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我送他出门,听到他接了个电话,是于绵绵娇里娇气的声音,好像是催促他快点。

他面色如常的应了声,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回头看我。

「徐雾,要准时,不能迟到。」

明明都有于绵绵了,为什么还要过来管我。

我没有回答,重重关上门。

和医生约的时间是十点,戴戴不情不愿的陪我出门,一直埋怨我,不应该放魏野桥进来,更不应该答应他去见什么医生,谁知道他是不是还贼心不死。

也许是我脖子上的勒痕太过醒目,司机频频透过后视镜看我,直到被戴戴没好气的怒斥,才缩回视线。

心理医生姓周,样貌干净儒雅,已经泡好了香草茶等我,他问我:「你的朋友呢?今天没陪你一起来吗?」

「戴戴临时有事先走了,她说会在外面等我。」

我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香气,感觉整个身心都愉悦了。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魏野桥呢?他向来最不放心你,以前总是他守着你的。」

他才没有等我,每次都是戴戴陪我来的。

我有些不太高兴,「我和他已经分手了,以后他也不会来了。」

顿了顿,我又补充:「今天过后,我也不会来了。」

——

「钱可不能退喔。」

周医生并没有惊讶,嗓音像春风拂过,带着舒心的清澈,「最近怎么样,能睡好吗?」

「还好,大部分时间都能睡好,只不过会做梦。」

「梦到什么?」

「很多以前的事。」

我想了想,「梦到小时候养的小狗,我妈妈,还有魏野桥,不过都是以前了。」

「做梦就是睡不好的表现。」

他认真的看着我,「最近有好好吃药吗?」

「你是说那些安神药吗?」

我摇头,「最近睡得着,不需要吃药。」

他定定的看着我,面色有些古怪,许久之后微叹了口气,「果然。」

果然什么?

我心里的烦躁一下涌出,语气不善,「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啊,我只是睡不好,又不是疯了,要不然魏野桥坚持要我来,我才不会来!」

他并没有生气,嗓音依旧温和:「他对你这么好,你们为什么要分手呢?」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

我不想过多解释,「算了,太长了不想说,其实他对我不好,而且还在外面有人了。」

「是谁?你认识吗?」

我嗯了声,情绪沉闷下来,「是他认识很久的女孩子,你和他熟,应该见过的,叫于绵绵。」

周医生皱眉重复着这个名字,摇头,「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

「于绵绵是他叔叔家里的堂妹,今年才十八岁。」

周医生微笑着,盯着我的眼睛,「魏野桥怎么可能会跟自己堂妹在一起,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愣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于绵绵明明是和魏野桥青梅竹马长大的,怎么可能变成堂妹。

这是不可能的!

「于绵绵上中学的时候,你见过的,那时候她头发剃的短短的,像个男孩子,你不记得了吗?」

周医生看着我,「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那声音像有魔力,让我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回答:「我看到于绵绵的朋友圈了,三年前她回国,魏野桥是在去接她的路上出了车祸,而且,他还允许于绵绵捏他的腿发朋友圈。」

说到这,我有些激动,「他从来都不让我提任何关于腿的话题,于绵绵却可以!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

「于绵绵还在读高中,一直都在本地读书,没有出国。」

周医生伸手要来我的手机,找到于绵绵的朋友圈,点开第一张照片给我看,「你说魏野桥允许她的发朋友圈,是这张吗?」

我看向那张照片,脑子嗡的一声。

——

那张照片和我那天看到的不一样,这甚至不是一张两人合照,而是很多人凑在一起的大合照。

照片中,于绵绵扎着马尾,满脸青涩的站在一个中年妇女身边,笑的很拘束,隔着两个人,才是魏野桥。

这是什么?

我看了很久,不可置信的翻来覆去的看,试图找到那张照片。

然而,什么都没有。

我激动的说这不可能,一定是你找错了。

周医生摊开手,满脸无辜,「冤枉啊,这可是你手机。」

我一把抢过手机,迅速向下翻,想找出三年前的那条朋友圈给他看,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没有三年前。

于绵绵的朋友圈,只有短短的两三页。

「一定是被她删掉了!」

我怒吼出声:「我明明看到了!魏野桥今天没有过来,就是因为要去陪她!这是我亲耳听到的!」

周医生定定的看着我,许久之后,叹了口气。

「你应该分辨一下身边事物的真假。」

「徐雾,我其实不应该用这种方式的,但我和魏野桥是朋友,说实话,我想帮他。」

他用自己的手机找出一张图片,递到我面前,「这是魏野桥之前省队的队友,他们今天有联赛,这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答应去现场观赛。」

「合照是之前拍的,于绵绵已经跟父母去外地旅游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不可能!」

我矢口否认,「昨天我还看到了,她明明就在!」

「你看到的究竟是于绵绵,还是你觉得,她应该出现?」

周医生的声音平缓自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我却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卡在我的喉咙,令我窒息。

许久之后,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就算于绵绵是我误会了,但魏野桥有很严重的暴躁症是事实,他恨我,恨不能杀了我。」

我心里知道,于绵绵绝对不是我误会,那么真实存在过的事情,怎么可能是我误会。

可那张大合照,还有朋友圈是怎么回事?

幻想那么多不可能的事,除非我是真的疯了。

「你有自己的一套思维方式,普通人很难影响你。」

周医生看着我,「你的固有思维让你认为,魏野桥无法接受自己失去了腿,无论他再怎么强调解释,也会被你主观臆断的转换为你认为的那样。」

「说到底,你一直打心里认为,他应该恨你。」

我瞪大眼睛,「他不恨我吗?」

「据我所知,并没有。」

周医生轻声道:「魏野桥之前是什么样,现在仍然是这样,他从没变过。」

怎么可能没变!不可能!

就算他不恨我,那也是因为我得知了真相!

我努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不是这样的,当年他出车祸是因为接于绵绵,并不是我。」

「你刚才也承认了,你认知中的于绵绵并不是真实的。」

周医生一摊手,「她既没有出国,也没有发朋友圈。」

「你记不清很多事,是因为和你的思维逻辑有冲突,所以你的潜意识强行把这一切合理化。」

「你好好想一想,你身上的伤真的是魏野桥伤的吗?」

我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你之前就一直跟我强调,你小时候养的那条小狗,你说忘记它的名字,但其实你没忘,你始终把它当成那个阶段最好的朋友,想让它用另一种方式陪伴你。」

「所以,它的名字和你的朋友不能同时出现,否则逻辑就会不攻自破。」

「不信的话,你可以当着我的面给你朋友打电话。」

——

我找不到戴戴的电话号码。

我好像记起来了。

额头上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伤,是我掀翻餐桌后,用头撞在满地的碗碟碎片上形成的。

所以魏野桥才会提着我的衣领,问我要干什么。

他没有用台灯敲我的头,也没有想掐死我,我的耳环,我腿上的刻字,那密密麻麻的烟头烫伤。

都是我。

那天于绵绵并不在,家里只有我和魏野桥,镜子上方的摄像头,是为了监视我有没有自残。

所以,当我用吹风机的电源线勒住自己的时候,魏野桥才会冲进来,他大声质问我,是不是要逼死他。

他手臂上的疤,不是车祸造成的,是我用刀划伤的。

玄关上那张他从前的相片,是我亲自摆上的。

舅舅并没有抢夺我妈留下的房子,当年大闹我妈葬礼的人是我,打伤舅舅,咬伤舅妈的也是我。

他们骂我是疯子神经病,说要不是因为我任性胡闹,我妈不会因为骑车子摔到头,也不会死。

他们说,是我把我妈克死的。

魏野桥捂着我的耳朵,不想让我听。

但其实我都听到了。

我的潜意识一直在寻找多种可能,我不想承认我妈的死和我有关,不想背负毁了魏野桥一生的责任,我像一直离开壳的蜗牛,努力的,缓慢的想要缩回自己脆弱的外壳。

小狗的名字我也想起来了。

叫戴戴。

出租车上司机频频看我,不是因为我脖子上的勒痕,而是我一直在自言自语,呵斥他的不是戴戴,也是我。

他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

我真的是个疯子,我妈死后,我已经疯了。

戴戴是我,我是戴戴。

它深藏在我的潜意识里,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出现。

它是我的另一种可能。

周医生问我,想不想给魏野桥打电话。

我无法回答。

他笑着跟我说:「其实你每一次到我这里,都能记起一些东西的,只不过时间很短,要不是你有自残行为,魏野桥是不会把你送到我这里的。」

「你要记得吃药,只有按时吃药,魏野桥的存在才有意义。」

否则,他会变成我臆想中的疯子。

我犹豫着掏出手机,拨通了魏野桥的电话。

他接的很快,我却说不出话。

久久的沉默后,他率先开口:「徐雾,我——」

一阵急促的刹车后,电话那边传来剧烈刺耳的撞击声,电话被挂断。

一切归于平静。

我抬眼望着周医生,他平和的表情消失不见,惊愕的看着我。

我问他,「这也是假的,对吧?」

他没有回答。

——

我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见到了魏野桥。

和他说话,没有反应,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

我伸手去推,冰冷的触感从我的指尖,缓慢的游离到心脏,冻的发疼,只要有一把锤子,就能轻易敲碎。

没有温度,像三年前我妈那样。

太冷了。

我抓紧他的手,试图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眼泪掉下来,砸进他的手心。

我说你们队赢了,你看到了吗?

哽咽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我说魏野桥,我什么都记起来了,我会配合你治疗,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不会再把你想成坏人了。

你相信我最后一次,睁开眼看看我吧。

他始终无声无息,安静的像睡着了。

我问周医生,「那么多回真真假假,这次一定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我的病又加重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个手机,转身出去了。

那是魏野桥的手机,已经被摔碎了,但还能用。

我的手指按在碎裂的手机屏幕,像被针扎的刺痛。

备忘录里一段一段的,全是他这三年说不出口话。

最显眼的第一段,他说:【徐雾,哥的腿坏了,以后不能踢球了,但哥不在乎,反正哥一直踢不好,拯救国足都是哥的大话,哥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很久之后的第二段,他说:【明明是哥自己开车不小心,跟你没关系,你怎么总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背那么大的锅,难怪长不高。】

【玩归玩,闹归闹,你把自己往死里搞,那可就太过分了,我真的要生气了。】

【以前只要你来看比赛,哥总是踢的格外起劲,赢了比赛还会带你看日出,现在哥的腿坏了,你骂哥是个瘸子。】

【说真的有点难受,谁说瘸子不能看日出的,我偏去。】

【周淮告诉我,你病的特别严重,必须要治疗,我觉得他是想坑我钱,但问题不大,我有钱。】

【徐雾,你下次再把电源线往脖子上套,我就真的生气了。】

【不套脖子改为想溺死自己了是吧?】

【到底什么朋友啊,天天挂在嘴边,我怎么没见过。】

【戴戴?这不是你养的小狗名吗?不行我改个名,叫魏戴戴,你看行吗?】

【不好听,魏戴吧。】

【也不好听。】

【你又乱扣帽子给我,让绵绵这死丫头趁机狠敲了我一笔,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

【你要分手。】

【分手也就算了,你还差点把自己勒死。】

【你要逼死我。】

【队里打联赛,邀请我去,说实在的不想去,但还是答应了,等赢了比赛,按照老规矩,带你去看日出。】

这是最后一段了。

剩下的所有,连带着他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全部随着他停止跳动的心脏,一同湮灭在世间。

永远没有答案。

一段一段的话,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回忆复苏。

魏野桥原本随着时间模糊的笑脸,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所有的枝节末梢,我全都记得。

短短的三年,又怎么会忘呢。

朦胧中,我感觉有人走到了我的身边,陪着我一起坐着。

眼泪已经流干了,视线变得模模糊糊,我扭头,看见戴戴正冲着我微笑。

「徐雾,我回来了。」

「我说过了,我会陪着你,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摇摇头,下意识抓紧魏野桥冰冷的手。

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