往人跟前爬,扯着秦诏的袍角:

“我、我愿意、公子!”

“我也愿意,小的手脚麻利,替您劳动!”

“……”

秦诏眯起眼来,哼笑。这群狗仗人势的东西,今日能为了活命将秦昌活剥,明日就能为了利益将他也生吞。

这会子,角落里跪趴在那儿的年轻仆子,却一动没动,他整个身体都贴在泥土地上,分外的谦卑和惶恐。秦诏唤他:“抬起头来,你。”

那仆子方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生得漂亮,模样分外干净。

“瞧着面生。”

那仆子还算镇定,答道:“回王上,小的是书童,名唤计玉。才来宫里半年,并不知道往日的规矩。王上不识得我,再正常不过。”

秦诏没耐心听他说下去,轻嗤道:“拿得动刀吗?”

计玉抬眼,定定道:“若是如今,千里秦土……由您说了算,小的便能拿得动。”

秦诏勾起嘴角,有意思。他抬手,将刀撂在人面前:“喏。”

计玉提刀……

秦昌哀嚎,求母后救他。然而云夫人自顾不暇,被那惨烈场面惊颤住,满脸血花的软下去了——云夫人昏死过去,其他人跟着想要呕,两股战战。

计玉强作镇定地抹了把脸,自两腰侧蹭干净手中血,又掏出袖中白帕递给秦诏,问:“王上,现今要如何?”

“如何?”秦诏扫视一圈,方才的笑脸登时隐没,冷声道:“仆子们以下犯上,刺杀长公子,实乃……大逆不道,通通杖毙吧。”

才迈出去两步,秦诏又站定。

德元不在,他也该先拣两个趁手的仆子用。因而,他回眸看了计玉一眼,道:“你还算机灵,就先跟着本王吧。”

转过殿角,来探查的小仆子,瞧见秦诏往这走,吓得拔腿就跑。秦诏身上浑身杀伐之气浓重,脸上溅的血痕不曾拂森*晚*整*理拭掉,纵使含着笑,仍叫人觉得阴晴难猜、面容湛然。

秦诏知道那是谁的人,遂扬声:“秦定何在?——我那位可亲的二哥呢!”

小仆子一溜烟儿的跑没影了。

那日,秦诏逢人就问:“二哥呢?可曾见到本王的那位好哥哥?!躲到哪里去了!许久不见,本王想他想得急!”

无数人被秦诏那等恐怖的血脸吓住。要么是不敢吭声,要么便是哆嗦着摇头,抑或着抬手,颤着指向秦定所居之宫的方向。

秦昌的尸身被吊在九重门前,曝于宫城三日。

云夫人惊魂未定,醒来,再度晕过去……

秦定则两腿打颤的去了一趟,远远地站定,才瞧见那一双青靴,在风中摇晃,便吓得身子发软,傻怔在原处,惊出一额头的冷汗。

去扶他的仆子强搀架住人,拖着他慢慢往回走。

然而那精气神儿却像是被抽走了一样,脚印发虚,踩在地上,轻一脚重一脚……

待踏进自己那道宫门,秦定忽猛地抻长了脖子,眼睛发直,打了个哆嗦。跟进着,便直直朝后倒去——仆从抱住,发觉他后背已经湿透了。

这一昏死过去,就是两日夜。

兰夫人扑在人床边,哭得梨花带雨——直至他醒过来,双眼仍转不过神儿来。高烧不退,浑身一会儿冷一会热的打摆子,傻子似的卧在那儿,再没一句话说出来了。

人都说,二公子是吓傻了。

可秦诏不以为然,靠在秦王勤政殿里,慢腾腾地审阅折子,又轻笑,搓着指尖道:“傻子?傻子多聪明。装久了,人人都信,说不准咱们才是傻子呢。指不定哪日,他好了呢?待那时,本王还要将位子让给他不成——?”

他早已在欺凌中狠下心去。

直至三番两次的“抛弃”,他不说,并不代表不懂。秦厉那一刀,仿佛已经扎穿了他的胸口,将那颗心也捅漏了。

就连最后一丝温暖,都狠狠地搅碎。

秦诏的心,再不是盼着父兄与他说话、摸摸脑袋的心。更不是期待落空,被捅伤的、藏着“怨恨”的心。

那颗心冷了,便成了将要做帝王的心。

“傻子也好,病秧子也罢。”秦诏笑:“不管是什么,他都得死。”

那计玉也不傻,垂首应了声儿是。

没多久,秦定便死在床上。听闻那夜,他惨叫了许多声儿,喊得却是秦昌的名字。底下都传……这大公子怨气足,魂魄四处乱跑,连带跟二公子关系好,将人也带去。

秦诏听了,只笑骂计玉缺德:“就算做鬼,兄长也该来找本王才是——就他那样的货色,纵然做鬼,恐怕也是个窝囊鬼!”

计玉讪笑,难得露出憨色,直挠头。

秦婋显然也听说了这事儿,她趁着秦诏心情好,问了一句:“如今,那两位有资格的已经除掉。没什么旁系的手足拦着您,只剩秦王尚在,您是如何打算的?”

秦诏转过眸去看她,似笑非笑:“嗯?”

秦婋跪倒下去,用一种极为平静的声音说道:“我追随您日久,凡事您只开口,小女从未有一件违抗,不可谓不忠心。今日,公子大业也摸到端倪,秦婋有一事相求。”

秦诏道:“你的心,我自然知道。”

“我要出宫,待杀了那人,再回来。”秦婋道:“还请公子准我。”

“自然。”秦诏毫不犹豫:“本王赏你五十精兵,随你差遣。”

在秦婋出声拒绝之前,秦诏笑道:“并非我瞧不上你的身手。你到底是个女子,虽背地里学了些拳脚功夫,却怕人多口杂,左邻右舍的乱处多。若是本王的得力干将,倒在那小巷子里——可不成!”

“多谢公子关心。”秦婋笑了笑,如今明艳的姿容上再无妩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敢坚决之色:“不过,公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秦诏挑眉,哼笑:“谁?秦王——?这秦宫里,除了本王,哪里还有第二个?”

他的声息像是调侃,“难不成,本王还不如你心狠?再说了,不给我父王腾地方,实在说不过去。”

提起燕珩,秦婋悄不做声地瞄了他一眼,问道:“公子做这些,恐怕燕王未必高兴。”

谈及情愫,秦诏总归是信任秦婋的,他笑道:“天下归一、九国五州平定,乃是父王的夙愿,为何不高兴?说起来,好怪!才俩月不见父王,怎的这样想他呢!”

秦婋:“……”

“将来您平定九国,可也算燕国的一份子?”秦婋沉了沉笑,又道:“先不说大业何时能成,纵成了,您想要燕王,如何自处?”

秦诏垂眸轻笑:“如此自处?你这话问的蹊跷。自然是,父王想怎样,便怎样。”

说着,他站起身来,先是看了秦婋一眼,方才转过身去,背对着人:“那位,拴着我的心,比我的命还要紧!”

那话听着有几分孩子气。

秦婋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深沉,不知道这样的真情有几分可信。

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秦诏道:“世人常说哪一位王侯情深。说到底,不过还是将兴亡都抛给美人,待白骨寒凉,只说个‘红颜祸水’,便遮掩过去了。”

“可世间那么多选择,若是情深,难道就没有江山和美人兼得的?——帝王权柄在手,连自个儿的心上人都守不住?岂不懦夫。本王偏不信。”

终于,秦诏转过身来,幽幽地笑:“再者,我不求江山与美人兼得。只因,我父王可不是美人,他是——江山的主人。”

秦婋没再吭声,只笑着点了头:“若您这样说,倒叫我没话了。只是不好说给旁人听,四下里追随您的勇将、忠臣,听了这话,恐怕要埋怨主子没有骨气。”

秦诏嗬笑一声,没答。

笑话,座下还有哪位,不知道他对他父王的心?

他恨不能说给每个人听。

秦婋便没再追问,只请示了一声,方才领了秦诏的玉牌,携了五十精兵出宫门去了。她自有仇要报、自有人要杀,自有过去的屈辱要洗刷。

她的心也被人拽住。

所以,她只能将那只手也剁掉。而她的肉身,并灵魂上的污痕,也需要鲜血献祭,方才能清洗干净。

秦诏坐在原处,遥望着燕宫的方向,连心绪都被人搅乱了。若他敢灭燕国,他父王必要提刀捅他两下解气的——他这颗只对燕珩柔软的心,当真受得起那等痛吗?

甚至,不必等到他灭燕。

秦兵只要露出端倪,燕军便要罩下阴影来——他父王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自己这样猖狂而放肆的挑衅。

帝王的心,比他更冷。

帝王的手段,也比他更狠。

秦诏不想用百姓与将士的性命,跟他父王斗。他扶案,扫视着那张图卷,吴、妘、赵、卫、周、虞、楚。还有燕,秦。

破碎的版图,仿佛锋利刀片一样,将他的心也割碎成了七零八落的一块块。

若是他父王信他呢?

秦诏惆怅,相思情肠也辗转:“父王,您信我吗?”

无人答,那思绪便越来越沉。

秦王的寝宫,灯火长久不熄。

而燕宫,却明色将息。

燕珩在困倦中哼笑了一声,叹息:“也不知道,他到底盘算什么?寡人当日,就不该信他的。”

第80章 世俗更 他只要燕珩。

朝堂之上, 政事繁琐,然而细听过去,便是一塌糊涂。

秦诏每天坐那儿, 就是听那群软骨头念叨。

一个说,秦国境内有灾情, 但口袋里没得银钱,不如将洪泄到隔壁楚国去好了, 叫他们堵。

另一个说, 大人你好好算一算,没钱好办, 趁着这个机会,不若与百姓再加赋税便是了。

秦诏:……

他总觉得, 秦国穷得很有道理。

他们本意也是叫王上舒心,毕竟往日里,秦厉都是这么做的。窝在秦宫里, 管它外头怎么苦、怎么骂呢!

秦诏道:“本王缺一个算账的, 韩确,你明日便去燕国, 将季肆‘请’来。另外, 吩咐下去, 官衙布粮,与灾民救济,自去国库领赈灾银钱。”

“姬如晦,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每日就沿着秦国的大街小巷——给本王好好地听一听,外头如何骂的秦王。”

“另外,符慎, 本王命你明日即起征兵。”不等其余人出声,秦诏便继续道:“不要往日的规矩,不强征,我们巧募,不拘国别、不避身份,赏银钱、赏军功、赏爵位。难不成,我大秦,缺那热血男儿,还缺那想要建功立业的勇士不成!”

“再有,楚阙,该叫本王见一见,那些养的人才了。”

秦国那等半死不活,正缺这样一位主子。若是大厦将倾,谁也扶不住,倒不如推倒重建。秦诏明白,那跗骨之痛,蔓延在秦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身上。

没有人宁肯饿死,也不肯爬起来……烈烈地活一次。

下朝之后,秦诏便步行朝秦厉宫中去。

他打算去问一问,在先祖父手中虽弱、然八国不敢欺凌的秦国,何以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更想问一问,那让位诏旨何时才能写好?

毕竟,他已经准备好了。于秦王宝座,正迫不及待。

秦厉怒不可遏,被人辖制在宫中近三月,勉强靠着近身的仆从,获取一点外界的消息,他问秦诏:“你这逆子,打算将本王关多久?”

秦诏不答,反问:“那您打算何时写退位诏旨?”

“你休想,除非本王死!”秦厉气得掀桌,案上的茶杯滚落,摔成八爿,“你……你到底想怎样?”

秦诏面无表情,朝大殿之中的侍从挥了挥手,“都出去。”

待人散干净,秦厉警惕地盯着他,才觉得如今的秦诏,比当年所见更为可怖。他高大挺拔,随着脚步挪动,便笼罩下幽深的阴影。他眉骨稍挺,为一双龙目的轮廓打下深沉暗色,薄唇微抿,似乎含着笑,却又无比冷湛。

他不知道,湛然的气势和君威之下,是秦诏积压日久的杀意。

——“我本来没打算怎么样。可您这样不配合,不肯写诏旨,那我便,只能自己来了。哦对了,您方才说什么?除非您死?”

秦诏抽出匕首,微笑着朝他逼近:“既然如此,那我……这样孝顺的孩子,必要成全您了。”

“你、你。你这是想做什么!”秦厉一面后退,一面说道:“你这混账,休想得逞!本王现在就写诏旨,将王位传给昌儿,你名不正言不顺,想继位?做梦去吧……”

秦诏都笑了。

那嘴角弯起来,带着一抹孩子气。

他就这样一副姿态,用最天真柔和的口气,说出最残忍的话来:“哦,忘了告诉您了。秦昌被我杀了,云夫人……也是。”他记忆不好似的,又想了想,才道:“还有秦定,也死了。我还将他们的皮都剥了呢……”

说着,秦诏垂下视线去,四处寻找,忽然眼睛锁定秦厉脚下的那块软皮图卷:“哦,您脚底下踩的那处,便是秦昌——嗯?瞧着好像白嫩一些,兴许是二哥呢。”

“哎,您仔细瞧瞧,看看是哪个?我离开许久,不算熟悉,都忘了……”

那话太瘆人,吓得秦厉“嗷”的一嗓子,仓皇后退。他本想挪开脚,却在情急之下绊住、跌倒下去了!眼见人慌乱地爬了两下,哆嗦着去摸软垫:“昌儿、昌儿,定儿……啊!不可能,不可能!啊——秦诏!本王要杀了你!你这畜生。”

秦诏的声音实在幽深。叫人后背发毛,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那天真无邪似的青春笑容,洋溢在脸上,又仿佛说的是一朵花开,一只鸟雀儿鸣叫,抑或春风秋月似的美景。

秦厉跪趴在那里,迸出两行热泪来,呜呜哭道:“秦诏,你这畜生,早知本王便该杀了你!你这贱胚子,生的是冷血无情,这等残忍……我的昌儿啊!——”

秦诏歪了歪头:“不是您要先杀我的吗?自我记事,七年间,父兄可没有一日,不叫我浑身伤痛啊,不是吃巴掌,便是羞辱欺凌——怎么?您不算冷血无情呢。”

秦诏忘了。

他忘了自己为何要这样问,忘了自己发过狠的心。

他这样的反问,难道不是在讨公道吗?难道在苦痛难当的最后一刻,这位父亲便会幡然醒悟,说什么“我的儿,往日是我亏待了你吗”?——不会的。

秦厉声嘶力竭地骂他。

连同白念危,白氏一族的性命,都含在这场羞辱里,连着骨肉血脉,恨不能当场撕了秦诏吞下去,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这位窝囊一生的秦王,直至此刻,仍觉得,一切悲剧的酿成,都在于秦诏。

“够了。秦厉。”

秦诏冷眼睨视他,那种蔑视跳梁小丑一般的、危险的目光,极其微妙。或许他那样盼待着眼前之人像一位最平凡的父亲般,给他个还算柔软的答案。然而这一刻……更多的却是解脱与平静。

幸好,秦厉没说出一句软话来。

也从来没将他当作一个值得疼惜的孩子。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即位。”秦诏缓缓叹了口气,终于又笑了,那姿态平和、淡然,如释重负:“您想死,我当然会成全您。至于诏旨么……您也不必再写了,有没有,都无妨。”

秦厉几乎是气急败坏的,他抬手指着秦诏:“畜生!你敢——你还想杀了我不成?我可是你的生身父亲,是你父王!”

到了绝境,那话更像是最后的恳求。

秦诏闻声,轻轻地笑起来,而后,那笑声越来越亮,爽朗、飞扬,带着青年内心深处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愉悦,仿佛那欲望终于破土而出了似的。

“生身父亲?这不假。可是……父王?——”

“我已经有父王了。不需要多一个父王,他比您好。”

“我告诉您,那是谁——他叫燕珩。”

秦诏念着他心尖上的名字、他的父王、他的心肝所在之处,举起刀来。肋下那个“燕”字莫名的发烫,烫得人双目含泪,浑身都流淌着一种愤怒而忧伤的情愫。

他只有燕珩了。

在这世间,他不需要父,不需要王,他只要燕珩。

或许,无论是高到王权之威严处,还是低到贫贱寒舍中,哪怕微尘飞扬,作为父亲,他们也始终紧握着某种诡秘的权力,高高在上,只肯施舍一点贫瘠的宠爱。

因此,那鲜血高高扬起,飞溅在秦宫的墙壁上、门扇上。愤怒的、激昂的,燃烧出灿烂的糜红色——那是多么喷薄的、来自于父亲的恨,以及恐惧。

他们脆弱和单薄的不值一提。

那个无人处的街巷里,门扇也一层层的糊满了浓稠的红,比秦宫的更热烈、更艳丽。带着沾染了燕宫馥郁脂粉香气的仇恨、怒火,狠狠地破碎,而后下坠,将地面都淅沥沥的淋湿了。

仿佛下了一场雨。

他们的心里,都是这样的湿润。

当晚,五十精兵回宫,却不见秦婋回转。侍卫禀报道:“娘子说,她自有没办完的事儿,还请主子宽限她一些时日。”

秦诏靠在龙池之中,轻阖着眼,冷淡道:“无妨,随她去罢。”

侍卫再不敢说别的,只好退下去了。

转眼,偌大宫殿,便只剩秦诏;他不需要人伺候,他喜欢这样静谧到有些诡异的夜。

林林总总的疲倦和复杂情愫涌上来。

秦诏伸手,抚摸着自个儿心口那个“燕”字,舌尖舔着牙齿,忍不住发痒。那算什么痛楚?不过是他父王,白赠他的一点情/趣罢了。

——好痒。

他几乎能隔着虚空,想象出他父王那副冷淡的神容,美丽脱俗,然而强悍,不容目光停留。像燕地的雪,刺骨,但吻上去,也会被唇齿的温度烫得融化。

那只手缓慢地下移。

他摸到了为他父王而兴奋的地方。

……

他实在太过痛苦了。恐惧,想念,所有人期待的目光,大业艰难的仿佛以一己之力推动整座大厦朝正确的轨道上前行一般,漫长而看不到头——他难耐,为不怀好意的、令人惊诧的所有一切。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想念燕珩。

想擒住他的双唇,细细地吻。想抚摸那阖上眼后、微微颤抖的睫毛。秦诏垂涎、急切地盼待……若是他能用自己身体里喷薄、流淌出的一抹雪,将那双唇和睫毛都弄脏,便更美丽了。

那是他的燕珩。

秦诏仍记得初见,七年前,燕珩一袭华裳雪袍。

那时,抛给他的、睨视的眼神,好奇地打量,在听见那句“父王”后不敢置信的讶然,他仍青春——这会儿秦诏才回味过来:那年,他父王不过才二十岁。

同他现在一般大。

他仿佛隔着岁月,再次爱上了二十岁的燕珩。

——他可真美。

隐忍的声息自喉间流淌。

良久之后,水痕平息。秦诏伏在龙池一侧,两颊泛了红,他仍然为他父王而脸红,只不过这次,燕珩却对他的放肆毫不知情。

燕珩鲜少思量风月。

更多的时候,是诗书、趣玩、珍宝、珠玉,抑或者刀剑……如今,还多了些旁的什么。比如,东宫的玉兰、荷花,殿里的碗莲,秦诏课业的册子,以及秦诏画过的那幅画。

可秦诏却不是。

他还年轻,冲动,满腔热血,精力旺盛。要闹,要疯,在愤怒与杀戮之间,他依靠着他父王,获得短暂的救赎与平静……

翌日。

秦诏丢下一旨诏书,上头滚着的字迹,分明不是秦厉的。

但那位轻笑:“三日后,准备本王的即位大典。祭祖行礼,一切从简。”

诸众目睹着这等荒唐,经年日久,在秦厉的所作所为熏陶下,仿佛已经习惯了。

如今,兵权镇压,秦诏权柄日盛,他们又敢再说些什么呢?只得接受。当下,有一位轻声发问:“不知……不知,秦王、哦不,太上王的意思是……”

秦诏淡定答:“先王暴毙,昨夜‘薨’于寝宫。”

“啊?!——”

诸众全都吓傻了。

秦宫接二连三地死,一片血色阴影。他们还要再开口问,哪知秦诏先了一步:“才归秦三月,便遇此噩耗,本王得知之后,甚是伤心,故而,日后不许再提。”

“再有,本王在燕地之时,侍奉燕王日久,有养育之恩。今我归秦,铭记于心,故奉燕王为太上王。”

“……”

“敢问诸位,可有异议?”

殿外飞扬的“燕”字旗烫人眼球。五千燕王亲军就在目下。谁敢有异议?以秦诏这等捉摸不定的性情,岂不是自讨苦吃?

他们摸不准秦诏的意思,故而不敢再吭声,只弱弱地应声“是”。

秦诏便笑:“既无异议,计玉,宣本王旨。”

计玉得令,依照规矩,安排各项事宜。

楚阙着手准备人的登基大典,大夫们则乖乖处理秦厉的身后事。那位窝囊一世的王,连最后的丧事,也憋屈,躲在秦诏的登基大典之后,低调行简,不敢声张。

秦诏不拘。

他就是要踩着秦厉的尸骨,爬上去。

大典之后,秦诏替白鄂平反、追封护国公,为忠臣正名,抚恤白氏当年的旧部下。白花花的银子撒出去,尽皆花在将士身上。

秦诏太着急了。

他亟需一件事,替他立威、扬名,早早地唤起忠臣和英豪的热血。同他新召见的许多闲事、幕帘之意一样,他们深以为然。

只不过,秦诏并未召他们入宫。而是佯作侯府的客人,与楚阙同席,在谈笑之中,抛出几个难题,算作考验,只为看他们的心性。

这位新王,暗不作声地打量。

秦诏打扮漂亮,扮作富贵公子,吃着酒,笑问道:“也不知新王,是个什么意思?”

楚阙配合得恰到好处:“正是,我也有几分犯愁。新王一不召见我、二呢,也不接待各位,反而忙着奉燕王为右宾。还开了银钱招募征兵的先例,岂不知咱们穷困,这是作何打算?国库那样虚空,何时能足了他的胃口?”

其中一位,听见这话,忙问楚阙:“竟连您也不知道吗?那我们岂不是更摸不着头脑。为何新王被人捉去作了质子,归秦之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好蹊跷。”

秦诏:……

“正是。还上赶着给燕王正名。”另一位压低声音,说道:“侯爷莫怪我多嘴,听说秦王……哦不,先王,正是被新王所杀呢!如若不然,为何新王才归来没多久,长公子、二公子并先王,便陆续丧命……病的病、死的死,难保不是——新王心中有怨!”

秦诏:……

当面听人说他小话的滋味儿,确实不太好受。好在他心宽,为了挑中那贤良之才,也只得忍下这口气去了。

这么停了片刻,楚阙没说话,只含着笑,在桌案下轻拍了拍秦诏的手背,算作安抚。过了一会儿,那人还想再说,角落里坐的一位便道:“酒囊饭袋,吃的是秦王的饭,怎么替那该死的鬼说话。”

那话骂得巧妙。

前头开口的两位,便悻悻闭嘴了。

角落里的那位,姓闻,唤呈韫。他喝了杯酒,便道:“容某说一句,虽在侯爷府上,我等也不该这样议论新王,此,实非人臣所为——纵某没有功名爵禄傍身,侯爷却有,您得新王赏识,也该避讳才是。”

这倒是个君子!

楚阙挨了骂,没生气,反倒笑起来:“呈韫说的是。可是……新王这样糊涂,我也得想想,该不该效忠这样的主子才是。我养诸位在府上日久,也想各位帮我出出主意,若是主子这样,咱们倒该怎么做?”

言外之意,你是尽忠,还是愚忠?

难不成讨一个窝囊主子,你也一样的忠心耿耿不成。

闻呈韫道:“自然不能。若是主子糊涂,我们作人臣的,该多提点、劝谏才是。若是所选之人并非明君,我想……那便不是某能决定的了。以某之力,未必能力挽狂澜,抑或螳臂当车。国之兴亡,不在一人之力,而在天下之势。”

“顺应大势,时局是非,岂是一时之人力所能为?若多行不义,君必殇、国必亡。”

秦诏见他有几分见解,心中满意,便颔了首。楚阙得他示意,紧跟着又问:“那依你看,这主子的意思——?”

“某不才,愿为侯爷揣摩几分。”

“其一在政事,整顿弊要,修正民心。此在其赈灾之举,先不说银钱何来,此心可谓之昭昭。”

“其二在战事。军功赏罚,抚恤将士。在当今之时局,必是个明白人。新王选征新兵,欲起战事,恐怕不在别的,首当其冲,便是自保。穷秦积弊之久,为人鱼肉,此举难道不是明君所为?”

“此二项,皆须去旧,揭开往日的伤疤。先王昏庸,杀戮忠臣猛将。新王杀昏君、为白氏平反、抚恤旧部,此举,纵有怨恨,必也是顺意而为。其根本在于,要让天下人看见:新王为国而不为家。要让忠臣勇士们知道:新王为政事而不为享乐——他心中,有国、有民,有将士。”

楚阙挑眉道:“穷秦之穷……”

闻呈韫道,“兴许主子年轻,也兴许,主子另谋他法。”

秦诏追问:“那,依你之见,强兵富国之计,不在一时。商贾之力,杯水车薪,可有他法?”

闻呈韫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阙一眼,不想再说下去了:“某无法。若非明君相求,某无计可施。”

明君相求?……好狂的口气!

楚阙为难地看了一眼秦诏,笑着打了个圆场,道:“恐怕新主子沉浸在登基之喜悦中,没有工夫儿管咱们咯!诸位还是畅快吃酒,政事见地,稍后再谈罢。”

座下,还有一位,名唤年予治。其更为聪敏,只笑着说道:“侯爷说得是。我瞧这位公子,对此甚是感兴趣,不若吃过酒,咱们到别处谈——如何?纵是吃醉了,下下棋,也好。”

秦诏饶有兴致。

越过中堂,穿行月门,至隐秘偏殿。秦诏笑着坐下,瞧着人布棋盘的姿态,悠闲而胸有成竹,便笑道:“你倒有闲情逸致!”

年予治笑眯眯地拱手,掀袍跪下去了:“叩见王上。”

秦诏:“……”

他还想装傻,却被人拦住了:“王上,您不必再说。小的并未向您讨要功名,您又何必推脱,今日,只当某没认出您来,咱们只下会子棋,解解闷便是了。”

那棋盘走向诡异。

问曰:“王上,何以落子这样着急?”

答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间紧迫,才要着急。”

再问:“王上必是知道的,下棋并非只有输赢。万事如斯,越紧要之处,越如烹小鲜,恐怕急不来。”

再答:“若我一定这样着急呢?”

年予治笑了:“自然有着急的下法。王上不是已经看到胜局了吗?太上王。”他悠闲落子,而后又道:“您奉燕王为尊,难道不是……要借燕王之威?”

秦诏:“……”

最后的遮羞布被人扯开,秦诏抿了唇,抬眸瞥了他一眼,轻哼笑,却没说话。

是了,被人说中。

秦诏又一次无耻地利用了他父王。可穷秦谁也打不过,眼下,靠着燕珩威名,最是好用的。不然,他恐怕一辈子也见不上他父王了!

片刻后,楚阙并闻呈韫也来了。

那位也不傻,见眼下这形势,略愣了片刻,便反应过来了。

他只好躬身,客客气气地朝秦诏行礼:“见过王上。某方才失礼了,只为了堵人口舌,那等话,也并非逞口舌之快。”

秦诏搁下棋子,又道:“快请坐。”

——“何谈什么失礼,正猜中了本王的心。且不说礼贤下士,纵是相求,本王也心甘情愿,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本王还算不上明君。不知……这诚心相求,能不能得到指点?”

他二位微怔,好么!

“实在不敢,并非相求,方才只是一个幌子,还请王上不要见怪。”

秦诏哪能见怪,他真心实意地发问道:“不必拘礼,今日得见二位,本王还想请先生们指教。这富国、强兵之法,到底何处可寻?——”

在牧野。

在商贾。

在他乡。

可那些,太漫长。

战术可胜于兵力,以少胜多,那是白氏的看家本领。你秦诏身上,留着白氏的血脉,如何不能明白?兵家之道,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

要打,要狠狠地打——用计策、谋略,而非武力。

没多久,这二人受封入宫,主持大局,史书记,秦王诏归秦三月,即位。大秦历,庆和元年,秦变法始。

消息传回燕国,燕珩搁下手中的茶杯,轻哼笑了一声。

“混账。”

燕历,庆元十年。

秦历,庆和元年。

燕珩焉能不曾察觉他的端倪?这小子,非要将那见不得人的卑劣心思藏在史书上。停顿片刻,帝王抬眼,又盯住站在眼前的秦婋,缓声发问:

“还有什么?接着禀来。”

秦婋恭恭敬敬地行礼:“是,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