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能屈能伸(2 / 2)

黑暗之劫 C·S·路易斯 10306 字 2024-02-18

“来给我说说这个地方,”马克说,“我觉得这个地方糟透了,可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到我房间里来吧。”

“我可一点也不这么想,一点也不,谁说我这么想的。”斯通很快地回答。马克没有回话,因为他看见副总监正在走近。今后几周内,他会发现,在伯百利没有哪条走道或公共房间是副总监在漫长的室内漫步中不曾涉足的。这种漫步不能算是刺探情报,因为威瑟靴子的吱嘎声和他没完没了哼着的那个沉闷调子会让他无处遁形。人们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也常常能远远就看见他,他很高大(要不是驼背,他本是个异常高大的人)。甚至在人群中,人们也常能看见威瑟的脸在远方茫然地盯着自己。但这是马克第一次感受到副总无所不在,因此他觉得副总来得真是太不是时候了。副总慢悠悠地向他们走来,朝他们看着,尽管从脸上看不出来他是否认出了这二位,然后又走过去了。这两个年轻人都无意继续对话了。

在喝茶时间,马克看到了费文斯通,立刻过去坐在他旁边。他知道像他现在这个处境,最坏的莫过于硬要和别人凑在一起,但是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说,费文斯通,我在搜寻信息呢。”他开始时故作欢乐地说,看到费文斯通微笑着回应,他感觉如释重负。

“是啊,”马克说,“我还没有获得你所说的斯蒂尔的热烈欢迎。不过副总不愿让我离开。‘仙女’似乎要让我写新闻稿。我究竟该干什么?”

费文斯通长声大笑。

“因为,我就是怎么也搞不懂。我还试着和那老家伙直来直去——”马克说。

“上帝啊!”费文斯通笑得更大声了。

“就没人能从他嘴里得到个准信吗?”

“至少得不到你想要的准信。”费文斯通咯咯笑着说。

“啊,如果谁也不给消息,见鬼的,谁能知道该做什么?”

“就是。”

“哦,顺便说一句,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究竟柯里是怎么得出我要放弃研究员资格这个念头的?”

“难道你不是要这么做吗?”

“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放弃我的研究员资格。”

“真的吗?‘仙女’明明白白告诉我你不会回学院了。”

“你不会以为,如果我真要辞职,会通过她说吧?”

费文斯通笑得更灿烂更猛烈了:“这一点也不奇怪,你知道的。”他说,“如果国研院希望你在伯百利之外的地方有一份名义上的工作,你就会有的;如果他们不希望你有,你就没有。就这么简单。”

“去他的国研院。我只不过想保住我本来就有的研究员职位,这和他们没关系。我可不想骑虎难下。”

“没有人想啊。”

“你什么意思?”

“听我一句话,赶快重获威瑟的欢心吧。我给了你一个好的开始,你却把他惹恼了。从今天上午开始,他对你的态度就变了。你要讨他的欢心,知道吗?我们私下说,要换了是我,就不会和‘仙女’来往过密:等你上去之后,这对你可没好处。这都是一环套一环的。”

“与此同时,”马克说,“我已经写信给柯里解释关于我的辞职都是胡话。”

“你高兴就写。”费文思通依旧笑着说。

“啊,我想学院不会因为柯里误解了哈德卡索小姐说的几句话,就把我扫地出门。”

“除非你犯了严重的不道德行为,否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剥夺你的研究员资格。”

“不,当然不会了。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下学期再选举时会选不上我。”

“哦,我明白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得靠你帮我打消柯里心里关于我要辞职的想法。”

费文思通缄口不言。

马克不管自己理性上如何想,还是催着费文思通说:“请你保证向柯里解释清楚,整件事都是误会。”

“难道你不了解柯里吗?他的满腹心思应该放在考虑你的继任者问题上很久了。”

“所以我才要靠你去制止他。”

“我?”

“对。”

“为什么是我?”

“啊——真该死,费文思通,他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也是你先说给他听的。”

“你知道吗?”费文思通一面说一面拿了个松饼,“我发现和你说话很难。过几个月会进行再选举。学院可能会决定再选你;或者,当然,也许学院不会再选你。我现在就是觉得,你现在在预先拉我的票。对此我要说的是:见你的鬼去!”

“你很清楚,要不是你给柯里吹了风,我再次当选是毫无问题的。”

费文思通不满地盯着松饼紧看:“你把我累坏了。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在布莱克顿学院这种地方开展自己的事业,干什么要来缠着我呢?我又不是个该死的保育员。还有,为了你好,我要劝告你,和这里的人说话时,不要像现在这么冲。否则,套用一句名言,你的生活就会,‘肮脏、可悲、残忍和短暂’!”

“短暂?”马克说,“你是在威胁我吗?你说的是我在布莱克顿的生活,还是在国研院的生活?”

“我要是你,就不会如此强调两者之间的区别。”费文思通说。

“我会记住这话的。”马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当他走开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那个满脸微笑的人说:“是你带我来这里的,我还以为你起码算是我的朋友呢。”

“真是没救的浪漫主义者!”费文思通说,他的嘴巴轻松地咧得更开,把整个松饼都扔进去了。

马克这才知道,要是他丢了伯百利的工作,他也就丢了布莱克顿学院的研究员职位。

◆〇◆

这些天来,珍尽可能地少待在家里,每天夜里都躺在床上读书,尽量不入睡。睡眠成了她的大敌。白天她总是去艾奇斯托——名义上是为了找个像麦格斯太太一样“每周来两次的女人”。有一次她很高兴突然发现卡米拉·丹尼斯顿向她打招呼。卡米拉刚走出一辆汽车,她把一个高个黝黑的男人介绍给珍认识,说这是她的丈夫。珍一眼就看出丹尼斯顿夫妇都是她喜欢的那种人。她知道丹尼斯顿先生曾是马克的朋友,但从来没有见过他;此时她的第一个想法,也是她之前就困惑的,就是为什么马克现在的朋友比他过去的老朋友要逊色那么多。凯里、瓦斯登,还有泰勒夫妇,在珍刚认识马克时,曾是经常往来的,他们比柯里和布斯比要好得多,更不要说比那个费文思通好到哪里去了——而这个丹尼斯顿先生显然也可亲得多。

“我们正是来看你的。”卡米拉说,“你看,我们带了午餐。我们开车载你去杉顿后面的树林,上车吧,我们有好多要谈的。”

“或者你们为什么不来我家,和我一同吃午餐呢?”珍小声说,心想这事该怎么做,“今天可不合适野餐。”

“那就意味着你要洗更多的盘子。”卡米拉说,“既然斯塔多克太太认为今天太冷,雾太大,那我们最好去镇上找个地方吃饭好不好?弗兰克?”

“去餐馆恐怕不行,斯塔多克太太。”丹尼斯顿先生说,“我们要私下谈谈。”“我们”这个词显然是指“我们三人”,立刻在他们三人中带来一种愉快的、实干的团结感。丹尼斯顿先生继续说:“而且,你不想在秋天一个大雾的天气里去森林中走走吗?坐在车里会很暖和的。”

珍说她从没听说过有人喜欢雾气,不过试试也无妨。三个人都上车了。

一边开车,丹尼斯顿一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卡米拉会结婚,我们都喜欢天气,不是只喜欢某种天气,而是就喜欢所有的天气。如果你生活在英国,这个爱好可再有用不过了。”

“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丹尼斯顿先生?”珍说,“我想我怎么也没办法学会喜欢下雪和下雨。”

“这都是一回事。”丹尼斯顿说,“还是孩子的时候,都喜欢天气,长大之后,才学会讨厌天气。下雪的时候,你没有发现吗?大人们都阴沉着脸,可孩子们是什么样呢,还有小狗呢?他们才知道下雪是为了什么。”

“我肯定,我从小就讨厌下雨天。”珍说。

“那是因为大人不让你出去,”卡米拉说,“要是能让出去踩水玩,孩子们都会喜欢下雨的。”

这个时候,他们的车驶离了杉顿后面没有栏杆的道路,在草丛和树林间跌跌撞撞,最后终于停在一个草木丰茂的小山谷中,一面是冷杉林,一面是一丛山毛榉树。身边蜘蛛网处处,一股浓郁的秋天气味。三个人都坐在车子后座上,打开篮子,吃了三明治,喝了一小瓶雪利酒,最后来了热咖啡,抽了烟。珍开始觉得惬意起来。

“说吧!”卡米拉说。

“好,我想我还是开始说吧。”丹尼斯顿说,“斯塔多克太太,你当然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不是吗?”

“从艾恩伍德小姐那里来。”珍说。

“哦,确实是和她同一个宅子。可我们并不听命于格雷斯·艾恩伍德。她和我们都听命于别人。”

“是吗?”珍说。

“我们这小小的一家人,或者说一群人,或者说这个小团体,不管你怎么叫,都由一位渔王先生掌管。至少他近来用‘渔王’这个名字。他原来的名字,如果我告诉你,你可能知道,也有可能不知道。他曾经是个大旅行家,现在却是个残疾人。他脚上有伤,是最后一次旅行时弄伤的,也好不了。”

“他为什么要换名字呢?”

“他在印度有一个嫁了人的姐姐,一位姓‘渔王’的夫人。她刚刚过世,给他留下一大笔财产,条件是他也用这个姓名。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是一位伟大的本土基督教神秘主义者的朋友,这个人你可能听说过,就是苏拉[4]。关键就在于此,苏拉有根据相信,或者是自以为有根据相信,人类正面临巨大的危机。就在结束之前(就在他消失以前)他相信,这危险会真正降临到英伦岛的某个头上来。他走之后——”

“他死了吗?”珍问。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丹尼斯顿说,“有些人认为他还活着,其他人则不这么看。无论如何,他消失了。于是渔王女士就把这个问题交给了她的弟弟,给了我们的上级。这就是为什么她会给他钱。他要在身边组织一群人,关注这个威胁,并将其击退。”

“你说的不全对,亚瑟,”卡米拉说,“是人家告诉他,这群人会聚集在他周围,而他要成为领袖。”

“我想还不需要谈到这里,”亚瑟说,“不过我同意,现在,斯塔多克太太,你得加入我们。”

珍等待着。

“苏拉说,等到时机一到,我们就会发现一个他所谓的预见者:一个有天眼的人。”

“不是说我们会找到一个预见者,亚瑟,”卡米拉说,“这个预见者会自然出现。如果不是我们,那就是敌人一边会获得她。”

“现在看起来,”丹尼斯顿对珍说,“似乎你就是那个预见者。”

“哦,可是啊,我可不想做这么激动人心的大事。”珍微笑着说。

“是啊,”丹尼斯顿说,“这可是你的厄运。”他的腔调里倒听不出有多少同情。

卡米拉转向珍说,“我从格雷斯·艾恩伍德那里听说,你还不太确信自己是一个预见者。我是说,你认为那些都是普通的梦而已。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这一切都那么奇怪——糟透了。”珍说。她喜欢这两个人,不过她的内心习惯性地小声提醒自己:“小心啊。别被绕进去,别答应去做任何事。你还要过自己的日子。”可是,她心里突然有了坦率之意,又说道:

“实际上,我后来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做的,确实是真实发生了。我见证了一场谋杀——谋杀辛吉斯特先生。”

“你看,”卡米拉说,“哦,斯塔多克太太,你一定要加入我们。你一定要,一定要加入我们。这说明真是事到临头了。你不明白吗?我们一直在怀疑,到底什么时间劫难会到来,现在你的梦给了我们一条线索。你看见了在艾奇斯托几英里内发生的一些事。我们现在已经深入其中了——不管那是什么。没有你的帮助,我们寸步难行。你是我们的密探,我们的眼睛。这都是在我们出生之前很久就安排好了的。不要把一切都搞砸了。一定要加入我们。”

“不,卡米拉,不要这样,”丹尼斯顿说,“蟠龙王[5]——我是说我们的头,不希望我们这样做事。斯塔多克太太应当自愿而来。”

“可是,我对这些一无所知,不是吗?”珍说,“对于我不懂的东西,我不想挑选立场。”

“可是你看不出吗?”卡米拉插进来说,“你是不可能中立的。如果你不把自己交给我们,敌人就会利用你。”

“把自己交给我们”这话可说错了。珍浑身都僵了一下:要不是说话的人是很吸引她的卡米拉,那不管再如何劝诱,她也是顽石一块了。丹尼斯顿把手搭在妻子的胳膊上。

“你必须从斯塔多克太太的角度来看问题,亲爱的,”他说,“你忘记了她对我们其实一无所知。这才是最困难的。她如果不加入我们,我们就不能告诉她很多事。我们实际上在要求她一步跳进黑暗之中。”他转过去对着珍,脸上挂着一抹古怪的微笑,表情却很严肃。“就是这样,”他说,“就像是结婚,或者少年就加入海军,或者出家,或者打算吃一样没吃过的东西。除非你勇敢尝试,否则不可能知道是什么滋味。”他也许不知道(不过也许知道)使用比喻这种办法,在珍心中激起了错杂的憎恶和抗拒感,甚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用更加冷冰冰的语调说:

“要是那样,就更难以理解那人为什么非尝试不可了。”

“我坦率地承认,你也只能在信任的基础上选择。”丹尼斯顿说,“这些确实都取决于丁波夫妇、格雷斯还有我们俩给你的印象:当然了,还有我们的头本人,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珍的态度又有所软化。

“你们究竟要我做什么呢?”她说。

“首先,来见见我们的头领。然后——加入我们。这需要向他发一些誓言。他确实是个领袖,你明白的。我们都同意听他指挥。哦——还有一件事。马克对这事会怎么看?他和我是老朋友了,你知道的。”

“我想,我们现在不需要谈这个吧?”卡米拉说。

“这个问题迟早要提到的。”她的丈夫说。

一时众人沉默了。

“马克?”珍说,“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不会对这个说什么的。他可能会以为我们都没大脑。”

“那他会反对你吗?”丹尼斯顿说,“我是说,他会反对你加入我们吗?”

“如果他在家,我想,要是我宣布我会不定期地住在圣安妮,他会很吃惊的。你们所说的‘加入我们’,就是这个意思吗?”

“马克不在家吗?”丹尼斯顿颇有些吃惊。

“不在,”珍说,“他在伯百利。我想他在国研院里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她很高兴能这样说,因为她很清楚这句话的不同意味。即便丹尼斯顿很吃惊,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我想,在眼下,‘加入我们’并不意味着来圣安妮生活,尤其对于一位已婚的太太来说。除非老马克也有了兴趣,自己来了——”他说。

“那是不太可能的。”珍说。

(“他不了解马克。”珍想。)

“无论如何,眼下还没到那时候,”丹尼斯顿继续说,“他会不会反对你加入——听命于首领,立下誓言之类的?”

“他会不会反对?”珍问道,“这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丹尼斯顿犹豫了片刻,又说,“噢,首领——或者是他所服从的列尊——观点很古板。不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不愿意让一个已婚的女人过来,事先未经丈夫的——没有征求——”

“你是说我要去征求马克的允许吗?”珍说,脸上带着一点扭曲的笑意。她的憎恶感一直在涨涨落落,每次都涨得更高,这已经有好几个来回了。现在终于冲破了堤坝。所有这些所谓宣誓和服从某位“渔王”先生的谈话,已经让她很不快了。但这个人还要把她送回来,去征求马克的同意,好像她是个孩子,要请假才能参加舞会一样,这让她恼怒得无以复加。有一会儿她真正憎恨地看着丹尼斯顿。在她看来,他和马克,还有叫“渔王”的家伙,还有那个荒唐的印度苦行僧,不过都是男人——洋洋自得,夫道尊严,替女人做安排,好像女人是婴孩,还像牲口似的交换女人。(“国王还许诺要是有人能杀死恶龙,他就把女儿嫁给他呢。”)她可真是恼火透了。

“亚瑟,”卡米拉说,“我看到那边有亮光。你觉得那是不是营火啊?”

“是啊,我该说,是有人点的。”

“我的脚有些冷。我们走一小段,去看看那堆火吧。要是带了栗子就好了。”

“哦,咱们走吧。”珍说。

他们走出车子。现在,车里冷了下来,外面反而比车里暖和——不但温暖,而且还满是树叶的气味,很潮湿,听得见树枝滴落水珠的细碎之声。火很大,烧得正旺。一边是大堆正在冒烟的树叶,另一边是窑洞和峭壁,慢慢烧红了。他们站在火边,说了一会儿闲话。

“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珍说,“我不会加入你们的——你们的——不管你怎么称呼之。不过我答应,要是我又做了更多这种梦,我会让你知道。”

“这太好了,”丹尼斯顿说,“我认为我们也无权要求更多了。我很理解你的观点。我能不能请你再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们。”

“哦,当然了。”

后来,他们走回车里,开车回来,丹尼斯顿说,“我希望那些梦不会让你太焦虑,斯塔多克太太,不:我不是说希望这些梦停止了;我想也是不会停的。不过现在你知道,那些梦和你无关,只是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当然是一些肮脏的事情,不过也不比你在报纸上读到的消息可怕到哪里去),我想你会觉得做这些梦是可以忍受的。你越不把这些当作你的梦,越把这些当作——嗯,当作新闻——你就会感觉越轻松。”

【注释】

[1] 梅费尔(Mayfair),伦敦西区的高级住宅区,上流社会集中地区。——译注

[2] 基本英语(Basic English),查尔斯·K.奥登(Charles K. Ogden)所创,含885个简单词和语法规则。供国际交往使用。——译注

[3] 温莎公爵(Duke of Winsor),原为英国王储,1936年11月宣布退位。——译注

[4] 苏拉(Sura),这里可能是一个虚构的角色,或者是指萨都孙大信(Sadhu Sundar Singh,1889——1929),印度神秘主义者,1904年成为基督徒。——译注

[5] 蟠龙王(Pendragon),原意为“龙之王”,是古不列颠人军事领袖的称号。——译注