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破在冰川下的最后一个月,只做了一件事。
练刀。
昼夜不息地练刀。
凤辜千里迢迢把他引来这里,只为了将他练成全天下最快的一把刀。
贺兰破挥舞着那把卷刃的兵器,不知疲倦,身如鸿雁,追风斗雪,凤辜就陪在一边。无论白天黑夜,两个人没有合眼的时候。
空旷无边的冰原上,刀声彻夜鸣响。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有凤辜在他无数次招数落地时摇头:“不够快。”
“还不够快。”
有时贺兰破感觉自己已经化作了冰原上的一片光,清晰地感知着每一阵刀刃带过去的风。他的刀很快,身体和眼睛比刀更快,刀尖出在空中,他的目光已经落到地上。可凤辜仍是摇着头说:“要打败戚长敛,还要再快。”
最后陪他过招的是凤辜。
偶尔刀身擦过凤辜的衣袖,贺兰破会想,为什么凤辜宁可花费如此长的时间来训练他也不直接亲自去救祝神?很快他又会在脑子里把这个想法否决。
除了自己,贺兰破也不相信任何人。
那天——他忘记了是多少次落败于凤辜手下,当那把破破烂烂的苗刀刺穿凤辜的身体时,贺兰破也有一瞬的愣怔:他战胜凤辜了。
他的刀快过了凤辜,这意味着他早已快过了戚长敛。
接着贺兰破才反应过来另一件事,凤辜的身体是虚无的,从衣带到肉身,看得见摸不着,陪他练刀一月之久的人一直是一缕魂。
他没有多想,脱口便问:“你的身体呢?”
凤辜透过冰面看向那条盘踞的蟒蛇。
蛇仍然是沉睡的,持续而规律的震动通过层层冰岩触及他们的脚下,相当微弱,是隔得太远的缘故。
贺兰破总是被中间那一小片鲜红颜色吸引注意,随即又听凤辜说:“我会和你一起去,光凭这把刀,杀不死他。”
“你去了就能杀死他?”
“我也不能。”凤辜不爱笑,眉目间生就一种淡淡的疏离感,无论面对谁都像有一种老师的姿态,贺兰破此时才发现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我寄一缕魂,镇他十二年。”
“十二年后呢?”
“有祝神。”
贺兰破欲言又止,他不忍告诉凤辜十二年后的祝神是终日惫懒多病的模样,可又觉得自己不说,其实凤辜也都知道。
否则凤辜不会将他引来梓泽,告诉他将祝神救出念境的办法,给他这一颗灵蛇心头血。
山洞外天光稀薄,他生了火,将祝神托进自己怀里,从身上拿出一枚小小的血红色药丸。
药丸极腥,是凤辜念力所化的灵蛇心血炼就,一来保住祝神周身念力不会因为戚长敛的封印而过多流失危及神魂;二来可以直接破了戚长敛的念境,让祝神尽快脱离禁锢,在喜荣华里醒过来。
贺兰破叹了口气,对着掌心微微出神。
他的身体感知逐渐强烈,是沾洲叹不断暗示他即将回去了。
他将蛇心血送入祝神嘴中,并未喂水,这药需祝神含服。
祝神昏沉沉的,被腥气冲醒了。
他尚未睁眼,先是皱眉要吐,贺兰破安抚着顺了顺他的心口:“忍忍。”
贺兰破一出声,祝神的眉尖顿住了,又慢慢展开。
他挣扎着张开眼,目光仍是茫然混沌的,外头太阳还没升起来,天却是青白一色地隐隐亮了。
祝神迎着洞口的方向躺在贺兰破腿上,熹微晨光透进他的皮肤,显得他整个人的脸色苍白而脆弱。祝神的视线从贺兰破的脸上转移到了山外,他已经许久没遇见过青山白云了。
舌尖上的药丸彻底化开,他忍着苦涩和血腥味咽下去,浅淡的瞳孔随着第一缕日光的升起而微微晃动,祝神猝不及防打了个冷颤,缓缓地收回视线,凝视着贺兰破,似乎是在辨认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良久,贺兰破的脸终于与祝神的记忆有了交叠,他试试探探地开口:“……贺兰公子?”
贺兰破先前犹自镇定,大约是还没从长达半年的忙碌与严寒中抽身,现在祝神望着他出了声,他一腔心肺后知后觉地绞碎了,低下头,挨近祝神的脸,却不知要说什么,只回应道:“是我。”
祝神眨眨眼,脑袋里白茫茫的,过量的裂吻草把他的意识撕碎成一片一片,看着眼前,就想不起昨天。于是他懵懵懂懂地从衣服里抽出手,露出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膊,胳膊上满是青淤。
祝神把手贴在贺兰破脸上,惊奇地发现对方的脸是无比冰凉。俄顷,他又分不清冰凉的是贺兰破的脸还是自己的手。
至于他的手为何也这么凉,祝神没有深想,一思考下去,他就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他并不担心,他早已习惯了这样,过个半天,自己又会想起来的——他似乎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
他捧着贺兰破的脸,仔仔细细把人看了两遍,张了张嘴,问:“你……”
祝神几乎是用尽全力去思索关于贺兰破的一切了。
终于,他想起来了,生怕自己下一刻就忘记似的,用拇指擦了擦贺兰破的眼角,磕磕绊绊地说:“你找到……哥哥了?”
他其实还有许多想说:他等了贺兰破好久,奈何贺兰破总是不来,他很想他,一直在想,时常都会去屋后的草垛上看看,后来被关起来,他哪也去不了,便只能在心里想,想到最后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贺兰破和小鱼的面目。可是一句话问完,祝神便忘了自己要说的其余的话了。
他看见贺兰破的眼白有些发红,眼中神情好似肝肠寸断,说话时语气很僵硬,只告诉他:“找到了。”
祝神心想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理应笑笑表达祝贺,结果他试着提起唇角,发觉自己连笑也不知该怎么笑了。
他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的脑袋不太灵光了,并且这回可能会长久地不灵光下去,因此他蜻蜓点水地担忧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把这点担忧抛掷脑后,不愿冷落了贺兰破,又转动脑经搭话道:“他……过得好吗?”
贺兰破忽然把脸埋进了祝神的怀里。
祝神无措地把手放在贺兰破后脑上,感觉贺兰破在他胸前衣领上长长地吸气。
“不好。”贺兰破的声音隔着衣裳传出来,像小孩子那样哽咽着,“我把他弄丢了。”
祝神叹了口气,漫无目的地望向山洞口,指尖伸进贺兰破的头发里轻轻揉着:“那要快点找回来啊。”
他说了一些话,实则灵魂轻飘飘地神游着,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的什么,只是很快便累了,便停下嘴来,慢慢地想念着小鱼。
贺兰破伏在他身上,再抬头时两个眼睛湿漉漉的发红,一言不发地拿起粽叶给他喂水,祝神慢吞吞地喝,想到小鱼,自然而然的记忆就复苏了,又想起了戚长敛。
这时他瞥见天际处露出一点头脚的朝阳,在朝阳的光晕里把这些日子里每一个白天夜晚都想了一遭,大多数时光思索着依旧是浑浑噩噩——戚长敛给他吃了太多药了,只要是吃药的时间,在他的记忆就是空白的。不过他清晰地记得,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会忘记一切了。
干巴巴地咽下最后一口水,祝神看了看贺兰破,说:“你要走了吗?”
贺兰破确实要走了。
沾洲叹时间将至,而他在这个时空还有别的事没做。
祝神见他沉默,倒是垂眼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