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缘由。
那就是这吏司主事,其实并非真正管事的,更像是个被架空的人?
纪楚看向留在原地的吏司右都事,这个频频向他示好,明确是吏司探子的人。
对方朝他友好一笑,明显有想法。
等公务办完,吏司右都事主动前来,客气道:“大人辛苦了,方才我们主事说话有些着急。”
这右都事一双狐狸眼,从去年年底考核,就对纪楚屡次示好。
之前还是他传递消息,告诉自己吏司主事跟赵金川的关系,又是他说了,赵家的远房表妹是二王爷的妾室。
以前还能说暗戳戳的,现在竟然一点也不藏着。
纪楚这次反而不直接了:“没关系,人与人之间,也并非只有一种关系,同僚嘛,有着摩擦很正常,求同存异即可。”
吏司右都事薛明成微微挑眉:“纪大人说话,怎么开始绕弯子了。”
纪楚不语,只是微微拱手。
两人一番交谈,让薛明成只得道:“吏司主事不会罢休的,你要做好准备。”
“哪个方面的准备?”纪楚问道。
薛明成低声道:“二王爷下令。”
纪楚停顿片刻,看着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无比震惊。
什么东西?!
二王爷下令?!
对方直接请王爷的令,不让曲夏州百姓种棉花?!
就因为让妾室吹了耳边风?
或者还送了无数金银礼物?
为什么!?
不种棉花,真的那般重要?
这个报复,是不是有些太狠了。
薛明成狐狸眼微微眯起:“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到了。”
纪楚哑然失笑。
能猜不出来吗。
这一切真是太好笑了。
从最根源的安丘县说起,一个县的师爷,或者说之前的各个县令,都敢指荒为田。
揽下无数金银财宝,这些银钱必然二八分账,自己留一部分,给上司一部分。
而上司又要给自己的上司。
不出意外的话,这条利益链已经显露。
赵师爷赵金川把揽来的金银给到吏司主事赵锡元,赵锡元通过亲戚关系给到远房表妹,表妹那边送与京城二王爷。
这一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米的戏码,便是这样搭建的。
这就是为何许知州要解决指荒为田,却不能声张。
要解决这些贪官污吏,还要找个别的名号。
因为许知州,就是被派来给二王爷擦屁股的。
事情做得太过分,总要有个收场,总要有个能兜住的人。
这也是指荒为田处理得格外缓慢,更是为首之人不能直接处决的缘由。
更是历任官员不能多讲的原因。
因为最上面的人是二王爷。
或者说是太子。
别忘了,大家提起二王爷时,总会说他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兄弟。
这么看来,二王爷会下令,禁止种棉也很好理解。
不仅是他,甚至是许知州,都断了二王爷的一条财路,能不生气吗。
所以这命令看似荒唐,实际上是上位者轻飘飘的报复。
可他这报复,是让五六十万百姓不能穿棉花,不能穿棉衣。
甚至会毁了因为棉花建起来的数科。
纪楚深吸口气,这才看向吏司右都事薛明成,直接道:“想当吏司主事,不能只靠借刀杀人。”
薛明成一顿,又挑眉道:“我都直接来找你,肯定不会躲在后面。”
其实有点可惜,如果纪楚没那么聪明,他肯定能挑拨成功,让纪楚冲到前面解决赵锡元,自己坐享其成。
可也就是纪楚足够聪明,自己才会选择他,来做这件事。
整个吏司,一个吏司主事,一个左都事,都是废物!
他早就忍够了。
事情不做,屁事极多,不把他们弄下去,自己既要做事,还没官职,这气他忍不了。
现在局势总算明了。
许知州被太子殿下派来给自己同胞兄弟解决麻烦,但又不能真的大动干戈,只好捂着盖子解决。
眼看曲夏州终于拨乱反正,要重回正轨,自然吃掉不少人的利益。
二王爷知道自己的问题,不敢反驳兄长,可又不高兴手底银子逐渐变少,便私底下来点报复,纯粹发泄情绪。
找到的点,便是棉花。
对他们来说,算是不大不小的事。
对经办此事的吏司主事来说,算是终于找到由头,好好出口“恶气”。
纪楚也好,棉花也好。
都是他们在宣泄自己利益减少的不满。
所以才会有即将到来的命令。
不准种棉。
事情发展到这,纪楚面色凝重道:“命令还在路上?”
“在路上。”吏司右都事薛明成,“还有三天,就能到了。”
倘若命令一到,直接公布出来。
那一切就完了。
到时候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命令不对,知道轻飘飘的命令能毁了五六十万百姓的冬日,也不能反驳。
等朝臣为百姓据理力争,等民怨四起,等事情再解决,便直接错过一年种棉时间。
更别说,二王爷他爹,他哥。
真的会驳回对方的意思吗。
他们难道不会为了皇家面子,直接认下这件事?
到时候整个棉花产业不至于完蛋,但至少推迟五年,甚至十年。
纪楚几乎被气笑了。
看着老天发笑。
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所以,他们必须在二王爷命令来临之前,彻底解决这事。
把命令直接掐灭。
纪楚思索片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二王爷下令禁棉这事,太子知道吗。”
这个问题问到别人,多数人肯定反问:“我怎么知道,京城距离曲夏州两千多里地!”
可薛明成却犹豫片刻,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回答了,证明他知道京城那边的动向。
不回答,又怕纪楚判断失误。
纪楚深深看他一眼:“我知道了。”
说着,纪楚转头就走,他要赶紧阻止二王爷禁止种棉的命令。
薛明成愣了片刻。
纪楚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
不过他立刻下意识道:“你去干什么?”
纪楚头也不回:“告状。”
什么?!
“找许知州告状!”纪楚咬牙。
最高深的官场争斗,只需要最朴素的技巧!
他要告状!!!
谁都不能阻拦!
二王爷干出那样荒唐的事,太子则派许知州过来解决,由此也能看出来,太子必然不赞同弟弟的行为。
所以这禁止种棉的命令,必然是自己下的。
毕竟他真做了这般荒唐事,老爹跟哥哥也不会怎么着他,顶多人家父子兄弟关起门臭骂他一顿。
五六十万百姓四五年不能穿棉衣又怎么样!
人家二王爷可是挨了几天训斥啊!
这个话稍微过一下脑子,纪楚都要爆炸了。
等他进了许知州的书房,眼看旁边站着的是户司主事,工司主事,直接道:“大人,这里也没有外人。”
话刚说到这,工司主事就想离开。
因为这话一听,就要说大事了。
可纪楚稍稍挪动一步,巧妙挡住上司的步伐,直接道:“二王爷想要禁止种棉,下令马上下来。”
“会给到吏司主事赵锡元。”
直呼上司大名,已经是不尊的行为。
无异于直接骂人。
纪楚这样说,自然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禁止种棉。
此话一出,就连不想管事的工司主事都停住脚步,不敢置信道:“全州不许种棉?”
“全州。”
许知州猛然咳嗽几声,直接捂住胸口,户司主事赶紧上前:“老师您别生气,别气了。”
“汤药呢,快把药端上来。”
这三四年里,老师收拾了不知道多少烂摊子。
眼看曲夏州终于要恢复正常,甚至逐渐变好。
现在又来一个事。
二王爷,你是想逼死我老师吗!
三个人都没问纪楚的消息来源,只是觉得恼怒。
棉花之争在曲夏州,顶多是个茶余饭后的玩笑。
不管棉花名声如何,只要好好推广,让百姓能用上,便是极好的。
此等苦寒之地,有这般保暖的东西,是百姓之幸,是所有人之福。
但就是这么好的东西,要被剥夺?
好好好。
二王爷你为了报复,就这么干。
许知州甚至看向边关常备军的方向。
百姓保暖暂且不提,常备军那边要是不准种,又会掀起什么波澜。
大家嘴上不说,行动上支持,已经形成无言的默契。
许知州甚至早就跟太子殿下汇报过棉花的好处,也提过纪楚不想让权贵先用的想法。
一则是为了百姓。
二则为了各地驻军。
不仅是曲夏州的常备军,还有更冷更远的东北之地。
此番远虑,全要被二王爷毁了。
就算是忠于太子殿下的许知州,此刻都忍不住想,殿下为何不能约束胞弟,为何不能严惩他。
“命令应该在路上。”许知州道,“不能让命令落地。”
要把这件事彻底阻拦。
许知州看向户司主事,工司主事,以及纪楚,直接道:“你们三人,按我的吩咐办事。”
工司主事抬头看向长官,按照往日的情形,应该拒绝的。
他看向旁边坚定的下属纪楚,此刻再也拒绝不了。
工司主事景若瑾认真道:“许知州,下官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