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82(2 / 2)

沾洲叹 诗无茶 2430 字 24天前

汗水浸湿了祝神的披风领子,他两手握住贺兰破的脚腕不肯松开,脑袋抵在贺兰破的小腿上,一直不停地呢喃:“求你了……小鱼,求你了……”

贺兰破几乎是眼睛一痛,蹲下身抬起祝神的脸。那张脸上涕泗横流,琥珀色的眼珠下满是血丝,茫然而空洞地望着他,在逐渐失神。

贺兰破擦拭着祝神的眼角:“祝神,把药戒了。”

祝神的瞳孔晃了晃,下一瞬,他一把打掉贺兰破的手:“你懂什么!”

祝神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道,拳头锤向地面,像是被吃不到药的痛苦逼疯了,冲贺兰破控诉:“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痛?”

他脖子上暴起了青筋,目光狰狞地瞪向贺兰破,像望一个几辈子的仇人:“你不痛,你不知道!你吃上几个月试试?你戒过一次又染上一次试试!换了是我,你能戒吗?你能吗?!”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色。贺兰破至此终于明白,裂吻草掏空了祝神的心肺,徒留一具空壳,这副艳丽皮囊下的灵魂被蚕食成了一尊恶鬼。

“我陪你戒。”贺兰破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祝神的手,从腰间摸出一根绞丝麻绳,将祝神的双手绑在后背,随后才慢慢起身,“祝神,我陪你戒。”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不要走……”祝神盯着他的背影,在地上拼命挣扎着,直勾勾望着贺兰破离开的方向,心中唯余惊恐,“小鱼……不要走……”

雕花木门渐渐合上,屋里剩下一瞬的寂静,窗格里透进一缕缕清冷的日光。

贺兰破没走,他就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从祝神和刘云身上搜到的两瓶药丸,一颗一颗倒进掌心,再一颗一颗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或是等它们在嘴里化开,吃完一瓶之后再吃下一瓶。

晌午的阳光使庭院里的积雪变成一床鎏金色的被子,此刻的九皋园空无一人,房前贺兰破在赏雪吃药,本该陪他并肩观雪的人却在房中度日如年。

贺兰破在微妙的风声里分辨着房里的动静:先是缓慢的摩擦声——祝神在试着爬出房间,可因为体力不支,这声音没几下便停止了;接着便响起了沉闷的撞击,是祝神在拿额头一遍一遍磕地;再往后便是断断续续的呻吟。

祝神起先只是虚弱地商量:“小鱼……你进来……我们谈谈……”

贺兰破不应,他痛得呜咽哀求:“我求你了……小鱼……求你……进来好不好……”

之后祝神便一直在哭:“小鱼,我好痛……我真的好痛……哥哥错了,我不打你,我不该打你……你进来看看我……哥哥求你了……哥哥求你……”

祝神的恳求带着浓浓的鼻音,想来是痛哭流涕了。

贺兰破分不清这是祝神真的难过还是药瘾发作导致了祝神的哭泣,不过他并未来得及用太长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因为祝神在祈求无果后终于撕下了最后一层伪装。

祝神向来是最顾体面的,那次在黑店,贺兰破杀人时他都要收着袖子,生怕那身碧翠的衣裳染了血不好看。此时他却在房里撕心裂肺地哀嚎着,得不到贺兰破的回应后,一开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味地直着脖子惨叫,大抵是浑身的痛楚让他感到难熬,像最原始的野兽那样用嘶哑的声音嚎啕。贺兰破提前撤了桌椅,祝神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够不到床,只能伴着撕裂的哭叫不停撞墙撞地。

接着祝神便神志不清了,他隔着房门,带着满腔的恨意,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声声地喊:“贺兰破!”

这是祝神第一次叫贺兰破的名字。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说。

祝神没有用极尽一生的词汇来咒骂或者哀怨贺兰破,就只是这样一遍遍嘶吼这三个字,混杂着沙哑粗粝的嚎叫:“贺兰破——贺兰破!”

好像知道能救自己的人是他,害自己如此的也是他。他求他救他,却嘶喊得如同想杀了他。

夕阳尽染,下人按早前的吩咐搬了两桶热水放在院子外便离开。

贺兰破吃完容晖留下的那一瓶药丸,心跳声在耳鼓里咚咚作响,祝神的哀嚎偃旗息鼓,传到走廊的只剩气若游丝的呻吟。

贺兰破把空瓶子丢进院中雪地,回身开门时感受到一阵眩晕。

很快他调息了内力,稳住身体后才踏步进去。

光线里飞着浮尘。

祝神仰面躺在地板上,双目涣散地望着屋顶,双唇微张,嘴角挂着一丝涎液。他眼角的泪痕已经干了,只是睫毛还湿润着,长长的,乌黑而浓密,半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腿上的伤处不知何时被挣裂的,在衣服上晕出大片血迹。祝神弯曲着腿,轻轻抽搐了一下,再往上瞧,贺兰破便愣在原地——祝神两腿间湿了一片,连带身下的地板也有一滩透明的水渍。

屋子里通了地龙,贺兰破快步上前,将祝神浑身湿透的衣裳剥了下来,又拿出干燥的毯子将人裹住,再去院子外搬了热水,将祝神放进浴桶细细地轻轻擦洗一遍。

全程祝神都没有说话,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贺兰破给他喂水,他张嘴就喝;贺兰破喂他吃的,他抿两口就吞下去。他现在精疲力尽,流失了所有的力气与欲望,委顿在浴桶里,奄奄一息,仿佛一个木偶般任人摆弄。

两个人相对无言,一下午都没有过交谈。

等贺兰破给祝神穿好衣裳放到床上,天也快黑了。祝神不想睡觉,贺兰破便打算扶着他坐起来,靠在床头,哪晓得刚碰到祝神的手,就被躲开。

祝神抽出胳膊,自顾撑着床板靠坐着,只是看着被褥沉默。

腿上的伤重新包扎了,身上的体液也被洗净了,可他闭上眼似乎还闻到一股气味,那是今天下午遍布他全身的那股绝望。

祝神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即便在戚长敛的折磨下,人不人鬼不鬼,也没有脏得像个畜生。

贺兰破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怔怔的,好一会儿才收回去。他把拳头放在腿上,握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最后还是没忍住,红着眼眶抬头问:“你在生气?”

祝神纹丝未动,望着被褥上的繁复的花纹眨眨眼,良久,才轻声道:“你长大了。知道秋后算账,不打草惊蛇了。”

他顿了顿,又说:“可我经不起你算了,小鱼。”

贺兰破讷讷地对着这句话反应了半晌,先是语无伦次地应答:“你……”

他嘴里“你”了半天,忽然明白受了极大委屈的人最难以为自己整理出合适的说辞,于是最后竟像个八岁的小孩一样,睁大眼发出最直白幼稚的指责:“你背着我吃药,还怪我算计你?”

他总是一到祝神面前就忘了该有的体面和稳重,十二年前的他这样如此问责,祝神无论如何总会先来哄他,如今贺兰破也奢望着还能得到和当年一样的拥抱,可祝神只是别开脸,闭眼扯出一个笑:“贺兰小公子,我哪里敢。”

祝神说完,掀开被子滑进被窝里,顺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你出去吧。”

贺兰破不动。

祝神叹了口气:“出去。别让我再求你。”

贺兰破在床前又站了不知多久,直到祝神呼吸均匀了,他才在房里留了盏灯,关门离开了。

等屋外脚步声远去,祝神在枕上睁眼,光脚下了床,支起窗户,一只朱砂剑尾翩翩落到他指尖。

他把魂蝶举到眼前,嘴唇张合呢喃了几句,片刻后又将它送出窗外:“去,快去。”

凌晨时分,祝神失踪了。

贺兰破站在空无一人的房中,手上攥着祝神留下的字条。

字条上的话言简意赅,几乎不肯多留半点消息:勿念。

贺兰破对着残留余温的空床,转过身,将手中药瓶猛地砸到地上,白釉瓶子摔了个粉碎,滚落一地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