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提前讲一句,接任的人要来了。
“朱吉胜,安建三十一年的二甲进士。”纪楚看着打听来的履历,“之后一直在翰林院做修撰。”
这些信息虽然简单,却能品出不少意思。
纪楚是安建三十年乡试结束,然后匆匆上任的。
证明他们其实是同一届乡试,不过纪楚是在老家原化州考的,朱吉胜则是在京城考的。
当时职位空缺,纪楚这种家里条件不好的,便匆匆上任。
而新县令则安心备考,甚至等到贪腐之案风波平了,这才被任派出去。
说明新县令家底不错。
但又没有格外突出。
因为安丘县再怎么好,也是边关小县,不算最好的选择,跟真正富庶地方压根没法比。
不出意外的话,新县令更像是依附大家族的新贵,处在上升期的家族。
纪楚分析之后,稍稍松口气。
这样的家族一般教育子弟都比较严格,看来他不用担心新来的人胡乱行事了。
再想想曲夏州的许知州,想来他也不会允许别人胡乱做事。
李师爷感慨道:“之前举人还有做县令的希望,如今这几年,又变成进士了。”
谁让中举中进士的人越来越多,职位却就那几个啊。
纪楚点头,时也命也。
纪楚他们这边对举人,进士的态度,并不像新县令他们认为的那般敏感。
以至于新县令特意来拜见时,只讲了自己的名字,一个字都不提进士身份。
让纪楚更加确定,对方是抱着善意来的。
纪楚笑着看向他们,笑着道:“本以为要正月底才能到,一路上辛苦了吧。”
新县令跟身后众人都松口气,连忙道:“年前知道要来曲夏州安丘县,家里便做了准备,所以正月初六就出发了。”
路上十天时间,昼夜不停地赶路,终于到地方。
因为推荐他们来安丘县的亲戚说,最好早点过来,趁着上任县令还没走,跟着他多学一些实用的事。
实际上,新县令朱吉胜今年二十八,跟纪县令刚好同岁,甚至功名也比纪楚厉害。
但那亲戚依旧让他向纪楚学习,他家不敢耽搁,所以赶紧出发。
要说来之前,新县令还担心之前的官员会不会为难他,当地官吏会不会难缠。
实际上到了安丘县半日,别说他了,两位师爷都被奉为座上宾,颇有些宾至如归之感。
还不是那种表面客气那种,而是实实在在想要做好交接,把安丘县之前的事情,以及接下来的安排,事无巨细交代。
纪县令甚至还带着他们一一见了下属,还讲了大家脾气秉性等等。
这让新县令一行人无比感激。
太好了!
本来忐忑的想法,终于放下了。
跟其他同族兄弟们不同,根本没有受到刁难。
两位师爷更是摸不着头脑,这里的人际关系,怎么那样简单?
他们之前学的钩心斗角都到哪去了?
纪大人真的不介意他们学习吗?也不介意他们全盘接手吗。
这就跟到了一个新环境准备工作。
本以为会被同事刁难,以为工作会有难题。
可突然发现,人家早就把交接事宜准备好了,而且有问必答,根本不跟你耍心眼。
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工作即可。
这种良性健康的工作环境,谁不想要啊!
而且越相处下去,越知道亲戚为什么让他们早点来了。
纪大人身上的事情也太多了吧!
现在正是开年,要查问百姓各家农具又多少需要修缮,又有多少家准备买耕牛。
再加上春耕在即,检查各地水利设施,以及经过一个冬天,沟渠水渠要不要清淤等等。
甚至连各个村种什么都要管。
特别是不想种粮食,想多种油菜的,一定要严厉打击。
其中原因不难想明白,新县令之前也学过。
但学过的东西,跟实际应用又是两回事。
而且真正应用,跟看到,又是两码事。
眼前一片哭天抢地的,让新县令于心不忍,可纪大人表情依旧,还带了些笑意。
如果换了不知情的人来,还以为两个县令在做什么恶事。
实际上是把德昌村某家想多种的油菜全都给铲了。
这家自以为粮仓存够了粮,所以今年打算只种两亩地麦子,剩下田地全都按照油菜的种法犁地。
被发现后,说什么都不让人动他们田地。
纪楚却冷淡道:“幸好还没真正种下,否则你们损失更大。”
“不种粮你们吃什么,若遇天灾人祸,你们那点东西,难道还能卖上价格?”
事实上,不是之前强力手腕,当地油菜价格早就崩了。
现在上赶着多种,却不管粮食,实在糊涂。
对方见纪大人开口,又是羞愧,又是心疼。
好不容易犁的地,要重新收拾了。
等回衙门的时候,新县令忍不住道:“想来时间久了,他们就不会办这种糊涂事了吧。”
谁料纪大人却摇头:“还会的。”
从百姓糊涂种经济作物,再到乡绅大户们又有兼并土地的心,甚至衙门出现恶吏,皆是春风吹又生的。
越是这样,他们越要警醒。
纪楚郑重对新县令朱吉胜道:“所以我们才要时时巡查,一枝一叶总关情,不能让之前的努力付之一炬。”
新县令终于知道,衙门为何那么多事了。
而且这是他们当官的职责,读着圣贤书,吃着天下人的米粮,在其位谋其事,否则不是白眼狼吗。
接下来的时间里,新县令更是日日跟着纪大人,恨不得什么都学,什么都干。
但很快,纪楚便接到沾桥县的消息。
沾桥的新县令已经到三日了,特意送信过来,想请纪大人过去。
信件并未避讳旁边的安丘县新县令。
朱吉胜人傻了,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等会,一个县的事情就那样多。
纪大人之前管着两个县?!
来之前就觉得他厉害,真正接手之后,他都要给纪大人跪了啊!
纪楚看着安丘县的事,刚要说这里也差不多了,他确实要去沾桥一趟。
可是朱吉胜下意识开口喊道:“大人!别啊!您别走啊!”
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您怎么可以走!
他甚至觉得,安丘县没有您不行!
旁边范县丞谢主簿内心点头,新县令学东西挺快,人也够聪明,跟他们想得一样。
只是他们早就被迫接受现实,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要是纪大人能留下,他们也不会接受你啊。
朱吉胜这边晴天霹雳一般,可他还是要把纪楚送走。
因为沾桥县的县令,就差自己过来请人了啊。
那边的县令朱吉胜认识,也是京城人士,家世比他还要好些。
也不知道为何,这两个县相比,明明是安丘县更富裕些,甚至县学的成绩也更好一点。
为何他家去了隔壁?
朱吉胜在纪楚面前毫无遮拦,把这些话都给说个干净。
他不了解原因,纪楚本人却明白过来。
沾桥新来的县令,也是京城人,家世甚至更好。
他去那边,只有一个可能。
看重棉花的潜力。
除此之外,应该没有第二个原因。
这么说来,京城那边明面上在说棉花不好,实际上早就有人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纪楚对此微微松口气。
来个明事理的最好,知道棉花与众不同,那更好了。
看来沾桥县他真的要早点过去。
纪楚一下决心,谁都拦不住他。
不管朱吉胜如何难过,纪大人还是离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而那边沾桥县的新县令,早就翘首期盼了。
纪楚!
终于见到本人了!
实际上来沾桥县,是他自己找的机会。
因为他在冬日时,无意间知道一样东西,棉花。
甚至想方设法弄了一点点。
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甚至认为,这是最好的保暖物件。
可惜京城人提起棉花,都说俗不可耐,只有最下等人的才会穿。
他家族里,对此更是不屑一顾。
正因这样,他心里才越叛逆。
你们这些人,懂什么啊!
棉花的好处你们了解吗?
就这么胡乱说话?
可惜就算是他,也不敢在其他人面前这样讲。
唯独在舅舅家吐露几句,还被人笑话了。
只是没过几日,周家舅舅问他对外放有什么想法。
之后拐到棉花上,舅舅才道:“有个地方种了不少棉花,为全国之最,正好缺个县令,你要不要去。”
“只是那地方艰苦,又是边关之地,若遇战事,更不安全。”
其他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唯独听明白,那里种不少棉花!为全国之最!
他要去!
必须要去!
走之前周家舅舅还道:“等种出来了,记得给我寄几床过来。”
这些事情自然秘密进行。
但沾桥新县令颜骥看到纪大人,不到三日时间,便把这事吐露干净。
不怪他嘴不严啊!
而是知道纪大人肯定也是喜欢棉花的!
这跟找到同好有什么区别!
“京城人人都说棉花不好,那是没眼光,还是您厉害,你发现的棉花。”
颜骥说完,纪楚扶额道:“没那么夸张,这东西本就在这,大家也知道它的好处。”
但听完这些话,纪楚干脆直接道:“你的周家舅舅,他父亲是在曲夏州做礼司主事吗。”
“是啊,您很熟悉吗。”颜骥立刻道。
那可太熟了。
你在这大骂,说棉花不好人没眼光。
实际上,周大人就是说棉花不好的那个人。
这也正好能对上,周大人暗地里送了几百斤棉花到京城,给他爹娘用。
不过只给爹娘,没给儿女,所以周家舅舅还让侄儿年底寄几床棉被。
更因为知道好处,所以才让喜爱棉花的侄儿过来任职。
可这么一说,也有怪异的地方。
京城那边对棉花也有恶感。
竟然不是周家传出来的?
好在颜骥是个什么都说的。
“二王爷啊!二王爷说棉花庸俗不堪,是卑贱之人用的。”
太子同胞兄弟二王爷都这样讲,京城人自然跟风。
这也解决了纪楚一个大疑问。
怪不得州城那边,人人都对棉花排斥,原来有大人物“站台”。
不错不错,这是意外之喜。
纪楚笑的嘴角勾起,拍拍颜骥道:“好了,从现在开始,不要跟别人科普棉花的好处。”
“百闻不如一见,不如好好把棉花种出个样子,等到越来越多人用上棉花,就会有更多人夸赞。”
“咱们不辩论,只做事,你说呢?”
颜骥立刻点头。
好!
听纪大人的!
他们要种更多棉花,让更多人用上!
到时候看看谁嘴硬,谁不穿棉衣!
眼看两个地方的新县令全都斗志满满。
纪楚长舒口气。
该做的事终于做完,他也放下心。
该收拾东西去州城了,想来蔡先生他们,也快到了。
州城的工司也好,棉花之事也好,都等着他们呢。
安丘,沾桥。
也会越来越好的。
他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