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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

另外两人几乎同时看向他。

陆乘渊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地道:“薛小姐坐女眷席,不便同行。”

第56章 小满(下)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二人过了栈桥,又行了一段,陆乘渊才松开手。

他手上的力道虽不大,却因为是拽着薛南星走的,还是留下了几道红印。

她揉着手腕问,“公主她何时成这样的?”

陆乘渊沉吟一瞬,“大约七岁。”

薛南星惊诧,“王爷七八岁时公主就这样了?公主看起来也就长王爷十岁上下,如此算来,是方成亲就……”

“是她七岁时。”

薛南星愣住了,看向陆乘渊。

她昨日听陆乘渊提及,驸马与公主是先相识,后获皇上赐婚,还想着彼时他们二人是否也曾算做一段良缘。

可眼下听来,只觉一股凉意由脊背袭来。

“所以驸马是明知公主……却故意接近她?”

陆乘渊颔首,“公主七岁那年突然起了一场高热,病愈之后便不再说话,对旁人言语亦是无动于衷。直至那年遇见蒋昀,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公主重新开口。皇上龙颜大悦,皇祖母也坚信是天赐良缘,很快便赐了婚。”

然而凡事都有两面,让公主重新开口的代价就是这位大晋公主自此要对一个外人之言唯命是从。

“蒋昀虽只在翰林院挂了个闲职,却因亲近太后的缘故与东宫走得越来越近。皇上知他学识渊博,便默许其做了太子的半个太傅。”陆乘渊轻笑一声,“不得不说,此人极擅驭心之术,先是公主,继而是年少的太子,皆对其言听计从。”

薛南星了然。

她曾听程忠说过,十一年前那场夺嫡风波后,除了思罪堂的那位前废太子,晋凌皇室便只剩下一位亲王和两位公主,到了凌皓一辈,子嗣也并不多。荣亲公主去世后,皇上对荣安公主更加看重,想来连带对这位驸马也颇为亲厚。

她细一思索,“所以王爷想先让望月楼一案止于宋源,等他放下戒心,再从他身上找寻突破。”

“嗯。”陆乘渊看薛南星一眼,“但此人并不易对付,去宁川前的这场戏得好好演。”

薛南星应声称是,心中暗暗叮嘱自己,事关重大,横竖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戏罢了。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至西华宫的内院。

薛南星目不斜视地跟在陆乘渊后头,忽闻身后有人小声议论,听着应该是一众女眷。

“昭王殿下来了。”

“是啊,好生俊朗,可惜是块木头,整日冷着一张脸,还是世子好亲近。”

“那纨绔有什么好的,听我爹说,他一回京就成日泡在烟柳巷。依我看,还是魏大人好,方才还对我笑来着……”

“咦,昭王身后那位是谁啊?我看着也俊得很,能来今日小满宴的……莫不是朝中哪位三品大员府上的公子?”

薛南星移目看去,人群中见到了薛茹心,便与她点了点头。方才说话的女子就站在薛茹心身侧,看着也有几分眼熟,望月楼诗会那晚似乎见过。

那女子见薛南星看过来,神色一下变了,“我当是哪家的公子,原来是个仵作。”

“啊,仵作?”不知哪家深闺小姐一脸晦气地道:“我听别人说仵作是贱籍,贱籍怎么能与我等同席……”

陆乘渊听了这话,眉心一蹙,蓦然侧目望去,眼尾凌厉森冷。

人群中两名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子登时吓白了脸,其中一个下意识去瞧薛茹心的神色,薛茹心眉眼低垂,始终未发一言。

其实这几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奈何薛南星耳力不差,周围又静得很,这话还是被她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陆乘渊脚下的步子忽然慢下来。

薛南星以为他有事吩咐,三两步上前,却听得陆乘渊道:“那些人说什么你不必在意。”

薛南星本就没将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眼下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有些错愕,“嗯?”

陆乘渊垂眸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悠悠淡淡地道了句:“本王觉得仵作很好。”

霞光斜照入苑,云团一丝一缕,拉得又长又薄。

她怔了一怔,绽出个明媚的笑,“我也觉得仵作很好。”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似乎该有来有往,一顿,似有若无地道了句:“王爷也很好。”

宴席开在西华宫内的凤鸣苑,苑中铺了一条花圃,花圃中间种着半人高的水竹,自

然地将宴席分为左右两边。左边是男宾席,右边是女眷席。

苑中央支了个露台,届时笙箫歌舞便尽在这台上看了。

此间已是酉初,众人已分次入席。因着是家宴,到场的皆是皇室宗亲,即便有臣工,也得像魏家这种与皇室有姻亲关系的大世家。

宴席是一人一桌的小几,小几上已布好各式茶点、琼浆玉液。

二人还未入席,就听身后有人唤道:“耿星?”

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

凌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手搭上薛南星的肩头,“师父,你怎么也来了?”

“世子?“薛南星一顿,瞧清凌晧身边还有一人,颔首道:”魏大人……”

倏然间,身后又是一道厉声呵斥,“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来人一袭暗纹蟒袍,眉心虽皱着,眉目却是温雅的。能着蟒袍者,也就只有大晋唯一的亲王琝王了。

陆乘渊恭敬一揖,“舅舅。”

凌晧悻悻地收回手,随即一本正经地介绍道:“爹,这位便是孩儿时长向您提及的程耿星。”言罢,转头又朝薛南星道:“这是我爹。”

这介绍未免太过随意,琝王凌澈顿时面色铁青。

薛南星赶忙躬身施礼,“草民程耿星,拜见琝王殿下。世子时常提及殿下英明睿智,今日得见真颜,方知‘闻名不如见面’,殿下气度,实乃非凡。”

琝王听了这话神色才稍稍缓和,目光审视一眼薛南星,颔首道:“嗯,还算是少年才俊。”又瞥了眼自己的宝贝儿子,摆了摆手,“罢了,你们年轻人且去叙话,本王就不掺和了。”

琝王一走,凌晧如释重负,一会儿问陆乘渊怎么带了薛南星来,一会说这两日他如何安抚琴枝姑娘。末了,他道:“琴枝姑娘执意要设宴多谢咱们,我已经替你们都应下了。方才知砚是答应了,师父你是大功臣,一定得来。”

此案明面上已了,当日琴枝姑娘找的是薛南星,此后她一直没得着机会好生安慰琴枝,便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去见琴枝一趟。

于是她点了点头,“也好,不能枉费琴枝姑娘一片心意。”可话一出口,又想到还有一个人,随即抬头看向陆乘渊,“王爷可要同去?”

此问一出,陆乘渊有些犹豫。

这种场合他向来是不去的,他也不愿去,然此刻却忽然有个不可名状的念头让他非去不可。心里这么想了,他也就这么说了,“好。”

几人一来一去被魏知砚看在眼里,他默了默,突然调转话头对薛南星道:“耿星,今日虽是家宴,坐无定席。但他们一个个都是太后心尖上的人,自然要靠近上坐,不如你与我同坐?”

这话虽有些突兀,却也在理,大晋最金贵的人都在这里,即便是皇上亲自召见,也不好与一众皇室宗亲坐在一块。

薛南星扫一眼坐席,对陆乘渊道:“王爷,魏大人说的在理,不如……”

陆乘渊冷着一张脸,只觉此人除了验尸,就只剩一颗榆木脑袋。他懒得应她,径直道:“既然坐无定席,那便与本王同席。”

凌晧一听这话,双眸一亮,还能同席?

他见薛南星怔愣着没出声,凑过去低声道:“你若不愿意,便与我同席。咱们俩好好畅饮几……”

“杯”字未出,陆乘渊一个眼风扫来,凌皓顷刻息了声。可转头他又瘪了瘪嘴,小声安慰薛南星,“没事,待会儿我坐你邻席。”

薛南星:“……”

酉正,太后入席,坐下左侧依次是琝王、驸马、魏太师及其他同系宗亲。荣安公主因情况特殊,与驸马同席,若是不说话,倒也察觉不出有异。

右侧坐首是空席,薛南星隐约听见内侍禀报,皇上仍在德政殿训斥太子,想来这空席应是留给太子的。

再往下是便陆乘渊与薛南星、凌皓、魏知砚……皇上膝下还有两位未及冠的皇子,以及一位刚满一岁的小公主,因着年幼,与各自的母妃坐在女眷席。

陆乘渊方介绍完席间众人,凤鸣苑一头便有内侍唱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花圃两旁一众臣工女眷纷纷起身,分立两侧,对着中间拜下。

内侍高举华盖,仪仗煊赫威扬。景瑄帝阔步踏入,目不斜视,似有不悦,皇后与太子紧跟其后,亦是神色凝重。

帝后走至上首方,向太后行过礼,便就席入坐。

薛南星多少听说过一些十一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当年勤王斩慎王,囚太子,平宁南,诛杀叛党余孽近万人,朝野上下至今仍是谈及色变,人人自危。

她忍不住好奇,这样一个杀伐果决的帝王会是什么样子。

薛南星掀起眼帘悄悄去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面容极其清俊的中年男子,眉目朗朗如日月入怀,出乎意料的温润,甚至有几分说不上的亲切。一旁的魏皇后穿着云霞纹饰的紫衣,容颜极是明艳,灼若芙蕖,一双凤眼微微上扬,顾盼间有种仿佛有辉光自她体内透出,真正的容光照人。

太子则是十四五岁模样,稚气未褪,朝上首三人鞠了一礼,便一脸愠色地入了席。

众人齐声呼过万岁,也就正式开宴了。

菜肴一道道上,由各内侍宫婢分发,分量适当,琳琅满目。

一时笙歌起,苑中露台之上,几名歌女吟唱,宛转悠扬,细听曲词,皆是应时节的雅调。

席中不断有人越众而出,执杯对帝后、太后祝酒。酒过三巡,太后去了女眷席叙话,只留帝后二人同坐上首。

景瑄帝适才的怒气渐渐消散,这才将目光投向坐席下。

“未晚……”景瑄帝懒懒抬手,问道:“这位就是你在奏疏中提到的,破获望月楼一案的仵作?”

陆乘渊起身绕出小几,拱手揖道:“回陛下,正是。”

薛南星亦应声而起,朝景瑄帝俯身跪拜,“草民程耿星,拜见皇上。”

景瑄帝点了点头,又道:“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第57章 毒发“你前日如何救我,今日再做一次……

景瑄帝点了点头,又道:“抬起头来,容朕看看。”

薛南星沉默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暮间阴阳交割,辨不清景瑄帝的神色,只知道他凝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好半晌后,才又点了点头,“清致端秀,倒不像个仵作。”

言及此,他稍稍一顿,又道:“‘耿耿星河欲曙天’,名字也不错。可曾考取功名?”

薛南星恭敬地行了一揖,拜道:“回皇上,草民才疏学浅,读的最多无非《洗冤集录》,至于四书五经,皆是一知半解,实非科举登第之才,心中惭愧。”

实则,若非过不了户部那关,只怕她当年真会尝试考取功名。

景瑄帝温和一笑,“无功名也不要紧。既然立了功,理应有赏。说吧,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这一问倒真把薛南星难倒了。

一来她实在不需要什么身外物,似乎除了为死去的亲人沉冤便别无他求。二来今日乃皇室家宴,她本就是外人、是下人,若是往大了求是不知轻重不分尊卑,往小了求又是驳了圣上的颜面。

踌躇间,只听得席间一人越众而出,“皇上,耿星兄在京城漂泊无依,此前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皇侄斗胆,愿为他在京中求得一宅。”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看向凌皓。

薛南星心头一紧,宅子?

“臭小子……”琝王气得脸都要绿了。

凌皓却全然不顾,又嘟囔一句,“若是能在城东,离琝王府近一些便再好不过了。”

景瑄帝闻言,敛眸问道:“宅子?你可知道如今城东一处民居,其价值几何?”

“这……”凌皓一噎,他一个不谙世事的世子,别说宅子了,他连去烟柳巷吃一顿花酒要花费多少都说不出,只得默默噤声,回了坐席。

景瑄帝见他说不出话,朗声一笑,“不过此案值得。”随即微微后

仰,目光转向身侧凤椅中的人,“皇后觉得如何?”

自薛南星抬眸起,魏皇后一直看着她未出声,倏尔听到皇上这一问,怔了怔,遂移目看向景瑄帝,柔声回道:“皇上,依云初所言,若当真是缺个落脚的地方,臣妾以为,一所宅子再好不过了。”

“嗯。”景瑄帝微一颔首,“程耿星,那朕便赏你一处城东的民宅,可合你心意?”

语气是询问,可话中的意思已然明了,这宅子由不得薛南星不要了。

然而薛南星垂着眸,默了片晌,俯身揖拜道:“草民只尽本责,不敢奢求赏赐。且京城寸土寸金,这宅子实在太过贵重,草民受之有愧。”

话音落,凌晧急得差点没跳起来,却被一旁的魏知砚伸手拦下。魏知砚默然摇头,“世子若再出声,怕是不好收场。”

凌晧听了魏知砚的话,只得作罢,移目看向坐席上首。

只见魏皇后脸色一沉,声音不怒自威,“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皇上赏赐那是天大的恩泽,受不受得起岂容你说了算?”

薛南星方才所言虽不合适,但在这小满家宴上,氛围融洽轻松,若当作做小的眼界低不懂事,岔开话头重新赏个别的就罢了。可皇后此话一出,无疑是将薛南星的话拿出来,挑出当中的刺摊开给众人看,告知众人这是抗旨。

景瑄帝脸上的笑意几乎在瞬间凝固,眉宇间浮起肃杀之气,似乎这才是天子原本的样子。

歌舞笙箫戛然而止,氛围一下子凝重起来

正这时,陆乘渊上前揖道:“皇上!”

几乎同一瞬,魏知砚豁然起身,“皇后娘娘!”

陆乘渊对身后那四个字仿若无闻,径自道:“皇上,此事怪不得程耿星,要怪就怪臣平日里太过严苛。”

“哦?”景瑄帝敛眸看向陆乘渊,须臾,忽地勾唇一笑,“众卿都听听,这京中闻名的‘活阎王’竟自省起来了。”

皇帝这一笑,众人皆松了口气。

魏知砚的目光不露声色地掠过薛南星,看向魏皇后,默了片刻,才重新坐下。

陆乘渊垂眸看了薛南星一眼,又道:“皇上、娘娘有所不知,早前程耿星在影卫司当众忤逆臣,被臣重罚之后,便将自己的人头押了给臣。此人验尸查案确有本事,但脾性倔得很,说一不二。想来这宅子他不是不想要,是念及他那颗人头在臣手上,不敢要。”

“还有此事?”景瑄帝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人,挑眉问道:“说说,这小子是如何忤逆你的?”

陆乘渊默了一瞬,“他说臣……‘以权压法’。”

景瑄帝眸色深沉,几番变幻,忽地自胸口震出一笑,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揶揄道:“好,好一个‘以权压法’,也难怪要将这颗人头押给你才作罢。”

“也罢。”他笑着摆了摆手,“既是你的人,那便由你来说赏什么吧!”

陆乘渊听了这话,几乎不假思索,“臣亲眼见过程耿星验尸,专注细致,一旦面对尸体,便如入忘我之境,常徒手探尸身内腑。但倘若遇上过于腐败的尸体,即便有羊肠护手,也免不了遭受尸毒腐蚀。”

薛南星指尖微微一颤。

“臣记得,前些年北乌国曾进贡一对护手,以北乌特制乌金丝佐以银丝编织,轻薄合称,可隔水阻热。臣以为,不如将此物赏赐予他,做验尸之用。”

景瑄帝听罢,一拍龙椅扶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就照你说的,便将那乌金护手赏予他吧。”

言讫,他抬手示意薛南星起身,“都回席吧,别一个个杵在这儿。”

几人拜谢后,依次回席。

“你说话前不顾后果的吗?”薛南星方一坐下就听陆乘渊道。

他向来冷声冷气,饶是斥责也是面无表情的,可眼下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薛南星讪讪地垂下眸,“想过。”她当然想过,可适才她也不知怎的,只觉得若要了那宅子就好像与昭王府断了牵连,可案子刚有眉目,茫茫大海中刚遇到同航的人,那一瞬,她不想就这么断了牵连。

“既然想过,为何还要拒绝圣意。倘若本王……”

“不会的。”陆乘渊还欲再责几句,却被薛南星忽地打断。

她指了指自己,看向陆乘渊的眼眸比晨露还澄澈清透,“不会的,这个已经是王爷的了,我想,王爷等闲不会放我走。”

席间再起笙箫歌舞,陆乘渊却听不到一点声响。

好半晌,他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始终未发一言。

薛南星赶忙斟上一杯“酒”,双手奉上,“王爷息怒,此外,多谢王爷的护手。”

“王爷?”她见陆乘渊怔然,又唤了一声。

陆乘渊移开目光,接过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极快,甚至有些……仓皇。

陆乘渊今日特意只服半粒药,不宜饮酒,方才这杯不过是普通茶水。可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空酒杯,顿了顿,似乎在怀疑方才喝下的并非茶水,而是什么醉人心神之物。

宴席间,有人心醉,亦有人真的醉了。

“来,知砚兄,他们由他们二人去说,我们二人豪饮一杯!”凌晧含糊不清地说着醉话,“别满面愁容了,明晚就有姑娘作陪了哈哈哈……”

魏知砚紧捏着手中的酒杯,指节渐渐发白。

皇上因有政务在身,不多时便离开,魏皇后亦去了女眷席。帝后离开后,众人意兴阑珊,也陆续离席。

太后在女眷席叙话,驸马携荣安公主过来辞行,才说了两句,就见一内侍慌慌张张地自外头跑来,一下跌跪在太后跟前。

“大胆奴才,何事惊慌失措,凭的惊了太后。”徐嬷嬷呵斥道。

内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昭王,昭王殿下他,在苑门外吐血了,是黑血,黑血流了一地……”

“什么!?”太后大惊,喝道:“快!扶哀家去看看……徐太医,快去传徐太医!”

好在凤鸣苑紧邻蓬莱阁,为便于皇室宗亲留宿宫中所设,陆乘渊在蓬莱阁中亦有寝殿。

太后、驸马一行赶至寝殿外,见薛南星立在门口,满目愁容地望向殿内。

太后看她一眼,顾不上细问,即刻命人推门而入。

甫一迈入,只听得里头“砰”地一响,一只青花抱月瓶落地震碎,碎片一路蹦至太后的凤袍裙摆边。

随之传来一声“滚!”声音喑哑得可怕,仿佛从撕裂地喉间挤出。

“程公子,程……”崔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里屋出来,口中本唤着“程公子”,见到太后,蓦地噤了声。

太后震怒,“到底怎么回事!?”

崔海本还支支吾吾,可被太后眼风一扫,立时回道:“王爷突然毒发,眼下情形怕是不太妙。”

正这时,徐太医叹着气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太医院的小内侍。内侍手中端着铜盆,里头盛满黑红的血水。

徐太医立时揖道:“回禀太后,王爷已服药,可眼下情况并不稳定。”

太后不忍细看,只问道:“为何会这样?”

徐太医掀起眼皮觑一眼蒋昀。

太后道:“都是自家人,但说无妨。”

徐太医应声称是,“王爷这毒本就已深入心脉,加之前几日提前毒发伤了肌理,实则今日再发作并不意外,若不尽快前往玉泉宫调理,只怕毒发频次将与日俱增,直至……”

薛南星心中急切,不等太后发话,径自问道:“可有准备火盆和热水?”

徐太医先是一愣,答道:“备了,就在塌边,可王爷他……”

“王爷他要程公子进去……”崔海接过话头,咽了口唾沫,才将后头两个字道出:“……服侍。”

几人的目光登刻落在薛南星身上。

太后只觉荒唐,“要他做什么?他是医术高过你徐晃,还是他是大罗神仙?”

“可……”崔海又咽了口唾沫,“可上回就是他保了王爷。”

太后看向徐太医,无声质问。

徐太医折首望一眼里屋,犹疑着道:“现下王爷体内寒气太重,即便服了药,一时半会也难以压制蛊虫,须得设法令其气血鼓荡,血脉上涌,方有望使蛊虫遇暖蛰伏。”

里头不断传出痛苦的低吼和东西砸碎的声音,太后再不忍心,只得一摆手,拂袖而出。

蒋昀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薛南星,若有所思,片刻,唇角噙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薛南星走进里屋,轻唤道:“王爷,都走了……方才太医所言驸马都听到了,还有那盆血水,想来也吓了他一跳。”

说着,薛南星坐到床边的矮塌上,垂着眸,沉吟着道:“不知王爷用什么血调制成这黑红的血水?从前为了记录人死后不同时辰和不同死因下血色的变化,我也试过用不同家畜血调成各种颜色比较,可从未调出过这样的颜色。回头王爷能否教教我?”

床榻上的陆乘渊哑声笑了笑,“人血……咳咳”

“人……”薛南星语声一顿,蓦地看向陆乘渊,这才发现陆乘渊面色苍白如纸,眼底猩红,周身散发着森森寒气,这副样子……

不好!

薛南星猛地扑到床榻边,顾不上礼数,抬手拉开陆乘渊的衣襟。

果然见到脖颈下早已爬满蛛网般的血纹,久久不散。

“王爷,你真的毒发了?”薛南星心下大惊,声音里是不解、担忧、关切,连带着她都不曾察觉的嗔怪,“不是说好的做一场戏吗,怎么……?”

陆乘渊却浅浅一笑,“若非真的毒发,如何骗得过蒋昀?”

他的声音虚弱,语气却是意外地沉静,“你前日如何救我,今日再做一次又何妨……”

第58章 再救“王爷,对不住了!”

陆乘渊的声音虚弱,语气却是意外地沉静,“你前日如何救我,今日再做一次又何妨……”

此话一出,薛南星只觉得头皮一下子要炸开。

此人分明已经毒入骨血了,怎么还想着要试探她,亦或是戏弄她。

好,再做一次便再做一次,左右不是没抱过,只当是具冰冷的男尸,不过就是肩宽背阔,腰身细韧有力,以及腰下那……

薛南星猛地一怔,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近乎慌乱地晃晃脑袋,于脑中挣扎出一缕清明。

薛南星一咬牙,掀开陆乘渊身上的被衾,干脆利落地俯身靠了过去。

待靠得近了,她忽地一顿,似乎悄悄沉了口气,将手缓缓伸入陆乘渊颈后。

寝殿内烧着火盆,床榻旁是偌大的浴桶,水汽与热气缱绻交织,焗得薛南星两颊绯红。她额角挂着涔涔细汗,整个人都是微热湿润的。

滚烫急促的呼吸似细碎的火焰,溅落在冰凉的肌肤上。蚀骨钻心的疼痛中,突如其来一阵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如熔岩触及寒冰激起逆流,令陆乘渊浑身僵直。

颈后倏尔一阵温软,一只纤纤细手缓缓覆下。这只手在他颈后反复摩挲,似乎在寻找什么。

须臾,那只手忽地停下来,薛南星定定看入陆乘渊眼底,认真地道:“王爷,对不住了!”

陆乘渊:“?”

还未待他再挤出些气力问一声,手起掌落,一声闷响。

陆乘渊眼前一黑,便彻底失了知觉。

“咚咚咚——咚!”——四更的第一声鼓响。

薛南星自恍惚中睁开眼,见陆乘渊胸前的血纹终于淡了,蛊虫也已偃旗息鼓,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崔海中途进来过两回,都是命人将热水放在屏风外就走了。因着外头有人盯着,薛南星不敢叫人,只得自己脱了陆乘渊的衣服,将人抬进浴桶。

提及浴桶,她更是无奈。

也不知是谁下的命令,备来一个近丈宽的浴桶,更准确来说,是浴池。可陆乘渊人已经晕了,在这大浴桶里压根坐不稳,薛南星只得脱了衣裳坐进去抱住他。

早几日在被衾里,又黑灯瞎火瞧不清便算了。今日不同,寝殿里灯火通明,将陆乘渊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丝线条都照得无比清晰。分明应该是养尊处优的光洁肌肤,却遍布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伤,有的已经淡褪许多,有的却依旧蜿蜒狰狞。

薛南星没敢脱掉陆乘渊的亵裤,可到底是贴身衣物,又由蚕丝织就,甫一入水,就瞬间贴上肌肤,变为透明,以至她一直避而不敢视的那物清晰可见……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样一副清俊秀美的面容着实太具迷惑性。

薛南星不由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腰下那假物,倒吸一口凉气,抓起搭在浴桶边的巾布,往水里胡乱塞一通,也不管自己碰到了什么,总之誓要眼不见为净。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她不停换水,入水,出水,再换水,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在察觉怀里的人没那么冷了的一瞬,她终于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屋里的火盆噼啪地炸着火星子,浴桶里的水还留着淡淡地余温。

薛南星赶紧出水,解下早已湿透的束胸和亵裤,换上崔海备来的内侍衣物,这才唤了崔海进来。

二人盯着床榻上沉睡的陆乘渊,好半晌才出声。

崔海:“王爷他……”

薛南星点了点头,“嗯。”

崔海颔首,转念又道:“那你……”

薛南星迟疑一瞬,又点了点头,“嗯。”

“那你们……”

薛南星脊背一僵,“嗯。”

……

又是一阵沉默。

崔海转过头,上下打量薛南星一眼,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眼下才四更天,也只能寻到这个了,你将就将就,先垫着……那束胸布,杂家会替你收拾好。”

薛南星意会,忙不迭地接过来,看也不看,径直塞进怀里,“多谢公公。”

崔海挑眉看向她,张了张口,见她不欲再言,便也没再说什么。

陆乘渊留在宫中修养。

薛南星未着束胸,加之折腾一宿后已是狼狈不堪,不便留下等陆乘渊醒来,于是求了崔海带她出宫。

她披着内侍的斗篷,提着风灯,跟着崔海往宫外走。

天色未明,深宫里静得瘆人。

许是担心她害怕,崔海一路走着,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宫中轶事。

他从太后年轻时说到公主出生,又从公主出生说到当年的勤王成亲。

“当年,皇上尚为勤王之时,并未得先帝青睐。朝中局势,非太子之党,即慎王之派,只得魏程两家不涉党争之涡。”

魏家薛南星知道,那时朝中执牛耳者,非魏太师莫属,至于程家……

“程家便是你义父了。”崔海瞥她一眼,接着道:“直至魏家大小姐与皇上成亲,这朝中的风向才有了变化。”

他目光悠长,“说来此中缘分,皆是天数。杂家还记得,当年魏家大小姐对皇上情深意重,而皇上却属意程家大小姐……”

“皇上属意我……”薛南星猛地抬头,心中一惊,很快又改口问道:“属意我义父的女儿?”

崔海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着嗓子道:“此事鲜有人知,是荣亲公主自个儿瞧出来的。”

“可奈何这程大小姐心里只有那个书呆子,你义父也不愿与皇室势力纠葛,便如她所愿,将她许配薛家。也不知皇上是真心还是为赌气,未几便迎娶了魏大小姐。”话到这里,他叹了声,“所以啊,时也命也,都是注定的。你且看看今朝,一个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万民敬仰,另一个呢?唉!”

薛南星低垂眼眸,静静听他说完,半晌未发一言。

崔海的步子在甬道口的一扇小门处顿了顿,朝小门里扬手一指,“喏,那便是皇后娘娘住的坤宁宫了。”

甬道口的风很大,吹得殿阁外的铁马啷当作响。

薛南星顺着小门望去,见到一截更深的甬道,内里连接着一处巍峨的宫所。

四更天,殿阁内似乎还掌着灯,不知里头的主子是已经起了,亦或未曾安睡。

可再往里,她便望不清了。

崔海将拂尘端回怀里,继续往前走,“杂家与你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你身上背负着你义父的寄托,要查十年前的案子,难免会与这深宫内的人打交道。王爷不爱提从前的事,可杂家觉着,多知道一些总归是好的。”

薛南星自风中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哑,“明白,多谢公公。”

四更天,殿阁内灯火未歇。

偌大的殿中响起一道沉且苍冷的声音,“所以你怀疑她没死?”

魏皇后立于上首,凤眸中恨意毕现,“没错。那双眸子我记得,与她母亲如出一辙。更何况,龙门县那具焦尸面目全非,如何能断定就是那孽种?”

一双狭长而苍老的眼睛自背光的暗影里看着她,那人沉吟片刻,缓缓道:“但若她女扮男装潜入昭王府,陆乘渊岂会毫无察觉。除非他早已知情……”

魏皇后打断,“当年我们精心布局,青峰崖之事早已盖棺定论。这些年来,陆乘渊心如死灰,认定薛南星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未必猜得到她就是身边这个程耿星。”言语间,眼底浮上浓浓杀意,“这个孽种本就该死过两回了,依我看,不如在他们相认前,先下手为强。”

捻着银须的手一滞,“不行,如今并非最好的时机。”

魏皇后将凤袍袖摆狠狠一拂,“如何不行?难道坐以待毙,等他们羽翼丰满,再无从下手?”

“皎皎!”

皎皎是魏皇后的乳名,能叫出这二字的,除了她已故的兄长魏浔,就只得一人——当朝魏太师。

“你是皇后,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

魏太师走出暗影,见她怒意难消,语声放缓了些,“昭王府戒备森严,眼下蒋昀已经被盯上,轻举妄动只会激怒陆乘渊。建摘星台一事搁置后,我等的大事只得暂缓,现下不宜与他争锋相对。”

他负手踱了两步,“陆乘渊明知宋源一案没那么简单,却匆匆结案,无非是想从蒋昀身上顺藤摸瓜。既然如此,我们不如顺水推舟。”

魏皇后目色一凝,“如何顺水推舟?”

魏太师道:“他不是要接近蒋昀吗,那便让他们互相去试探。无论他陆乘渊演的是哪出戏,只要最后一棋能为我所用,便足矣。我们手中握着那件事,又何惧他羽翼丰满。”言及此,苍老的眼眸微微敛起,“别忘了,他本就是最锋利的那把剑。”

“至于他身边那个……若真是薛家遗孤,倒让为父改变了主意。”

魏皇后瞳仁微颤,“父亲莫非是想留她一命?”

魏太师抚了扶长髯,“未尝不可。今日你也看到了,知砚那孩子怕已察觉到什么,才会如此沉不住气。为父现下回想起来,当年那老顽固与为父曾替他二人订下婚约,虽因他们年纪尚幼未曾言明,可白纸黑字是事实。你且想想,日后若她成了魏家的人,岂非牵制陆乘渊和那昏君的绝佳筹码?”

“父亲的意思是……”魏皇后沉吟一瞬,蓦地看向魏太师,“让知砚知道他幼时曾与薛南星有过婚约?”

魏太师目色阴鸷,冷冷笑道:“毕竟是我魏家未过门的儿媳,自然不能流落在外。”说着,他眸色渐寒,“薛家二房的废物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廊檐铁马在风中狂乱作响,铁马声太吵,扰得人意乱心烦,魏皇后再忍不住,“来人,将这扰人的檐铃给本宫取下来。”

守在门边的婢女应声称是,殿中吱呀一声巨响,硕大的红漆雕花门缓缓拉开,只听得婢女的脚步声一滞,“魏、魏大人?”

殿内二人猛然看向外间。

寂寂长夜,风声不止。

广袤的殿台上,魏知砚端然立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影里,立在漩涡中心,立在暗夜最深处。

他这一生总与日晖为伴,是最明亮如星的那一个,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眼前这道门里照出来的光刺目伤人。

长风自晦暗难辨的深眸里卷起层层涛澜,他怔怔地望着殿内忽然陌生的两个人,哑然张了张口,半晌才哽咽道了声,“长姐,爹……”

第59章 紫藤花下(上)二人再见已是有了不同……

沿着雨花楼巷背往西南走,邻巷尾有几处闹中带静的私宅。

其中一间翠竹栅栏后的小院是琴枝合着雨花楼的几个姐妹一起置办的,宅子不大,却一应俱全。

院中立一花架,胳膊粗细的紫藤从一端攀上架,绽出一大片淡紫蓝。夏光穿过这片紫蓝,镀上馥郁的香气洒下来,落到花架下的竹桌上,落到竹椅里的人身上,让人浑身都沾上暖洋洋的淡香。

凌皓歪坐在竹椅里,看了眼坐在左侧的薛茹心,心中郁闷。

他从出府门见到薛茹心那刻起,想到现下,硬是没想起来自己昨夜是吃醉了酒还是哪根筋搭错了,才开口邀了她同来。且不说今日的场合是几个大老爷们和妓子,就说他那个黑面神表哥,不用多想,就知道那人看见这位薛家二小姐后的脸能有多黑了。

可常言道,来都来了,还能赶人走不成。一念及此,凌皓又是无声苦叹。

薛南星从来时便瞧出凌皓的反常,有意对薛茹心多照拂几分,想着法儿地搭话。旁人瞧了只觉三人有说有笑,倒也不觉尴尬。

“来来来,各位先尝尝这茶。”琴枝端着茶盏从屋里出来,挨个摆在院中的竹桌上。

凌皓原本懒洋洋地歪坐在竹椅里,听到声音登刻坐直身,端起面前那盏啜了一口,“好香。”转头又朝薛南星举杯示意,“师父,你尝尝,当真好茶。”

薛南星回过神,笑着谢过琴枝,也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她不懂茶,但手中这盏叶青水绿,清新爽口,似乎还有些淡淡的香气。

“这是……?”薛南星问。

“是竹叶。”琴枝笑着道:“奴家酒就吃得多,对茶是一窍不通。几位大人平日里吃惯了好茶,奴家还在发愁要拿什么茶招待几位。还是一位姐妹提议,说照着酿酒的法子,用新出的竹叶混着茶叶一起泡,没承想这粗茶混了些竹叶的清香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薛南星又抿了口茶,“竹叶不仅清香,还有清热散结的功效,最宜夏季。”

“清热散结……”薛茹心听了这话,搁下茶盏对琴枝道:“琴枝姑娘这茶制得极好,不知能否指教一二。”

琴枝颇为意外,可见薛茹心目色切切,只好点头应下。

趁着人未到齐,薛茹心便跟着琴枝进了屋里学制茶。

薛茹心走开的间隙,凌皓似乎犹豫了很久,凑到薛南星跟前,低声道:“师父,你该不会对这薛小姐……”

薛南星见他一本正经,简直哭笑不得,径自取了块杏仁饼塞给他,“世子,这杏仁饼不错,最适合嘴闲这会儿吃。”

“我不是说笑。”凌皓扔下杏仁饼,神色严肃道:“男女之间那点事别人不知道,我堂堂琝王世子还瞧不出?你方才对她诸多照拂,就差没把殷勤二字刻在脑门上了。”

薛南星听罢微微一怔。

是了,她知道薛茹心是自己的妹妹,担心薛茹心尴尬才寻起话头与她搭话,可旁人不知,只会认为她是个男子,对人家姑娘起了别的心思。

未等她开口辩解,只听凌皓又道:“你若是看上别家的小姐,莫说只是个五品郎中的女儿,饶是三品尚书家的千金,我也能替你一求。可偏偏这位薛小姐不行……”

他瞥了一眼屋里,见人还未出来,好言劝阻道:“她与我表哥还不知道如何拉扯,皇祖母又认定了她做外孙媳妇,这浑水你可蹚不得。”

薛南星苦涩一笑,蹚不得……她当然蹚不得,也蹚不了。

“薛小姐是世子亲自邀来的贵客,我不过是见世子无心待客,怕

怠慢人家姑娘罢了。“一顿,反劝慰道:“话说世子既然邀人家来,又何必苦着脸,凭的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凌皓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当真?”

薛南星重重地点了点头。

凌皓知她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只得信了去,摇着头悠悠叹道:“唉,罢了罢了。”

话音落,薛茹心款款而来,“世子何故叹气?”

凌皓慌忙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脑子里飞速寻找说辞。只见他忽然转头朝院门外眺去,也不知在问谁,“听说表哥昨晚吃醉酒宿在宫里了,你说他今日还能来吗?”

凌晧不知陆乘渊身上是蛊毒,只当是从前在战场落下的病根未愈。他平日里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大是大非还是知晓的。陆乘渊回京后,在朝中锋芒过剩,眼红之人不计其数,这身“旧患”不得随意暴露于人前。因而,他虽知道陆乘渊是因病留宿宫中,却也只道是吃醉了酒。

薛南星出门时陆乘渊还未回府,不知他情况如何,“我出门时……”。

“民女今日一早去看过,王爷已经醒了。”薛茹心突然道:“想来已无大碍,世子不必担心。”

薛南星收回已到嘴边的话,默默抿了口茶。

只听得薛茹心又道:“不过,民女还以为王爷这旧患医好了,怎么一下子又严重了。”

凌晧没承想薛茹心竟知道此事,还亲自去探望过了,十分诧异,“你知道?”

薛茹心眸色微微流转,点了点头,“民女从前见过王爷旧患复发,但不至于如此严重。想来是公务操劳过度,不惜身子所致。”

她声音娇柔,含羞带怯,瞬间挑起凌晧那颗八卦的心。

凌晧问道:“我表哥在人前向来掩饰得极好,你何时见过?”

薛茹心的脸一下泛起绯红,连带声音也更柔细了几分,“去年春猎时,见过。”

凌皓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见过就见过,为何要脸红,莫不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他嘿嘿一笑,端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调侃道:“也难怪表哥后来不理你,原来是被你见着了不该见的一面。”

薛茹心的脸更红了,忙嗔怪道:“世子惯爱取笑人,眼下民女还不知该如何让王爷放下误会。”

薛南星倏尔想到薛茹心请她求字一事,心下一沉,又默默地抿了口茶。

“吁——”

几句话的间隙,忽闻院外传来勒马声。

三人循声望去,薛茹心更索性站起身。

只见来人一袭淡绿直裰,绣三两枝翠竹,笔挺地站在院门口,身后是翠竹栅栏,夏光洒落,竹海成涛。

凌晧笑着迎上前,“我还真当说曹操曹操就到,原来是知砚到了。”

魏知砚简单一揖,目光越过凌晧看向紫藤花下的薛南星,怔了怔,一时恍惚。

只此一夜,二人再见已是有了不同的身份。

此时此刻,这个身披紫色霞彩,比浮动夏花还要恣意美好的人儿,已非昨日的程耿星。

薛南星见他看过来,合袖行了一礼。

魏知砚也回了一礼。

“我说你二人如此生疏做什么?”凌晧拽着魏知砚往院里走,“来,过来坐。”

魏知砚笑了笑,“是不该生疏。”说着,一边随凌皓往里走,一边展目在院中望了一圈,“没承想烟柳巷中还有如此僻静的地方,方才我一通好找。”

薛南星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第一道念头想的却是另一个人,这院子是不好找,陆乘渊会否也找不到。

可她没开口,有人先问了。

薛茹心问道:“世子,王爷可知道今日小宴设在此处?”

凌皓一拍大腿,“我还真没跟他说是在这儿!”

“那民女去巷口看看。”薛茹心说着便起身往院门去。

凌皓生怕一会儿陆乘渊见到薛茹心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凭白坏了气氛,赶忙起身跟上,“等等,我与你同去。”

二人头也不回地一同出了院子。

琴枝和几个姐妹还在屋里忙着,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得窸窸窣窣的拂花声。

魏知砚看向薛南星,在她身侧坐下,“昨日小满宴上人多,都不曾与你好好说说话。”他顿了顿,抬眸望一眼头顶那片紫藤,“不过眼下在这里说更好。”

薛南星微微一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魏知砚道:“前日在大理寺你走后,我一个人觉着无趣,便也没去。”

薛南星想起那日匆忙拒绝他,觉得十分抱歉,“上回事出紧急,答应了大人去凤南街却又没去。”说来她自己都觉得懊悔,又道:“大人有所不知,那日我饿惨了,走回王府的路上肠子都快悔青了。若再得了机会,一定要去吃大烧鹅。”

魏知砚闻言,笑意温柔,“我听说南方菜系里还有一道白切鸡。”

白切鸡……薛南星似乎想到什么,怔了片晌,才点了点头,“对了,还有白切鸡。”

言罢,她随手取过桌边的酒杯,拎起茶壶,以酒杯盛茶,给魏知砚斟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尔后举杯邀饮,“魏大人,在下不胜酒力,就先以茶代酒,正式向魏大人赔罪。”

魏知砚垂眸看向她手中一左一右两只酒杯,杯口有金线,杯壁画彩绘,甚为花哨。

他眸色深沉,接过其中一只,近乎小心翼翼地与另一只轻轻对碰,微笑着仰头饮尽。

二人方才放下酒杯,身后就传来凌皓的声音,“你们二人可倒好,不等我们就自顾自地喝起来了。”

话音甫落,人已经凑到跟前,看一眼二人的酒杯,一脸不屑地道:“这酒杯也忒小了吧,花里胡哨的,一口下去跟喝合卺酒似的,没意思。”

说着,他转头朝着身后道:“表哥,薛小姐,你们来看看,他二人拿这么个杯子对饮,像话吗?”

薛南星下意识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陆乘渊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一张脸黑沉如锅底。

圈着酒杯的指头一颤。

第60章 紫藤花下(下)“这帕子,你从何处得……

陆乘渊黑沉着一张脸,目光似不经意地略过薛南星,落在二人手中的酒杯。

薛南星圈着酒杯的指头一颤,忙放下酒杯,“王爷来了。”说着,又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恢复血色,想来已无大碍,不觉松了口气。

陆乘渊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仿若无闻。

“乘渊来了。”魏知砚朝陆乘渊微一颔首,也放下酒杯,“我与耿星是以茶代酒,重在情意。你们若要喝,一会儿换个杯便是。”

情意?

陆乘渊目色冷冷,“那本王来的还真不是时候,扰了你二人的兴致。”

正这时,琴枝端了茶点从屋里出来,爽朗笑道:“世子是嫌弃奴家的酒杯小了吗?”

待看清来人,她朝陆乘渊和魏知砚福了福身,“王爷和大人来了。”

行过礼,琴枝搁下茶点,“我们姐妹平日在楼里吃酒吃怕了,院子里压根没备酒杯。这几个还是临时从楼里顺过来的,还请各位多担待。”

凌皓立时改口,“照我说,这合卺交杯别有一番滋味。”

薛南星默默白了他一眼,只恨不能将他的嘴塞起来。

琴枝摆好茶点碗筷,见几人都站着,以为他们是嫌弃地方简陋,略带羞赧道:“各位都是京中的大贵人,本应该去楼里摆桌好酒席。可那边到底是风尘之地,人多口杂,奴家想着这里僻静,紫藤花又开得正好,便在这花架下支了个桌。奴家保证,酒菜绝不含糊,各位别嫌弃这院子寒碜就好。”

凌皓一副主人家派头,连连打手势,招呼几人坐到竹椅里。

薛南星应声坐下,对琴枝道:“以天地为厅堂,取明月做灯。杯盘间赏的是清风长空、草芳木华。何来寒碜一说?”

话音落,只

觉两边各一道人影一晃,陆乘渊和魏知砚分别落坐在她左右两侧。

薛南星一时错愕,这竹桌虽不大,但满满当当也足够坐下十人,为何这两人偏要挨着她坐。

薛如心见陆乘渊坐下,很快坐到他另一侧。

凌皓见这几人挤在一块,撇了撇嘴,拉着琴枝坐在自己旁边,“耿星说得对,琴枝姑娘心思巧妙,才能这小院装扮得如此别致。”

琴枝道:“奴家哪里懂什么装置院子,不过是几个姐妹都爱花草,按自个儿的喜好随便种点罢了。”说着,抬手指向院里,“呐,门口这片竹子是妹妹翠竹吵着要种的。墙院角的那株海棠……”

“是海棠姑娘种的?”凌晧抢着道。

琴枝笑着点头,又朝西南角几棵一人高,疏叶无花的树指去,“别看那几株梅树不起眼,一到冬日满枝丫尽是梅花,那香气一直飘到雨花楼里。那是梅……”

语声一顿,后头的话没说出来,眸中已泛泪光。

薛南星知道,那是梅香种的。这院子是琴枝合着几个姐妹置办的,自然有梅香一份。

可如今,梅花未红,人面已去。

薛南星沉吟片刻,问道:“梅香的后事可办完了?”

琴枝颔首,“差不多了。”

“那她葬在何处,改日我去拜祭。”

“梅香自是不愿回乡的,可她是奴籍,又死于非命,在京城找不到好的墓地,只能去乱葬岗。”琴枝道:“我原本还想找世子帮忙……可那日大理寺公审完,那位沈大人突然问我此事,还说能在相国寺给梅香立个长生位。”

“沈逸?”凌皓和薛南星异口同声,皆是讶然。

“正是。”琴枝虽不明就里,可沈逸坚持要帮她,她便接受了。“后来沈大人还请了寺里的高僧替梅香超度,说来此事还真要多谢沈大人,我前日邀了他,只可惜他说公务繁忙,不便过来了。”

凌皓问陆乘渊,“表哥,你瞧得出来吗?那沈逸平日里一板一眼的,竟然是个怜香惜玉的主。”

陆乘渊没应声,风轻云淡地啜了口茶。

耳畔忽然传来薛南星一声低语,“王爷有心了。”

风拂过,将紫藤花吹落数瓣,自心湖上轻轻一点,泛起阵阵涟漪。

陆乘渊滞了一滞,片晌,若无其事地放下杯,目色中的冷冷寒意已被风拂散开去。

不多时,几位姑娘手端托盘,陆续从屋里袅娜而出,琴枝摇着手逐一引荐,“穿海棠花色裙裳的这个是海棠,旁边那个小丫头是翠竹,后头那个是青莲……”

须臾间,半丈长的竹桌上已满满当当陈列各式菜肴,琳琅满目。

琴枝翩然起身,纤手提起一柄雕花酒壶,眼含笑意,“来,试一下我们自己酿的酒。”

壶口开启,酒香四溢,带着清冽的味道扑鼻而来。

凌皓好奇追问,“这酒的香气好特别,可有什么名号?”

“名号?”琴枝一愣,“奴家不过凭直觉去酿,哪里有什么名字。要说特别,那便是冰镇过。”

“这么好的酒没个名号可惜了。”凌晧似乎有些不满,转头撺掇魏知砚和薛茹心,“知砚,你贯爱舞文弄墨,还有薛小姐,京城第一才女,不如你们二人给这美酒取个名字。”

琴枝赶忙斟上两杯递于二人。

魏知砚含了口酒,静静品了一会,“此酒如君子,淡而有味,不如叫‘竹叶青’如何?”

薛茹心莞尔道:“此酒有竹叶清香,清醇淡雅,口感温润如君子。民女惭愧,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名字。”说着,她取过酒壶,兀自斟了一杯递给陆乘渊,“若论文采,王爷当与魏大人不相上下,不如请王爷也品鉴一番。”

陆乘渊淡淡地扫了眼杯中酒,并未接下,只道:“酒中君子,与‘竹叶青’的名字颇为相衬。”

他虽未接过酒杯,却是在接着薛茹心的话说,氛围还算和缓。

凌晧见状拍掌而笑,颇有些未饮人先醉的意味,“酒中君子,君子之酒。琴枝姑娘,劳烦给本世子也斟上一杯‘竹叶青’。”

琴枝柔声称是,为众人一一斟酒,待斟到薛南星跟前时,壶下酒杯突然被长掌一挡,旋即倒扣而置。

薛南星蓦地抬眸看去,冷不防迎上一对温柔的眼眸。

魏知砚的目光在薛南星身上停留片刻,温声道:“耿星怕是没这个口福了。”

凌皓不忿,“为何?”

薛南星自然不能喝,一来她本就不胜酒力,从前曾试过喝了几杯就对外祖父撒酒疯,二来她如今女扮男装,从声音到动作再到……处处都得掩饰,哪里敢轻易碰酒。

“我……”她正欲借口推辞,却听得魏知砚先道:“他不胜酒力,我替他喝就好。”

未出口的话被忽地一噎。

薛南星鬼使神差地看了陆乘渊一眼,见他安静旋着酒杯,一副事不关己,风轻云淡的模样,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嫌疑。

凌晧听了这话更诧异了,“你怎么知道他不胜酒力,连我都不知道。再说,今日如此高兴,醉了又何妨?”说着就要起身亲自替她斟酒。

看这位世子殿下的势头,怕是要不醉不归不罢休了。

薛南星暗暗叹气,忙抬手拦去,“世子有所不知,我是沾酒必醉,喝几口便会睡个昏天暗地。奈何望月楼一案还有些手尾未毕,案卷文书都得这两日整理完,若是吃醉酒误了事,王爷肯定会责备。”

话音落,薛南星将目光投向陆乘渊,声若蚊吟,“王爷……”

陆乘渊这才幽幽地转过头。这一眼,便见她双唇紧抿,眉心微蹙,一双杏眸眼巴巴,水盈盈……

心尖上顿时像被掐了一把。

也不知是懒得看,抑或是不敢再看,陆乘渊移开目光,径直将手边的一壶茶往她面前一搁,冷声冷气道:“本王见你方才吃茶甚为高兴,既然不胜酒力,那便吃茶吃个够。”言罢,不等众人举杯相邀,兀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薛南星听出他话里冷嘲热讽的意思,心头一悸,讪讪地道:“多谢王爷。”顿了顿,见陆乘渊又喝了一杯,忍不住低声劝道:“王爷初愈,美酒虽好,但也不宜多饮。”

陆乘渊目色冷冷,也不看她,“本王可没人挡酒。”

薛南星:“……”

琴枝携几位姐妹陪坐在凌皓身边,到底是风月场上的人,个个花容月貌,蜜语甜言,虽因着薛茹心在场,并无亲密举动,但也逗得凌皓前俯后仰。一旁的三人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禁忍俊含笑。

紫藤花架下,一派闲适风光。有人举杯向月,有人谈天说地,笑语连连,亦有人沉默地看着,脸上却也是难得的轻松惬意。

酒盏频传间,众人皆有了几分醉意。

暮色渐沉,院内几个角落悄然亮起风灯,几位姑娘心思巧妙,取出旧年七夕用剩的小花灯,一一点燃,垂挂在紫藤花架下。

萤火虫似约好了一般,打着小灯笼,蹁跹来去,一点点、一颗颗,越聚越多,如同散落红尘的星子。

抬头,是点点星光,低头,萤火虫的茕茕光芒也是点点星光,扑朔迷离。

薛南星虽未饮酒,却也在霎时间,生出置身碧空星河的错觉。

恍神间,只听得凌皓醉声醉气道:“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应该玩点别的。”他拎着个酒壶,醉得步履蹒跚,立在花架外朝几人招着手,“射覆、藏钩、猜枚……你们想玩什么,本世子奉陪到底哈哈哈!”

薛茹心掩唇一笑,“皓月当空,清风徐来,挚友在侧 。若要问人生之乐尚缺何物,唯少一曲天籁之音矣。”

“薛姑娘好提议。”琴枝起身,拉着一旁的海棠往屋里走。

未几,二人各抱着各式乐器出来,在院里一一摆好,“这些都是咱们姐妹在雨花楼谋生的家伙,琴、笛、箫、琵琶,一样不少。”

薛茹心见各式乐器齐齐整整排了一列,目光落在院中那棵海棠树下的古琴上。

顾盼之间,她款款起身,朝陆乘渊微一欠身,“民女记得王爷琴艺超凡,旧时一曲天籁令人闻之难忘,不知今夜能否有幸再听到王爷的琴音。”

陆乘渊本不欲理会,可转眸便见到薛南星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王爷会弹琴?”,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惊诧与期待。

跳动的灯火映在她明眸深处,将她的眸子衬得十分清澈,不知怎的,就忽然落入了心尖。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明知无羁,却不知着了什么魔怔,不愿见到她失落的感觉又来了。

陆乘渊阖了阖眼,冷着脸挤出四个字:“只会一曲。”尔后不情不愿地起身,朝院中走去。

陆乘渊一袭月白直裰,正坐于海棠树下,看似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便流泻出颤颤音律,动如清风,润如雨泽,时而丝丝缕缕带着缠绵,时而欲断又连,哀怨苍凉。

天地蓦地安静下来。

凌皓与琴枝他们本就有些醉了,眼下被这琴声一熏,醉意更浓,个个听痴了去。

长指轻勾素弦,陆乘渊抬眼望向薛南星,仿佛有月光随着他的眼眸倾泻而下,刹那间整个院中都笼罩在一片清辉中。

薛南星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只觉月华皎洁,也不过于此,当真应了那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注]。

二人遥遥相对,偶尔四目交投,眸中似流动着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出一会儿,琴音中倏然掺入别的乐声,悠扬似笛声。

薛南星闻声望去,见薛茹心轻启朱唇,玉笛横吹。这笛声与她的人一样,温柔婉转,清丽悠扬。

陆乘渊的眸光漠然从薛茹心身上扫过,就又凝注到琴上。

琴笛合奏,琴音幽婉,笛声悠扬,当真琴瑟和鸣。薛南星如是想着,不由地垂下眸,默然移开目光。

莹莹灯火下,她一言不发地站着,清眸中染着几许寥落。暮风吹下数朵紫藤花,落在她鬓角发梢,平添了几分女子的柔美,可这份美却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落寞。

这微不可察的寥落落在魏知砚眼里。

他似乎在薛南星身侧站了许久,久到连睫羽上都凝起露珠,才抬手轻轻捻起薛南星发梢的紫藤,“落花赠佳人。”

薛南星回过神,见到魏知砚掌中几朵淡淡的紫蓝,蓦地一愣。

魏知砚勾唇浅笑,将薛南星鬓角的几缕碎发挽入她耳后,“这紫藤花都要为你簪发了。”

薛南星这才反应过来,是落在自己头上的花。她笑着接过,“多谢魏大人。”一顿,忽然又觉得不对,耸了耸肩,压低嗓子道:“紫藤淡雅幽香,适合女子簪花,可惜我不是女子。”

魏知砚笑意更深了。

几乎同时,琴音戛然而止,“噌——”一声尖锐的鸣响划过,琴弦应声而断。

薛南星猛然回头,只见淋淋鲜血自那抚琴的长指和腕间,一滴滴落于断弦之上。

她心中一紧,飞身冲向陆乘渊,几乎本能地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按于流血的指腹和手腕上。

她快速扫视一圈,见琴枝、海棠几位姑娘都醉得迷迷糊糊,旋即对离屋最近的薛茹心唤道:“薛小姐,劳烦你去屋内寻些金创药来,若是没有,就先取几块干净的帕子来。”

薛茹心原本被断弦之音惊了一跳,愣在原地,眼下听到声音才忽地回缓过来。

她看着眼前二人,不知怎的,忽而就有了一丝毫无由来的不甘心。她心中生了些许困惑,可见到陆乘渊手上鲜血汩汩涌出,迟疑一瞬后只得应下,匆忙跑进屋内。

薛南星折转回眸,仔细看了眼断弦,眉头紧蹙,“这琴弦怎会突然就断了?”

陆乘渊正欲说些什么,然而下一刻,视线突然定格在腕间的那方锦帕上。

染血的锦帕上,赫然绣着几簇鹅黄桂花,栩栩如生。他蓦地扯开薛南星的手,摊开锦帕上的绣图——桂花与枝叶巧妙地组成一个“星”字,是她的!?

霎时间,满腔的惘然与惊怒交织,几乎在一瞬间便如惊涛巨浪,将他所有的理智、冷静与自持吞没。

陆乘渊紧紧扣住薛南星的手腕,猛地看向她,眼中惊怒恍若雷云阵阵,“这帕子,你从何处得来!?”

注:摘自《诗经国风卫风》中的《淇奥》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