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绝城一连放晴几日,祝神来的第三天便有探子来报,说靠近南面的一处镇子上有百姓见过一男一女,男的像个书生,女子则疑似贺兰明棋,因为背上像是背着惊霆。
贺兰破问过地点,确定是在北方疆域内,当即派人前去接应。
贺兰明棋——由于西飞台围剿古氏太过顺利,决定一鼓作气单枪匹马追杀那名青杖法师,结果马失前蹄,在轮船入海时遭遇顾加白的突袭,负伤之后从船上滚进了海里。
落水的那一瞬间,她看见海面有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蝴蝶朝自己飞来,与此同时,还有一堆白骨呈漩涡状自她脚下而来。
随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她躺在一个岩石洞里,耳边是忽近忽远的潮汐声。
她试着动了动,发觉自己腿上被绑了夹板,浑身伤口刹那间迸发出灼烧的痛感。
贺兰明棋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没有出声。
本着提防的习惯,她知道自己这是才醒,摸不准眼下状况,故而不愿自己的动静惊动到任何人。
“姑娘醒了?”
贺兰明棋动作一僵,扭头望去,只见身体侧后方烧着火堆,旁边是个眉清目秀的布衣男子,生得斯文白净,青衫墨发,眉心不偏不倚长着一点朱砂痣,腰间悬挂一枚白月翡翠。那翡翠种色极好,与他一身粗布麻衣的打扮可以说是格格不入。
见贺兰明棋意欲起身,他便探过身来搭了把手,把她扶到岩壁下靠坐着。
贺兰明棋借机观察了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发觉这岩壁内部岩石乌黑,想是附近的渔民为了躲雨而垒造的,应该是常有人来生火过夜。
洞中一览无余,除了这书生和他随身的一个背篓,再无他物。
粗浅地将人打量了一番,贺兰明棋估摸着,这书生若和此时的自己厮杀起来,胜负顶多占个五五分,便略微放松了些。
她垂眼看着书生递来的水壶,沙哑道:“我不渴,你喝吧。”
书生先是一愣,弯眼笑了笑,拔开壶塞仰头喝了一口,再递过去:“这下可以放心了,贺兰姑娘。”
贺兰明棋猛地抬眼,盯着书生看了片刻,却没多言,只是接过水壶,嘴唇挨在方才书生喝水的壶口喝了半壶水,以免别的地方抹了毒。
喝完之后,她把水还回去,一边擦嘴一边问:“我的刀呢?”
“噢,”书生像被点醒似的,从背篓的后方黑暗处抽出一把漆黑的长刀:“这里。”
贺兰明棋拿过惊霆,正反检查了两遍,确认是自己的刀后,便扶着岩壁要起身。
“贺兰姑娘啊,”书生见状便伸手要扶,生怕她一个不小心跌坐下去,“你断了一条腿,最好还是先不要走动。”
“无碍。”贺兰明棋冲他扬手,拒绝了他的搀扶,“我只是随便看看。”
说着,她当着就扶着岩壁走了一圈。
一边走,她一边问:“你救了我?”
“是呢。”书生对自己的善举直认不讳,“本拟着北上时顺便来海边玩一玩,没想到恰巧看见姑娘昏迷在海上,便救了下来。”
“你是个好人。”贺兰明棋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着,随口道。
书生点点头:“是呢是呢。”
贺兰明棋瞥了他一眼,哂笑道:“你脸皮子倒是不比读书人的薄。”
这不是什么赞扬的话。书生不同意,可因为自己确实脸皮比较厚,所以也无法否认,于是笑而不语。
“你要北上?”贺兰明棋接着问,“北上去哪?”
“就快到了。”书生说,“十六声河。”
“唔。”
贺兰明棋不再接话。
她走到背篓前,发现里头乌漆嘛黑,隐约像是一筐的草药;再走到书生身后,她骤然抽出惊霆,架在了书生的肩上。
贺兰明棋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森寒:“你怎么知道我姓贺兰?”
书生这会儿正佝着脖子要去挖自己埋在火下的叫花鸡,身后突然来了一刀,他依旧是不慌不忙,笑眯眯地挖着土说:“数年前有幸见过这柄刀,知道它如今的主人是贺兰氏未来的家主之一。”
天底下有很多人认不出贺兰家的人,但认识惊霆的却很多。百年名刀,就是街巷的黄毛小儿之间也流传着惊霆雪掖的画像。
贺兰明棋并未因此放下戒备:“数年,是几年?”
书生停下动作想了想:“呃,大概……二十四年?或是二十五年前?记不清了。”
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像是感慨时光已逝:“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跟着师兄云游天下,无意间偶遇贺兰氏老家主,才得以看到这两把刀呢。”
贺兰明棋越听越奇怪,皱了眉头问:“你是谁?”
书生费了好大力气,一边弯腰挖鸡,一边顶着这把八斤重的长刀,终于把沙土下的叫花鸡给刨了出来。
他扒开干土,再扒开叶子,洞内登时香味扑鼻。
书生扯下鸡脑袋丢到药篓子旁边,黑暗处不知伸出个什么玩意儿,一眨眼便把那鸡头卷走了。
他又扯下一个鸡腿,被烫得龇牙咧嘴的同时咬下一大口鸡肉,仰起脖子发出一声喟叹后,书生回头对贺兰明棋笑道:“鄙姓柳,无字,名藏春——柳藏春。”
“白杖医圣的小师弟,柳藏春?”
柳藏春笑颜不改:“正是。”
贺兰明棋果断收刀,这回是信了对方兴许只是单纯地顺手救她。她一屁股在柳藏春身边坐下,毫不客气地扯了叫花鸡另一条腿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敷衍道:“久仰柳先生大名,刚才多有冒犯,请勿怪罪。”
柳藏春打在海边见到贺兰明棋第一眼起就觉得她非常的面熟,因此对贺兰明棋是存了十分友善的心思,被冒犯了也没有计较的想法,只摆摆手道:“哪里哪里。”
他张了张嘴,还想跟贺兰明棋接着聊下去,结果对方埋头只是吃鸡,看起来并无要搭理他的意思,又讪讪闭嘴了。
贺兰明棋在柳藏春的照顾下,浑身伤口快速愈合着。
五日后,贺兰府的人马成功找到他们下榻的客栈,与贺兰明棋接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贺兰明棋好歹断过腿,尚未康复,不方便骑马,便改为坐马车回府。
柳藏春背着那个黑不溜秋的药篓子,在客栈门口送她上了马车。
贺兰明棋钻进车厢放了刀,在队伍出发前闷声坐了会儿,思索着面对柳藏春这等身份的人,该客套还是要客套一下。于是她又掀起帘子探身道:“此次多谢柳先生搭救,事出紧急,当下无以为报,只能日后再登门拜访。眼下既然柳先生要去十六声河,那咱们暂且……”
“分道扬镳”四个字还没出口,柳藏春一个弯腰,游鱼一般顺着车帘钻到了她的身边,挨着她坐下,笑吟吟道:“我就知道贺兰姑娘不忍心把我丢下。”
“……”
贺兰明棋若有所思看了他半晌,此刻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冷下脸一放帘子,转头对外吩咐道:“上路!”
一行人车如流水马如龙地上路了。
因知道贺兰明棋回来,府里必定是好大的排场,上上下下提前两天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祝神怕闹,赶在她到家前夕离开了。
飞绝城半个月来都是晴天,眼瞧着这日也是万里无云,哪晓得行到半路,祝神的马车到一片山林时,林子中无端飘起雪来。
这雪下得十分怪异,不但是突然来了,还来得无比的大,犹如下雨一般,顷刻间路上和树梢枝头就积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容晖冷得牙齿打架:“好端端的,一下子又闹雪灾!”
他侧头对马车内喊道:“二爷啊,下雪啦!您手炉里的碳还够不够啊?要不要再加床毯子?”
祝神正坐躺在马车里打瞌睡,此时摇摇晃晃地醒了——一半是容晖吵的,一半是冻的。
“下雪了?”他自打醒来后便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便在贺兰破身边也只是个闭眼不睡的状态,只能靠白天的时候补觉,这会儿惊醒,人还混混沌沌的,只挑起了车窗往外看,“这雪下了多久?”
“才下,不到一刻钟吧。”容晖道,“呵!一眨眼一个样!咱们再不赶快走,怕是要埋雪里了。”
祝神将目光放远——放到前方密密的丛林中,那一片的雪势最大,且正朝他们的路上扩散着。
若一直这样下,要不了半个时辰,他们就走不动了。
“停下。”祝神盯着那片地方,“扶我下车。”
容晖刘云皆是一愣:“二爷?”
祝神不疑有他:“扶我下车。”
他回身在塌下摸出一把匕首,揣进袖子,拢好披风站进雪地里:“谁都别跟着。”
身后两个人不放心:“二……”
祝神睨了他们一眼,刘云按住容晖的手,一起闭嘴了。
待祝神走远之后,容晖才急着道:“你怎么拦我不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