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张开双手,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往下一跳跃,摇摇晃晃,结束了她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我伸手要拉她,腿下却哐当一声,跪在地上。
脑袋割锯着痛,眼前就黑了。
再醒来时,是在医院。
母亲坐在床边哭,我一头挣扎起来,冲她笑,说;“妈,我刚刚做了好长一个噩梦。”
“梦见阿花她跳楼了......我在边上,要伸手拉她,她却变成一个小点,坠落在水泥地上。”
我一直说,手一直抖,连话也开始抖。
四周都是惨白的墙,我一转头看见母亲汹涌的泪,我问她;“阿花......她......”
门外,妻子的母亲冲了进来。
她扑上来就抓我的领子,哭喊着要我赔她的女儿。
转头,她又去扭打撕扯我的母亲,她问我母亲;“现在你满意了!
我女儿她就那样被你折磨死了,躺在太平间里,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啊!”
母亲拼命摇头,却瘫倒在地上,掩面痛哭。
有护士不明情况进来,怒喊;“癌症病房,这样吵闹,你们还有没有公德心!”
妻子的母亲站在门口,忽然又发了疯的笑,指着我的鼻子说;“报应,报应啊!”
我才知道,我活不久了。
在这人世,活不久了。
母亲哭得越发痛苦,撕心裂肺,我却恍恍惚惚,以为是梦里。
以为还没醒。
可现实就是事实。
我的母亲,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如当年我父亲走的时候一样,巨大的打击让她更加老迈,腰杆弓埋,为我痛哭。
可这改变不了什么。
如妻子走了,如我恶病缠身。
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妻子常来梦里看我。
她常和我说话,有时却也一言不发。
她就坐在我的床边,长声短声的叹:“你真可怜。”
一遍又一遍。
似在对我说,又像只是她的自言自语。
彼时,我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了。
眼窝深陷,
我迷迷糊糊去拉她的手,我说我想跟她走了。
她却甩开我的手,摇摇头,起身消失在一片白烟之中。
我挣扎而醒,摇头边看见窗外漆黑的天。
一颗星也没有,一丝光也没有。
只有我年迈的母亲,守寡拉扯我长大,又一生为我枷锁的母亲,在压抑低沉的抽泣。
隔着一道布帘,隔着朦胧的黑暗,我清晰的看见,她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浸满泪水。
母亲见我醒了,过来喊我,柔声细语问;“儿啊,妈在。”
我想起刚才的梦,妻子的话,偏了头不去看母亲,也不说一句话。
从妻子死后,我经常以这样沉默的方式对抗母亲。
仿佛这事是我为妻子,唯一做过且能做的事。
母亲会当着我的面哭,含含糊糊喊儿啊......是妈对不起你......
母亲哭完,给我掖了被角,她走出病房,在门口又回头看我。
眼神有浓稠得化不开的不舍。
像是怕呼吸间,我猝然走了,她再不能见到我。
我没有想到过,那不是母亲怕我走了,而是母亲在与我告别。
母亲在离开病房后的,她回了老屋,给自己喂了敌敌畏。
邻居发现她倒在堂屋里地上时,母亲的命已经丢了。
她手心里紧握着一张保险单。
那是妻子曾经替她买的。
桌上,留有一封遗书。
母亲的遗书写,她死后,她的保险换来的钱,全部给我治病。
她知道我为妻子的事对她有怨,有恨。
她在遗书里写;“儿啊......是妈的错。
可我真的从没想过逼死你老婆......我只是想,像你小时候一样......一样对你好,只对你好。
无论是谁面前,永远维护你,爱你......
我老了......像是糊涂了......事情怎么就错成了这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儿啊,真是报应......老天爷知道你就是我的命......它现在要我儿你的命......它算准,这样比直接要我的命更要我的命啊!”
旁边,交遗书物件给我的警察了解始末后,哀叹的说;“其实你妈,她也很可怜。
做了一辈子寡妇,难免性格......”
他劝我看开点。
是啊,母亲她也很可怜。
母亲说她老了,怕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走到我前头去。
她说她一辈子没本事,养我却没让我过一天好日子过。
她说她真的半点办法也没有了,求过的菩萨都说,
她说她就我一个儿子,她一辈子只希望我能活。
母亲到死,都在为我。
她从年轻丧夫守寡,到艰难哺育我长大成人,几千个日日夜夜,她没有一天好过。
可她却说,是她的错,她没让我过上好日子。
我躺在病床上,眼泪像是干涸,只有心口死死的痛着。
直到最后,母亲仍旧想用她都没命换我的命。
可愚昧的母亲不懂,自杀不在保险的理赔范围。
那份保险只是前年妻子为她买下的健康险。
就像我的妻子已过世,那份保险也早就过期。
一切就这样,全部荒唐的错乱着。
而我已无能无力,对生,对死,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事。
母亲葬礼是老家的旁亲来帮忙撑起的。
亲戚帮我办完葬礼后,喝了一顿酒,其中有个年纪轻的兄弟拍着我的肩膀说;“堂哥你放心,到你......那天,我一定也帮你办得妥妥帖帖的。”
旁边的人一脚去踢他,讪讪笑着跟我说;“他喝醉了,说胡话。”
我只是一笑,并不觉可怕,也不难过。
我知道,那一天,我也快了。
葬完母亲后不久,我病情恶化,医院开的吗、啡已经作用不大了。
我每天都在无尽的痛苦里受磨折。
像有人分分秒秒拿锯子锯我的骨,像浑身被扒了皮扔进油锅,又像千千万万的蚂蚁从脚背啃噬我
的身体。
翻来覆去,总觉得妻子母亲在医院走廊说的那句话,是对的。
报应。
都是报应。
从头到尾,错的人只有我。
该下地狱不得好死的人,也只应该是我。
母亲和妻子都是枉死的。
窗外有沙沙的响声,微凉的风吹散一点夏的灼热。
我的眼皮渐渐沉重,我太累了,我决定好好的去睡一觉。
好好的睡一觉。
朦朦胧胧,我总觉得我这一生,只像是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