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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乘白羽仍满面疏淡,只是眉间浮起疲色:“你去了三毒境,皋蓼很生气,阿舟也很生气。”

“我知道他们未必是气我。”

“但我很努力想要平息他们的怒气,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不把乘轻舟拘在仙鼎盟,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不对。

可是,究竟怎样才是对?

他真的不知道。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贺雪权轻轻叹息,“对不住。”

乘白羽未发一言。

“你还是不信任我,”

贺雪权甩甩头,“皋蓼要访魔界使你为难,我怎会教她得逞?你连传信都多余,还亲自跑一趟,你……”

“……到三毒境也没有寻我。”

贺雪权落寞道。

乘白羽:“我不信你。”

“……”

“即便你说了那些话,我也不信。”

“……”

两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就这样吧,”

乘白羽转身,“待你做上三毒境的境主,我再贺你。”

他抽身而去,一眨眼的功夫身影已看不见,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大宴一角,乘轻舟自斟自饮。

“你何时学会的饮酒?”

霜扶杳不知从哪冒出来,幽幽地问。

乘轻舟:“不劳召公使者费心。”

今日的大宴宾客满座,大小宗门的宗主皆至,倘若宗主未来,至少也是个长老到场。

各处长谈阔论其乐融融,似乎只有这一隅冰泉冷涩弦凝绝气氛凉凉。

霜扶杳哐地坐下,口中哼道:

“你快要结元婴,也不克制?仔细体内杂物污秽太多,渡劫时难过。”

“不劳费心。”乘轻舟径自灌一口。

霜扶杳嗤笑:

“小心你的境界不进反跌,到时候李清霄修到你前头去,你又要甩脸子无能狂怒。”

“你专程来取笑我?”

“我闲得没事做了?”

霜扶杳回嘴,

说着抢过乘轻舟手中酒盏,吨吨吨饮下,而后脸色一炸,

“呸呸呸,人族酿的酒就是难喝。”

乘轻舟:

“不错,人族酿酒总是粗粝,再清淡的酒液也划剌嗓子。”

“……你竟不呛声,”

霜扶杳安静片刻,“你在妖族常常饮酒么。”

乘轻舟还未答,霜扶杳接着道,

“你祖母不好,元婴是妖修的一个坎,这节骨眼该教导你勤加修炼,不该叫你饮酒。”

“她?她岂管得了我。”乘轻舟撇开脸。

“你再替她说句话试试?”

霜扶杳抓着乘轻舟的衣领把人转过来,直面道,“乘轻舟,你有没有旁的话,没有我走了。”

乘轻舟衣裳领子被揪住,并不很怵,顺势捞回自己的酒盏一饮而尽。

“不、知、悔、改。”

霜扶杳手松开,甩袖子要走,

“阿霄怎么样了?”乘轻舟蓦地问出口。

“哼,”霜扶杳重新坐下,“算你有个人样。”

“阿霄很好,她在你爹化出的幻境里渡劫,比你保险多了。”

“你别垂眼睛,你回来也是这个待遇,你小时候没有,是因为你爹那会儿修为还不够。”

“可没人偏心阿霄,是你,你的心眼子是偏的。”

乘轻舟徐徐问:“没人偏心么。”

“没有。”霜扶杳肯定道。

看样子他还有旁的话没明说。

要开口,最终又没说,只是重复一次:“包括你师父,阿霄与你,对他而言是一样的。”

“你呢?”

乘轻舟声音更低神色更黯然,“你呢,霜扶杳,你没有更疼爱阿霄么。”

“我没有,我本来能和你一样疼爱她,是你不要的。”

霜扶杳声音也很低。

此时来一波人,某宗门的宗主、长老,举盏相贺。

他们是从上首主位一遛过来,先前贺酒的情形尽收两人眼底。

叙话、祝酒完毕,送走一行人,

霜扶杳道:“你瞧,这帮人对你吧,虽说没有对你师父那么毕恭毕敬,可也没有对你熟视无睹对不对?总没绕过你不搭理吧?”

乘轻舟只是不吭声。

又一刻,

“昨天和你爹赔不是没有?”霜扶杳问。

乘轻舟精神一凛,犟道:“我所说句句属实,赔什么不是?他们两人哪里不能恩爱?偏要来这里恩爱。”

“你说说你,”

霜扶杳杏眼倒竖,“你迟早给你爹气出个好歹。”

说罢再不搭理,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旋身回转,将一只巴掌大的木匣掷在案上:

“给你,该用就用,别死在元婴了。”?

乘轻舟拾起木匣,解开盖子看见里头静静躺着一枚不规则的晶石,似琥珀颜色,鹅卵大小。

“等等!”乘轻舟立即追去,“这是花养精,你哪来的?”

霜扶杳道:“你别管。”

“杳杳,”

乘轻舟严肃,

“花养精百年左右才得一枚,你这岁数至多修出两枚,与老树根一样是你们草木花卉一族的命根子,你从前不是送了阿霄?你总要留一枚自己保命,这枚是哪来的?”

霜扶杳低着头。

“究竟哪来的?”乘轻舟急了,“你再不说我去问阿爹。”

霜扶杳阴阳怪气:

“哟,你现在肯唤一声爹了?昨日只顾一个劲‘你你你’的,我都想撕烂你的嘴。”

“莫贫嘴——”

“啰嗦,”

霜扶杳摆摆手后退,“我族人予我的,难道只有你有亲族?走开。”

说完他轻巧一晃躲开乘轻舟飞走,踪迹难觅,留乘轻舟独自站在原地。

酒宴嚣嚣,我独踽踽。

乘轻舟手中握着木匣,剑锋一样的眉宇皱起。

……

“到哪里去了?”

李师焉随口问,“你的好日子,不留在宴上坐镇。”

乘白羽走来坐下嫣然一笑:“你替我坐镇也是一样。”

“不一样,”

李师焉道,“他们瞧我像是瞧刀修的刀,我是人间杀器,你才是他们认的明主。”

“嗯,刀口淬酒,倒也使得,”

乘白羽抬手抚摸李师焉的脸颊,

“世上有你这般俊俏的刀?又劲又辣,恐怕择刀为器的修士要翻一番。”

“顽皮。”

手指抚弄,从鬓边划到下颌,乘白羽道:“就要顽皮。”

“你心情尚好,”

李师焉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我便放心。”

“怎么不好?好着呢。”

酒酣胸胆尚开张,酒席到一半,叙旧祝酒统统做完,众人渐渐从殿内转至殿外,学宫有一处高台,各家高徒展开架势以武会友。

如此一来,殿中只剩寥寥数人。

乘、李二人这一席身后,乘轻舟不知默默站了多久。

“你、你们,大庭广众也没个忌讳。”乘轻舟嘶声道。

李师焉速即要松手,被乘白羽反手握住手腕。

他神色很浅淡,淡到面无表情:

“什么忌讳?你倒是说说看,我二人是衣衫不整还是行事不检?怎么碍着你的眼了?”

一时间乘轻舟张大眼睛:

“阿爹!你如何这般说我?这么些年无论我再怎么顶撞你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乘轻舟,”

乘白羽澹然道,

“你也知道你再三顶撞,我的忍耐有限度。我与师焉相濡以沫至死不渝,你尽管把这话告诉你祖母,休再试探。”

殿中所余几人察觉有异,各自长着眼色,先后寻由头告辞出去。

乘轻舟捂耳朵:“什么话!是什么光彩之事?!你要嚷得人尽皆知!”

“有什么不光彩?”

乘白羽反问,“我早说过,我和师焉结契之前清清白白,是你,你眼盲心也盲,被你祖母三言两语便能动摇是非善恶。”

“好一个清清白白,”乘轻舟恨道,“既然没有对不起我父亲之处,你为何不敢邀他来!”

突地李师焉往乘轻舟手上一指:“此乃何物。”

“有话就说,有事便问,”

李师焉道,“否则我与你父亲不听你的闲话。”

“你父亲”三个字咬得极重,沉郁严厉。

“我知道,这也是我父亲,”乘轻舟执拗昂头,“无须你提醒。”

殿中无外人,乘轻舟越发肆无忌惮:

“我就活该贱命一条!天生不是双亲相聚共享天伦的命!”

向乘白羽声声相问,

“你要再结道侣,行,随你,可你不该如此无情!你浑似一副生没见过我父亲这人的模样,那我呢?”

“你叫世人如何议论我!”

年轻气盛的剑修,终于哄着眼睛道出真病,“哪怕你有一丝的念旧,哪怕你是惺惺作态,你便是如此不屑回头!盟里的人看在眼里谁不更厌弃我两分!”

“阿羽,”

李师焉托出红翡葫芦,

“你若不介意,我要管教不肖弟子。”

同一时刻,殿门首处忽攸一道人影突现,褐发玄剑,眼眸幽绿融赤。

“不劳你动手,”

贺雪权解开背上的剑直指殿上,

“拔剑。”

乘白羽:“……”

乘轻舟既惊且喜:“父亲?!”

惊喜未消,铺天盖地的剑气威压兜头砸来!

锵——

千钧一发之际乘轻舟回身抽剑,枯弦无奈应战。

他们父子两个境界相差太大,贺雪权又根本没留情面,这一剑枯弦接得好不狼狈。

却无暇修整,一招剑势未消,第二剑接踵而至!

……

“阿羽,贺雪权来了,”

李师焉没有很关心战况的意思,目露深思,

“为何你,并没有太惊讶的神色?”

乘白羽:……

哎呀。

第67章

“此人现身何其突兀。”

“而你, 自始至终眼珠子都没颤上一颤。”

李师焉含着莫名的笑意:

“盟主大人处变不惊,养气功夫到家。”

乘白羽冲殿中道:

“你们动静小些……罢了,”

丢出一方芥子, 将叮铃咣当的两个剑修罩进去, 低声抱怨,

“没轻没重,被人发现学宫竟然有魔修现身, 我不要脸了?”

转头对上李师焉深沉的眸光。

“……他来取夜厌, ”

乘白羽一省, “不是, 不是不是——”

哎。

阿羽说错话了呢。

果然李师焉长眉一挑:“和你约好来取夜厌?”

“不是不是,”

乘白羽连连摇头,“哪来的约好?我上去祝嘏时瞧见他,遂挑一个地方还他的剑。”

“一个地方?”

乘白羽老实:“西边山上有一座抱鹤台。”

“唔。”李师焉不置可否。

“你这人,几岁了?”

乘白羽轻声款语, “好啦, 我都与你说了, 你可不许气了。”

“说完了?”

李师焉道, “我来问两句?”

“……”

“其一, 抱鹤台,是你们二人昔日什么秘地?”

“其二,我猜他必有乔装,这回他身上又没有夜厌, 你又是如何认出他的?”

“……唉, ”

乘白羽笑着叹气,“可知是过得久了,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实话说, 我也不确信,因此才说一个他熟知的地方。此人若无回应,我便知道认错人么。”

“嗯,实在是很有道理,”

李师焉话锋一转,“抱鹤台上,你现身不曾?”

乘白羽笑吟吟:“你猜呢。”

“阿羽,”李师焉满面山雨欲来,“是你先惹我。”

“哎呀,”

乘白羽瑟瑟发抖十分做作,“夫君饶我。”

啪地一声,李师焉轻拍他手背,面上也阴云转晴:“顽皮,谁皮得过你。”

“你又在扮酸,”

乘白羽嘴角翘着,“没醋装酸,多少年还是这一套。”

李师焉抚一抚胸口:

“假戏也有真情,真的酸,晚上回去要吃甜的才好。”

“好,好。”乘白羽笑道。

须臾,

“不过你不会的,”

乘白羽道,“不会怀疑我的为人。”

“不会,”李师焉目中凝定,“即便你要见贺雪权,想必也是正事。”

两人相视一笑。

又两息功夫,

“咳咳!!”

半空中的芥子吐出一个人,满嘴鲜血,跌落在地抚着胸口咳血不止。

贺雪权随后跃出,面容冷酷:

“就这点出息,皋蓼看中你什么。”

“咳咳!”乘轻舟不解,“父亲……?”

“你听信皋蓼的为人?”

贺雪权语气很淡很冷,“自寻死路。”

“父亲怎可这样说!”乘轻舟咬牙撑起身,“祖母时时念着您的!”

贺雪权:“口尚乳臭年幼无知。”

……

这父子两个,显见是怨气没在芥子里撒干净,你一言我一语谁也没有好听话。

上首左一席,李师焉眼睛微眯:

“呵。”

乘白羽也是叹气。

“叹什么气?”

李师焉低声道,“你前夫设好的社戏,他给你扮奸佞,好人留给你做,你还叹气?”

“我做好人有什么用?”

乘白羽软着声气,“你做吧。”

李师焉:“你让我承贺雪权的人情?”

乘白羽:“嘻嘻,不然你想让我承他的情?”

“呵。”

李师焉往玉阶下并指一点,乘轻舟口中如注的鲜血止住。

阶下贺雪权正说起往事:

“你是我亲生,我不是皋蓼亲生?你且去问问她,我幼时过的是什么日子。”

乘轻舟有话说:

“那时祖母刚刚当上妖王,王位不稳,她也是无暇他顾,其实她内心里多有愧疚思念——”

“哦?她如此说的?”

贺雪权一边唇角微挑,“那我再问,我登化神境上仙缘榜,第二日她便遣人来寻,难道也只是思念愧疚?”

乘轻舟瞠目结舌:“怎会?祖母她怎会如此……”

“且不论长辈之过,”

李师焉冷道,“贪狼魔君,你少拿自身类比我徒,你是没人管的孤儿,我这徒儿自幼没过过一日颠沛流离的日子。”

原来近年来三毒境令人闻风丧胆的新晋魔君正是贺雪权!

乘轻舟惊呆,望着贺雪权:“父亲,他……师父说的可是真的?”

贺雪权抱着剑懒怠答话,眉宇间布满邪佞峻厉。

默认一切。

“父亲是否有苦衷?”

乘轻舟红了眼,

“传闻此魔修嗜血残忍……父亲即便堕魔,不能回仙鼎盟,为何不回神木谷?祖母她或许从前没能尽做母亲的职责……”

开脱的话,再说不下去。

“不回仙鼎盟是我不想回,至于神木谷,因我知道谷中无人护我,”

贺雪权下颌一抬,冷厉道,“如今再添一个你,我嫌丢人。”

“从今而后不得以我子自居,否则,我送你去见你祖父。”

说罢这句贺雪权原地化成一缕灰雾消失不见。

殿中一静。

李师焉步下玉阶摸乘轻舟的脉:

“轻按不得,重按乃得,邪郁于里,气血阻滞,”

回首望乘白羽,“有些麻烦,要下破血丹。”

身心摧残,看样子乘轻舟伤得不轻。

李师焉去瞧,乘轻舟二一添作五合上眼睛歪在地上不动弹。

乘白羽一副踟蹰样子:“疗伤,他恐怕想回他祖母处吧。”

“他又不傻,”

李师焉哼道,“皋蓼对亲子尚如此无情,待他岂有真心。”

乘白羽坐着不挪窝:“只怕他还是埋怨我。”

“他还替皋蓼分辩,他也知他父亲一生挫折怪不得皋蓼,他自己的际遇倒怪你?”

三言两语讲完道理,李师焉道,

“走罢,此地不是疗伤之所,先去客舍。”

乘白羽这才走来抱起乘轻舟。

趁着比武台的热闹,一行人行至乘轻舟住所。

乘轻舟倒在榻上不动不言闭着眼,乘白羽在榻边坐下,也不多话,只是翻着乘轻舟手腕好生诊一番脉。

“嗯,破血丹要下,只是药性猛烈,或许佐以桂枝蠲痛散……”

与李师焉商议药案,摆出百药囊,斟酌分外谨慎。

“……不够,我去学宫药炉瞧一眼。”

“我去罢……”

声音渐息。

乘轻舟只觉榻边重新轻轻一陷,一道微微的叹息落在耳边。

“我知道你现醒着,不耐烦与我说话罢了。”

“瞧见你父亲对我多有维护,心里不舒坦?”

“你祖母大约常对你说我对不起你父,你一定在想,为何他还替我出头教训你。”

“我是什么样的人,在你父亲眼里,和在你祖母眼里,很不相同。”

“而你,无须认同任何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祖母是什么样的人,还有你自己想做成什么样的人,你好好想想吧。”

“我只愿你,心地淳正,质而不野,不轻易受他人言论的摆布,自在逍遥。”

乘轻舟眼角渗出泪意,犹自倔强不肯睁眼。

“唉。”

乘白羽并不强求。

少时,李师焉煎药回来,两人将药留在榻边小几上径自离去-

大典结束第三日。

乘轻舟好转以后留在学宫养伤,虽说仍旧不言不语,但好歹没跑去神木谷,叫人大大松一口气,乘白羽心思渐渐转至这项上:

紫重山。

“师焉,你说贺临渊他们究竟为何?对紫重山下这样的重手。”

乘白羽这两日埋首族中典籍,左右瞧不出头绪。

李师焉坐在他身侧抚他脊背:

“你家里先祖们太出挑,一个接一个飞升,惹人眼红。”

乘白羽摇头:

“我想过了,若只是这个缘故……”

“他们该极尽奉承。”

“忙着将子弟们送来承风学宫,忙着讨好我爹,最好将他们的族人子弟收为亲传,好将飞升的秘法学去。”

“为何痛下杀手?如此一来秘法不传,谁也去不了玉虚天啊。”

乘白羽困惑。

李师焉想一想,道:

“承风学宫说是不吝传教,飞升的却一直只有乘氏族人,是否因此埋下怨念?”

“嗯,或许吧?”乘白羽夷犹。

两人对视,都不太想得明白。

也是,乘白羽心想。

野心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野心自然而然化为害人之心的人。

他们这些人的想法,就是很难理解的吧。

阿羽不知道呢。

“你父母师长果真没教过飞升的法门?”李师焉问。

“我?”乘白羽指指自己鼻子,“没啊。”

又道:

“学宫的传承,就是紫重山的传承,经纶典籍都在览遗馆,我们族中弟子也是来览遗馆读书习道,和外姓弟子并没有差别。”

李师焉疏淡笑道:“这话九州之上恐怕没几个人信。”

乘白羽摊开手心:

“一处读书,一处炼气,我们家的人飞了,他们飞不了,如此便心怀嫉恨?”

说完自己回过神,苦笑:“似乎是挺惹人恨。”

啊,真是烦恼。

诚然冤案已经昭雪,罪魁已经伏诛,可是——

要想开紫重山的山门,还是要破除人们的疑虑和嫉恨。

怎么破?

说到底,人家疑心你们紫重山并不等量齐观,说是于焉问道四海一家,结果真本事只教给自家人,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这疑心何解?

“真是的,”

乘白羽手上书册撂在案上,“怎么这么不争气,赖好有一个其他宗门的人飞升也好。”

“别气。”

李师焉移到他身后,自动自发充作他的靠枕,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上他脑侧穴道。

“嗯,”

徐徐按完脑袋,乘白羽抻起右臂,

“手也疼,给我按按。”

“恃宠生娇。”

李师焉不轻不重拍他手背,依言抓过他的右臂滚按曲池。

乘白羽仰在身后人的肩上,闭上眼。

啊,老神仙按得很舒服呢。

白日靡靡,光阴淡淡,乘白羽决定歇一觉。

晚间,没什么空隙给他歇息。

自从在窗子上胡来一回,还在室外池子里……这个老神仙活像点燃什么引子。

再加上私自见贺雪权,可算给这老神仙揪住由头。

身后的胸膛雄健结实,热意陶陶。

乘白羽稍稍侧身,整个人偎进李师焉怀里。

“阿羽,小雀儿。”李师焉澹澹笑道。

两人相拥,如同过去几十年间千百次的相拥一样。

这样的静谧美好持续……

没一刻钟!

学宫录事卿急急叩门:“启禀宫主,杜梨仙子请您移步。”?

“阿霄?何事?”乘白羽睁眼。

“是一位姓霜的客人……不大好了,有大散之相!”

大散之相!霜扶杳?!乘白羽和李师焉相顾失色,齐齐奔出去。

第68章

形神不聚, 脉象浮散,魂不附体,此为大散之相。

真正命悬一线!

诊罢脉, 乘白羽凝重:“这是……”

李清霄急道:“是什么?”

乘白羽:“别急, 怎么出的事?你慢慢说来。”

李清霄:

“原本约好昨日过午到莲池培苗,他便没来,说是午间与学宫弟子饮宴, 有酒了。”

“改约今日, 时辰到了仍不见人影, 我来叫他, 瞧见他昏在门首处。”

“门首处?难道是有人在他进门之后偷袭?”

乘白羽思忖,递一个眼风给李师焉。

李师焉托出红翡葫芦,掌心白色的烟气四溢,在这处客舍内逡巡氤氲。

少顷,

“并无外人侵入痕迹。”李师焉道。

“为何说是有人偷袭?”

李清霄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 “只恨我没修岐黄!阿爹, 爹爹, 杳杳究竟是何病症?”

乘李二人互看一眼, 乘白羽:“中毒。”

“中毒?!”

李清霄失色, “什么人?能与杳杳结下什么怨仇?且竟然敢在学宫动手?”

“你来,”

乘白羽唤她坐下,语重心长,

“我不瞒你, 他这脉象我没见过, 我尝试神识探他内府又不得,须得导针。你再想想,这几日你二人都与什么人打过交道?”

李清霄思索再三:

“没人呀。”

李师焉道:

“或许与此无关。他的脉如病蚕食叶, 慢刀刮竹,非一日之功。”

“那便只有……”

乘白羽神色更肃,“陈年积恶。”

两人再度对视,一道阴霾不约而同浮上心头。

“从前在清霄丹地,”

乘白羽慢慢回想,

“有一阵子他脉象隐隐虚浮,中候空、按则绝,却又无病症,咱们参详好久也没有定论,只当是寻常不康健。那时阿霄刚出生,他……”

李师焉定定道:“他刚从神木谷回来。”

不错!正是那时候!

那时新生儿诞生,乘白羽和李师焉不免手忙脚乱,加之霜扶杳再三声称绝无半点不适之处,于是渐渐减了心思。

神木谷、神木谷……

“我知道,阿爹与我讲过的!”

李清霄秀眉倒竖,“就是阿兄中蜚蝣那毒虫子的时候对不对?原来并非只有阿兄一人遭殃?!”

“嘘,只是猜测,”

乘白羽拉住她,“咱们妄议神木谷,当心隔壁你阿兄听见,又要闹合气。”

“来,师焉,你与我看看药案,先把人唤醒再说。”

两人围着药案忙碌。

李清霄守在霜扶杳榻边,目不转睛。

谁也没注意到门外檐下,乘轻舟面色晦暗难言,如枯如灼。

……

一剂药佐以灵力渡体,乘白羽又用神识梳理经脉,总算将霜扶杳从大散之态救回。

只是妖族与人族到底不同,两人倾尽全力也没能将人叫醒。

人妖有别,人族的医术并不能全然施展在妖族身上,这是乘白羽告诉李清霄的话。

他们都这样说,只字不提另一种可能:

霜扶杳体内中毒太深,积重难返。

到晚间,一人造访学宫,可作了及时雨。

“解筠使者?”

乘白羽惊讶,“你怎么来了?”

风解筠奇怪:“不是盟主相召?”

乘白羽莫名:“是有此意,不过尚未发召……”

“是我斗胆代为相请,”

乘轻舟自屋外步入,“有些毒物还是妖族更为熟悉,风前辈或许能为咱们解惑。”

边上李清霄恨声道:“我早先叩你的房门你不搭理,请录事卿叫你也不来,倒是做背地里功夫!”

乘轻舟张张嘴,未发一言。

“怎么?想着请风前辈来给你的好祖母证清白?”李清霄不肯饶。

“……并无此意。”乘轻舟开口,喉中喑哑。

“罢了,”

乘白羽深深看乘轻舟一眼,对风解筠道,“劳烦解筠使者。”

风解筠很是爽快:“霜小友与我也是老相识,理当尽力。”

待看完霜扶杳情形,风解筠改换严肃面貌,似乎有几许犹豫。

“确系妖族手段,只是,”

她看一眼乘轻舟,“我修为低微,并不能参透究竟是何毒物。”

室内一静。

“不能参透,不能参透,”

李清霄喃喃,“连风前辈也不能参透……”

她厉声道,“除却雪母还有何人!哪里还有妖修比风前辈修为还高?!”

乘白羽:“解筠使者,此毒是否只有下毒者可解。”

风解筠默默称是。

乘白羽眼皮一掀:

“这倒好办了。”

“师焉,你留下来主持大局?”

李师焉:“可,你放心。”

“自然放心,”

乘白羽居然是一副开怀模样,“你也放心,我去去就回。”

“我也去。”乘轻舟起身。

“你去做什么?”李清霄横眉,“怕阿爹伤了你的好祖母?”

“不——”乘轻舟争辩的话说到一半。

“你不去,”

乘白羽打断,“你以为我去哪里?神木谷?”

“天下间没有受害者上门恳求施害者的道理。”

“我要在仙鼎盟发诏,宣皋蓼觐见。”

“父亲,我陪您去。”乘轻舟坚持。

“不必,”

“往日种种我皆可忍让,可是伤及无辜,我忍无可忍,”

乘白羽笑得很亲切,

“阿舟,有的手段你还是不看为好。”

乘轻舟被他周身凌厉的气势震住,脚下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你独自对付皋蓼?”李师焉问乘白羽。

“嗯。”

“好,去罢,有事传信与我。”李师焉道。

乘白羽颔首,负手行至前庭一片空地,手中红翡葫芦飞至半空,灵力缭绕,渐成一阵。

“雪母皋蓼,戕害人界妖族子弟,”

乘白羽沉声道,

“速携解药往仙鼎盟,否则——”

法阵将他的声音送上云霄,扩大数百倍、数千倍,真正声振寰宇:

“咎、祸、自、承。”

空中风起云涌,将破天动地的四个字徐徐送往四界。

近旁录事卿与风解筠见礼,忧心忡忡小声议论:

“盟主这话,难道是要与妖族开战?”

风解筠叹息:

“我们这些行走在在人界的妖修,盟主待我们格外优容护佑,霜扶杳更不同,直似盟主的半个手足亲眷,不怪盟主着急。”

“是,杜梨仙子同霜使者也很亲厚。”录事卿道。

“……且慢,”

风解筠面色一变,“杜梨仙子?”

录事卿解释:

“先前清霄仙子择了器,是一张琴,据闻琴身乃一种名为杜梨的古木所制,可使琴声格外清润,威力格外强劲。”

又道,“只是不知这杜梨究竟为何种草木。”

“甘棠,杜梨是甘棠一古称,如今不闻,鲜有人知。”

“甘棠?就是霜使者母族么?……哎?风使者?您往何处去?”

风解筠身形化为一道残影,先飞回室内讨来杜梨琴细细查看,而后往一袭青衣的方向追去:

“我须告诉盟主……”

声渐不闻。

她须告诉乘白羽,万莫食言,这笔账一定要好好与皋蓼算一算。

肉食的妖兽以妖丹为根本,与人族相似,妖丹也是血肉铸成。

风露为食的草木之妖则不同,他们的“妖丹”是本体的灵根。

俗称老树根。

霜扶杳赠予李清霄制琴的佳木,是一段灵气四溢的杜梨木,是他自己的妖丹。

一名妖修,失去妖丹以后他的生命还能维系多久?

霜扶杳这是根本没打算活-

仙鼎盟盟主发告天下令申饬皋蓼,四界皆知。

若说你皋蓼在神木谷内惩治一二不服你的妖修,那真是,随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手伸到人界,伸到九州。

大伙都如是说。

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大妖原本就是公认的战力强悍,许多修士生来对你们怀疑又畏惧,结果你还到人族的地盘胡作非为?

今日你是毒害一名妖修,明日你若是意图加害人族修士,如何是好?

不仅仅是人族修士颇多猜忌,神木谷内许多妖修也颇感堂皇,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怎么到人家地盘上行凶?

是否……

难道雪母卷土重来,又要进攻人族?

诚然开疆扩土,自古有人念着。

妖修当中也不乏野心家,也暗存着心思,若是像人族高阶修士随意豢养妖族宠物一般,他们若能随意奴役人族,随意捉凡人啖食修炼,岂不美哉?

可是这野心不合时宜。

幽冥渊和九州战火绵延几百年,人族一旦分神费力来对付神木谷,那么无异于襄助鬼族取胜。

鬼族不比人族,人族大部分修士起码不嗜血滥杀,至不济总还有仙鼎盟的约束,而鬼修食妖族内丹和人族内丹,有何差别?倘若那些厉鬼入主九州,妖族的下场能好到哪去。

简而言之,雪母娘娘您糊涂呐。

情势比人强,皋蓼不得不访碧骖山。

红尘殿。

“为何在这里见孤?”

皋蓼满含怒气,“难道孤不配踏足你们的仙鼎正殿?”

殿内乘白羽端坐上首,不发一言。

“红尘殿,”

皋蓼眯着眼睛念一遍匾上的殿铭,似乎有无尽的怨念和屈辱……

她偏不认,反高声狂笑道,

“此地是你与我儿的婚庐,你是想祈求我看在我儿的情分上饶你一回?嗬嗬嗬嗬!”

“妄想!”

“姓霜的那个小贱人必死无疑——!”

蓦地一阵劲风自殿外袭来,好似携鲤庭万顷的波涛汹涌,皋蓼手中权杖杵地堪堪抵挡。

抵挡强风当中暗含灵力,皋蓼不能消阻其势,整个人被一寸一寸推进殿中。

殿内乘白羽道:

“我来告诉你何为妄想。”

“我在此地见你,与你的身份无关,与过往也无关。”

“单纯是因为你若死在仙鼎殿不好收拾。”

皋蓼骇然失色!

定睛看向阶上,这人族青年哪有平素优柔温敦模样?

他隽雅的五官不复平和,眼角眉梢满是威严峻厉!同时他又是淡漠的,唇角平直,眼中毫无情绪,仿佛……

手握轮回、执掌生杀的那一人。

这一刻,威严赫赫的大妖不自觉俯首,收起满身戾气,仿佛第一日见到这青年。

青年安静开口:

“若霜扶杳有山高水低,皋蓼,你陪他的魂魄去鬼界吧。”

第69章

“啊, 错了。”

乘白羽道:

“生魂去往生涧涤魂投生,你是没有这个运气的。”

“你……”皋蓼勉力振着声气,“这是何意!”

乘白羽漫不经心:

“我的意思很简单, 你若不交出解药, 我将生剖你的魂魄,镇在霜扶杳坟茔前永世不得超脱。”

“呵,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皋蓼斗志重燃, 手举权杖蓄势待发。

“雪母, ”

边上一人开口相劝, 是风解筠,

“何苦如此?霜小友与您无冤无仇,何故一定要他死?盟主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要您肯收手,此事大可以既往不咎。而今大敌当前,我族应当与人族修好才是——”

“贱人!”

皋蓼怒喝截断, “堂堂娲皇后裔, 对着人族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他们只是娲皇消遣所造的蝼蚁!”

风解筠无奈:

“众生芸芸, 同沐天光, 何来高低贵贱?您说他们是蝼蚁, 他们怀恨在心,明日又说我族是兽类,几时才能太平?”

“谁与你同族?你也配,”

皋蓼暴怒的脸孔显出轻蔑, “神木谷是五界之始, 比玉虚天诞生还早,理当高人一等,其余人、鬼、魔三界理当受神木谷统御。”

风解筠眼含忧悯:“……你的这些妄念野心迟早为我族中带来灾祸。”

皋蓼道:“你这等叛徒才是灾祸。”

……

“随你想要统治谁, ”

乘白羽抬手打断,

“皋蓼,你若记恨我剥夺你与你孙儿百年的祖孙情分,你也该毒我才是,冤有头债有主,霜扶杳究竟何罪之有?”

皋蓼眼色绝冷傲蔑视。

“……不对,”

乘白羽自言自语,

“你可是雪母,一方雄主,眼中哪有亲情。”

“不过无论你所求为何,都与霜扶杳无关,解药速速呈来。”

“哈哈哈!”

皋蓼须发皆扬升至半空,视线与他平齐,“你倒通透。”

“乘轻舟那个小崽子也不肖你的聪慧,我那好儿子怎么降得住你。”

“解药没有,要命一条!”

蓦地皋蓼手杖直指,悍然攻来。

乘白羽不退不动,甚至负手的姿势都没有变化,身姿岿然。

皋蓼叱骂:“黄口小儿,休瞧不起人!”

雄浑的妖力不由分说向阶上乘白羽袭去。

若她的妖力有实质,则可以直观看见磅礴的威力直逼乘白羽面门,一丈、一尺,五寸、一寸……

……妖力直透乘白羽的身躯而过,轰然击中殿内台柱。

一时间鲤庭畔的这座殿宇,倾檐摧梁,处处断壁残垣。

当妖王的这一击威力消退,一切尘埃落定,皋蓼睁大眼睛。

她、她的面前,雕梁画璧,悬屏桌案,一样都没被摧毁。

左首风解筠依旧满面悯然,立在九犀玉阶上的一人,乘白羽,依旧肃穆而立,青袍不染一丝尘埃。

“竖子!”

皋蓼叱道,“障眼的把戏拿来唬弄我!”

没有、没有!没有破绽,皋蓼凝神细观,看不出乘白羽周身破绽在何处。

为何……为何!

自己分明已经拼尽全力,这小小人族竟然神闲气定!一丁点慌乱也没有。

“不就是……”

皋蓼胸肺之中怒火沸沸然连成一片,“不就是仗着秘法修为傍身,便如此轻慢于我。”

“我将你……碎尸万段!”

伴着口中呼喝,再度朝乘白羽攻去。

乘白羽依旧无言,神情寡淡,连眉毛也不皱一下,眼神也不曾施舍一个,影子再度消散又凝聚,远去又归来。

一击之后,红尘殿景色依旧。

皋蓼沉下脸色:

“阵法,呵,论封阵之术难道妖族逊于人族?”

执着权杖在殿中各处查看。

她的身影从正殿转到偏殿,寝殿转到庭院,最后奔出殿外。

只见鲤庭之上冬野苍茫,寒水幽咽,一天一地混沌难分,直似一张噬人的血盆大口。

世间万物,似乎都被乘白羽炼化成阵法。

恰此时,一股威压自殿中缓缓释出。

“炼虚……巅峰……”

皋蓼喃喃,失魂落魄。

一步一步,她回到殿内,形容惨淡:

“我修炼一世,千余年寒暑不辍,也不过炼虚巅峰,”

看见乘白羽那副从容样子,她心头恶怒陡然放大,

“你好狠的心!你有修炼秘法,你竟然不传给你的儿子?只有他随你姓乘!”

风解筠愤愤不平:“若论亲缘,不知贪狼魔君从您这里又习得什么秘法?”

“别提那个不争气的畜牲。”皋蓼脸色冰冷。

“好,不提他,就说乘轻舟,”

乘白羽问,“你怎知我未传他?难道你见过紫重山所谓的传承?”

“不可能,”皋蓼脱口而出,“这么多年我也没在他身上发觉什么法门。”

乘白羽眸中有些了然,微微摇头。

皋蓼也不知道。

所有人暗地里默认的“紫重山的传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皋蓼也不知道。

“说回正题,”

乘白羽道,“霜扶杳身上什么毒,怎么解。”

皋蓼恨声道:“我今日被你困死在这里罢了,休想救他。”

“你难道与霜小友有什么私怨?”

风解筠皱眉,“也不该,他才几岁,怎么触怒你了?”

皋蓼不答,风解筠转向上首,

“盟主,这可如何是好?”

乘白羽沉默一刻,托出红翡葫芦,口中吐出三个字:

“搜魂术。”

“万万不可!”

风解筠大惊,“《魂典》所载的几套秘法皆为邪术,重则反噬自身伤己性命,盟主三思!”

乘白羽摇头:

“生水术已施展,我真实的修为境界也显露,别无他法。”

殿门外响起乘轻舟的声音:

“父亲不可。”

“……阿舟?”

“乘小友?”

乘轻舟化作原形不知隐在暗处窥听多久,此时现身,规规矩矩与风解筠见礼,对乘白羽诚恳道:

“此等卑劣之人,不值得父亲冒险。”

自始至终没有看向皋蓼。

“好好好,不愧是横行的虾蟆生出的好儿子。”皋蓼冷笑。

“雪母莫作色,”

乘轻舟转头回视,“大道无情,无亲无族,不是雪母时常放在嘴边的么?”

风解筠越发瞧不上:“说的什么话,可知平日离间别人父子的龌龊手段。”

“是,她多番离间,我……”

乘轻舟垂着头,

“我一叶障目,竟然随信她。”

“我只道她与我一般,为人言所累,同是天涯沦落人,手段偏激一些,也是世道严侵的缘故。”

“我错了。”

“父亲,”乘轻舟抬起脸,“我错了。”

听见皋蓼说一直在留心自己身上有没有法门,乘轻舟才知道错得离谱。

这才是雪母的目的。

两位父亲都没有骗他,师父没骗他,杳杳也没骗他,这位大妖,实乃世间无情第一人。

乘白羽面容无改:“我并无闲暇论你的对错,我须救霜扶杳。”

“我助父亲,”

乘轻舟定定地道,“我知道一件事。”

“你这乳臭未干的崽子,你能知道什么?”

皋蓼轻藐不已,

“你要与我分道扬镳?也好,你这崽子心比天高愚不可及,我早已受够。”

昂首傲视,

“左右与你们仙鼎盟无法善了,人族与妖族分道扬镳罢了,你们又能奈我何?”

“不能如何,”

乘轻舟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注视她,“只须将万灵殿的秘密昭告天下即可。”

“万灵殿”三个字落地,皋蓼表情悚然一变。

风解筠不解:

“万灵殿?神木谷历代祈福祭祀的万灵殿?有何秘密。”

“秘密就是,她,”

乘轻舟一指皋蓼,“堂堂雪母,万妖之王,竟然将已故情郎的魂魄拘役在妖族的圣殿,时时相会,倾诉衷肠。”

“住口!你胡言乱语!”

皋蓼怒吼,然而神色万不比方才的底气。

风解筠思量道:“若我没有记岔,妖王从前有一位妖君的吧?仿似也是狼族?”

“想来那位妖君去世后,”

乘轻舟接着道,“你豢养人族面首,还将最宠爱的一位炼成生魂。”

“你、你……”

皋蓼喉间嘶嘶咯咯,可怖之极,半晌问,“你如何得知!”

“我听见你唤他‘贺郎’,”乘轻舟问,“是谁?我的祖父?”

哦?

乘白羽眉梢一抬。

“……他也配!”

皋蓼脸色漒紫,脖颈到额头青筋暴起,

“鼠辈,一群阴诈鼠辈!你绝不可能听见什么‘贺郎’,我从来只骂他是贺老狗,我是你祖母,你竟然如此污蔑我!”

乘轻舟耸肩:

“四界无须知道,众妖修也无须知道,他们只须知道你皋蓼玷污妖族圣殿即可。”

观皋蓼神色,乘白羽即知乘轻舟所言不虚。

“如今你的拥趸皆鄙夷人族,信奉‘妖族至上’,此则流言一出,你颜面无存。”

“说罢,”

乘白羽手心微微松开,

“霜扶杳身上究竟什么毒,何时所下,解法为何。”

皋蓼满目阴翳怫恨,盯完乘轻舟盯乘白羽:

“呵……”

“卑鄙人族……”

突然皋蓼跪倒在地,仰天长啸,“皋蓼啊皋蓼,你英明一世,竟然受制于软弱虚伪的人族!”

“休再废话。”乘轻舟手中枯弦一横。

皋蓼瘫坐殿中,须发袍袖委于地,低头不语。

少顷,

“缄亡草。”她突兀开口。

“缄亡草!”风解筠惊怒,“你好狠的心!”

“风前辈!”乘轻舟急急上前,“您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成了,不成了,”

风解筠面容蒙上悲戚,

“缄亡草是神木谷最阴邪的草木,须一万具结丹境界以上的妖修尸身作培土,百年才得一株,是妖族不传之秘,只有各族族长略知一二,此毒……”

风解筠闭闭眼:“无解。”

“什么!”乘轻舟惊呼出声。

乘白羽的指尖,狠狠嵌进手心。

第70章

一道灵力凝成的锋刃攸地射出, 直逼皋蓼咽喉。

皋蓼本能躯避,霎时间锋刃化成无数道残影,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竟是避无可避驱之不竭!

这些锋刃虽则透明, 尾羽处稍显红光, 那是红翡葫芦赋予的光泽。

乘白羽一手托法器,一手负在身后:

“皋蓼,你拘役贺临渊魂魄又不为衷情, 蓄意讨好接近乘轻舟也不为亲情, 种种筹谋只为一件事。”

“你意在紫重山。”

皋蓼先前屡次试图破阵, 眼下又疲于应对剑雨一般的灵力, 想是力竭,脸上一派惨恻,

出口仍凄厉:

“你果然早已料到,处处防备。你们乘家好事占尽,偏还要逞一个好名声, 虚伪至极。”

“你假意厚待阿舟, 这些年与仙鼎盟面子上也始终过得去, ”

乘白羽语气冷凝, “我忝颜猜测, 你并不想与我彻底撕破脸。”

乘轻舟:“父亲!快问她是不是另有解法?有的吧?一定有的!”

“别急,我猜也是,”

乘白羽复对皋蓼道,“你既然惧我, 你怎敢杀霜扶杳。”

闻言皋蓼眉宇间浮现出凝滞之色, 好半晌没言语。

就当乘白羽耐心即将耗尽时,她苦涩的嗓音响起:

“孤,忍耐不得。”

忍耐?

皋蓼冰冷的声音透出疲惫:

“我力克孔雀使者, 继任妖王之位,八百岁时已是谷中翘楚,

未及千岁的妖王,前所未有。

人人皆道,我乃不世出的修炼奇才,年纪轻轻大有可为。

多少人艳羡我呢?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夫婿贤能,打理族中上下一心,又做了妖王。

即位那日大典,连人族剑宗也遣使者相贺。

人生到此,风光鼎盛。

可他们不知,我于某一日在寝殿中见到的情形。”

话到这里皋蓼顿住,这段往事似乎格外晦涩艰难。

乘轻舟忍不住问:“什么情形?”

皋蓼瞥一眼,声音阴冷得犹如寒冬腊月檐上的冰碴:

“我的好夫君,与一名卑贱的使女狂在一处的情形。”!

还有这等秘辛,殿中其余三人神色皆惊。

皋蓼仿若毫无察觉,目光泠泠投向殿外:

“还未结丹的小妖修,体力不支无力维系人身,鬓边结出白色的花苞。

真是,恶心。

身子折得像是一团烂泥。

脆弱,哭泣,犹如濒死的牝羊。

她身上的气味弄得满殿可闻,令人作呕。

甘棠花的气味。”

“甘棠?!”乘轻舟震惶无比,风解筠也显露惊讶之色。

乘白羽回想:

“即便如此,按霜扶杳的年纪,这位甘棠花妖不可能是他的亲眷手足,你们的恩怨与他何干?”

“呵,的确不是手足,”

皋蓼唇边一缕冷笑,“他是那贱人所生的孽种。”

“……不可能!”乘轻舟叫道,“依你的性子岂能留她母子二人性命!”

“哈哈哈,小子,你才到我身边几日,若是叫你看透我的性子,我白活在这世上,”

皋蓼目中是残忍的快意,“人死如灯灭,未免太便宜他们。”

“我再将那霪贱的花妖孩子剖出,等了整整两日才将她的肚子缝合,

你们该听听她的哀鸣,实乃人世间最悦耳的乐声。”

风解筠偏开脸,露出不忍之色:

“未结丹的花妖,哪里是你们狼族的对手?或许是你夫君强迫她也说不定,你何故为难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你有本事将你夫君抽骨扒皮才好。”

“你以为我没有?”

皋蓼眼风速即剜去,

不过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复归平和,像是在回忆青葱岁月里最纯美的往事,

“那花妖受什么刑,我的那位好夫婿便受什么刑。”

“我将那对奸夫□□扔在药池,九九八十一种丹毒细致调配,确保他们半死不活,奄奄一息。日夜承受百毒噬心之痛。

我配出的绝妙药汤,雄性之身更痛百倍。

我还收豢各族面首,羞辱那个负心人。”

“可我犹嫌不足!便将他们的独子找来。

找来,养大,培养成才,养在身边,叫他们看着他日日供我驱驰,奉我若神明。”

“我对那孩子说,药池里的人,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你们真该瞧瞧他们二人当时的脸色,真是精彩,一面承受剧痛一面拼命忍耐,怕吓着他们的孩子。”

“呵……”

“什么贱种!他们竟然至死珍爱!”

“不约而同双双哀求,哪怕承受魂飞魄散之苦,也恳请我放过他们的孩子!”

乘白羽单刀直入:“那孩子是霜扶杳?”

“不错,”

爱憎都淡去,皋蓼漠然道,

“后来我玩腻了这把戏,将他放到狂兽场——

哦,你们人族修炼出差错是走火入魔,我们妖族则会发狂,我将霜扶杳投到狂首场供他们狩猎,没想竟然侥幸逃脱。”

乘白羽胸中剧痛,缓缓坐下:

“不是侥幸。”

是我将他救下。

“我说呢,为何几十个兽族妖修追杀他一人,原来如此。”

往事罥烟和雾,夹杂着殿外呼啸的北风一齐扑在乘白羽面上。

那是哪一年?

依稀是差不多的时节。

不,要早一些,那是一年深秋,仙鼎盟的盟主还姓贺,乘白羽还未与贺雪权解契。

也是在这红尘殿中,乘白羽问过霜扶杳几句闲话。

“……你见过你们皋蓼娘娘行刑么?

或许有人曾背叛过她么。

你见过她处置什么人么?

被视为有罪的这一人,被大妖盯死的这一人……

生不如死……”

那时的霜扶杳殊无异色,小小声道:

“见过的。”

声量几不可闻。

可惜,斯人斯语,当时的乘白羽未解其意。

阶下乘轻舟惨白一张脸:

“杳杳……杳杳格外惧怕肉食的妖族,不敢独自踏出清霄丹地,都是有缘故的,都是有缘故的……”

“他还再三劝我提防你,我没听他的话,我没有听……”

望一眼阶上,父子两个对视,都从对方眼睛里读出绝望。

风解筠思忖一番:

“算从前贺盟主的年岁,你琵琶别抱分明先于你夫君收用使女。”

乘轻舟醍醐灌顶:

“说什么刚刚即位,说什么力所不能及!原来你另有家室!怪不得一定要将我父亲送走!”

“你们懂什么!”

皋蓼睥睨昂视,

“贺临渊能予我助力,在人族当中的声望能助我登上高位,我将狂暴的妖修送给他助他行事便利,我们各取所需。区区一个使女又能带来什么益处?荒唐!”

“只衡量益处,置夫妻之情于不顾,”

风解筠摇头,“你有负结契二字。”

皋蓼:“宁负他人,不许他人负我,此乃生存之道,我何错之有。”

“你错在惨无人道,”

风解筠怒目,

“即便你认为你的夫君伙同使女背叛你,你便带上万灵殿,请各族族长商议予以惩戒还你公道,你怎能动用私刑?”

“现如今他们还活着么?他们若是知道你又害死他们的孩子,做鬼也不能放过你!”

“死了,早死了,”

皋蓼嗤笑一声,“我的药汤分明对雄性伤害更大,老东西竟然一直挺着没死。”

笑意收起,喃喃:

“我道他恁地命硬。小贱人没熬住死了,当夜他便咽气,原来是要跟着去,做一对死鸳鸯。”

她又絮絮说一些话,都是往日的恩仇。

她或许平日里并无人可说,这些话或许已在她心里横亘太久太久。

久到她自以为已经忘却,没想一经提起还是如此刻骨铭心。

乘白羽无暇再理会。

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乘白羽道:“你引咎卸任吧。”

皋蓼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退位让贤,正巧解筠使者在此,她回神木谷接任妖王之位,”

乘白羽身形已然拔起,“你私德有亏,不配称万妖之主。”

唤来蓝当吕:“将人带进禁牢,封阵镇压。”

“皋蓼,你藏在万灵殿的秘密若想继续保存,唯此一途。”

乘白羽飞身跃上半空,缥缈留音。

旁的他暂且顾不上。

缄亡草说是无解,或许?万一有解呢?

踏遍九州,翻遍藏书楼,不信没有续命的法子。

风解筠手腕了得,且自有一批亲信,神木谷交给她吧。

阿羽,要回到学宫去。

小阿杳还在等着-

“杳杳?杳杳?你醒了!”

腊月中旬的一日,天色将亮未亮,晓星寥落,晨光泱漭,李清霄在霜扶杳榻边趴着醒来,仰头看见霜扶杳赫然睁着眼睛。

“你昏了半月有余了!你可算醒了……”

说着醒了,李清霄容色似哭非哭,笑意分外勉强。

霜扶杳声音很轻:

“你知道了?”

李清霄点点头,眼睫沾湿。

霜扶杳想一想,又问:“你爹也知道了?”

李清霄再度点头,霜扶杳叹口气:

“什么嘛,我病这么重还不围着我转?跑哪里躲清闲去了,不见人影。”

“阿爹联络妖修当中的医者,还有灵皇岛、仙医谷,”

李清霄一五一十,“爹爹回清霄丹地藏书楼钻研,他们都很念着你的。”

“……我知道。”

霜扶杳张张嘴。

仿佛想问什么,最终却并没有问。

李清霄一语道破:“你想问乘轻舟?”

“没有没有,我不问他,”

霜扶杳呲牙,“阿霄呀,你杳杳哥饿啦。”

“备好的,你等着。”

几乎是边答话边转身出去,

瞧着她的背影,霜扶杳小声抱怨:

“和你哥一样,是个棒槌。”

李清霄即刻回转,手中托盘药膳齐全:“阿爹写的方子,录事卿着人早备好的,你来尝尝。”

“好,”

然后霜扶杳吃第一口险些吐出来,“呸呸呸,怎么这么苦?”

李清霄嘴角耷拢:“你还敢嫌苦,你吃吧你。”

一盏粥里面兑着半盏药,霜扶杳苦着脸仰脖子吞下,而后扮一个鬼脸:

“难吃真难吃。”

“霜扶杳,”

李清霄撑不住,眼眶发红,

“杜梨是你的妖丹,你怎么送我了。”

你怎么送我了?

那是你的命。

前院,乘白羽正往屋内走的脚步一顿。

听室内李清霄道:

“你是不信我?不信我两位爹爹?什么难事,什么毒物,你也说出来我们一齐想想法子。”

“要瞒我们到几时?悄没声息你就想……走?”

霜扶杳也很委屈:

“我不信谁了?”

“我不想说么?”

“服用缄亡草以后犹如被下禁制,我回清霄丹地就想说的,奈何口中如灌铅,想要写,手指头尖犹如千万根针在扎。”

“它为什么叫缄亡草啊?因它会让中毒者三缄其口,求救不得,直至消亡。”

话音暂落。

几息之后屋内传来李清霄的抽噎:“你现如今能说了,是否、是否……”

李清霄恸哭失声。

屋外,乘白羽无声弯下腰,嘴唇翕忽:

“如今他能说了,只能是因为……没救了。”

他要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