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找出口袋里的纸巾,抽了四五张递给对方,解释道:“我是这里的学生。”
方絮用纸巾塞住鼻子,点了点头:“我猜也是,你看着就和我师弟差不多年纪。”
刘海遮掩下的眼眸闪过一丝怀念,但只是瞬息,便如冷夜中散尽余温的碳灰,彻底黯淡下来。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跟那梁炜仁怎么会有过节?”
“因为……余洛?”我其实没有那么好奇,可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很想找个人倾诉一番的。
“是,因为余洛。”方絮叹了口气,用剩余的纸巾擦去脸上的血渍,擦完了又去擦手,就这样坐在潮湿的草地上,与我说起他师弟余洛的往事。
余洛22岁那年,没来由地得了一种怪病。那病万分磨人,从心口开始,仿佛每根血管都被注入了滚烫的熔岩,使他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中度过。即便服用了各种强效止痛药,也丝毫无法缓解这份疼痛。
“红线症?”我一下便猜出病名。
“没错,就是红线症。那时候这种病才刚刚被发现,不知道原理,也没有任何药吃,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唯一明确的是,红线另一头的那个人,只要得到他的体液,便能缓解红线症患者身上的痛苦。如果可以得到对方的爱,这一令人绝望的疾病甚至能够不药自愈。
余洛的Cure若只是个普通人,余晓山还能通过支付钱财为他购得血液缓解痛苦,以期熬到医学界研制出相关特效药的时候。然而余洛的Cure是梁炜仁,梁氏的太子爷,全世界最不缺钱的男人之一。
余洛是个将一切看得很淡,不喜欢强求的性子,早就接受了自己活不长久的事实,余晓山却不认命,也不知他怎么运作的,竟将余洛送到梁炜仁身边做了助理。
或许是命运的使然,亦或红线症的玩弄,看淡一切的余洛,生平头一次对某个人产生浓烈的爱情,对象正是梁炜仁。
“师弟从来没有将姓梁的当做自己的解药,他傻得要死,觉得梁炜仁就算不喜欢他也没关系,能在死前体验一回爱情,也算人生无憾了……”
余洛和梁炜仁,短暂地成了情人关系。用方絮的话说,那段时间的余洛看起来比他没有患病的时候都要快乐。
可惜好景不长,两人并未甜蜜多久,突然有一天,梁炜仁知道了余洛是红线症患者这件事。从前的浪漫邂逅,变作处心积虑,曾经的体贴关怀,也成了刻意勾引。梁炜仁不再相信余洛说的任何话,他怨恨余洛的隐瞒,更恨自己曾经对这个人心动。
“等等,”我打断方絮,“他心动了,红线症不该治愈了吗?怎么余洛的病还没好?”
方絮耐心为我解答:“心动不代表‘爱’。爱是非常厚重的情感,我的理解是,红线虫可能要的是很多很多的喜欢积累起来的爱。一旦积累到饱和,它们就能由此进行繁衍,生出更多的孢子,感染更多的人……”
通过“爱”来传播的疾病,不爱就得死……艳阳高照的午后,我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梁炜仁的报复比红线症更让余洛痛苦百倍千倍,可因为还深爱着对方,余洛始终无法说服自己一走了之。
总有一天,他会再次相信我对他的爱。怀着这样的信念,余洛忍受了两年梁炜仁非人的折磨与羞辱,最严重的时候,梁炜仁甚至会邀请其他人一同凌辱余洛。见证这个曾经欺骗自己的人痛苦,似乎成了梁炜仁人生最大的乐趣。
长久的折磨不仅耗损了余洛的身体,也泯灭了曾经的深情,当得知梁炜仁要与别的女人结婚时,余洛心灰意冷下捅伤对方,逃离了囚禁自己的牢笼。
他开走了一辆红色的跑车,开得很快很快,在高速上呼啸而过,直接冲进了海里。
路人将他救起,送医抢救了三天三夜,却还是没能挽回他的生命。他死的那年,才24岁。
余洛火化当天,梁炜仁抢走了他的骨灰,这些年方絮三不五时就会向他讨要,挨揍已是家常便饭。
“余洛死前真的留下遗言了吗?”我问。
方絮呆呆盯着手中染血的纸巾半晌,才在一阵微风中轻声说道:“没有,他一句话都没留。”
从学校回到公寓也才下午三点,天还很亮。一进门,就看到沈鹜年拿着一卷胶带站在客厅,脚边是两只空空的大纸箱。
余洛和梁炜仁的故事给我的冲击有些大,让我半天回不过神。见到沈鹜年,就像终于找到了救星,我脱了鞋,背包都来不及放下就朝他小跑过去。快到他跟前了,又记起自己现在是在试用期,是不可以随便动手动脚的,只能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逐渐慢下脚步,不好意思地与他打起商量:“我能不能……抱抱你?”
沈鹜年什么还没说,只是扯着胶带朝我的方向动了动双臂,我立刻从他胳膊间钻了进去,全当他同意了:“谢谢。”
偎进他的怀里,我深深吸气,再重重吐出,瞬间感觉安心很多。
“红线症真的好可怕啊……”
“呲啦”一声,沈鹜年在我身后扯出一截胶带。
“怎么突然提这个?”他问。
“今天梁炜仁来我们学校演讲,然后方絮……”我将下午发生的事全数告诉对方,完了抬头问他,“你知道余洛的事吗?”
“嗯,多少知道一些。”
“你不觉得可怕吗?”
沈鹜年垂眸:“你是指谁?”
“这整件事。”我又听到了一些胶带拉扯的声音,但没有在意,“余洛太可怜了,他死的时候得多绝望啊……”
被心爱的人误会、伤害、仇视,最终死在了冷冽的海水中,死前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就像对这个世界厌恶至极,再无留恋,只求速死。
“方絮身为余洛的师兄,这件事上必定是偏帮余洛的,说的话未免片面。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梁炜仁的,只有余洛自己知道。”相对于我的感性,沈鹜年理性得多,“这个世界,是不会有猎物信任猎人的。怪只怪他……不小心,提前暴露了自己。”
他这话粗听很有些不近人情,细品,又确实有几分道理。我张了张嘴,发觉没办法反驳,只得长叹口气,换了个话题。
“你在做什么啊?这两个纸箱是干嘛用的?”
最近沈鹜年抽烟的频率好像下降了,身上都没有那种甜甜的花香了。
沈鹜年看向地上的纸箱,道:“换季了,我打算将不穿的衣服收集起来,找个机会捐了。”
我瞪大眼,换季就要扔衣服?那不是每季都要买新的衣服?有钱人的生活习惯再次震撼贫穷的我。
“眼睛瞪这么大……”沈鹜年好似觉得我的表情很有趣,唇角微扬,朝我低下头。
我以为他要吻我,尽管上午才说过要暂停,还是下意识张开唇。然而眼睛还没完全闭上,他又忽地停下,若无其事直起身。
“你的旧衣服呢?”
不亲嘴吗?我失落地睁开眼。明明是自己说要停两天的,可是亲不到了,觉得可惜的也是我自己,我真的好容易色迷心窍哦。我有些唾弃自己。
“我的衣服不要捐,我明年还要穿的。我要穿很多年呢!”说着,我松开环住沈鹜年腰的胳膊,打算眼不见为净,回卧室平复一下心情,顺便查看一下自己那些宝贝衣服还在不在。
进卧室前,我又转头看了眼客厅里的沈鹜年。
他站在明亮的光线下,脸上的表情已经淡去,淡漠地盯着地上的两只纸箱,手上的胶带扯出来老长一截,被他不知怎么拧麻花一样拧成一股。
恍惚间,我有种地上躺着一具瘫倒的人体,而沈鹜年正在思考怎么捆绑束缚他的错觉。
我抖了抖,都有点佩服自己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