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他,我也永远不会是他。
再后来的事就比较简单了,凯哥让我坐了原本属于花狗大的位置,跟在身前身后。
我渐渐得了意,见人都横着走。
可场子里却总出了怪事。
凯哥手里的几个煤窑接连被人摸了鱼,炸塌了底。
办这事的人利落,时间也不准,有半天炸的,有半夜炸的,总挑准了凯哥和我们不在的时候。
几个小崽子们对凯哥说;“会不会是花狗大那杂、种报复我们?”
另一个聪明的年轻人骂;“怎么可能,你试试断两只手还能弄炸药埋雷管?”
“除了跪着乞讨,花狗大啥也干不了。”
“凯哥,一定是有内鬼。
不然,谁他妈能把咱们煤窑摸这么清楚?”
几个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的讲。
凯哥偏头,深吸一口雪茄问我怎么看。
我仰头看了一眼天,灰蒙蒙的,估计是要变天了。
“外头的,连条子也不可能摸得那么清。”
我回凯哥。
凯哥扔了雪茄,拍拍我的肩膀说;“给工人们放几天假。”
“剩下的黑煤窑,歇一阵。”
几天后,我忙完场子上的事回到家。
屋里静悄悄的,小易不在。
邱菊背对着我炒菜,一锅全是辣椒,菜板上还有洋葱。
看见我,扬了笑就说;“回来了,洗手准备吃饭。”
我漫不经心问她;“小易呢?”
邱菊说前几天幼儿园老师推荐野外训练营,她给小易报了名,送去学训练营耍去了。
我深深看邱菊两眼,她眼睛还肿着,眼球布满红血丝。
我点点头,没事人一样吃喝。
只在几天后故意留了半截雷管,藏在臭衣服臭袜子堆里。
邱菊喜欢下午的时候坐在井边洗衣服,一边洗一边看对面不远处的学校操场。
小易一放学,远远就挥手奔着她来,邱菊总是笑骂她;“你这个讨债鬼,一刻都离不了妈。”
可现在,邱菊的眼睛还往学校看,空荡荡的。
不久后,半夜里,我起身往外走,正推门,身后突然传来邱菊的声音。
她坐在床边,融在一团漆黑里问我去哪?
我没回头,只胡乱说;“闹肚子,去蹲会儿。”
我说完,邱菊忽然也没了声。
时间放佛停滞,像分秒跑过了许久,又像一秒没走。
我咳嗽两声,门斜开一条缝,脚刚跨出去,邱菊又说话了。
她说;“你披件外衣。”
“外头兴许凉。”
我肩头一暖,邱菊已经站在我身后替我披了件西装外套。
我记得,这件外套是她开面馆那天,特地给我买的。
现在,外套披在我肩上,却像连着脊梁,燃了火似的。
我转头想再看看邱菊,她却逃也似的扭头避开,只有一点温热甩在我的脸上,温热又转瞬微凉,砸出一个窟窿似的。
我心里明白,邱菊她有她的苦。
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舍得我。
出了门,我沿着小道一路上了山。
到黑煤窑口的时候,我摸了雷管,找到位置埋下去后才拿了手机给邱菊消息,我对她说;接了小易,就走吧。
有多远走多远。
要快。
千万别回头。”
发完消息,我就把手机关机,电池扣掉扔进煤井里。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月亮老大,照得煤窑边上一片雪亮。
这不是个好兆头。
身后的风凉嗖嗖的,煤窑井像个巨兽的口,像随时要嗖一声吐出舌头把我卷进去。
恍惚有巴掌声传来,我回头一看,一抹白亮得有些刺眼。
凯哥站在我身后,一脸冷笑着说;“老子就知道,是你这个杂、种搞得鬼。”
场子里其他几个打手也都看着我,一脸狠意,手里的弹簧刀拨弄得刺啦刺啦的响。
其中一个冲在前头喊;“凯哥,今儿让老子弄死这个叛徒杂、种!”
凯哥一甩手,拦下那兄弟,他手里捏着一把弹簧刀,一下一下玩弄着走到我面前。
忽然凯哥一巴掌就甩在我脸上。
他把弹簧刀抵在我胸口,问我:“炸老子的窑,谁他妈让你这么干的!”
火辣辣的疼,我的耳朵嗡的一下响。
眼前也不住的发黑晕,凯哥正朝我脸上吐唾沫;“你老实说吧。”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我冷笑,一言不发。
凯哥又近一步,揪着我的领口,四目相对,他恶狠狠笑问我;“你最好说清楚,否则我保证你求死都得不了一个痛快!”
“是吗?”
我顺势伸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抱夹着凯哥,凯哥急了手上的刀捅在我肚子上。
我忍着剧痛把凯哥往黑煤窑井边拖。
凯哥似乎明白我的意图,他朝我喊;“你吓不着老子,就那么会儿功夫,老子偏赌你有胆子炸,老子也死不了!”
“其实,你没说错。
我今晚总共只埋了一根雷管。”
“可你不知道的是,从半年前起,我就几乎天天都来这抽支烟。”
凯哥脸上忽然变得惨白,白西装像鱼皮一样,在我手上打滑。
我抱着他,他的骨头像随着我的话,一根根软塌。
他颤着声音说;“别乱来啊!
凯哥我一直待你不薄啊!”
“今儿你要是肯收手,凯哥全当没这回事,明儿我们还是过命的兄弟。”
他不知道,我从来不想当他过命的兄弟,我只想要他的命。
要他的命,抵我爸的命。
抵我弟的命。
抵阿秀的命。
甚至抵花狗的命......抵黑煤窑里,无数活蹦乱跳,却永远埋在地底的命!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我死死抱着凯哥,闭上眼,只往后退了一步。
轻飘飘的,失重一样往后跌。
身后的黑煤窑井,像一头恶兽的嘴,迎着我。
还有凯哥。
凯哥绝望的喊叫,混着我身旁有鼓起的风。
最后一眼,我又看见了天上那轮月亮。
我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躺在竹床上搓药酒,我和弟仰头看天上圆圆的大月亮。
弟对我说;“哥,以后有钱,我一定要把屋前屋后安满灯泡,夜夜开着。”
“兔崽子,电费不是钱啊!”
弟从小就怕黑,他总说做噩梦,在黑漆漆的地方,被人掐住脖子压上大石头一样,喘不过气。
我以前还笑他,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那么稚嫩的一辈子,才活了十四岁,就永远埋在了黑暗之中。
永无天日。
多少个日夜,我的梦里全是弟和父亲的脸,来来回回,反复闪现。
我抓不住他们的手,也救不了他们的命。
胸口,像是被一双巨手扯开,填了无穷尽的黑煤。
我一遍一遍想,想父亲和弟弟他们是否也在一片漆黑中,怕过,哭过,喊过......可迎接他们的却只有轰隆的机器,一点又一点把黑煤井填实了。
我不知道弟死的那一夜,是否也有这样的月送他,哪怕一丝光。
我永远无法得知。
可我知道今晚的月,是真他妈亮。
照得整个人间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